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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市場最金貴的藝術品是什麼?是中國的瓷器。
品質最好的中國瓷器從哪裡來?從威尼斯。
威尼斯最大的瓷器商是誰?是波德林兄弟塞吉奧和馬森。
威尼斯的波德林家族,因其富有所帶來隻手遮天的權勢,就相當於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美第奇。
早先歐洲與東方的貿易主要是通過地中海,被阿拉伯、威尼斯和拜占庭所控制。阿拉伯商人和威尼斯之間早有默契,他們放在威尼斯的財產很安全。為了打擊貿易對手,威尼斯把十字軍運到了拜占庭,在1203年把君士坦丁堡洗劫一空。通過壟斷地中海貿易,十四世紀時威尼斯已經成為了海上最富有最強大的共和國。
當第一批中國瓷器登陸歐洲市場,即刻就被視為寶物,賣出了比金子還要貴重的天價。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對中國瓷器的喜愛如癡如醉,人們為擁有一件中國瓷器感到驕傲和榮幸。是威尼斯人最先開始仿造中國青花瓷器,製造出了一種被稱為"阿拉伯藍"的軟質瓷,但是低溫燒製的胎色釉質畢竟無法與中國的瓷器相媲美。無論之後各國的手工藝人們如何研究仿造,王公貴族們還是喜愛真正產自中國的瓷品。
和威尼斯的眾多商人一樣,波德林家族靠貿易起家。但是他們不像其他商人穩妥地小規模進口絲綢和茶葉,或者和英國或者葡萄牙人轉口貿易,而是選擇了一般人不敢輕易染指的中國瓷器。波德林家族擁有自己的海船和港口,直接從中國進口這些昂貴而易碎的"白色金子"。當其他出海的船隻因為惡劣的天氣、觸礁或者破損而沉沒,波德林家族的貨船卻極少出過意外。彷彿有神靈庇佑一般,四百年來,波德林家族建立了一條通往東方的穩固海上瓷路,在歐亞之間進行著龐大的瓷器貿易。
波德林家族祖上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曾經出過好幾位小有名氣的畫家。雖然波德林瓷器並未壟斷整個歐洲市場,但是由於他們與生俱來的繪畫氣質與藝術眼光,他們銷出的瓷器水準遠遠高於其他瓷器商人,購買者趨之若鶩。到了這一代,塞吉奧和馬森兄弟已經是整個威尼斯最富有的人。雖然無官無爵,他們在威尼斯的權勢卻是如日中天——
傳說中,他們手中擁有的財富可以使整個威尼斯沉沒。
塞萊娜當然聽說過威尼斯著名的波德林家族。只是她委實沒有想到,波德林家的少爺竟然會熱衷於在狂歡節聖馬可廣場的平民舞台上演出拙劣的舞台劇。
"在威尼斯,人人都在演戲,"像是看破了塞萊娜的疑惑,迦科莫·波德林微笑,"每人都在扮演著一個角色。"
"所以你的角色就是卡薩諾瓦嘍?"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他帶點尷尬地搔了搔那頭金棕色的小卷髮,"因為我真的和那個迦科莫·卡薩諾瓦同名嘛!"
