ComingtoVenice
就在朱塞佩舉行晉陞儀式的同時,羅馬城南約二百公里,一個穿著黑色兜帽斗篷的年輕女子正行色匆匆地穿過那不勒斯火車站。她手中沒拿什麼行李,看似只是隨意經過站台,卻在蒸汽火車鳴響汽笛的一瞬間突然改變主意,跳上了一趟開往羅馬的北上列車。
車門在女子身後緊閉,差一點就夾了她的衣角。列車員在站台上跳著腳大罵,但是火車已經緩緩駛離了站台。
女子上車之後,接連換了幾節車廂,最後在車尾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她仍舊沒有摘下兜帽。帽子裡透出幾綹暗赭色的長髮,顏色很深,微有些零亂地打著卷;下面看不到眼睛,但是那張微微撅起的嘴唇輪廓十分迷人,下巴尖而小巧,光滑細緻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淡淡的橄欖色光澤。
車廂裡很空,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旅客靠著牆昏睡。到達羅馬之後,時間已經是深夜,蒸汽火車發出一聲響笛,冒著白煙呼哧呼哧地停在了站台上。稍頃,躁動的引擎聲停止了,一切全部安靜下來。
女子沒有下車,透過被煙灰熏得昏黃的玻璃窗緊緊盯著外面的站台,不停地看著時間。過了一會兒,頭頂的站牌啪啪地開始翻頁,字母跳動,從"羅馬"赫然換到了"威尼斯"。
這趟開往威尼斯的夜班火車在羅馬站台停了很久。一些來自那不勒斯的旅客依次下了車,拖著笨重的行李經過死氣沉沉的站台,然後消失。午夜的站台再次空曠,零零散散的幾個旅客上車之後,檢票員也沒有動彈,斜靠在車廂裡歪戴著帽子,似乎已經睡得熟了。
一個面貌平庸的男人就夾在這些人中間上了車,他的動作看上去像個青年人,但是臉上已經出現了皺紋,當他把手伸出來的時候,卻又有一雙焦黃發皺的老年人的手。這個人來到剛剛的女子面前,停了一會兒。車廂頂燈的光芒灑在他頭頂上,他的頭髮呈現一種病態的灰白色。男人穿著土黃色發舊的呢子大衣,邊緣都已經脫線磨損了,但是很整潔,他的鬍子也刮得很乾淨。
車廂裡的乘客睡得東倒西歪,有幾個人勉強睜開眼睛瞟了一眼,隨後低沉地罵了一句什麼,轉過頭繼續他們的睡眠。沒有什麼人看到了乘客的臉,就算看到了,他們也會立刻把他忘卻。來人長了一張沒有絲毫特色的平凡無奇的臉孔,神態略顯呆滯,只有兩隻玻璃一樣的眼珠清澈凌厲,直直盯在面前女子的臉上。
但是女子起身親熱地擁抱了來人,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對站台上隨處可見的送別親屬。他們互相用耳語交談,聲音細不可辨。之後來人摟著女子的肩膀走到了車廂門口,關上了門。身後的車頂燈黑了下去,所有的乘客都睡熟了。黑暗中,一個一直靠在窗邊熟睡的戴三角帽的男孩,忽然睜開了眼睛。
"你確定……人在威尼斯?"面貌平庸的男人皺了眉,死死盯著面前女子的臉。
"那不勒斯的囚犯沒有公開招供,但是我有我的辦法。"女子仰起頭輕輕一笑,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她很年輕,有一對細長的榛子色眼睛,笑起來的時候表情十分嫵媚。
"……也好。"男人突然放鬆了一直繃緊的神經,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張字條塞在對方手中,"到那邊之後聯繫這個人,他會給你提供所有必要的協助。"
女子瞟了一眼紙上的那個名字,她的眉毛跳了一下。
"不用懷疑,他是我們的人。"男人肯定地緊緊按住對方的手,把手掌之中的那張字條捂得熱了。
"塞萊娜,你應該知道,現今威尼斯的主人是誰。不要讓國王失望,"男人加了一句,眼中迸射的光芒刺痛了面前女子微帶質疑的臉,然後很快的,他又恢復了一張平板乏味的面孔。
