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Banquet
朱塞佩以前從未來過威尼斯。他生在羅馬,長在羅馬,他在梵蒂岡的修院裡學習如何做一位神父,他在貝爾托內教樞主持的"正義暨和平委員會"接受訓練成為一名驅魔人。一年以來,為執行任務他幾乎走遍了意大利全境,但是他從沒有到過威尼斯,這個旖旎、絢爛、浮華而神秘的水城,這座亞德裡亞海上的翡翠之都。他是土生土長的羅馬人,繼承了古羅馬勇士的血脈,身材高大,四肢修長。他的頭髮烏黑如夜,小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現著健康的光澤。
但是在威尼斯的這幾天裡,朱塞佩卻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卷擺放在綾羅綢緞之間的粗麻布,他的氣質明顯與這座敏感蒼老的水城不符。
因為威尼斯人喜歡穿著顏色艷麗柔軟的中國絲綢,特別在狂歡節期間,無數模仿十八世紀的復古禮服重新流行了起來,那些明亮的金黃與寶藍色的錦緞外套俯仰皆是,還有上面無數穿金戴銀的珍貴絲絛;白色和奶油色的蕾絲布料更是時尚人士們的寵兒,它們被縫接在袖口、前胸和衣衫的下擺上,隨著主人的動作迎風飛揚。
而朱塞佩雖然換下了他那身死氣沉沉的毛呢修士袍,摘下了羅馬領,可他實在不知道如何使自己融入這一片錦緞的海洋。從小到大他也沒有穿過除黑色以外其它顏色的衣服。不過反正他也不太在乎著裝,最終仍舊披了他那件幾乎拖地的黑皮風衣,把裡面不倫不類的衣服從頭到腳遮掩得密不透風。風衣剪裁合體,反而愈加襯托出了他高大勇武的身材,在威尼斯柔軟的風景裡如標槍一般耀眼地挺立,一路上引來無數紳士淑女側目的眼光。
貢多拉搖擺著劃進朱提卡運河,拐過一個彎子,那座海邊氣派非凡的白色建築霎時躍入眼簾——威尼斯港口,波德林宮。
據威尼斯地方官員給"正義塈和平委員會"的報告,富甲威尼斯的瓷器商波德林家族為了保障自己海上貿易的順利暢通,私下裡進行異教的禮拜,對惡魔進行神秘祭祀。與此同時,威尼斯失蹤人口日益增加。朱塞佩攜貝爾托內教樞下達的機密任務來到威尼斯,目的就是為了調查波德林家族——到底他們在暗中進行著什麼勾當,那些失蹤的可憐外鄉人都到哪裡去了?偏巧這個時候波德林家族正在為狂歡節宴會招募祭酒,朱塞佩立即毛遂自薦——無論這所謂的"祭酒"是否和波德林家族的惡魔崇拜有關,這都是一個絕好的接近目標的機會。
下了船,波德林的家僕把朱塞佩引進大門,經過環繞一樓大廳的白色螺旋樓梯後,來到了一座位於二樓西側的精緻偏廳。偏廳兩扇大門金光燦燦,竟似乎全部用極薄的黃金貼就,中心部分是用金屬彎成的繁複卷葉花紋,裡面鑲嵌著威尼斯特有的彩色玻璃,拼出了波德林家酒紅鑲底金色箭頭的盾形家徽。廳內的燈光從彩色玻璃上透出來,幾縷彩虹般鮮艷卻柔美的光線在傍晚的空氣裡交織,然後一同灑落到光滑平整的大理石拼花地面上,泛起一片水色的銀光。
大門打開,溫暖明亮的燈光撲面而來。這是一間不大的小廳,四壁牆面上包著柔軟的酒紅色天鵝絨,上面裝飾著華麗厚重的金色浮雕繡,映得屋內同樣金光閃爍。頭頂是彩繪的橡木天花板,中央一隻碩大無朋的水晶吊燈,無數蠟燭的火焰相互輝映,照亮了牆角高架上擺放的各式各樣精緻昂貴的中國瓷瓶。朱塞佩看花了眼,簡直以為自己身處梵蒂岡金光璀璨的教皇廳,眼前便是耶穌基督的受難塑像——但是在這裡,擺在他面前的卻是一隻東方風格的繡屏,把這小廳分隔成前後兩間,充分保有了議事主人的隱私。
侍從讓他在繡屏外稍候,然後進去通報。片刻之後,朱塞佩被領入了屏風的另一側。
屏風後面有三個人。
坐在主位和下首的是波德林兄弟塞吉奧和馬森,朱塞佩雖未見過馬森,但看對方的著裝和神色也不難分辨。塞吉奧站起身來,"歡迎光臨寒舍,請坐。"