塞萊娜也笑起來。她笑的時候,細長的眼角嫵媚地彎下去,精巧的小鼻子微皺,臉上露出兩個圓圓的酒窩。青銅路燈模糊的光暈籠在她的頭頂上,映得一頭暗赭色的卷髮散發出了一種夢幻般的淡金色的光。她的笑容猶如天使一樣純淨無暇。
光影黯了一下,正前方有個熟悉的高大身影一閃而過。塞萊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嘴角依舊揚起,但是剛剛的微笑已經從臉上消失。
亮燈時分,遊人都聚集在聖馬可廣場上。那個從羅馬來的修士一身黑皮風衣,異常顯眼地挺立在聖馬可廣場正中央,仰頭凝視著廣場上高高的鐘樓。看上去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然後他形跡可疑地四下觀望了一陣,猶豫良久,最終經過迴廊走進了小廣場。
"那麼很高興認識你,波德林先生。"塞萊娜匆匆開口,接著便要邁步。
"叫我迦科莫,"男孩說,"……你真的確定不要我送你?"他眼巴巴地看著塞萊娜。
"不必了,我自己能找到,"女孩微笑,"我們以後見。"在她轉身快步走過聖馬可圖書館的時候,那個男孩卻又從背後追了上來。
"我有件事忘了說,"他喘著氣,"狂歡節的最後一天,也就是下個星期二,在孔達裡尼宮會舉辦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既然你這個時間來到威尼斯,就一定要來參加。"
"好,"塞萊娜隨口答應下來,男孩卻沒有走。
"……你真的一定要來,"男孩看著她的眼睛,"因為舞會是由波德林家族舉辦的——那天是我二十二歲的生日。"
"我答應你,威尼斯的迦科莫o卡薩諾——不,波德林先生。"塞萊娜最後微笑了一下,然後轉身迅速進入迴廊,消失在小廣場的盡頭。
黑衣修士今天並沒有穿修士袍。他一身便裝,走出小廣場向右轉,經過費尼切劇院一直往西,跨過阿卡代米亞橋來到運河左岸之後,仍然一路往西。
碼頭上修士離去前的最後一瞥讓塞萊娜始終無法釋懷。她完全不認識這個男人,但在那莫名其妙的一瞥間,對方似乎對自己隱瞞了什麼。那個小偷——從那不勒斯跟隨自己前來威尼斯的戴三角帽的男孩——他是誰?或者,他是誰派來的人?或許修士在抓到他的時候,他說了什麼本不該說的話。
塞萊娜無法確定。她現在唯一的線索來自眼前的黑衣修士,她只能跟緊他。
天色越來越黑。路上的行人漸少,青銅街燈散發出朦朧的光暈,瀰漫的水氣在黑暗裡升騰。彷彿籠上了一層透明的薄紗,像悶熱的夏日裡路面上散發的那種蒸汽似的,霧氣飄過,建築和樹木在這一瞬間變了形,就好像空氣被驟然割成了片,連接著不同世界的入口。
氣溫降低了。塞萊娜的嘴邊出現了白色的呵氣,但是手心裡全都是汗。再走一陣,街道上已經完全沒有了行人,連烏黑的河水都是靜靜的,看不出絲毫微瀾。偶爾有漆黑狹窄的貢多拉一條或者兩三條,成串地拴在水邊,上面覆蓋著黑沉沉的防雨布。船舷的碰觸是這黑夜裡唯一清冽的聲響,還有間或十分微弱的水花濺起的聲音。
世間唯一比貢多拉還要漆黑的就是棺柩。威尼斯這座古老的水城,在一切繁華與喧囂的色彩退卻之後,剩下的只有腐朽與死亡。就好像從明艷華美的面具後面會爬出可怖的蛆蟲一般,黑夜背後的力量令塞萊娜顫抖。方才燈火輝煌的聖馬可廣場與這裡儼然處於世界的兩極。在內心深處的某個最柔軟的地方,塞萊娜忽然有些懷念起那個剛剛被自己拒絕的男孩。
"迦科莫·波德林。"
就如同一句咒語,在塞萊娜輕輕念誦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她終於跟著那個叫朱塞佩的修士拐過水巷中最後一個街口。一股潮潤的海風猛地吹透了塞萊娜的斗篷,她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拉緊大衣。不遠處海岸線上陡然跳出一輪黃圓的滿月,幾艘大型海船的逆光剪影成為畫面中無可挑剔的前景。
威尼斯港口。
水巷中的夢魘消失了,塞萊娜獨立於天地之間,呼吸著濕冷而清爽的海風。街燈黯淡了色彩,在圓月的映照下,天地間一片水色的透明。塞萊娜注意到了漆在那些明輪汽輪上碩大無比的家族徽記。
酒紅鑲底,金色箭頭盤捲著拼出一個名字。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麼。
在威尼斯擁有私人海船和港口的家族只有一個。早在黑衣修士走入多索杜洛區她就應該想到,對方的目的地只能有一個。