"祝你好運,我的小白鴿。"男人最後擁抱了一下女孩,然後走下火車。
塞萊娜摸黑獨自走入車廂。
蒸汽火車剛剛打響了汽笛,準備重新邁著沉重的步伐在黑夜裡北上。幾個懶散的乘客調整了睡姿繼續自己的美夢,車廂頂燈剛才被熄滅了之後,似乎已經耗盡了生命,再也亮不起來,只在那裡苟延殘喘著發出嘶嘶的聲響,間或一明一滅地閃爍。
塞萊娜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去。
斜對面,一個剛才沒有見過的男人正往貨架上放著自己的行李。他個子很高,似乎比一般的人都要高大,長著一頭意大利人常見的濃密黑色卷髮。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長皮風衣幾乎拖地,更襯托出他身材的偉岸。當他放好行李轉過臉來的時候,塞萊娜驚訝地發現來人其實非常年輕。但是他臉上卻完全沒有青年人的稚嫩與放縱,反而一直保持著警醒和獻祭般的自我克制。而且,塞萊娜敏銳地覺察到,就算在他轉身放行李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也從沒離開過窗邊一個毫不起眼的戴三角帽的男孩。
覺察到塞萊娜的目光,男子稍有些尷尬地收回了視線,在兩人四目相接的一剎那,男子微微張了口,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他低垂眼簾,像一尊塑像那樣一動不動地坐了下去,眉頭微皺,似乎有無限心事。
火車開動了。
穿過凌晨灰濛濛的寒霧,老舊的蒸汽火車顫巍巍地行進翁布裡亞的山野。塞萊娜瞇起眼睛,透過面前蒙塵的玻璃窗,凝視著外面看不見的風景。儘管不時有一股股不知從哪裡吹進來的冷風,玻璃上還是覆了一層厚厚的白色呵氣,把車廂內的乘客都攏得模糊了起來。
外面是漆黑的夜。
塞萊娜出生的那一年,撒丁王國還在這片土地上與奧地利作戰。她一出生就成了孤兒,被撒丁的軍隊帶去了佛羅倫薩,然後是羅馬。塞萊娜就在那裡長大。她沒有和戰爭中遺留下來的其他孤兒們一樣被送去專門為他們開辦的學校或者教會,這個威尼斯女孩體內流淌著亞德裡亞的水質,人們給了她"塞萊娜"這個美麗的名字。她是昔日繁華似錦的塞萊尼西瑪共和國的女兒,她是威尼斯的女兒。
塞萊娜十二歲的時候,年輕的意大利借普法戰爭之利收復了羅馬。她和另外幾個特別甄選出來的孩子一起被秘密送往宮廷。在那裡,他們以超強的負荷完成了學業和一切必需的特殊技能,而後,他們被分派往世界各地。意大利政權新設立的情報部門需要大批人才,塞萊娜只是他們之中微乎其微的一個。
諾威·巴斯托尼。塞萊娜的腦子裡突然閃過這個名字。那個寫在她的同僚剛剛遞給她的字條上的名字。她在威尼斯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
威尼斯,一個如幻境一般存在的地域和島嶼,塞萊娜從未踏足的故土。
法國大革命之後,拿破侖的艦隊開進大運河,曾經繁華一時的威尼斯共和國解體了。拿破侖隨後把威尼斯割給奧地利。那是威尼斯歷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時期,戰爭不斷,威尼斯人背負著亡國的命運苟延殘存。
1861年意大利王國成立,推舉撒丁王國的維克多o埃馬努埃萊為第一屆意大利國王。五年之後普奧戰爭爆發,意大利加入普魯士一方對奧作戰。最後由於奧地利被普魯土戰敗,根據維也納條約,威尼斯歸還意大利,結束了主權淪喪的日子。
諾威·巴斯托尼是威尼斯現任市長阿里基裡的秘書,由羅馬王廷直接指派,在間接中管理著威尼斯主島和整個威尼托地區。
塞萊娜心忖,這個身居高位的幕後實權者——自己真的能夠信任他麼?
