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rena
裡亞爾托橋下,一隊年輕人戴著花環,醉醺醺地聚集在巴提斯提小廣場上唱著歌。時間已經過了午夜,意猶未盡的人們坐在噴水池下、走廊上和店舖門口,手中揮舞著彩色的旗幟,嘴裡模糊地哼著一些辨不出音節的調子。狂歡節的美酒像牛奶一樣流動,一串串閃亮的廉價珠子懸掛在陽台的鐵欄杆上,裝飾在汗濕的脖子上,散落在青石地板和排水溝裡,還有煙頭、垃圾和彩色紙屑的中間。天空是紫色的,雙手後面護著的那星火苗是金色的,火光映照中面具上的貓眼是綠色的。璀璨的綠色在暗夜裡閃爍,如同陽光映照下亞德裡亞海浪間跳動的倒影。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威尼斯?塞萊娜獨自走上台階,站在清晨迦科莫所站的位置低頭俯視烏黑的大運河。幾點星星般的光倒映在水面上,隨著波濤的律動一起一伏。天空有一些陰沉,厚重的雲層遮住了月亮。狂歡人群的歌聲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淡沒,再過一會兒,聖波羅區的燈光也漸漸稀落了。
夜風很冷。塞萊娜裹緊了頭上的兜帽,目光直直地注視遠方,似乎想什麼想出了神。突然,就好像被什麼吸引過去一樣,女孩的瞳孔驟然收縮。她屏住呼吸,緊張、毋寧說是興奮,她的眼睛死死盯著一個方向,一眨都沒有眨。
腳下,大運河的波濤一下下拍擊河岸,潮水的律動慢慢融進了她的脈搏。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跟隨著潮水一起湧動,鼻端是熟悉潮濕的海腥味道,她的身體披著濃濃的夜色一點一點溶化。她進入黑夜,如同回到了母親溫暖的子宮,千百條水道就是她奔流湧動的血管,縱橫交錯的小巷就是她蛛網密佈的神經。
現在,某個人正踏著她的神經沿著運河左岸走過裡亞爾托橋。
一個佝僂著背的小個子,從後面看似乎是個發育不全的男孩。塞萊娜沒有看到他的臉,但是她絕對不會忘記他的帽子。男孩戴著一隻破破爛爛的三角帽,帽沿上插了兩支黑色的短羽毛。男孩走得很快。他把帽沿壓得低低的,身上緊緊裹著一件深色的短外套,不停地回頭張望,樣子十分鬼祟。
塞萊娜退了兩步,把身子緊緊貼到燈光照不到的石牆後面。
男孩動作十分小心,似乎生怕有人在後面跟蹤他一樣,從聖波羅區的一條巷子裡轉出來,然後躲到牆後,往巷子裡看了很久才敢轉過身子繼續走。走路的時候他的腳步又急又快。他明顯對威尼斯十分熟悉,遠離河濱,盡揀偏僻的小路走。巷子裡的燈光越來越暗,路上沒有一個行人。
心跳在撞擊,隨著腳步聲,一響,一響。塞萊娜遠遠跟隨著男孩,聽著對方細碎的腳步一聲聲踏響在巷子裡,在空曠寂寥的夜色中,就如同踐踏在自己的神經上。心裡彷彿有什麼被勾了起來,癢過之後又驀然沉了下去,心裡空蕩蕩的,再被冰冷的水汽充滿。
黑沉沉的天空中沒有月亮,厚厚的雲層把星光都遮住了。河面上緩緩升起了夜霧,白茫茫的霧氣籠罩了威尼斯,煤氣燈發出絲絲的聲音,在朦朧的水霧中散發著模糊的微光。沁人心脾的潮濕貼面而來,冰涼涼的,猶如殭屍的臉。
前面的男孩拐過了一個彎子。
塞萊娜緊跟了上去。在拐彎的那個瞬間,內心深處那種奇異的空洞感又出現了,她的心臟漏跳了一拍,猶豫了一下,彷彿有什麼一直在冥冥之中提醒她前方未知的危險。但是她仍然轉過了巷子。
男孩消失了。她失去了目標。
這是一條狹長的窄巷,從頭至尾籠罩在茫茫的夜霧裡,看不到盡頭。目所及處幾道平行的出口向左右延伸,男孩到底去了哪裡?