靠海的一座白色建築內部燈火通明,外形左右對稱,正面有著文藝復興風格的立柱和圓頂。這座海邊氣派非凡的白色宮邸,就是富甲威尼斯的瓷器商波德林家族多年來海上貿易的中樞。
遠遠地,塞萊娜看到那個高大的黑色影子消失在了波德林宮的大門內。
塞萊娜長長舒了一口氣。眼前突然浮現出廣場上波德林少爺望向自己時失望惋惜的眼神,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塞萊娜轉身,走入來時的小巷,然後突然停住。青銅街燈把女孩的影子長長拖在這條小巷裡,她停在那裡,微微皺著眉頭,似乎在仔細思考著什麼。之後,好像是突然下了什麼決定似的,她抬起頭辨了辨方向,然後選擇了與來時截然不同的另一條路,隨即消失在了交錯縱橫的水巷中。
昏暗的燈光灑進靜寂無人的小巷,周圍沒有任何聲音。就在女孩沿路右拐將將離開巷口的那個剎那,一個影子突然出現在燈光裡。沒有人知道他原本躲在哪裡,他就這麼憑空出現,如同一陣灰色的煙塵。來人穿戴著威尼斯傳統的"巴無塔"式風帽和黑紗,臉上戴著一隻白色的面具。
他沿著女孩消失的方向迅速而輕巧地跟過去,就好像女孩剛才對修士所做的一樣。
聖波羅區1612號在運河左岸,跨過著名的裡亞爾托橋,就在威尼斯老郵局的旁邊。這是一座豪華的有著十五世紀哥特風格的宅邸。戴著風帽和黑紗的"巴無塔"躲在巷子裡,遙遙看著女孩上前撞響了門環,然後僕人打開了門,女孩消失在大門裡。他等待了片刻,確定周圍沒有任何行人之後,抬腿走出了陰暗的藏匿地。
突然,那扇已經緊閉、帶著華麗裝飾的木門又被推開,從裡面閃身出來了一個人。巴無塔嚇了一跳,連忙掉轉了方向,假意從門口經過。他斜眼瞟了一眼來人。
他對巴斯托尼一家從上到下瞭如指掌,但那卻是一張從沒見過的臉。包括剛才那個神秘的女孩,她究竟是誰?為什麼會跟蹤那個高大的黑衣男人來到威尼斯港?巴斯托尼家又怎會在一天之內來了這麼多的客人?
雖然只是淺淺的一瞥,但是來人已然覺察到了他的目光。他把頭轉過來對上了巴無塔的眼睛。跟蹤者的心底再次漏跳了一拍。他氣惱自己今天為何如此莽撞。但是對方的眼睛,就在方纔的驚鴻一瞥間,那對深色的眼睛驀然閃現出一種奇異的冷光,彷彿黑夜裡劈出的一道刀光,看得他心中沒來由地迸發了一陣寒氣。
完全走過1612號大宅的時候,追蹤者再回了一下頭。然後,他愣在了那裡。
背後是一片完全的水域。一道窄窄的道路從遠處的橋上一直通下來,所有的景物一覽無餘。但是,剛才擦身而過的那名男子,就在自己短短走出這幾步之後,不見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不祥預感降臨到追蹤者身上,他頭皮發麻。頭頂的路燈照亮了這條街道,路是直的,沒有任何拐角,也沒有任何通道。難道剛才那個人掉進了水裡——不,就算那樣也應該聽到聲音。但是什麼都沒有,只有威尼斯縱橫交錯的水道,在夜幕下一聲聲拍擊著石岸,激起模糊而冰冷的水花,再濺落進黑沉沉的海水裡。
追蹤者一個人佇立在岸邊,他的手心裡全是冷汗。面具已經緊緊粘在了臉上,一片潮濕的麻癢。四下裡沒有一個人,他摘下了風帽和面具,露出因常年遮掩不見陽光的白皙皮膚,他伸手在臉上抹了把汗。
"你是誰的人?"在他稍稍放鬆神經的瞬間,一個陌生而低沉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他疾轉身,卻幾乎擦到了對方的鼻尖。原來敵人竟然和自己靠得這麼近!追蹤者大駭,他向後退,卻一腳踩空,然後被來人一把拉離了水面。
從來人出現的那個瞬間開始,追蹤者就已經完全陷入了對方的鉗制。消失了面具和風帽的保護,他全身抖如篩糠,用一張蒼白若死的臉戰戰兢兢地瞪視來人,彷彿對方是什麼可怕而面目可憎的怪物。
但是對方的臉長得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十分俊美。他的身上有一種可以撫慰人心的靜謐,就好像頭頂剛剛升起的一輪明月。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撫慰之下,追蹤者逐漸安靜下來。
"波德林?"看到追蹤者手上的風帽和白色面具,男子問。追蹤者沒有說話,但是也並沒有否認。"我聽人說,波德林家族要為下週二的狂歡節宴會招選祭酒'甘尼梅德',是真的麼?"
