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有什麼想法呢,如果你是一個愛過陶陶的女孩子,你突然知道他在和別人打架時,腦子裡浮現著爸爸被抓走的情景,你會怎麼樣呢?他只有十八歲,堅強有力,趾高氣揚,突然有一天他看見爸爸被一雙手銬銬走了,他會對著誰去哭呢?我現在明白了一切,包括從那時直到現在的陶陶,為什麼是這樣一個陶陶。那一天,他應該找到一個心痛他的女人,好好地哭一場。沒有掩飾,也沒有羞愧,跪在地上,或者撲進她的懷裡,哇哇地哭,把傷心和委屈都哭得乾乾淨淨。他找到了嗎,那個人一定不是我,不是伊娃,也不會是他媽媽,這個時候,他媽媽哪還能承受一個男孩的哭泣!我不曉得陶陶是否找到了這樣的女人,我只是想到在公廁大戰前,陶陶的倉皇、無助、哀求,我心裡就滋味難言。如果我當時曉得他的處境,我會為他做些什麼呢?然而,現在已經不是當時,我也找不回當時的心情。噢,陶陶對於我,到底算又是什麼呢,我說不好。我就不說吧?
陶陶的爸爸是在公廁大戰前一晚被抓走的。他已經躺下了,正靠在床頭吸著煙看晚報的市場版。他說了一句,×,王八又漲價了!這時候警察敲門,進來就把他烤走了,他還披著帶條紋的睡袍、趿著羊皮拖鞋呢。據說,陶陶的媽媽曾拉著陶陶給警察下跪,求求他們放了他。但下跪又有什麼用處呢,那男人歎息了一聲,說,起來吧,丟人現眼的。這個擅長把別人的錢當自己錢的男人,就被銬走了,再也沒有回過家。幾個月之後,也許是一二年之後,他查出有肝硬化,或者是肝癌,死在了監獄中。當然,這已經是後話的後話了。
我問過阿利,陶陶的爸爸犯了什麼罪?
阿利瞪了我一眼,老氣橫秋地說,還不是工商所長愛犯的那種罪。
我還是不明白,但我也不想再問了。我又不是工商所長,那種罪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只是微微詫異地看著阿利,阿利真的是有些老氣橫秋了,他的上嘴唇也像給鍋煙抹了一抹黑,臉上還掛著點漠然的笑。他要比我矮上半個頭,我忍不住伸手去擦他的嘴唇,我說阿利,你也變得髒兮兮的了。
可阿利橫手一擋,把我的手擋到一邊去了。他說,你別老把我當娃娃。
我心裡「錚」地響了一下,就跟有什麼東西被抽走了,就跟刀子被抽走了只剩下空空的鞘。我說阿利,阿利你好像有點怨恨我?
阿利說沒有沒有,你搞錯了,我怎麼會怨恨你呢,風子。
是啊,阿利怎麼會怨恨我呢。在我們高二?一班,只有我是真心護著他的。陶陶護著他,是因為陶陶是他的保護人,我護著他,是我真心地覺得我應該護著他。看著小兔子一樣的阿利被幾雙強壯的手抓來抓去,我總是心頭發痛。阿利現在的保護人變成了包京生,包京生上上下下都把他攥在手心裡。
包京生越來越愛吃燒烤了,每天中午他都要拉了阿利去吃燒烤雞屁股。晚上呢,他喜歡喝豆漿,就去台北豆漿王喝豆漿、吃餃子。他還叫上我一塊去,我不去,但阿利用那種濕濕的眼睛看著我,我就知道自己是非去不可了。我說,去吧,把朱朱和金貴也叫上。於是,我們幾個人就湊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小團體,一幫可憐的寄生蟲。
沒有人再提起陶陶和伊娃,因為他們都像水印一樣,被吮吸到地裡或者牆裡邊去了。至少陶陶是這樣的,除了上課,我很難再看到他,而且他現在坐在最後排,我只知道他坐在那兒,卻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他可能根本沒有看黑板吧,不然的話,我的後頸窩怎麼會感受不到他目光的觸碰呢?管他呢,我這樣想。可越是這樣想,我就越是要想下去。有一次我從十三根泡桐樹走過,回了幾次頭,也沒有看見一輛捷安特疾駛而過,當然,也沒看見一個留板寸的傻女孩靠著樹幹在等誰。
而伊娃也許更像是一隻穿山甲,她鑽進自己的《地下室》,把我們都拋開不管了。我很想把她的《地下室》偷來看一看,她一定記錄得有真實的陶陶、虛構的陶陶,還有跟影子一樣在校園裡出沒的陶陶。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之間沒有這種交情。雖然照她的說法,我們已經「摒棄前嫌」,但又照她後來補充的說法,兩條受傷的狗在相互打量之後,只能各走各的路。伊娃對朱朱說,把傷口貼在傷口上,傷口就只能化膿、生蛆,永遠都別指望它結疤。然後,她就拋開我們,像穿山甲一樣在她的《地下室》裡面地遁了。