有那麼一個瞬間,塞萊娜手足無措。她呆立原地,努力平息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去聽、去感受四周所有可能的聲音。但是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夜霧冷得像冰,緩緩地浸入週身每一個毛孔,把全身上下的神經和血管徹底凍結。塞萊娜消失了感知,她只覺得麻木,前所未有的恐怖感如同一張網罩住了她,她成為了籠中鳥,而這裡所有蜿蜒的水道和交錯的窄巷都成為了她的禁錮。
沒有人,每道出口都沒有人。塞萊娜在巷子裡小跑起來,她在夜霧中迷失了方向。頭頂的煤氣燈閃爍著閃爍著,然後突然熄滅了。當街燈再次亮起的時候,面前的濃霧裡出現了一個影子。
儘管燈光把來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但是男孩的個頭非常矮。他在霧氣裡摘下帽子對塞萊娜躬身一禮,"有什麼需要在下為您效勞麼,小姐?"
來人的聲音低沉嘶啞,乾巴巴地甩開了水汽,聽起來斷斷續續的、遙遠而模糊。這不是一個男孩的聲音。
塞萊娜悚然一驚。說著話來人越走越近,燈光打在他的臉上。
那是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眼睛很亮,腮邊長著酒窩,嘴咧得很大。他的笑容幾乎可以算做燦爛,但是塞萊娜卻感覺寒冷。
這個從羅馬一路跟她前來威尼斯的乘客竟是一個成年男人,而不是一個男孩。他的手中拿著那頂從不離身的三角帽。
塞萊娜張了張嘴,還未發出一點聲音,那股突如其來的空洞感再次讓她打了一個寒噤。似乎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燈光下她看到對方的眼睛,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閃了一下。同時背後響起一陣風聲。塞萊娜還沒來得及回頭,腦子裡嗡的一聲,隨後軟倒在地面上。失去意識之前她甚至沒有察覺到後頸的疼痛。
一條身穿黑紗風帽的身影從黑暗裡閃出身子,手裡提著一條窄窄的木槳。
"這就是你那位'魚鷹'大人的任務?"黑影嗤笑一聲。
喜鵲走近,把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他低頭仔細審查著地上的女孩。
"還看什麼,肯定昏……"男人突然噤聲。他退後兩步,抓住喜鵲的胳膊,目光直直地盯著倒地的女孩。
"你幹什麼?"喜鵲不解男人的行為,他愈加走近一步,抬腳向女孩踢去。在下一步行動之前,他要確認這個女孩是否真的失去了意識。
他的腳踢了出去,然後在半空中嘎然而止。
喜鵲蹬大了眼睛,因為他分明看到,女孩倒在地上的身體上方浮出了一片金光,一個白色的影子伏在那裡護住了女孩。恍惚中,空中落下雪白的羽毛,如同柔軟的雪花紛紛飄落。在白色羽翼的縫隙中,一個頭戴金環的天使透過女孩緊閉的雙眼在那裡與他對視。
喜鵲退後兩步,他揉揉眼睛。他懷疑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因為再看時,女孩仍舊獨自躺倒在青石地面上,煤氣燈絲絲地閃爍,天色很暗,空氣中沒有金光,更加沒有雪片和羽毛。然而身旁男人攥得他細瘦的胳膊生疼,告訴他這並不是一場夢。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間誰都沒有出聲。濕漉的冷霧打濕了衣服,夜的寒氣浸得全身上下徹骨冰涼。喜鵲一個激靈。
與此同時,地上的女孩微微呻吟了一聲,眼皮動了幾動。喜鵲沖男人使了個眼色,男人愣了一下,隨即大聲說,"你要回'波德林'家覆命麼?"說到"波德林"三個字的時候,他故意拖長了聲音,似乎生怕有人聽不到一樣。