三個月之前,當政不滿一年的第二任意大利國王翁貝托遇刺。雖然國王僥倖脫險,但這起驚天動地的暗殺事件已經在整個亞平寧半島掀起了軒然大波。新政權剛剛成立,時局動盪,戰火不斷,被推選出來當政的薩伏依王朝一脈是凝結新意大利的核心。根據塞萊娜幾次出行南部的調查,翁貝托國王在巡視那不勒斯途中遇刺,但是暗殺者卻來自北方的威尼斯。
能夠在當地擁有如此威望、勢力與財富,並且擁有私人武裝力量的家族並不太多。但他們此舉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與他們自身又有何好處?塞萊娜蹙起了尖尖的眉。此次行程本在意料之外,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重新考慮和部署。
火車駛過費拉拉的時候天色已近發亮。老舊的蒸汽火車在鐵軌上一節節地拖沓,汽笛發出像斷了氣一般瀕臨死亡的尖叫,驚醒了熟睡中的旅客。
再往前,過了波河就是威尼托大省。塞萊娜輕輕地舒了口氣。從打開的車廂門那邊送來一團團因水汽而脹大的煙灰,霧還沒有散,車窗外一片白濛濛的,風中帶著一股潮潤的味道。
威尼斯,就要到了。
列車的終點站是梅斯特爾,威尼托省最靠近亞德裡亞海的那片陸地。那個時候的威尼斯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有鐵路橋把主島和陸地連接,所有去往威尼斯的旅客都是乘船。但是,像威尼斯這種地方,人們總會感覺所有從陸路搭火車去威尼斯就好比從後門跨入宮殿似的,只有像古人一樣虔誠地花時間乘船穿過大海,看著威尼斯的海岸線如同召喚一般從視線所及之處慢慢浮出,才能窺見這個城市難以想像的瑰麗全貌。
蒸汽火車噴出了最後一聲汽笛,最終如釋重負地癱倒在梅斯特爾狹長的站台前。雪白的霧氣裡,車廂門猛地拉開,拎著大包小包的乘客被一股腦從車廂裡吐出來,然後爭先恐後地去港口乘搭渡輪。
沒有任何船員上前檢票——這似乎是威尼斯一向歡迎旅客的方式。任何人第一次前來都是免費的,而之後要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各種各樣的船,費用則高得驚人,似乎要把這第一次搭乘的虧損加倍補賺回來。
走上舷梯,塞萊娜站在洗過尚未乾透的甲板上,眺望著遠處依稀可見的海岸線。隱約可以看到一些教堂的圓頂,還有高聳的鐘樓。但是在還未完全退卻的晨霧中看不真切。
從羅馬上車的那個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緊跟在塞萊娜身後上了船。當塞萊娜轉過頭看他的時候,對方的眼睛如往常一般不自然地滑開了視線。塞萊娜皺了下眉,眼角的餘光卻忽然覺察到,在自己身後不足一米的某個角落裡,委縮著同一車廂裡那個戴三角帽的男孩。
男孩十分瘦小,一頂邊緣破損的泛著油光的髒帽子把他整個臉都遮住了,看不到相貌。他的帽沿上插著兩根黑色的短羽毛。男孩似乎對這一切無知無覺,雙手插在兜裡,如在車廂上一般靠在船舷上假寐。塞萊娜轉頭又看了一眼黑衣男子,對方已經避開了視線,但仍是不離不棄地跟在自己身後。
塞萊娜在心底冷笑了一下。但是她仍然心存疑惑,因為男子的跟蹤行為實在過於明顯,這不是一個受過訓練的間諜所應該有的表現。
同一車廂裡的三個人,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一路來到了威尼斯。
引擎停止了。岸邊停靠的無數貢多拉鳳尾船如同剛剛湧下火車的乘客那樣爭先恐後地劃過來,上岸的舷梯也已經搭好了。
乘客們經過長途跋涉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人們迫不及待地拎著大包小包走下狹窄的舷梯,也不管是否撞到了其他人。抱怨、咒罵,還有剛剛被喚醒的孩子的哭聲和年輕人興奮的高聲談笑匯聚在甲板上,一時間碼頭一片混亂。
就在這一片混亂與喧囂聲中,塞萊娜扶住繩梯走下甲板,有人突然從身側撞了她一下。她一腳踩空,好不容易才穩住平衡,剛剛轉過身,另一個黑影突然從身後一躍而過,嚇了她一跳。
"抱歉。"一個低沉的聲音清晰地從模糊的晨霧裡送過來,高大的身影隨即消失。
近在咫尺的背後,一聲意料之內的驚呼這才悠悠響起。
"抓賊啊,賊——!"
