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Covenant
拐過一個街角,身後已經感覺不到迦科莫熱切注視的目光,塞萊娜靠在牆壁上,輕輕地舒了口氣。
"約會如何?"一個帶著笑的聲音突然從牆壁另一側的陰影裡升起。安德萊亞抱著臂斜靠在牆角,看著面前的女孩。
"卡薩諾瓦的魅力真是令人難以拒絕,"塞萊娜輕輕一笑,"至少比起某個躲在角落裡嚇人的傢伙可是有禮貌得多了。"
安德萊亞一愣,隨即躬身行了個恭敬備至、優雅至極的騎士禮。
"為敝人的無禮向塞萊娜小姐致歉。"
"好吧,"塞萊娜微微一笑,"波德林少爺和我說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說了什麼?"
"我試探他,威尼斯的未來將會由誰來統治,他卻和我說,到了某個時候,真正的威尼斯會從海底上升,然後一舉成為整個世界的中心。"
安德萊亞的眼睛明顯地亮了,"這是他自己和你說的?"
"好像是某個人告訴他的……"塞萊娜回憶著,"一個喜歡故弄玄虛的傢伙——他是這麼說的。"
"某個人。"安德萊亞重複,臉上浮現了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
"這和你的任務有關?"塞萊娜不解地問。
"至關重要。"安德萊亞笑答。
夜色漸沉,聖馬可廣場的鐘樓剛剛敲過了十二下。安德萊亞變戲法一般隨手拋過一隻純黑的面具,他看著塞萊娜,一抹戲謔的微笑突然爬上了他的臉。
"這是?"塞萊娜接過面具,眼中露出困惑。
"午夜到了,公主要變回灰姑娘了。"安德萊亞眨了眨眼。
塞萊娜倒是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就去?"
"你難道還想等到天亮麼?"安德萊亞一笑,隨即用另一隻手熟練地戴上了自己那只一模一樣的面具。"來吧,我們要提前去參加波德林宮的假面舞會了!"
夜風,如泣如訴。濕冷的空氣沉得仿似凝固一般,四下裡除了煤氣燈燃燒的絲絲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響,一點螢火般的微光在霧氣裡忽明忽暗的閃爍。
塞萊娜緊緊跟著前面那個黑色的影子。在令人不安的黑暗裡,安德萊亞如同一片葉子一般在夜色裡奔跑,落地幾乎聽不到聲音。黑夜不對他造成任何威脅,反而似乎成為了他的保護,如同庇護所,或者一種融合——就好像她之前自己同樣感受到的那樣,每一條水巷,每一彎石橋,都在潮水的律動中化成了身體內跳動的脈搏。她看著安德萊亞,就彷彿看到了黑暗本身,彷彿午夜時刻的魔法,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某種熟悉的靜謐感染了女孩,撫慰她緊繃的神經,消除她內心深處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那個人的樣子如同蜃的影子浮漾在金色的水面上,看不清楚面容,只見輪廓。
"安迪。"塞萊娜低語。
安德萊亞一怔,停下腳步。他轉過頭,純黑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叫我什麼?"
"沒什麼,"塞萊娜一笑,"我只是在想你的名字,安德萊亞——難道以前就沒有人叫過你安迪麼?"