"我這就回去'波德林'家,"喜鵲同樣大聲接口,"這次只是給她一個小小的警告,讓她別再和我們'波德林'家作對。"
女孩的眼皮又動了幾動。喜鵲和男人再次互看一眼,隨即迅速離開了這條窄巷。
在濃霧把他們的身形完全掩蓋起來之後,塞萊娜睜開了眼睛。腦子裡嗡嗡地彷彿有一千隻馬蜂,她掙扎著從地上坐了起來,一時間頭腦裡一片混沌,唯一清晰記得的只有三個字。
波,德,林。
女孩扶住猶自隱隱作痛的頭,花了很久的時間辨別方向,然後慢慢走回了自己先前下榻的那間小旅店。
她關上房門,把桌上那只尚未拆封的青花大瓷瓶從包裝精美的盒子裡扯出來,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第二天,晚上六點半。
塞萊娜和迦科莫的約會訂在七點,但是塞萊娜出門後並沒有去聖馬可廣場。她邁著細碎的腳步迅速經過縱橫交錯的水巷一直往北,穿過裡亞爾托橋,聖波羅區的門牌號碼逐漸加大,再向西北方向轉過一個彎子,1612號,巴斯托尼家的大宅燈火通明,塞萊娜上前撞響了門環。
大門開啟後,塞萊娜一路小跑著衝上二樓巴斯托尼的書房,卻在房間門口被管家攔了下來。
"我有要事與秘書大人商議。"塞萊娜有些焦急。
"老爺正在會客,請小姐稍候,我去通報一聲。"管家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推開門走進書房,在身後輕輕關上了房門。
陽光早已退卻,冬日的傍晚如同入夜一般寒冷,然而書房裡卻溫暖如春。巨大的枝形吊燈上點燃著無數蠟燭,把房間照映得明亮而輝煌。威尼斯市長秘書諾威·巴斯托尼背負雙手站在窗口,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在他身後,一個面容清雅的年輕人斜靠在書架上,晶瑩剔透的高腳酒杯在他手中晃動,杯中旋轉的紅酒濃艷得彷彿要滴出血來。
"狂歡節即將結束,我們已經沒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諾威。"
"確實,我們不能在這裡空等祭酒的甄選結果,必須盡快採取行動。"巴斯托尼轉過身來,突然看到了門邊垂手而立的管家。"什麼事?"他皺起眉頭。
"塞萊娜小姐就在門外,說是有要事與老爺商議。"
書架邊的年輕人抬起了詢問的眼神,巴斯托尼擺了下手,正想開口,卻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眼睛一亮。"這個人或許對你有用,"他對年輕人輕點了下頭,然後招呼管家讓塞萊娜進來。
塞萊娜急急走進門,看到屋內的陌生人之後不禁一愣。她猶豫著望向巴斯托尼,不知道如何開口。
"大家都是自己人,"巴斯托尼看著她做了個手勢,"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安德萊亞,我的至交好友。他同樣從羅馬來,與你的身份類似,隸屬於一個秘密組織——至於這個組織的名稱,我不便在這裡提起。但是你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我認為在這件事情上,你們可以互相協助,共同完成你們各自的任務。"
塞萊娜瞇起眼睛,看著燭火中年輕人俊秀的臉龐。她應該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一股莫名的熟稔,就在兩人目光交接的剎那,在男子的眉眼深處默默化開。她突然想起幾天前在這裡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那個背影。眼前的年輕人和那個背影有著同樣的褐色垂肩長髮,發卷在燈下散發著淡金色的光。對方恬淡而閒散的面容籠罩在光暈裡,如同捨身十字架的耶穌基督。
"幸會,安德萊亞先生,"她伸出了手。
安德萊亞微笑,他禮貌地伸出手和塞萊娜握了一下,但只輕輕一碰便縮了回來。"幸會,塞萊娜小姐。"