追蹤者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
男子笑了一下,他的聲音低柔而充滿煽動。"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為什麼?"追蹤者不解。
"波德林家什麼時候缺過祭酒?除非……在這個宴會之下還有什麼別的事。"男子加重了語氣,他盯著追蹤者。深色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追蹤者開始發抖,他避開了對方的眼睛。
男子並沒有動怒。他默默注視了追蹤者一會兒,然後,他的語氣回復了溫柔。"那就讓我們看看吧,你是不是真的對此一無所知。"
夜風吹拂著亞德裡亞的海水,帶來潮濕的略帶鹹味的水氣,浪花模糊地拍打海岸的聲音,還有遠處高樓上小提琴依稀的聲調。威尼斯已經進入了夢鄉。
追蹤者一陣恍惚。從對方的眼睛裡散發出了一種蠱惑而溫暖的光,氤氳的水氣在他身後蒸騰,在路燈下攏起柔黃的光暈。男子如同沐浴聖光的天使,如同沐浴聖光的耶穌基督。
追蹤者追隨神子而去,他在對方的懷抱裡閉上了疲倦的雙眼。
同一時刻。聖波羅區1612號,一牆之隔。
諾威·巴斯托尼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年紀四十出頭,蓄著濃密的暗紅色鬍鬚和褐色卷髮。他雙手保養極好,皮膚白皙,左手拇指上戴著一隻罕見的翡翠斑指,正托著一支做工考究的木色煙斗。乳白色煙霧裊裊浮升,隱藏在煙霧之後的面容平淡無缺,完全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這便是塞萊娜對"影子市長"巴斯托尼的第一印象。所有人都知道,威尼斯現任市長阿里基裡是個僥倖從戰爭中獲利的廢物,沒有任何治理才能,所有的政務和管理都直接由羅馬王廷派來的諾威·巴斯托尼負責。巴斯托尼名義上是市長的秘書,實際則是雄踞幕後的真正掌權者。這一切都讓塞萊娜想起另一個人——她在羅馬的同僚,那個天生便生著一頭奇異灰白色頭髮的男人。
"像只白頭翁,"塞萊娜有一次無意中開他的玩笑。
"我的朋友們有時候就叫我'白頭翁',"男人回答,對塞萊娜眨了眨眼睛,佈滿皺紋的臉上展開了一個寬厚的笑容。
但是不管男人笑得多麼和藹和親,他的視線永遠銳利而冷酷。就好像面前的巴斯托尼,兩個人面貌決不相同,卻都長了一雙玻璃似的、冰冷而凌厲的鳥的眼睛。
塞萊娜上前盈盈一禮。"秘書大人。"
在她躬身、而巴斯托尼上前扶起她的那一剎那,她眼角的餘光掃到對方背後窗台上一隻高腳玻璃杯,杯子已經空了,遺留下來的幾滴液體顏色很深,看不出是什麼。而巴斯托尼的眼睛和身上濃重的煙草味道告訴她,這位威尼斯的"影子市長",和自己在羅馬的那位同僚一樣,並非好酒之人。
看上去巴斯托尼似乎剛剛會過客。
頭腦深處的某條神經突然把塞萊娜拉回進門之後的那個剎那。有個年輕人與自己擦身而過。燈下,年輕人垂肩的深色發卷被鑲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攏得他的面貌在光暈裡模糊起來。塞萊娜想不起對方的樣子。但一股熟悉的氣息陡然升起,繚繞在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就好像午後貢多拉上船夫的解說,昏昏沉沉地喃喃自話,辨不清語義。
"塞萊娜小姐此次查訪那不勒斯可有收穫?"巴斯托尼微笑著,打破了塞萊娜的思緒。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領女孩來到窗邊坐下,如同一位知心故交,舉手投足間遠非初次見面的生疏。但是在他的笑容裡卻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流露。
"暗殺者來自威尼斯。"塞萊娜簡明扼要一語中的,眼睛盯在對方的臉上。
"你可有證據?"