塞萊娜神色一凜,本能的反應讓她立即望向人群中的某個地方,果然,那個毫不起眼的戴帽子男孩消失了。
甲板和碼頭上佈滿了乘客和等待的貢多拉船夫,望過去黑壓壓一片,加上白茫茫的晨霧還朦朦朧朧地懸在半空,哪裡還看得到小偷的影子。人群裡發出同情的喟歎,還夾雜著幾聲幸災樂禍的訕笑,很快,聲音被船夫與乘客們亂哄哄的討價還價掩蓋過去,碼頭上喧鬧一往如昔,人們剛剛迎來嶄新的一天,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受害者是一個穿著華麗的女子,繡花錦緞長裙及地,頸子上圍著厚厚的羊毛披肩。她的年紀明顯已經不再年輕,但是也說不上蒼老,臉上搽了厚厚的粉,神情一片慌亂。她六神無主地呆立原地,嘴唇哆嗦著,看到塞萊娜轉過身體,女人的眼睛裡露出了求救的信號。
塞萊娜皺了皺眉,她不想多管閒事,但就在她將將準備離開的時候,那個低沉的聲音重新從耳後響起。
"這是您的錢袋,夫人。"
去而復返的黑衣男子站在那裡,臉有些紅,氣有些喘,他的手裡拿著一隻橄欖綠色的織錦錢袋。
"天啊!"失竊的女人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她一下子撲上來抱住了男子的手。
"幸好及時抓住了小偷,"對方臉上終於露出了和他年齡相符的單純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錢袋遞到女人手中。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他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塞萊娜。雖然成功追回了錢袋,但是他的樣子看起來困惑而不解。似乎在質疑為什麼小偷的對象竟然不是塞萊娜一般。
天色越來越亮,金色的陽光在這個時候突然跳出海平面驅散了模糊的晨霧,海面上明亮的波光映得塞萊娜心頭一片清明——
小偷的目標為什麼不是我?塞萊娜同樣在問自己。那個戴帽子的男孩和她乘坐同一節車廂從那不勒斯一路來到威尼斯,而自己之所以會吸引這個神秘黑衣男子的注意,完全是因為對方發現那個男孩對自己意圖不軌。
塞萊娜抬起臉端詳那個男子,不經意卻對上了對方的眼睛。
漆黑,帶著一絲困惑和十足的熱忱與虔誠。
男子立即移開了視線。
"先生,請問您要在威尼斯待多久?"那個穿著華麗的女人突然抓住了黑衣男子的手,"改天……請問我是否有機會對您表達我的謝意?"
女人眨了眨眼睛,嘴角突然浮上一絲挑逗的微笑,這個暗示任何男人都應該明白。
但是面前的年輕人只是愣了一下。隨後,他禮貌而稍帶笨拙地移開了手臂。
"我……只是路過。不會待很久。這點小事不足掛齒,失陪了。"男子匆忙行了一禮,然後立即逃也似地掉頭走開。
即便在倉惶逃開的瞬間,他的眼睛仍然不自覺地瞟過了塞萊娜。他的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他邁開步子,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了碼頭嘈雜的人群裡。
塞萊娜微愕。她站在原地,聽著身側的老女人發出惋惜的嘖嘖歎息,然後突然邁步。身邊等待僱船的其他乘客嚇了一跳,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女孩已經消失了影蹤。
塞萊娜的跟蹤技巧比黑衣男子好得太多了。清晨的街道上並沒有多少行人,她保持著一定距離不即不離地跟著目標,在濕滑的青石板街道上竟然沒有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
黑衣男子看上去完全沒有發現女孩的存在。他似乎並不太認路,手拿地圖,提著一隻沉重的行李箱在街道上循著門牌默默走路。十分鐘後他放棄了地圖,埋著頭繼續走,只間或抬起眼睛看看太陽辨別方向。
又過了十分鐘。男子走到一個賣匹薩餅的攤子那裡和攤主說了什麼。
"剛才那個人對你說了什麼?"待男子走後,塞萊娜停在了同樣的地方。她掏出幾個小錢塞到攤主手中。
"您是說那個修士?他在找聖馬丁教堂。"
修士?塞萊娜愣住了。而且,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他們在十分鐘之前剛剛經過了聖馬丁教堂兩扇碩大的青銅雕花大門。
但是男子仍然在朝反方向行走。
半個小時之後。
回到原地。聖馬丁教堂的大門前,塞萊娜親眼看到男子脫下了身上扣緊的黑色風衣,露出了一身純黑的毛呢修士袍和項口雪白的羅馬領。
這位高大勇猛、血氣方剛的路癡先生,竟然真的是一位修士!