那只縮回去的手掌異乎尋常的冰冷,塞萊娜沒來由地再次心頭一震,但是她也沒有多想。
"昨天發生了一些事情,"她轉向巴斯托尼,"我認為有必要親自向您匯報。"
"出了什麼事?"巴斯托尼立刻神情專注地望著塞萊娜。
"波德林家族似乎已經知道了我們的目的。他們給了我一個警告。"
"警告?"巴斯托尼皺起眉頭,在心中掂量著這兩個字的份量。"那麼你沒有受傷吧?"他上下端詳著塞萊娜。
塞萊娜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件事是我大意了,"她說,"在我從那不勒斯來威尼斯的火車上,曾經看到了一個很可疑的人。昨天夜裡我偶然發現他的蹤跡,本想跟蹤他回到老巢,結果卻中了對方的圈套。"
巴斯托尼明顯緊張起來,他上前一步扶住塞萊娜的胳膊。"那麼你怎麼樣?"
"我只是暈過去了而已,"塞萊娜無奈地聳了聳肩,"從背後襲擊我的那個人戴著黑色的風帽和黑紗,我聽到他們的對話,是波德林家的人。"
"既然對方已經有所防備,那麼我們就不能明著來了……"巴斯托尼低頭沉思,片刻後,他轉向窗邊的安德萊亞,"你呢?你怎麼看?"
"我沒有意見,"安德萊亞一口飲盡杯中紅稠的酒,放下了酒杯。"如果你想讓我去夜探波德林宮,我可以現在就出發。"
"等一下,"塞萊娜看一旁的巴斯托尼沒有說話,突然接口,"事實上我正打算暗中查探波德林宮,看巴斯托尼先生是否可以為我安排人手。"
巴斯托尼轉頭望向安德萊亞,後者攤了攤手。
"這樣也好,"看對方並沒有反對的意思,巴斯托尼沉吟著,"其他的人我也不太放心,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轉頭望向塞萊娜,"如果你們兩位在這件事情上可以合作……"
塞萊娜轉頭望向安德萊亞。
看到女孩眼中的質疑,安德萊亞只是輕輕地笑了笑。"我很榮幸可以和塞萊娜小姐合作。"他說。
塞萊娜給了對方一個笑容。"但願我們可以合作愉快。"
"實在是太好了,"巴斯托尼撫掌開口,嚴峻的面容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結合了你二人的能力,這件事一定可以調查得水落石出。"
巴斯托尼隨即差人拿出波德林宮的地圖和房間結構,並把波德林家上下若干人等一一介紹清楚。提到波德林少爺的時候,塞萊娜冷冷地哼了一聲,她想起今晚原本與迦科莫定下的約會,她恨恨地咬緊嘴唇,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氣什麼。
離開巴斯托尼府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安德萊亞早已離去,塞萊娜辭別了巴斯托尼,獨自一人踏上熟悉的水巷回到旅店。長長的影子拖在巷子裡,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
大運河上又起了霧,塞萊娜裹緊兜帽斗篷,低著頭迅速在濕冷的街道上穿行。昨夜的夢魘似乎還瀰漫在同樣的街道上,塞萊娜的心跳加速,她覺得後怕,右手伸進懷中,緊緊攥著那支小巧精緻的左輪手槍。她知道,只要自己再有些微的大意,她就會死。
她有點氣惱自己竟然會去向巴斯托尼求救。不,那只是必要的援助,她會對自己解釋。但是在內心深處,她始終無法對這個借口釋懷。
那個安德萊亞到底是什麼人?眼前浮現出男子年輕微笑的臉孔,一切都是那麼地熟稔。他到底是誰?難道他也是羅馬方面派來調查波德林家族的間諜?看樣子似乎又不像。對方身上遠沒有間諜的緊張敏銳和那種封閉感,那個年輕人彷彿張開了雙臂在歡迎每一個人,誘惑每一個人。他就像是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傳道的修士。