"那不勒斯的囚犯已經招供。國王認為威尼斯應該對此負責。"
巴斯托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證據確鑿,這確是我的失職。"他抬起眼睛,"那麼塞萊娜小姐此次前來威尼斯的目的便是查訪證據了?"
"自然還要靠秘書大人的幫助。"塞萊娜輕輕一笑,原本莊嚴肅穆的面容如同脆弱的蛋殼一擊而破,百媚千嬌。
巴斯托尼挑起了一邊眉毛,看著燭火中女孩嫵媚的臉孔。"那麼……塞萊娜小姐有目標了麼?"他問。
"不敢說確定了目標,但是……我已心中有數。"塞萊娜同樣挑起了眉毛,火光忽明忽暗,在她臉上映出了詭譎的陰影。
"請繼續。"巴斯托尼做了一個手勢。
"這和意大利的統一有關,"塞萊娜歎了一聲,"您應該知道,如今奧匈帝國的皇帝弗朗茨·約瑟夫就是當年奧屬倫巴底-威尼西亞地區的國王。我們先是與法國同盟,在法國打敗奧地利的時候要回了倫巴底;然後與普魯士結盟,在普魯士打退奧地利的時候奪取了威尼西亞;最後普法戰爭爆發,我們隔岸觀火,在法軍撤離羅馬之際長驅直入,佔領羅馬遷都成功——我們未動一兵一卒,奧地利輸得不甘心。"
"你是說,奧地利人要捲土重來?"帶點不可置信的神色,巴斯托尼微微張大了眼睛。
"這倒未必。"塞萊娜皺起眉頭,"但是,如果奧地利以威尼斯本身作為籌碼,教唆威尼斯獨立,重建奧屬威尼斯共和國,並任命一個在本地頗有勢力的威尼斯人作為首腦,卻是一樁不錯的買賣——你知道威尼斯人其實並不滿意撒丁人的統治。"
巴斯托尼沒有說話。從他淡漠的外表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動靜。過了良久,他才重新開口,"所以……你認為三個月前行刺國王的人是奧地利方面派去的殺手?"
"某個暗地裡通敵奧地利的真正威尼斯人。"塞萊娜糾正。她眼珠一轉,似乎意有所指。
"這倒是一個很好的假設。"巴斯托尼微微一笑。
"怎麼,秘書大人不以為然麼?"塞萊娜歪頭淺笑,棕色的眼睛裡流出一絲少見的少女味道的俏皮。
巴斯托尼趕緊搖了搖頭,"塞萊娜小姐聰慧過人,諾威豈敢妄下定奪。"他看著塞萊娜,一向深沉嚴肅的面孔突然流露出一個值得信賴的釋然微笑,"我自當盡地主之誼,全力協助於塞萊娜小姐。"
臨近午夜,遠處街道上傳來模糊的狗吠,海浪一波波輕柔地拍打岸礁。天地間沒有任何明顯的人聲,整個威尼斯都睡熟了。就在這一片靜寂之中,樓下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不自然的悶響,像是有什麼重物突然倒地。塞萊娜神色一凜,沒等巴斯托尼攔住她,她已經推開大門率先奔下了樓。
就在1612號門口的青銅街燈下,倒著一個男人。一具屍體,戴著巴無塔式的風帽和黑紗,手裡拿著一隻沒有任何描畫的素白面具。他的表情平靜安詳,看不出任何痛苦,就好像在睡夢中突然被奪去了生命。沒有一聲哀嚎,也沒有任何呼救。塞萊娜蹙起了尖尖的眉。
"這人是誰?"