但是朱塞佩卻沒有動,塞吉奧跟他說了什麼,他根本沒有聽到。他的眼睛緊緊盯在那在座的第三個人身上,盯著他虛偽深沉的眼睛,盯著他慘白冰冷的皮膚,盯著他那些垂落臉側的褐色卷髮猶如心中的魔鬼一樣扭曲猙獰。
朱塞佩的手落下去,碰到空空的腰際才發覺自己未曾帶劍。他的眉頭緊皺,他的目光熾熱,他的牙齒幾乎要咬碎!他狠狠盯著對面的年輕人,那個曾立於黃金十字架前的瀆神者,那個曾帶人衝入梵蒂岡教廷搶回《黑暗聖經》的罪魁禍首,那個曾一劍貫穿西蒙內神父胸膛的吸血鬼!——
安德萊亞,他就是一年前在聖沃爾托小禮拜堂中的吸血鬼首領,就是朱塞佩一直在尋找的殺人兇手!!
朱塞佩額角的筋管突突地跳,他瞪視著那個人,就像點燃了一根導火索,全身的血液沸騰著瞬間衝上頭頂,他幾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過桌子——就算手中沒有劍,他也要用這雙手把對方生生撕成碎片!但是不管他多麼憤怒,頭腦中始終有一個聲音震耳欲聾——忍耐,一定要忍耐!朱塞佩,你的任務是來調查波德林家族,任務完成之前絕對不可以輕舉妄動!僅存的理智讓朱塞佩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掐得生疼,他拼盡全力不去看對面的安德萊亞,勉強轉過頭對塞吉奧和馬森行了禮,然後坐了下去。
看到他的舉動,塞吉奧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朱塞佩,再看一眼身邊的安德萊亞,"你們認識?"
"見過一面。"安德萊亞輕輕一笑,神色自然而閒散,彷彿他們不過是以往一起喝茶的舊友,交情淡薄,此時在波德林的客廳裡偶然邂逅。他向對面的朱塞佩微點了下頭算作招呼。
對方那個隨意的微笑激得朱塞佩幾乎又要拍桌而起。然而他終於還是忍了下去,雙拳緊握,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那真是太巧了,"塞吉奧雖然看出這兩人之間肯定隱瞞了什麼,但此刻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似乎也沒有必要,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也就不必多事替二位介紹了。這位是我弟弟馬森,"他對著馬森做了一個手勢,同時把頭轉向朱塞佩,"你們大概還未曾會過面吧。"
朱塞佩對馬森點了下頭。"好一個英武的少年,"馬森笑了起來,"既然人都到齊了,我們就開飯吧。"
穿著考究的家僕送上雪白的餐巾和銀質的餐具,然後便是頭盤。第一道是威尼斯出名的海鮮色拉——由新鮮的蟹肉,加上橄欖油、鹽、檸檬、荷蘭芹調治而成——蟹肉白嫩鮮香,檸檬嫩黃,芹菜翠綠,盛在完整的艷紅色螃蟹甲殼內,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朱塞佩自然是食不知味,而坐在對面的安德萊亞卻也沒比他好多少。他愁眉苦臉地望著自己身前一整套擺得整整齊齊的銀質刀叉,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剛被人灌下了一整壺最苦最濃的蒸餾咖啡。他盯著那幾副精緻雕花的亮銀餐具,猶豫再三,伸出手又收回去,最終舉起了一邊晶瑩剔透的高腳玻璃杯,小飲了一口。
"怎麼,飯菜不合胃口?"塞吉奧發現安德萊亞根本未碰餐具,便停下問訊。
安德萊亞端起酒杯笑了一下,"酒液入口清甜,而且帶有濃烈的烤制堅果芬芳——這酒必然經過了長期的木桶陳釀,應該是產自索阿維吧?"他岔開了話題。
塞吉奧舉杯與他碰了一下,"好品味,"他笑,"這酒正是我們威尼托地區的名釀索阿維,因其產量稀少,我們稱呼它為'上帝之淚'。"他轉頭望向一邊出神的朱塞佩,"阿莫特先生,你覺得這酒如何?"