"沒有。"安德萊亞盯著她,似乎剛想說什麼卻被對方制止了。
"噓……"女孩把手指放在嘴邊,"我們到了。"
夜色裡,浪濤一波波拍打河岸,激起白色的浪花,再悄無聲息地落下去。天是陰的,臨海那座白色建築遮擋在雲的影子裡,在濃重的霧氣下模糊了邊緣,變成碩大而朦朧的一片,在天地間靜靜地佇立。
兩個人一前一後,接近了白色建築的台階。
那裡站著兩個守衛。左邊那個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抬起警惕的眼睛環視四周,然後突然莫名其妙地倒了下去。一個黑影站在他身後,伸手扶住對方下落的身體,讓他輕輕地躺倒在地面上。
而右邊昏昏欲睡的守衛揉了揉眼睛,還沒等他放下手臂,突如其來的另一個黑影已經一把攬住了他的頭,在他一聲驚呼出口的瞬間,口鼻被掩,夜幕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明晃晃地閃了閃。守衛略微掙了一下,然後就不動了。
塞萊娜收起了左手戒指上彈出的銀針。
"好快的手法,好毒的針。"安德萊亞見狀低笑,不知是讚許,還是嘲諷。
"彼此彼此,安迪。"
安德萊亞歎了口氣。"你就不能……"
"安迪。這樣方便得多,不是麼?"塞萊娜一笑,然後身形一晃,輕輕潛進了大門。安德萊亞無奈,只得隨後跟了進去。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波德林府中一片寂靜,除了牆壁上點綴的小燈之外,幾乎看不到任何燈光。借助著巴斯托尼提供的地圖,二人輕而易舉摸到了位於宅邸三層的書房。這裡漆黑一片,塞萊娜輕輕推開門。
明亮的月光透過大面積的透明玻璃窗灑進室內,安德萊亞走到窗邊。波光粼粼的亞德裡亞海盡收眼底,細碎的星光在海平面跳躍,月下空寂的海岸上沒有一個人。
另一邊,塞萊娜已經走到那張巨大的寫字檯前,藉著月光,仔細檢查每一隻抽屜的邊緣。在確認沒有任何機關和不妥之後,塞萊娜輕輕拉開了抽屜。她的動作輕巧得像貓一樣,乾脆利落,在翻動每一份文件之間,先仔細確認過週遭每一件事物的位置。
書房裡沒有一本書。抽屜裡都是一疊疊的賬目,每一筆清清楚楚,記載了近年來波德林家非凡的貿易成果。還有商家目錄、訂單以及一切和生意有關的瑣碎小事物。還有幾封信。
沒有任何文件證明與奧地利有關,也沒有任何波德林家族通敵叛國的證據。塞萊娜把那些信箋一一展開讀過,但是一無所獲。
"安迪,"最後,她低聲開口,"你說他們會把東西放在哪裡?"
"……什麼東西?"聽到這個稱呼,安德萊亞重又皺了眉頭。他收回遠眺亞德裡亞海的目光,望向塞萊娜。
但是對方卻搶先一步表示了無奈。塞萊娜攤開雙手,"我找不到要找的東西。"
"你確定他們有你需要的東西?"安德萊亞挑起了眉毛。他已經摘下了那只漆黑如夜的面具,月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笑容有一絲詭譎,但是很好看。
"一定有,"塞萊娜咬住嘴唇,"只是……我們是不是找錯了地方?這裡怎麼看都只像個賬房。"
"他們是商人,書房當然是用來記帳的,"安德萊亞低笑,"那你說我們應該去哪裡找?"
"……我們還是分開吧,"輕輕合上最後一隻抽屜,塞萊娜抬起頭。迎著月光,有什麼東西在黑色面具露出的空洞裡閃了一下,"對我們兩人來說,這樣也許會更加方便。"
"你確定我們在找的不是一樣東西?"