想到修士,塞萊娜啞然失笑。那個真正從梵蒂岡前來的黑衣修士,不知道現在是否已經回到了聖馬丁教堂?他和波德林又有什麼關係?但不論如何,現在一切矛頭全部指向了波德林家。塞萊娜堅信,這個富甲威尼斯的瓷器商家中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拐過最後一個彎子,青銅街燈下,塞萊娜已經看到了旅店藍白相間的外牆。她鬆了一口氣,幾步走過去,卻在半途中突然站住了腳。
旅店門口的台階上坐著一個人。
他靠著牆坐在旅店門口的台階上,耷拉著腦袋,似乎在打盹。當塞萊娜走近的時候,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突然跳了起來。
"你終於回來了!"男孩發出了一聲歡呼。
"你怎麼會在這裡?"塞萊娜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面前的迦科莫。
"你失約了。"男孩無奈地聳聳肩膀,"所以我就發動我所有的家僕,去查一個叫'塞萊娜'的女孩的住處。"他做了個鬼臉。
"噢,他們當然知道我住在哪裡。"塞萊娜發出一聲冷笑。
"啊?"迦科莫沒有聽清,但是他察覺女孩語氣有異,於是又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沒有什麼,"塞萊娜答,她死盯著男孩凍得通紅的鼻頭,"你不冷嗎?"
男孩抽了抽鼻子,"是挺冷,但是待了一會兒就習慣了。"
塞萊娜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在這裡待了多久?"
"嗯……"迦科莫掰著自己幾乎凍僵的手指,"算上在聖馬可廣場等待的時間,大概有四五個小時吧?啊……啊欠!"男孩打了個噴嚏。
"你,你到底在做什麼?"塞萊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盯著男孩睡眼惺忪的臉,男孩像個孩子一樣擦著鼻涕。
"我在等你啊。"聲音很委屈。
"為什麼?"塞萊娜一時間呆在當地,她空有一肚子詭計和誘騙的伎倆,卻沒有料到對方竟然如此坦白。
"沒有人能拒絕威尼斯卡薩諾瓦的邀約,而你是第一個。"迦科莫突然抬起了頭,面容恢復了白日裡那個風度翩翩的富家公子,他深深鞠了一躬,"塞萊娜小姐,我深深地為您著迷。不知我是否有機會再次邀請您共進晚餐?"
青銅街燈的光暈在男孩的眼睛裡打轉,熱切的目光灼疼了塞萊娜一貫冰冷的眼。正猶豫間,男孩已經抬起她的手背輕輕一吻,"親愛的塞萊娜小姐,您謙卑的僕人迦科莫祝您晚安。"隨後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塞萊娜在男孩的身影將將拐過街角的那個瞬間叫住了他。
"明晚七點,聖馬可廣場。晚安。"
在迦科莫驚喜地回過頭來的剎那,女孩已經走上台階,關上了旅店的大門。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聖馬丁教堂的鐘樓再次在夜色中一聲接一聲地撞響,隨著濕漉漉的夜霧散播到威尼斯的大街小巷。聲音低沉而模糊,沉浸在黑沉沉的午夜裡,辨不出鐘點。值班的修士大概睏倦得很,鐘聲敲得有一下沒一下,完全沒有頻率可言,聽起來倒有些莫名其妙的惶急,更加讓人心煩意亂。
朱塞佩翻了個身,用手摀住耳朵。
這個房間正巧位於鐘樓正下方,每一下鐘聲都震得床榻嗡嗡地晃動,朱塞佩忍無可忍。開始的時候他還在心中默念禱文,試圖排除鐘聲的干擾,但是沒有任何效果。於是他坐起身來。
鐘聲響徹這個小小的房間,他走到窗前,目視著窗外的夜色。一團團雪白色的霧氣在半空中漂浮來去,如同一群群午夜裡任意遊蕩的幽靈。
最開始,朱塞佩只是因為一封信來到威尼斯。貝爾托內教樞並沒有給他出示舉報信的內容,因為信件是秘密的。他的任務只不過是調查波德林家族的異教祭祀。但是沒有想到,就在波德林家的餐桌上,他竟然看到了那個一年前殺害西蒙內老師的罪魁禍首!