"嗯……好,很好。"朱塞佩端過酒杯胡亂飲了一口,吱唔著回答。
雖然這是一個傳統意大利式的晚餐,但是盛菜的整套器皿用的卻是昂貴的中國青瓷,那雅致的翠色有如一汪亞德裡亞的海水,光澤質樸而溫潤。頭盤撤下之後便上了前菜,各是一盤小碟的茄汁繪魚肉飯,紅紅的番茄湯汁汪在翠玉的盤子裡,餐桌上登時充滿了酸甜馥郁的味道,讓人胃口大開。
朱塞佩埋頭扒飯,根本不理會對面的人。安德萊亞卻一直在和兩位主人談笑風生,從波德林家的瓷器生意聊到裝飾藝術,再從葡萄酒的產地聊到東方美食,那些高深莫測的東西朱塞佩一句也聽不懂,他也根本無意去聽。
前菜用畢,安德萊亞面前的餐盤幾乎都沒有動,葡萄酒卻一杯杯不停地倒,一個人就幾乎喝掉了一整瓶。
就在波德林家舉行夜宴的同時,窗外,一隻白色的鴿子在夜色裡滑過黑色的運河,在裡亞爾托橋上盤了個圈子,然後準確無誤地落在了聖波羅區1612號的窗沿上。
一隻拇指上戴著翠玉斑指的手探出窗外,輕輕抓住鴿子,然後熟練地打開綁在鴿腳上的金屬管,從裡面取出一個紙卷。
"一名梵蒂岡修士與波德林家族接觸密切,疑與刺殺案件有關,正在全力調查。"
信件沒有抬頭,落款是一個秀麗的花體大寫字母S。
看信的人輕輕舒了口氣,後背一仰,在舒適的高背椅上伸直了身體。
"大人?"身後,一個頭戴三角帽的小個子,帶著一臉詢問的神情從房間的角落裡探出了半個身子。
"'白頭翁'真是給我找了一個好幫手,"看信的人微微一笑,"看來我們只需要把戲繼續演下去就行了。"
多索杜洛區,波德林家豐盛的酒宴還在繼續。
終於到了主菜,一道傳統意大利式的紅酒焗羊膝——由番茄、橄欖、多種香料與紅酒混合醃製的羊膝經過焗烤,肉質清香嫩滑,口感鬆軟。加之佐餐的蒜香薯蓉相配,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兩位主人似乎對自家的這道主菜相當得意,他們看著朱塞佩狼吞虎嚥的樣子,眼睛裡露出了微笑。但是另一邊的安德萊亞卻仍舊端著玻璃杯,似乎除了美酒之外,他對面前的各式珍饈完全沒有一點興趣。
就算涵養再好,馬森也終於忍不住了,"我家的菜餚就這麼不合閣下胃口麼?"他的語氣微有慍色。
朱塞佩輕哼一聲,聲音極輕,塞吉奧和馬森都沒有聽到,但是安德萊亞卻立刻望向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把右手食指擋在唇邊,似乎是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他笑了一下,移開手指,把頭轉向了馬森。
"實在抱歉,"他歉意而誠懇地微笑,"其實我是個素食者,只是不想掃大家的興,這才一直都沒有說。"
這個解釋自然合理,馬森皺著的眉頭立刻就解開了,"你何必這麼見外,"他大笑,"早說不就好了!我去讓家僕另外給你準備一份。"