"我不確定,"塞萊娜搖搖頭,她望向窗邊的安德萊亞,面具之下,薄薄的嘴角勾起一絲嬌媚的笑意,"只是我和你,道不同。"
安德萊亞抱起雙臂斜靠在牆上,歪過頭饒有興趣地看著賽萊娜,良久,他的唇邊也露出了同樣的微笑。"那我們今夜的合作就到此為止,塞萊娜小姐。"
"祝你好運,安迪。"塞萊娜一笑轉身,瞬間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裡。以安德萊亞聽覺的敏銳,也只能勉強聽到門口響起如貓般細碎輕巧的腳步,然後一切又回歸沉寂。
書房裡只剩下安德萊亞一個。看著虛掩的大門,他眼中突然浮現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彷彿祭壇上高高在上的神祇,表情晦澀莫測。片刻後他重又戴回面具,一閃身出了書房。
他的動作輕盈而迅速,如果說塞萊娜輕巧如貓,他則飄忽如一片葉子,一個不受任何重力影響的幽魂。他在黑暗裡動作,不需要任何照明,很快把波德林家上下完全巡視一遍,似乎黑夜完全阻擋不了他面具之後那對發光的眼睛——如同一個夜的精靈,像沒有重量的微風,瞬間吹遍了整座府宅。
起初他沒有發現任何不妥。在二樓的小會客室裡,他看到了塞萊娜,繼續在用她的方法在房間裡檢查和巡視。安德萊亞沒有驚擾她。但是,就在他轉身打算離開走廊的時候,他突然注意到,在波德林宮的大門外多了一個黑影。
他剛剛在書房裡曾一直密切注視著岸邊,但是那裡沒有一個人。
黑影在門口徘徊了一陣,似乎很難下定決心。終於,他四下看了許久,然後邁上了波德林宮沒有守衛的台階,很快從視線裡消失。
在他推開大門的時候,門廊裡驀然刮起了一陣風。來人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樓道裡黑洞洞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四周靜寂如常。這是一個受過訓練的追蹤者,他定了定神,立即選擇退出大門,站在門口急促地喘息。
不,他沒有看到一個人。他也沒有感覺到身邊有任何生物經過的跡象。他鬆了口氣。
門內,安德萊亞重新掠上樓梯。
不,這並不是他要找的人。這只是一個普通人,人類,身上沒有任何超自然的味道,也沒有和任何吸血鬼接觸過的訊息。來人與他的任務完全無關。
安德萊亞掠上頂樓。
一座小小的偏廳微微透出不自然的燈光,塞萊娜顯然還未搜到這裡。安德萊亞輕輕靠近,從細小得幾乎夾不進紙片的縫隙中,他聽到了屋內輕微的人聲。他的眼睛亮了。
最近幾天,塞吉奧和馬森儼然兩個晝伏夜出的夜貓子,夜夜躲在小房間裡秘密交涉意見。他們從不讓任何下人靠近,桌上的茶水只喝過一次,便整夜都是涼的。
"朱塞佩,"屋內的人突然開口,是塞吉奧的聲音,門外的安德萊亞豎起了耳朵。
"……你確定了?"聲音接道,"為什麼你不選安德萊亞?我覺得他更加合適。"
"安德萊亞的確很好,氣質、樣貌、學識均無二選。只是……"馬森頓了一下,"如果我們確定了是他,不管最後計劃是否成功,這個年輕人都是死路一條。"
"婦人之仁!"塞吉奧怒斥,然後突然像斷了支撐似的軟了語氣,他歎了口氣,"你愛才之心本無可厚非……但你難道就不管你親侄兒的死活了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馬森的聲音猶豫著,"論口才閱歷,那個朱塞佩確實略遜一籌,但我們這又不是考試,"他頓了一下,再說起話來的時候,聲音竟然有一絲顫抖,"……你想想我們此次招選'祭酒'的目的,這麼多年來,我們送上的祭品數不勝數——那些都是什麼樣的人,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