塞萊娜失笑。她看著男子走進教堂,就沒有再出來。她四下觀望,看到左近一家私人旅店,蒙著白色紗簾的玻璃窗裡仍然掛著空房的牌子。她當下推開門走了進去。
待一切安頓好之後,塞萊娜重新回到了聖馬丁教堂。沒費多大力氣就打探出,這位新來的修士名叫朱塞佩·阿莫特,作為梵蒂岡的使者,為威尼斯十四個教區帶來了教皇的手諭。
"阿莫特執事剛剛去了聖馬可廣場,"院子裡做打掃的修士說,"您要我帶個口信給他麼?"
"不用了,謝謝你。"塞萊娜轉過身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莞爾一笑,"你確定他帶了地圖麼?"
修士一愣,隨即理解地笑了起來,"在威尼斯,您是不會需要地圖的。"
"哦?"
"因為這裡從來就沒有過一張準確的地圖。"修士帶點無奈地攤了攤手,"這麼說來似乎不太合適,但地圖這種東西只是用來哄騙外鄉旅客的。我們威尼斯人從來不用地圖。"
"那你們又如何知道這裡所有的路?還有這些成百上千的橋?"
"您是否把橋看作是一種障礙?只是一排從運河這一頭爬到另一頭的階梯?威尼斯人可沒有把橋看作是障礙。對我們來說,橋是過渡。橋是威尼斯的一環,路也一樣。就像海水、潮汐、波浪,這裡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律動,就好像我們萬能的主所傳出的脈搏與呼吸一樣。當你熟悉了這種律動,也就知道了所有的道路和方向。"修士露出了一副莫測高深的笑容,"您要學會傾聽這種律動。"
他對塞萊娜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埋頭清掃著一塵不染的院子,就好像那些剛剛洗刷過的青石地板上有什麼東西需要打掃一樣。
塞萊娜走出教堂大門,幾步之外便是一座石拱橋,橋下蜿蜒流過的是大運河的支流。
您要學會傾聽這種律動。腦中突然浮現出方才修士的話,塞萊娜一笑,像是不屑,又似乎自嘲。
"小姐,僱船麼?"倚在橋邊眼尖的船夫看到塞萊娜站在教堂門口發呆,遙遙喊了一句。
"聖馬可廣場。"塞萊娜歎了口氣,走向水邊。
船夫扶著塞萊娜的手臂幫助她登船。威尼斯的貢多拉,這是一種從吟詠民謠的時代起就一直傳下來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棺木一樣的黑色,使人想到靈柩,想到死亡——就好像威尼斯這個古老浮華的城市給人的感覺一樣。在船槳划破水面濺濺作聲的深夜裡,或許會有人在悄悄幹著些冒險的勾當。但是現在卻是陽光明媚的正午。
塞萊娜懶懶地坐在漆得烏黑的扶手椅上——連坐墊都是油亮的黑色皮面,和暖的海風吹拂在她的臉上,四周是綠如翡翠的海面,金色的陽光如同有生命一般,在水面上跳躍不停。
船夫跳上搖曳的船尾,搖槳,貢多拉一路順著海風駛向聖馬可廣場。遠處,暫時沒有乘客的船夫們還在一起吵吵嚷嚷,聲音粗重含糊不清,做著辨不清含義的手勢。但這座水城確是異乎尋常的寂靜,似是把他們的聲音,加上碼頭的喧鬧,火車的鳴笛,還有汽船的引擎聲音吸收、游離,並且散播到海浪裡去了。
貢多拉駛入了運河縱橫交錯的水巷中。周圍越來越靜。除了船槳拍打水面的汩汩聲和波浪擊敲船頭的重濁聲外,什麼也聽不見。在船身輕微的顛簸中,塞萊娜感覺塵世的煩囂漸漸淡去,火車上的那個男孩、甚至那個修士也不再重要了。水面愈加碧綠,就如同水底襯了一塊大翡翠似的,在小船優雅地劃過石拱橋下時,和暖的陽光在佈滿青苔的拱頂上閃爍出細碎斑駁的水紋。