"不用不用,"安德萊亞趕緊攔下他,"千萬別為了我一個人而麻煩大家。這樣就好,"他舉了舉手中早已空掉的酒杯,"如果可以的話,只要再給我來點酒就行了。"
馬森和塞吉奧同時笑起來,立刻招呼家僕上酒。席間一時笑語歡聲,只有朱塞佩在一邊陰沉著臉色,心底冷哼了一聲。
很快,主菜用畢撤了下去,該是上甜點的時候了。那是一隻漆著彩色花紋的木質托盤,上面放著四隻小小的青瓷碗,旁邊擺著四隻小小的青瓷調羹。碗中凝著半盞柔滑細緻的白色固體,看上去潔白如脂、瑩潤似玉。誘人的奶香和酒香繚繞,再混合一種說不出的清涼甜味,霎時便瀰漫在了空氣裡。
"這是什麼?"安德萊亞不禁發問。
"嘗嘗看,"馬森神秘地笑著,"這個是純素的,你可以放心食用。"
那股奇異誘人的甜香就如同一隻柔軟的手,撩動著在場每個人的神經。安德萊亞禁不住好奇,用那翠色的小調羹舀了一小勺放在了口中。沒待細品,那柔滑的小東西已經一骨碌滾下了喉,一股清甜的奶香,混合著玫瑰、松子、還有不知道什麼香料的神秘香氣,霎時瀰散在了口腔裡,意猶未盡。他不由得又舀了一勺。
"這是我家新來的一個中國廚子的手藝,先生覺得如何?"馬森笑問。
安德萊亞閉目細品,良久,他睜開了眼睛,"難以形容,"他說,"這來自遙遠東方的精緻小點是我在夢中也未曾夢到的絕頂美味。"
馬森哈哈大笑。"這點心與我們的奶酪大異其趣,卻是也被叫做奶酪。是用新鮮的牛奶,加入自釀的米酒凝固,然後放入烤箱烤制後冰凍冷卻而成,聽說在中國的宮廷裡極為流行。"
"真是奇妙,"安德萊亞看著青瓷碗中那盞小小的白色,眼中不禁流出了嚮往的神情。
這道甜點過後,波德林家的晚餐就算是正式完結了。略微飲了些餐後酒,朱塞佩在一旁仍舊陰沉地坐著不發一言,安德萊亞則繼續與兩位主人海闊天空地閒談。窗外的夜色逐漸深邃,當銀月慢慢浮上中天,塞吉奧和馬森互視一眼,然後同時站了起來。
"感謝兩位先生前來參加今天的晚宴,"塞吉奧微微躬身,"那件事情的結果,我們會另行派人通知。"
辭別主人之後,朱塞佩和安德萊亞被侍從送至門口。兩扇大門在身後合攏的那一剎那,朱塞佩拚命抑制了整晚的怒火,在這一刻就像炸彈一樣突然迸裂。他一把拔出藏在靴筒裡的匕首,以迅雷之勢撲向了安德萊亞。
"我殺了你這只卑劣無恥的吸血鬼!"他怒吼。
衣袂隨著猛烈的衝勁帶著氣流捲起了地上的枯葉,無以言述的憤懣與咆哮席捲而來。遠處運河的水波似乎也被憤怒的狂風吹動,在月下愈加洶湧地翻上堤岸,沉重地拍擊在灰暗的石板上。
一隻罕見的純白色信鴿飛過裡亞爾托橋,書桌上一直燃著的蠟燭熄了。房間裡剎那間一片黑暗,只有煙缸裡一小撮仍未燃盡的紙捲上"波德林"三個字,在黑暗裡閃爍著星星般的光。
很快,字跡被火星吞噬,然後慢慢地熄滅。
"大人,有件事我不太明白,"待屋內完全黑暗之後,角落裡的那小個子男人突然歎了口氣,摘下了一直頂在頭上的三角帽,走上前來。
"您幹嘛幾次三番地非要跟這麼個富商過不去?連上頭、甚至梵蒂岡都驚動了?"