塞吉奧沒有說話,良久,房間裡傳來瓷器碰撞的聲音,似乎茶碗倒在了瓷碟裡。還有椅子在地板上拖拉的響動。在這些聲音裡面夾雜著馬森陰沉的聲調:
"為保佑我族人平安、生意昌隆,我波德林家男子每至二十二歲生辰當日,必須親自下去供'他'挑選、以身獻祭——這是祖上留下的遺訓,我們遵從了四百年,月月禮拜,年年供奉,沒有一刻停歇。所有的獻祭者必須健康年輕——而這個安德萊亞什麼都好,只是面色過於蒼白——也許因為他素食的關係,"聲音在這裡再次停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他的……不一定合格。"
"你是說,'那個人'會因為……的問題放棄他?"塞吉奧的聲音。
"很可能。畢竟他要的只有……"二人的語聲極其輕微,但是門外的安德萊亞聽到了那個字。
血液。
血即生命。年輕人體內奔騰湧動的鮮血,萬千世界的源泉。
波德林家族保守了四百年的秘密,招選狂歡節祭酒"甘尼梅德"背後隱藏的真正意圖。宙斯從特洛伊掠走了美少年甘尼梅德,為的是他純淨甘美的鮮血——在眾神的歡宴上舉行最原始的宗教祭祀,以身體為食,以鮮血為酒,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展開自己殘破的聖體普救眾生。
門外,那只純黑的面具之下,年輕的神子露出了一絲微笑——
耶穌基督為贖世人之罪流血捨命,只要相信耶穌,耶穌的血就會洗淨信者所有的罪行。
安德萊亞閉上眼睛。深沉的黑暗覆上眼皮,如一張包攏天地的網,像看不見的手,門內的談話聲變成遠處山谷傳來的回聲,周圍的一切都逐漸淡去。安德萊亞沉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絕對黑暗的、游離於真實世界之外的異度空間。在這裡,他聽到了樓下臥房裡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吸,未關的窗欞間窗簾飄動的聲音,玫瑰合攏了花瓣,樹葉從枝頭凋零,一輪黃圓的滿月在波浪間跳躍出破碎的倒影。
血的味道。夾雜在略帶鹹味的空氣裡,淒迷、清冷,遠遠從風裡一絲絲地送過來。
油彩的味道、礦石、混合在灰泥裡……塵土的味道。腐朽、破敗,木質的燃燒,碎裂的青石板……威尼斯的味道。亞德裡亞海?潮濕、憋悶,塗著灰泥的天花板上滴下了水……冰冷的地下水。
火焰爆裂,蠟燭熄滅的聲音。一股焦糊的味道從腳下漫上來。煙的味道。
腳步聲!細碎的貓樣的腳步突如驚雷般震響在樓梯上。
安德萊亞睜開眼睛。他輕輕敲擊一下門廊,在裡面迸出聲音的瞬間翻身跳下欄杆,消失在樓下的拐角。大門打開,波德林兄弟出現在門口,驚疑不定地四下察看。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剛剛上樓的塞萊娜聽到聲音已經躲了起來。
一場虛驚,波德林兄弟掌上燈,然後相繼離開偏廳回房休息。在塞萊娜因晚到一步歎息一無所獲的時候,安德萊亞已經獨自下到二層,在東側廳門外的壁掛後面撳開了機關。
突如其來的響聲讓門外的追蹤者悚然一驚。他躲在門口的陰影裡,過了片刻,聽到樓上傳來細碎而略帶慌亂的腳步聲。他仔細辨別著這個聲音,然後,就在那個嬌小的黑色身影跳出波德林宮大門的幾乎同一剎那,追蹤者離開原先藏身的角落,轉了個彎子向北疾行。
塞萊娜愣了一下。黑影在遠處一晃而過,她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最初她以為對方是安德萊亞,因為他們的動作同樣輕盈迅速,而且穿著同樣的黑衣。但是遙遙地,她在對方身上感受不到先前那種莫名的安撫感,反而愈發覺得心煩意亂,似乎有什麼災難的預兆近在眼前,厄運女神已經在身側扇動黑色的翅膀,但是她卻對此無能為力。