"不認識,"隨即趕來的巴斯托尼沉吟著,"不過看他的裝扮,很可能是波德林家的人。"
"難道……這麼快就聽到風聲了?"塞萊娜用細不可辨的聲音喃喃自語,她附下身去。巴斯托尼本想制止她,但是女孩已經搶先一步檢查了屍體。男人剛死不久,屍身還是軟綿綿的,在他頸動脈的位置有兩道微乎其微的小傷口。彷彿示威一般,有細細的血液正從那傷口裡流出來,掛在脖子上鮮艷的兩道,在白皙的皮膚上極其明顯。
"難道'吸血鬼'也來參加狂歡節了?"塞萊娜站起身撣了撣手,她冷笑,"威尼斯還真是熱鬧非凡。"
身後的巴斯托尼無奈地攤了下手,臉上的表情不置可否,似是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
同一天的稍晚些時候,朱提卡運河之右,多索杜洛區,波德林宮。
在二樓的圓拱形中央大廳內部,兩個錦衣華服的男子面對面地坐著,桌子上青花瓷碗裡盛的茶水早已經涼了。碩大的大廳裡除了這二人之外沒有一個人,中央水晶吊燈上的六百支蠟燭只為他們兩人點燃。他們就是波德林家族的現任當家——哥哥塞吉奧是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五官端正,膚色白皙,在並不熱的大廳裡不停地擦著汗;弟弟馬森則瘦削精幹,一對細長的小眼睛裡眼珠轉個不停,眼神鋒芒畢露。
"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馬森瞪視著塞吉奧,眼中迸射出的光芒愈發陰沉。
塞吉奧抹了把額頭重又滴下的汗水,他看著自己的弟弟,"我這不是正在和你商量麼?"
"這叫商量?你連人都選好了!"馬森突然拍桌子跳了起來,"你難道不記得祖上的遺訓?!四百年來,從沒有一個人這樣做過!為了他一個人,你置波德林四百年的基業和大家的性命於不顧,你就敢去冒這個險?!"
"可他是我兒子,也是你的親侄子啊!"塞吉奧也急得站了起來,動作猛了,撞倒了桌上的瓷碗,黛綠色的茶水立即弄污了精緻的蕾絲桌布。但是塞吉奧連看都沒看桌子,也沒有扶起茶碗,他只是盯著馬森,"我們波德林家的男人都逃不過這命中注定的一劫。今年是迦科莫,但是你想想,就他那個吊兒郎當的脾性,他能被選上麼?你和朱利亞雖然還未有子嗣,但若迦科莫此次未被選中,想想你今後的子孫!到了那個時候,你也會做出和我現在同樣的事情!"
"我不是你!"
"馬森,我的好弟弟,"塞吉奧走過來握住了對方的手,他的手心裡全都是汗。
"還記得麼,三十年前大哥走進了那個房間就再也沒有出來。是大哥被選中,所以我們兩個才能活到現在!誰知道那個房間裡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塞吉奧突然哽咽起來,他用那條抹汗的手帕去擦眼睛,"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馬森。我不能失去他。"
馬森歎了口氣,"你想過後果麼?"他問。
"我不知道……"塞吉奧垂下頭,空洞的眼睛裡失去了神采,"我真的不知道。"
"迦科莫現在哪裡?"馬森問。
塞吉奧警覺起來,"你想要我的兒子做什麼?"
"迦科莫也是我的侄子啊,哥哥,"馬森長歎了一聲,"在下週二午夜之前,我們必須保證他對此事一無所知。"
"你是說……?"
"我答應你,"馬森安慰地拍了拍塞吉奧的肩膀,"反正'那個人'從未見過迦科莫。只是你答應今後不要再瞞著我做任何事情——在這種時候,我們必須一切小心在意。天大的事,我們兄弟二人一起承擔。"
"當然,當然。"塞吉奧忙不迭地點頭,感激涕零地看著自己的弟弟,終於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你制訂的這個'甘尼梅德計劃'到底是怎樣的?"