那個自稱什麼'聖盃騎士'的吸血鬼是朱塞佩不共戴天的仇敵——
這個污穢邪惡的殺人魔,在做下那些不可饒恕的罪惡之後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他的表情怎麼還能如此輕鬆而自然?
安德萊亞的眼睛在暗夜裡發著光,他恬淡的面容幾乎神聖。
朱塞佩一拳砸在牆壁上。窗框呼啦啦地響,突然被震得開了,冷風嗖地竄進窗子,冰冷濕黏的霧氣撲面而來。朱塞佩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他咒罵了一句,哆嗦著探出半個身子鎖上了窗子。
"作為一個神父,你要聆聽主的教誨,時刻不忘慈悲之心。"臨行前貝爾托內教樞的話語突然不合時宜地浮上腦子,朱塞佩緊緊鎖起眉頭。眼前不知為何再次浮現出陋巷裡那個男孩驚駭莫名的臉,還有安德萊亞流血的手臂。
那個時候他的手上沾滿了安德萊亞的血。對方的皮膚死一樣冰冷,但是他的血卻是熱的。不可思議的溫度幾乎灼痛了他的手。
"不,我還不是一個神父。"朱塞佩拚命排除了腦海中的幻象,他恨恨地對自己說——
無論如何,他還不是一個需要慈悲為懷的神父,這一點他非常確定,而且第一次為此有種莫名的快樂。
第二天傍晚,聖馬可廣場,弗羅里昂咖啡館。
深紅色的窗簾挽起古典的結扣,鬆鬆地搭在窗邊;蠟燭在描金的玻璃罩裡映出璀璨的金色光芒,映得長方形的小廳內部一片金紅交織,溫暖而明亮。而一窗之隔,牆外就是夜幕初降的聖馬可廣場,玫瑰紫色的晚霞和深藍色的天幕相互輝映,在乳白色的精緻迴廊間落下暗影,美麗得如同幻境。
靠窗小桌的這一端,迦科莫手指摩挲著桌上那本厚厚的深紅色天鵝絨包裹的華麗餐單,抬起頭對塞萊娜微笑,"想吃點什麼?"
"你是主人,自當你來點。"塞萊娜莞爾,細長的眼睛彎起了嫵媚的弧度。
迦科莫伸手招來一身雪白正裝的酒侍,"和以前一樣,"他說。
"是,波德林少爺。"酒侍熟練地收起那兩份完全沒有翻動的餐單,然後離去。
"和以前一樣?"塞萊娜輕笑,"你的客人還真不少,威尼斯的卡薩諾瓦先生。"她的語氣裡似有諷意。
迦科莫不知如何回應,只尷尬地笑了一下,然後轉頭望向窗外。夜幕漸漸合攏,晚霞的光輝逐漸淡去,整座廣場沐浴在一片深藍色的背景之下。他突然站起身,拉住了塞萊娜的手,"就是現在,走!"