氤氳的水汽在黑暗裡蒸騰,兩天前的夢魘在頭腦中再度浮現。轉過一個彎子,塞萊娜靠在牆壁上喘著氣。她的右手緊緊攥她的槍。這是一支嶄新型號的柯爾特左輪手槍,她還沒有在實戰時候使用過。但是她堅信,近身搏擊沒有什麼可以比子彈更快。
眼前就是裡亞爾托橋,一輪不太圓的白月驀然浮出濃霧,路上隱隱出現了三兩醉醺醺的路人,神秘的追蹤者消失了。
血的味道更加濃烈。一絲絲、一片片夾雜在灰泥裡,夾雜在礦石磨出的顏料裡。安德萊亞走下樓梯,在身後關上了門。
陰濕的地底一片漆黑。安德萊亞順著牆壁摸索,很快找到了那只熄滅的燭台,裡面的蠟油還是熱的。他擦亮火柴把燈點燃。
松香、油脂,混合不知名香料的蠟燭無聲地燃燒,火苗忽地竄上了低矮的天花板,撩到滴落下來的水珠,發出絲啦地一響,化成一縷青煙。火焰淒烈地跳躍著,攀上了四壁的灰牆,像拍擊威尼斯之石的海浪,像籐蔓植物蜿蜒來去的腳,昏黃的光芒一忽爬上了牆壁,退下來,然後再爬上去,來來回回,一直延伸到地下室盡頭,然後停在那裡。
安德萊亞擎著燭火,他瞇起眼睛凝視面前的畫像。
聖塞巴斯蒂安的殉難。
又是血的味道。甘美醇厚的鮮血,從畫中聖塞巴斯蒂安的臉、他仰望天空的眼睛、他微張的唇瓣、他被縛的身體、他的筋脈、他的血管、他的每一條肌肉——從描繪他的每一筆線條上一絲絲一分分地透出來,血液在皮膚下的每一根血管裡流動。昏暗的燈光為他的身體鍍上了一層黃金的光澤,一種妖艷詭異的碧色在畫面上流淌。
虔誠的聖徒垂下了仰望天空的眼睛。他盯著面前的來訪者。
"聖盃騎士安德萊亞,見過長老。"安德萊亞一手擎燭,單膝跪地。
空氣突然變得沉重,濃烈的血腥氣夾雜著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瞬間覆蓋了整片洞窟。沒有風,燭火突然猛烈地晃動,遠遠傳來悶雷般隆隆的震響,隨即四壁同時發出共鳴。一個幽幽的聲音,空洞而冷漠,突然浮現在了空氣裡。
"……是什麼事讓你來到這裡打擾我的安寧?"
"屬下已奉命尋找長老多年,近期才知悉長老在此,所以特來覲見。"
"那你現在就可以回去覆命了。"耳畔仍舊是那冰冷空洞的聲音,安德萊亞一怔抬頭,畫像上的塞巴斯蒂安沒有任何表情。
靜了片刻,安德萊亞重又低下頭,"那……是否可以請長老攜威尼斯之石與屬下回去?"
那個聲音輕輕笑了一下,"回去告訴他們,威尼斯之石很安全。直到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必須留在威尼斯——這就是大阿爾克納第十二張牌'吊人'的命運。你只要回去這樣告訴'祭司',他會明白的。"
安德萊亞沒有起身,他猶豫著,然後終於開口,"屬下……"
"說。"
"屬下得悉波德林家族正在秘密招選健康優秀的青年,作為下週二狂歡節宴會的祭酒,而今夜偶然聽到他們的密談,說此事關係到某種'血祭'……不知是否與長老有關?"
"下週二?"聲音陷入了一陣沉思。良久,一聲冰寒刺骨的冷笑,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陰陰地浮上來,繼而在整個房間裡迴盪。
一陣惡寒突然席捲了安德萊亞的身體,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凍結在這笑聲裡,結成了冰。他不敢抬頭,仍舊單膝跪地,忐忑不安地等待頭頂的那個聲音。
"……只不過是卑賤的人類在自掘墳墓而已,"畫像輕蔑地一笑,"人類總是這樣,以為自己可以蒙蔽神的眼睛,但與神魔簽訂的契約是永遠不可能終止的。波德林家族將會後悔自己所做過的一切,包括他們四百年前犯下的罪行!"