"按照古希臘人的習俗,每當家中父母宴請賓客,子女必擔任斟酒的工作。每當奧林匹斯山眾神舉行宴會,就是由天後赫拉的女兒希比斟酒。希比出嫁之後,天神們沒有了斟酒人,於是宙斯,也就是我們神話中的朱庇特,變化成鷹落下凡塵,掠走了特洛伊的王子甘尼梅德。"
馬森盯著自己的哥哥,"所以我們效仿古希臘……"
"我們效仿古希臘,尋找一位'甘尼梅德'代替我們的孩子,讓他成為波德林家主辦的狂歡節宴會的祭酒。在宴會結束之後,他會作為波德林這一代的子孫走進那個房間成為神的祭品。"
"你說……神?"在提到這個字的時候,馬森的聲音顫抖了一下。
"難道'那個人'不是我們波德林家族的神祇麼?四百年來,如果沒有他的庇佑,我們的海上貿易怎麼可能如此順利?"說著話,塞吉奧也顫抖起來,他放低了聲音,掏出那方手帕不停地擦汗。馬森扶住他的肩膀。
"我的好弟弟,"塞吉奧看著馬森,深切的眼睛裡流出恐懼和感激,他反拉住對方的胳膊,"求你幫哥哥這一次,救救迦科莫,救救你的親侄子吧……"他的眼睛裡再次湧出了淚水,沿著臉上細小的皺紋滑落下來。
"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馬森皺了下眉頭,他放下了扶著塞吉奧肩膀的手。"說說看,你選中的這個'甘尼梅德'是個什麼樣的人?"
塞吉奧愣了一下,似乎過於繃緊的神經讓他的反應比往常更加遲鈍,他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關於這個人選,其實我正在猶豫……"他打手勢讓馬森也坐下來,"消息已經散出去好幾天了,一直未有合適人選,但今天晚上不知道吹了什麼風,竟然先後來了兩個。"塞吉奧頓了一下,眼睛望著天花板,回憶著當時的情況。
"先來的那個人是一個絕對純粹的意大利青年,黑髮黑眼,臉孔端正俊美,身體健康結實。和迦科莫似乎是同年。最關鍵的是他剛從羅馬來,在威尼斯沒有任何親戚朋友。"
"但是……?"馬森看著自己的哥哥,知道他必有下文。
"我幾乎已經拿定了主意,"塞吉奧繼續說,"但是剛剛,你也看到了,你走進來之前在我這裡的那個年輕人。"
"你說那個叫安,安德魯的……還是安德烈?"
"他叫安德萊亞。"塞吉奧歎了口氣,"第一個候選者出門沒過一會兒他就進來了。儘管我是個男人……這麼說有點奇怪,但是我從未見過像他那麼,那麼……"塞吉奧在頭腦中尋找著合適的形容,"……精緻?不,優雅……"最後,他還是用了'美麗'這個簡單卻精準的描述,"……的意大利男人。他就如同一座完美的古羅馬雕塑,就像是,像是……"
"沉睡在拉特莫斯山巔的恩底彌翁——如果你繼續用眾神作為比喻。"馬森接道。
塞吉奧點頭。"這個年輕人猶如月神一般在黑夜中出現,談吐和儀態都不似凡人。"
"他從哪裡來?"
"也是羅馬。他說他在威尼斯也沒有熟人,無意中聽說我們豐金招選祭酒,他只是想來賺點路費。"
"那不是個很合適的人選麼?"
"確實如此……"塞吉奧沉吟著,"但我認為開始的那個人也不錯——他們兩人,一個全身散發著年輕人的活力與熱情,就好像閃閃發光的太陽神;一個卻如同靜謐如水的月神,清遠脫俗。你說……"他看著馬森,"'那個人'究竟會選擇誰?"
"無論如何,如果我們這一次挑上的人能夠被'那個人'選中,我們波德林家下一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馬森看著塞吉奧的眼睛,後者點了點頭。
"總之這件大事我們必須慎重,"馬森說,"明天你先把第一位候選人叫來讓我看看再做決定。哦……還沒問,他叫什麼名字?"
"阿莫特,朱塞佩o阿莫特,"塞吉奧詭秘地笑了一下,"其實我已經派人分別通知了他和安德萊亞,讓他們明日傍晚前來這裡赴宴。你大可不必擔心,我親愛的弟弟,"他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拍了拍馬森的肩膀,"在我們天衣無縫的安排下,這件事一定會圓滿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