"去哪裡?"塞萊娜愣了一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被迦科莫強拉出門。一路跑著,穿過小廣場的迴廊來到了岸邊。
"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塞萊娜喘息著,望向眼前的男孩,被對方攪得一頭霧水。
"就是這裡,"在天邊一抹將逝未逝的霞光裡,迦科莫展開一個迷人的微笑,他張開雙臂,"就是這裡,威尼斯的'藍色時刻'。"
塞萊娜抬起疑惑的眼睛環視四周。
潮水溫柔地拍打著石岸,一聲聲激起潔白的浪花,再落下佈滿海草和青苔的海岸。白日裡碧綠的水面因陽光的退卻驟然加深了顏色,與天相接,幻化成一種模糊狀態的幽藍,襯托著上面古舊的棧橋,還有那些插在淺水中的木樁。木樁上一條條鳳尾船整齊地沿著海岸線一字排開,修長的黑色船身統一覆著寶藍色的幕布,只露出高高翹起的船尾上鐫刻描金的精緻細紋。臨海遠眺,可以看到對面聖喬治島修道院紅白相間的鐘樓,右首大運河與朱提卡運河交匯處,安康聖母大教堂灰白的圓頂,還有遠處狹長的朱提卡島上星星點點的民居,一併在這幽藍色的夜幕裡模糊了邊緣,隨著一聲聲拍擊海岸的潮水,在夜色裡慢慢地化開。
華燈初上。
古老的棧橋盡頭伸出了優雅如彎弓的青銅燈架,上面點燃了一點星星般昏黃的燈火,隨著蔓延的海岸一直閃爍到看不見的遠方。霞光退卻,天地間是一片愈加深沉的蠱惑幽藍,上面是天,下面是水,中間是藍色的船帷,包容萬物,融化一切,像魔法的手指,在藍色的琴弦上彈撥出動魄動心的顫音,把世間所有活動和靜止的物體都暈上一層或深或淺的藍,在天地形成的巨大琴箱裡共鳴激盪,奏出一曲絕美的和弦——
這就是威尼斯,夜幕初降時獨一無二的'藍色時刻'。
"威尼斯,你到底還有多少美景未曾展露,"塞萊娜歎息,"到底還有多少魅力與奇跡仍舊淹沒在亞德裡亞海中?"
"那個逝去的塞萊尼西瑪共和國,"迦科莫接道,"總有一天,那個翠綠色的島嶼會重新從亞德裡亞海面上空升起,取代這一片腐朽破敗的土地。"
"你管這裡叫腐朽破敗?"塞萊娜抬起眼睛。
"無論現在威尼斯的風景多麼美妙,也及不上她往日榮耀的萬一,"迦科莫回答,嘴角帶了一抹神秘的笑意,"昨日的威尼斯比現在更要華美一千倍,絢爛一千倍。"
塞萊娜盯著他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說,塞萊尼西瑪共和國將會復辟?"
"何止塞萊尼西瑪共和國,"迦科莫轉頭望向那一片水天相接的藍,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對方眼中突然迸發的光芒,他繼續自顧自地說,"到了那一天,真正的海底威尼斯就會上升,一舉而成為歐洲的中心,世界的中心。"
"你到底在說什麼?"塞萊娜的神經驀然繃緊,她死死盯著眼前的男孩。
"嗯?"迦科莫突然回過神來,他收回遠眺海岸的眼睛看著塞萊娜,"怎麼了?"
"你剛才說威尼斯會成為世界的中心。"一點點警覺而凌厲的光芒突然閃現在女孩的眼睛裡,塞萊娜加重了語氣。
"哦,那是一個人告訴我的。一個總喜歡故弄玄虛的傢伙,"迦科莫笑起來,"我只是說著玩的,你別當真。"
天色愈深,濃重的夜幕覆蓋了亞德裡亞海,那抹轉瞬而逝的幽藍已經逐漸消失不見。迦科莫拉起了女孩的手,"他們應該已經把晚餐準備好了,我們去吃飯吧。"
回到弗羅里昂咖啡館,在細長的高腳玻璃杯裡斟滿甜美清澈的白葡萄酒,用兩隻方形的純白清釉陶盤,侍從端上了他們今日的晚餐——海鮮墨魚汁面。用墨魚膽的墨汁調製的圓麵條烏黑光亮,混合著奶酪、香草和各式海鮮,一上桌立刻香氣四溢。
"這墨魚面味道如何?"眼看塞萊娜用叉匙將麵條捲起送入口中,迦科莫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
"我以前只在羅馬吃過一次,"塞萊娜用餐巾輕蘸了下嘴角,"但遠不如這裡做的地道。氣味香澤,口感彈滑,真沒想到墨魚面竟然能被做得這麼好吃,"她頓了一下,看著對面的男孩,眼睛裡浮現了笑意,"謝謝你。"
"下次帶你去吃更好吃的,"迦科莫臉上掛起得意的笑容,他舉杯與塞萊娜相碰,"你是羅馬人?"