安德萊亞靜默。他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還有什麼事?"似乎察覺了他的猶豫,冰冷的聲音再次在頭頂上空響起。
"屬下想說……他們這次選上的恰巧是我們的人,是我的聖盃五,"安德萊亞抬頭,眼睛裡忽然閃過了一絲少見的焦灼,"……還望長老手下留情。"
畫像突然爆出了一陣狂笑,回聲激盪四壁,在房間裡久久地迴盪。
"既然命運將聖盃五送來為我解脫這個家族的束縛,我也將會為他提供最有力的保護。"
安德萊亞鬆了一口氣。他站起身,對畫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然後退出了房間。
走下裡亞爾托橋,塞萊娜輕輕叩響了聖波羅區1612號的大門。
天氣很冷。毫無溫度的左輪手槍還緊緊攥在手中,硌得手指有些僵硬的疼痛。塞萊娜往手心裡呵了口氣。白色的呵氣和霧氣混合在一起,裊裊上升。遠處傳來模糊的浪濤拍打河岸的聲音,但是門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不正常。雖然夜已經很深,巴斯托尼或許已經睡下,但是管家應該還在,門房呢?
塞萊娜再次伸手,卻在手指碰觸到門環的一剎那停了下來。隨後她輕輕拉起門環,往裡一推。
雕花木門發出輕微的'吱呀'一響,然後就開了。
不出所料,門根本沒有上鎖。一股深切的憂慮感驀然間襲上大腦,塞萊娜摒住呼吸,用左手輕輕地把門推開,小心翼翼地邁了進去,然後在身後把門帶上。她的右手仍然緊緊攥著她的槍。
門廊裡點著燈。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厚實的牆壁隔絕了外面的水聲,整個房子裡一片死寂。隔壁隱隱傳出微微的鼾聲,似乎全家人都睡熟了。塞萊娜吸了下鼻子,她聞到酒精的味道。
看上去似乎是管家和門房晚上喝多了酒,於是醉醺醺地忘記了鎖門——是這樣的麼?塞萊娜皺起眉頭。
四週一片寂靜。某種熟悉的不安一點一滴在無聲中匯聚,塞萊娜深深吸了口氣,走上台階。
她聽到了腳步聲。
輕微但雜亂的腳步聲突然響起在樓上的書房裡。書房裡亮著燈。塞萊娜輕輕走過去,門內傳來什麼東西突然掉落到地毯上的悶響,緊接著,腳步聲也消失了。
塞萊娜背貼著牆站在門口。書房裡沒有人說話,但是聽得到粗重的喘息聲。塞萊娜以右手食指扣住扳機,用左手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
匕首反射燈光。儘管塞萊娜並沒有期盼門內會發生什麼好事,但是打開門之後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一柄銀色的匕首懸在半空!刀柄握在一隻手裡。一隻比尋常成年人稍微小些的白色手掌,手指靈活而纖細。就是這雙手偷了碼頭上那只橄欖綠色的錢袋,不停地撥弄著三角帽上那兩片黑色的短羽毛;就是這雙手的主人暗中跟蹤襲擊自己,這個長著令人掉以輕心的孩童身材的男人,波德林家的走狗!
對峙的兩人最初並沒有發現門被推開,喜鵲在上,巴斯托尼在下,就這麼危險地在佈滿文件的寫字檯上僵持著。幾摞文件已經隨著二人的動作掉到了地上。喜鵲身材單薄矮小,但是巴斯托尼的手中並沒有武器。
幾乎就在推門而入的那一剎那,塞萊娜不假思索地扣動了扳機。
槍聲響了,子彈貫穿了那只握著匕首的右手。
匕首脫手,掉到地毯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受傷的喜鵲和身下受制的巴斯托尼同時發出一聲驚呼,下一秒,喜鵲竟完全不顧自己受傷的右手,他一個翻身跳下桌子,左手瞬間甩出一把飛刀,直取門口的塞萊娜。
塞萊娜一驚,她想躲,但是對方的飛刀竟比子彈還快!塞萊娜倒抽一口冷氣,窄窄的飛刀準確無誤地釘在她的手腕上,手槍瞬間脫手。
喜鵲瞇起眼睛,圓圓的臉上露出一抹毫不相稱的陰狠快意,在對方手槍脫手的瞬間撲向門口驚魂不定的塞萊娜。
塞萊娜一驚,受傷的右手因為疼痛瞬間麻痺,一股冰冷的觸感順著刀刃插入的位置瀰漫進血液裡,冰寒徹骨。一時間她只感覺全身的血液都結冰了,但是她沒有機會想下去,眼前一黑,小個子男人已經撲上身來,他撲倒塞萊娜,受傷的右手血肉模糊,散發著一股焦糊的臭味,他的左手緊緊握著另一把刀。
喜鵲的個子比塞萊娜還要小,胳膊也很細瘦,但是他畢竟是個男人。而且他襲擊在先,塞萊娜身處劣勢,右手又完全不聽使喚,眼前咫尺之處,明晃晃的刀尖在燈下閃著光,兩寸,一寸!