"你知道'魚鷹'這種水鳥麼?"黑暗裡,桌前的男人轉過了頭。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把他方正嚴肅的臉孔分成了兩半,一半是清晰的光,一半是模糊的夜。男人銳利的眼光掃在小個子臉上,看得他心裡一陣發寒,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魚鷹守候在水邊,靜靜地觀察著水中的獵物。只要一旦被它盯上,沒有任何獵物可以從它鋒利的鳥喙中逃脫。"
"您的意思是……?"
"'波德林'就是我的獵物。"
"波德林兄弟真是有錢,"小個子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誰要是得到他們的財產,那可是幾輩子都花不完。"
"我要的倒不是金錢,"男人微微一笑,"而是藏在他家的'威尼斯之石'。"
"威尼斯之石?那是什麼?"
男人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轉身走到窗邊,冷笑著眺望腳下燈火閃爍的裡亞爾托橋和遠處波光粼粼的亞德裡亞海,"只要得到了'威尼斯之石',不要說這小小的威尼斯,連整個意大利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您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小個子男人抽了口氣,欽佩地望著男人的背影,"'喜鵲'一定誓死追隨大人。"
大運河水霧氤氳的堤岸,匕首撕開了一道虛影。安德萊亞躲開朱塞佩的攻擊,微笑掛在了他的臉上。不是剛才面對波德林兄弟時那種故意做出來的矜持而客套,而是真正地笑了,那抹笑容突然盛開,開懷而放肆。
"好久不見了,聖盃五。"
"誰是你的聖盃五!"朱塞佩怒火上衝,他再次揮出匕首橫劈猛砍。
"這是你親口答應我的,難道你的主教你違背自己的諾言?"安德萊亞笑退,身後是一條深邃的窄巷,朱塞佩緊緊追了上去。
聖盃五?聽到這個反覆出現的稱謂,朱塞佩心中一陣恍惚。一年以前,在聖沃爾托小禮拜堂中,在那座倒塌的黃金十字架下,年輕的神子用悲天憫人的目光凝視著他,就在那溫暖的聖光之中,朱塞佩全身的傷口奇跡般地癒合了。他一直以為那是神的庇佑,是耶穌基督的力量,是死去的西蒙內老師在天國的力量。他為此日夜虔誠地膜拜上蒼,感謝仁慈的上帝一直以來對他眷顧的恩澤。
年輕的神子一聲聲呼喚他的名字,但對他的要求竟是——做我的聖盃五,朱塞佩。
字字句句,至今仍然清晰可辨,宛如利刃刻在他的心口。
"你到底是誰?!"朱塞佩瞪視著對面始終微笑著的年輕人,他的心中充滿仇恨,但是眼睛裡全是疑惑。
"血族司管宗教的'聖盃'。"對方把右手放在胸口微微躬身,形態優雅至極。"我是'聖盃騎士'安德萊亞,而你是我的聖盃五。"
"我只效忠教宗和天主!"朱塞佩怒極,再次挺刃上前。他不合規矩地揮刀猛砍,充血的雙眼中只有安德萊亞一人,絲毫沒有注意身邊環境的變化。兩人追追停停,早已遠離了波德林宮,離開了威尼斯港口和富裕的多索杜洛區。此刻二人身處已經是一條狹窄簡陋的小巷,橋下髒污的海水泛著黑色的泡沫,垃圾發酵的味道瀰漫在空氣裡,無數雜物黑洞洞地堆在街角。頭頂光線昏暗,四周什麼也看不清。
但是朱塞佩仍然不肯放手。一年以來,他找遍了羅馬,也幾乎跑遍了意大利全境,就是為了殺掉眼前的這個人替西蒙內神父報仇。此刻罪魁禍首就在眼前,他怎麼肯放過他!巷子深處已經沒有燈了,四下裡愈發的黑暗,朱塞佩咬緊牙,閉了眼橫劈豎砍,要把對方剁成肉泥。