"……這是以前吹制玻璃的老廠子,房子空了,人都搬到穆拉諾島上去了……"船夫用喃喃的調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向塞萊娜解說,聲音低沉含糊,似是已經溶進了波浪裡,化在了石拱橋頂的水紋中,也沒有指望乘客聽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四周很靜。
連夜奔波,塞萊娜未曾休息過。她在柔軟的坐墊裡忽然覺得倦怠,而小船的搖曳,遙遠的波濤,還有船夫喃喃的調子都緩緩匯合成了一曲催她入眠的午後搖籃曲。
在昏昏欲睡中,耳中突然清晰傳來了船夫的解說。
船夫說,他們剛剛經過了馬可·波羅的故居。
塞萊娜突然醒了。
潮濕的海風撲面而來。塞萊娜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心也從未如現今這樣暢通。每個毛孔都張開了,每條神經都甦醒過來了。帶著鹹味的水汽浸潤了鼻腔——這就是威尼斯的味道,塞萊娜故鄉的味道。她扭頭凝視著那座越來越遠的宮邸,似乎不是自己劃離它,而是房子自己浮在水面上漂走了似的。因為連年上漲的海水,房子已經廢棄不用,一些腐朽的木頭殘樁漂浮在水道上,等著人來收拾,卻始終漂浮在那裡,侵蝕風化,長滿水草和青苔。
"太貴了,"船夫搖搖頭說,"修整這麼一樁房子的錢,已經可以在梅斯特爾買下十處房產了。"
"這就是為什麼本島居民不斷向內陸遷移?"塞萊娜突然開口。
船夫似乎嚇了一跳,他睜大了眼睛凝視女孩,看樣子似乎很久都沒有人對他的解說發生興趣了。
"拿破侖來到這裡的時候,毀了一百七十六座教堂,"頓了一下之後,船夫斟酌著字眼,"當然了,這是我爺爺的爺爺告訴我的。還有大約八十座宮殿。他們奪走了我們一萬多件繪畫和藝術品送到巴黎,豐富所謂的'拿破侖博物館'館藏。小姐如果到過巴黎——我是沒去過啦,不過像您這樣高貴美麗的小姐總有一天會有機會去的——一定會被帶到那個所謂的'拿破侖博物館'參觀,據說它今天較為人知的另一個名字是盧浮宮。"
塞萊娜輕輕一笑,"我還在羅馬的時候就聽說,所有的威尼斯人都是藝術家,果不其然。"
"什麼藝術家啦,"船夫咕噥一句,低下頭費力地搖槳,恢復了他原本低沉得辨不出音節的語調,"我只是個威尼斯人而已。"
水面逐漸變寬,貢多拉搖離狹窄的小巷,慢慢來到了開闊的海面。金色的陽光灑在亞德裡亞海上,照映著一千年來拍打著威尼斯之石的海浪,浪花白得耀眼,海鳥在碧綠的海面上飛翔。
塞萊娜瞇起眼睛,眺望著遠處高聳在聖馬可廣場上的十五世紀鐘樓。貢多拉在海風中搖擺著慢慢駛近小廣場,左邊是華美精緻的聖馬可圖書館,右邊是奇詭壯麗的公爵宮。漸漸地,花崗岩石柱上聖托達羅和翼獅的塑像已經清晰可辨,公爵宮頂端拜占庭風格的白色城垛也在碧藍色的天空下慢慢閃現了輪廓。
威尼斯,逝去的塞萊尼西瑪共和國。塞萊娜輕歎。
船身猛烈地晃動起來,船夫跳上岸,把粗麻擰成的繩索栓在岸邊的木樁上。塞萊娜拉了一下頭頂的兜帽,付了船錢,對船夫道了謝,走上了岸邊木板搭就的棧橋。前面就是小廣場。悠揚的鴿哨聲響起,頭頂上空突然呼啦啦掠過一片鴿群,水一樣清澈的陽光灑落灰鴿舒展的翅膀,映出一片淡彩虹顏色的光。