刀尖堪堪擦到了塞萊娜的脖子,徹骨的寒氣直衝咽喉。塞萊娜氣息一滯,緊緊抓住對方的手臂逐漸失去力量。右手腕痛得幾乎折斷,她快要撐不下去了。對方近在咫尺的臉已經變得模糊起來,反而是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愈發地燦亮,明晃晃的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疼。
恍惚中,塞萊娜彷彿看到一個頭戴金環的天使,懸在半空中面懷憂慮地注視著她。
不,她對天使說,不要管我,我能行。
掙扎,無力的右手突然毫無預料地抬起,同時左手猛地一鬆。
身上的喜鵲驟然間失了依托,毫無防備的左肋突然碰到了什麼冰冷的東西,他暗叫糟糕,想躲的時候已然不及,釘入塞萊娜右腕的那只匕首,穿出她的右臂狠狠插入男人的左肋。
喜鵲大叫一聲,驚駭之餘還沒來得及反應,槍聲在身後響起。他的臉色變了。
圓圓的臉孔霎時扭曲,他艱難地伸出手想去夠自己的後背,但是他夠不到。細瘦的白手指在空中幻劃著無力的構圖,似乎想抓住什麼,又想轉過身子。一對無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近距離可以看到裡面縱橫交錯的血絲和眼下密佈的細紋。
喜鵲的眼睛裡迸射出不可置信的怒火還有困惑,似乎仍舊不肯相信自己的失敗。他掙扎著,掙扎著,最終屈服了命運,腦袋一歪跌倒在塞萊娜身上。
又是一聲槍響。子彈再次射入喜鵲後心。
"好了,他已經死了。"塞萊娜皺著眉頭努力移開喜鵲的屍體,忍著疼痛站起身。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誰?"面前的巴斯托尼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手裡仍然死死攥著塞萊娜那把掉落的手槍。
"波德林。"塞萊娜扶著自己受傷的右臂,深深地吸了口氣,"這傢伙從那不勒斯一路跟我來到威尼斯,上次在裡亞爾托橋跟蹤我的人也是他。"
"他確定是波德林的人?波德林的人為什麼要殺我?"巴斯托尼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似乎仍舊驚魂未定。
"殺人滅口吧"塞萊娜皺著眉頭。
"你說什麼?"巴斯托尼一驚。
"我是說,"沒有注意對方聽到這幾個字之後的異樣,塞萊娜接口,"波德林家族知道我們在調查他們,所以想先下手為強。"
"這樣一來,他們叛國通敵的罪名就證據確鑿了"巴斯托尼若有所思。
"大概吧"塞萊娜沉吟著,"不管怎麼說,後天就是狂歡夜。我多少能從波德林少爺口中探出些東西。"
"你的手!"注意到塞萊娜仍在流血的手臂,巴斯托尼突然驚呼一聲,"我馬上叫醫生來!"
"沒什麼,皮肉傷而已。"塞萊娜咬緊嘴唇,死死皺著眉頭。窄窄的柳葉刀仍然插在她的右腕上,使得整條手臂全部失去了知覺。
巴斯托尼搖鈴,醫生很快就來了,護著塞萊娜走出書房。身後,那把小巧的柯爾特左輪手槍靜靜地躺在巴斯托尼巨大的辦公桌上。今夜是它的第一次出擊,就已經飲盡了鮮血。對於一把槍來說,這是它的褒獎,抑或是詛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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