這是威尼斯北端的卡納爾喬區,也像聖馬可區一樣佈滿了教堂和小廣場,卻是貧民區猶太人的聚居地。平時鮮有遊客,入了夜,黑沉沉的巷子裡更是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似乎連鴿子都睡熟了。二人打鬥的聲音如同驚雷般穿透廉價木板房搖搖欲墜的薄牆,甚至連幾條街外都能聽見。於是沉寂的巷子終於被驚醒了。
一聲木門開啟的吱呀,突然不自然地在刀刃破空的聲音中笨拙地閃現。一抹柔黃而溫暖的燈光霎時爬上了朱塞佩的眼皮,他大吃一驚,心中暗叫糟糕,本能的反應讓他立刻收刃,但是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已然來不及了。
街角一座簡陋歪斜的小房子門口,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看臉色大概已近十一二歲年紀,身材卻如同八九歲的孩童一般瘦弱。他擎著一盞油燈,驚慌失措地看著朱塞佩刺過來的刀尖。
明晃晃的匕首已經堪堪擦上了孩子赤裸而柔嫩的胸膛,就算朱塞佩收得再快,鋒利的刀刃也會造成不可挽回的致命劃傷,何況這一刀他已經用盡了全力,根本無法改變方向!
鋒利的匕首噗的一聲插入了白皙的肌膚,直沒至柄。孩子嚇得傻了,油燈掉在了地上,點著枯草之後燒了起來。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驚醒了附近的居民,無數的燈光在窗戶後面一盞接一盞地點亮,開始有悉悉簌簌的人聲、被褥翻動,還有鞋子趿拉在地上的聲音,然後,靠街的幾間木板房門便在一片吱吱呀呀聲中打開了。
"出什麼事了?"人們揉著惺忪的睡眼,然後突然看到了火光。
"著火了?快救火啊——!!"
在一片喧嘩混亂中,安德萊亞一把拉過因過度震驚而不知所措的朱塞佩,"還愣著幹嘛,走啊!"
朱塞佩被安德萊亞一路拽著逃離了那條街道,溫熱的紅色液體從安德萊亞的手臂上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染紅了朱塞佩的手。他的頭腦中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唯一記得的,在千鈞一髮之際,在自己手中的利刃刺入孩子胸膛的那個剎那,眼前人影一花,他的敵人衝上來替那個無辜的孩子擋住了刀刃。
朱塞佩那支揮出的匕首,深深插入了安德萊亞的身體。
"為什麼!"朱塞佩死死盯住對方,匕首已經被拔除,安德萊亞的肩膀上已經不再繼續滲出鮮血,但是因為方纔的動作,迸流的血液已經洇濕了他整條袖子,大片暗紅的顏色觸目驚心。
"你若殺了他,也就毀了你自己,同時還要拖累一個無辜的家庭。"
朱塞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方字音鏗鏘墜地有聲——這竟是一個吸血鬼說出來的話麼?那副悲天憫人的姿態裝得跟個聖人一樣!這個虛偽陰沉的殺人魔!他瞪視著安德萊亞,眼中騰起的怒火因對方的話語燃燒得更加熾烈。
安德萊亞聳了聳肩,突然縱身躍上了河邊一條無人的鳳尾船,用手中匕首砍斷了繩索。遠遠的,他把那支匕首擲了回來,"今天再繼續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我不和你多囉嗦了,我們回頭再見。"
"到那時我一定會殺了你——!"朱塞佩接住匕首,對著河水怒吼。
風把小船一路吹向下游,漸漸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然後便完全融化在了黑暗裡。潮濕的夜風吹拂河岸,帶來海浪輕微拍打岸礁的聲音,彷彿安德萊亞仍舊徘徊在耳畔的輕笑,沿著月下靜寂的河岸一波波地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