公元九世紀,威尼斯人把聖馬可的遺體據為己有,選擇這個軟弱的人作為城市的守護神。他們在巴達裡奧小運河上築起了有著拜占庭式圓頂的大教堂來光榮聖馬可的遺骸,二百年後,威尼斯人填蓋了巴達裡奧小運河,以聖馬可教堂為基礎修建了一座廣場——聖馬可廣場,威尼斯的心臟。這座被拿破侖譽為擁有世界上最美麗迴廊的廣場由周圍十四座翼獅看守,幾百年來威尼斯所有的政治權威、宗教象徵、文化機構、還有亞德裡亞海的美景在這裡匯聚,所有的遊行、列隊、儀式和慶典都在這裡舉行。
威尼斯是狂歡節的同義詞。因為沒有一個城市,在這個傳統節日裡能夠比威尼斯創作出更多、更好和更長久的花樣。它的面具,它的舞蹈,它的遊戲,它的肆意妄為——狂歡節消逝了一切社會階層差別,窮人與富人相等,平民與貴族一樣,連法律也被顛倒了過來。
聖經上說,魔鬼把耶穌困在曠野,四十天沒有任何食物,耶穌仍沒有被魔鬼所誘惑。為了紀念耶穌的荒野禁食,信徒們把每年復活節前的四十天作為自己齋戒及懺悔的日子,稱為四旬齋。在此四十天內人們不能飲酒娛樂,所以在齋期開始前的一周,人們舉辦宴會和各種舞會,盡情狂歡,後來這種習慣逐漸演變成一種宗教節日,也就是著名的狂歡節。威尼斯狂歡節在每年二月舉行,於十天後的"肥美星期二"結束——顧名思義,那天也是狂歡節的高xdx潮。然後就是聖灰星期三,以及開始四十天的齋戒。
在狂歡節這段時間裡,聖馬可廣場成為了水城最大的舞台,無數高台和架子在正中的空地上被搭建起來,上面掛著戲劇演出的帷幕。自發組織的民間演出遍及廣場,引發無數路人圍觀,歡聲笑語淹沒了聖馬可大教堂。
"……你的丈夫是整個威尼斯最幸運的男人,可他卻不知道。"
戲劇演員年輕的聲音引發了台下眾人的一大片哄笑,塞萊娜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那是一座搭建得相對正式的舞台,兩側掛著深紅色的帷幕。從拉起的背景上面可以直接看到遠處磚紅色鐘樓露出青灰色三角的塔尖,上面金色的天使塑像反射隱隱西斜的日光,散發出耀眼不可逼視的光芒。在那光芒的映射中塞萊娜有些恍惚,但是很快,她把眼睛重又轉回到了舞台上。
"幸運的是他此刻不在威尼斯,卡薩諾瓦先生。"台上的女子穿著十七世紀的長裙,佩戴面具。她念誦台詞的語調誇張而陶醉。
"親愛的,沒有人比我更加愛你。你使我夢想成真。"扮演卡薩諾瓦的男子同樣戴著面具,金色的假髮散落一邊。他身上只穿著白色復古的寬袖蕾絲襯衫和長褲,露出性感年輕的胸膛,他深情凝視著對面的女子。
"卡薩諾瓦,告訴我我是你的唯一!"女子撲入對方的懷抱。
"你是我的唯一,"男子深情地宣誓,然後把頭扭開面向觀眾,"我對每個人都這麼說。"
台下爆出一陣更強烈的哄笑——威尼斯的卡薩諾瓦,這位十七世紀的意大利著名冒險家,他一生中數不盡的風流韻事就像狂歡節本身一樣悠久迷人,有關他的演出在威尼斯一向大受歡迎。
在男子望向台下的時候,塞萊娜對上了男子的眼睛,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她覺得那只面具後面的右眼對著自己眨了一下。
這時台上又走上來一個人,似乎是要故意襯托卡薩諾瓦的年輕瀟灑,這是個顫巍巍的老人,頂著灰色的假髮,戴一隻老醜的面具。他拄著枴杖遠遠地叫,"親愛的,我回來了!"
在觀眾的哄笑聲中,"卡薩諾瓦"急忙抓起衣服衝向後台,先前的女子迎著老人走了上來。
"送冰的人來過了嗎?"老者顫巍巍地問,他抓住自己年輕妻子的手,一點不虞有它。
"來過了,"女子嬌媚地笑答,然後面向觀眾,"而且他明天還會來呢!"