塞萊娜猶豫了一下,同樣舉過杯子,"其實我出生在威尼斯,只是住在羅馬。"
"你也是威尼斯人?"迦科莫興奮地睜大了眼睛,"那真是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塞萊娜不解。
迦科莫不答,反而繼續問道,"那天你去找巴斯托尼做什麼?你是他的親戚?"
這個名字讓塞萊娜稍稍放鬆的神經重新緊張起來,"你問這個幹嗎?"
"現在問清楚了,日後我好上門去提親啊。"迦科莫大笑。
塞萊娜在心底鬆了口氣,她搖了搖頭,望著面前的男孩,"我和秘書大人沒有任何關係。只是一個羅馬的朋友,讓我到了威尼斯和他打個招呼。"
"那你們不熟了?"
"不熟,"塞萊娜臉上展開了一個隨意的微笑,她盯著迦科莫的眼睛,"只不過他時常和我抱怨,說波德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搞得整個威尼斯的人只知波德林而不知巴斯托尼。"
迦科莫哈哈大笑。"誰讓他是個外鄉人,威尼斯人不歡迎他。"
"亞德裡亞海上獨立了一千多年的共和國,'最尊貴的'塞萊尼西瑪,想必一直以來都很排斥外人吧……"塞萊娜輕歎一聲,似乎意有所指。
"當然,威尼斯人痛恨拿破侖,痛恨奧地利,也同樣痛恨撒丁人。"
"但現在統治意大利的卻是撒丁的薩伏依王朝。"
"我什麼也沒說,"迦科莫低頭喝酒,唇邊浮上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如果不是撒丁人,那應該由什麼人來統治威尼斯呢?"看似無心,塞萊娜隨口相詢。
迦科莫眨了一下眼睛,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毫無機心的微笑,燦爛如同地中海上空初綻的陽光。"我們還是不要讓這些無聊的政治話題破壞了這個美妙的夜晚吧?"他舉起高腳杯淺飲一口,輕輕皺起了眉,"看看,連這精巧古典的奧維多也開始變得難喝了。"
塞萊娜微微一笑,"我倒是覺得這酒氣味清爽,柔順可口。"
聽到這番話,迦科莫突然站起走到對方身邊,以最標準和紳士的姿態和禮儀,替塞萊娜把身前的酒杯斟滿。
"非常感謝,酒侍先生。"塞萊娜頷首微笑。
"弗羅里昂咖啡館最英俊的酒侍願意為您效勞,"迦科莫露出一抹充滿魅力的笑容,"小姐請用。"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聖馬可廣場的迴廊上空重又佈滿了燈光。暮色漸沉,白日裡浮囂喧鬧的廣場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三兩人群,迦科莫和塞萊娜走出了弗羅里昂咖啡館的大門。
"那我們狂歡節舞會上見?"站在聖馬可大教堂前的青銅燈柱下,迦科莫期待地望著面前的女孩。
"放心,我一定準時出席。"塞萊娜笑了一下,然後便要轉身。
"呃……這麼晚了,真的不用我送你?"迦科莫追問。
"不用,你知道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塞萊娜微笑,"謝謝您今天的晚餐,卡薩諾瓦先生。我們下週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