觀眾哈哈大笑。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掌聲中,女子摘下面具,拉著後來老者的手鞠躬謝幕,但是之前卡薩諾瓦的扮演者卻並沒有出來。
太陽已經落山,一片柔紫色的霞光籠罩了聖馬可廣場。謝幕之後,演出者開始收拾幕布和舞台上的道具。聚集的人群逐漸散去。塞萊娜剛想邁步,一個人突然從身後叫住了她。
那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年紀與自己相仿,滿頭金棕色的小卷在他的動作下跳躍著,望向自己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滿是笑意。
"請再等片刻,"男孩說。
面對這個不請自來的搭訕者,塞萊娜本想一走了之,但是男孩的態度十分友好,他的笑容溫和而親切。所以她不禁停了下來。"為什麼?"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男孩神秘地笑了一下。他拉過塞萊娜坐在迴廊前面的石階上,對面是捲著厚重奶油色帷幕的三層拱廊,灰白色的建築挺立在寶石藍的夜空下,愈發顯得莊嚴而聖潔。
塞萊娜滿腹疑惑。她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而對方竟然也連姓名也不問,就這麼拉著自己坐在台階上,如同一位相交多年的好友。
"你……"靜坐片刻,塞萊娜終於忍不住開口,但是男孩把手指放到唇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他抬起眼看了看天色,然後非常突然地,他把塞萊娜從石階上拉了起來。"看!"他說。
在男孩手指揮出的一瞬間,彷彿魔法一般,面前白色迴廊的燈火忽然被點燃。一點點橘黃色溫暖的亮光,從三面圍繞的白色迴廊二層開始,一個窗口接一個窗口的亮起。然後是所有三層的窗口。在灰白色精緻拱廊的包裹中,橘黃色燈火一個接一個閃爍在深藍紫色夜空的背景下,神秘、蠱惑,像一個孕育千年的夢,一個消弭了時空的海市蜃樓,黯淡了天際間所有的星光,把威尼斯過去所有的華美絢爛,塞萊尼西瑪共和國全部的歷史、全部的榮耀融化其中。
"這就是世上最美麗的迴廊,"男孩微笑,"無論你是誰,歡迎來到威尼斯。"
"你知道我是……?"塞萊娜睜大了眼睛,她看不出自己有任何外鄉人的特質,更何況她的上一輩原本就是威尼斯人。
"因為我認識這裡所有的人,"男孩嘴邊掛起了頑皮的微笑,耳邊細小的發卷在微風裡擺動,"特別是像您這樣的美人,若是有幸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他的話語多少帶有調笑的意味,但是說話的語氣卻誠摯得過分。
塞萊娜盯著男孩的眼睛。他的右眼眨了一下。
"你是……"
男孩退後一步,誇張地一躬到地,對塞萊娜行了古老的吻手禮。在愈加深沉的夜暮下,他背負模糊的聖馬可鐘樓和迴廊上點點明媚的燈火,抬起了一張極富魅力的年輕的臉,"在下是威尼斯的卡薩諾瓦,這是卡薩諾瓦的威尼斯。"
剛才塞萊娜一直沒有注意,現在她終於看到了男孩白色織錦外衣下未曾換下的戲服。面前的搭訕者就是剛剛在舞台上扮演卡薩諾瓦的那個年輕人。
"我能有幸請小姐喝一杯麼?"他期待地望著塞萊娜的眼睛。
但是女孩微笑著搖了搖頭。
"咖啡?茶?"男孩的眼睛在對方明顯的拒絕中失去了光澤,他的眼皮耷拉下來,露出一副可憐的小狗眼神。
"對不起。"塞萊娜淡淡一笑。顯然對方的邀約她並不感興趣。
男孩露出極度失望的表情,但是威尼斯男人獨有的驕傲讓他不肯死心。"那麼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不必了,"塞萊娜趕緊說,然後突然頓了一下,"聖波羅區離這裡遠麼?"
"不遠,就在裡亞爾托橋附近。"男孩隨口回答。
"1612號在運河左岸還是右岸?"
"聖波羅區1612號?你是要去見我們的'影子市長'巴斯托尼先生?"
塞萊娜立刻警覺起來,她緊緊盯著男孩。
"我說過了,威尼斯沒有我不認識的人,"男孩開心起來,他再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塞萊娜在暗中舒了口氣,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微笑著伸出了手,"塞萊娜,從羅馬來,"她看著對面的男孩,"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威尼斯的卡薩諾瓦先生?"
"我叫迦科莫。迦科莫·波德林。"男孩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