快到元旦的時候,語文老師,就是任主任那個可憐的侄兒出了一道作文題,叫做《展望我理想的願望》。我看著這個題目就不覺哧哧冷笑了,我算是明白了他為什麼只是個肄業生,展望屬於未來,理想屬於未來,而願望也屬於未來,這就等於是說,未來我未來的未來?對不對,完全是天大的廢話嘛。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寫了幾個字,麥麥德說,只有傻瓜才去給傻瓜講道理。所以我一筆一畫地寫道,我想投考烹調學校,學會做家常菜、回鍋肉、白油燒豆腐……,恰到好處的辣,恰到好處的燙,可以當小飯館的好老闆,也可以當爸爸的好女兒,還可以給一個好男人當好老婆……我不知道小任看了我的作文怎麼想,反正這都是我真實的想法,平時沒有想過,提起筆來寫的時候,這個想法就流出來了,就覺得這真是我要的那個未來的未來的未來啊。小任也許會冷笑,也許不會,因為他根本不認真看作文,只依據字數長短和字跡好壞來打等級,更不會搞什麼作文講評了。
不過,這一回他破了例,就像伊娃老愛引用的錢什麼書說的話,因為有公例,所以有例外。小任破了例,他在班上大念了伊娃的理想,大誇她寫出了「內心的真情實感」。小任把伊娃作文中「最精彩的段落」反覆讀了兩三遍,以至於我們每一個人都能把它背下來了。
伊娃這樣寫到,……雖然我的腿是瘸的,可我的心靈是健康的。因為我的心靈是健康的,所以即便把我的瘸腿鋸了,我也不會怨天尤人。即便讓我的眼睛瞎了,我也會看得很遠很遠。倘若我注定要在黑暗中度過一生,我將會變得更加平靜和安寧。不出門的人,能看見世間的紛爭;不推窗的人,能領會天下的大道。英國的斯蒂芬?霍金坐在輪椅上觀察宇宙,古希臘的荷馬在黑暗中吟唱詩歌。我呢,我的理想就是在失去了眼睛之後,我也要在黑暗中思考和寫作。因為我的世界是黑暗的,天下人的世界也都成了黑暗的了,我的世界就和那個世界連成了一體了。在那個世界裡,我會挑選一個好男孩來愛他,心疼他,呵護他,思念他,我還會鼓勵他去四處漂泊,浪跡天涯,因為在我的思念裡,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都是黑暗的,所以他走得再遠,也就如同就在我的身邊。而他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想起我的時候,我都是正在黑暗中想念著他……
小任把這一段反覆讀了兩三遍,我也就把這段話反覆聽了兩三遍。說實話,我沒有聽出哪一點好來。我不想當瘸腿,不想坐輪椅,也不想坐在輪椅上思念一個狗屁的好男孩。可小任讀到最後一遍的時候,忽然嗚嗚地哭了。他用一張灰手帕堵住鼻子、嘴巴,嗚嗚地叫了兩聲,他說,我讀不下去了。
全班人的嘴巴都同時發出一聲壓低的「噓……」聲,好像在彼此提醒別人,喂,別笑!誰都沒笑,真的,直到下課,大家都跟沒事似的,就跟誰都沒有聽到小任哭了。
中午圍著燒烤攤吃雞屁股的時候,包京生說,操,小任的初戀情人肯定是個坐輪椅的丫頭。
朱朱說,你把小任打得不成樣子,他還能給你講情史?
包京生說,我們是不打不相識。你是沒愛過男人吧,一點體會也沒有?伊娃是寫到小任的傷心處了。
朱朱紅了臉,小小地呸了一口,說,誰信呢,編這些鬼話。我就想不出來,把你和伊娃放在一起該怎麼弄?
包京生裂開嘴巴很壞地笑了兩聲,他說,該怎麼弄就怎麼弄,你覺得弄和弄還有什麼不同嗎?包京生把「弄」咬得很重,惡狠狠的,也是得意洋洋的,他嘴裡的雞屁股味道都衝到朱朱的臉上了。
朱朱本來是漲紅了臉,現在又氣得發青,她說,包京生你說什麼髒話!朱朱瞅一眼我,我覺得好笑,把頭別過去不看她。她又瞅一眼金貴,金貴喘口氣,就瞪著包京生,波,你波要說髒話!
但是包京生一臉的無辜,他很委屈,他說操誰他媽的說髒話了誰他媽的說髒話了是朱朱在挑逗我啊!包京生用油膩膩的手拍拍我的肩膀,他說風子是不是朱朱在挑逗我啊?
包京生的雞屁股味道衝到我的臉上,差點要把我熏昏了。我說我們都啃雞屁股吧,臭嘴巴說臭話,誰也不要嫌棄誰。我就在火上抓了一串烤糊的雞屁股往嘴巴裡塞,但包京生一把奪了去,換了一串再給我。他說,姑奶奶,錯了錯了。女孩子要吃公雞屁股才覺得香。
朱朱忽然抓起一串烤土豆,或者是烤藕疙瘩,猛砸在爐子上,扭身就走了。爐子上騰起一股灰,河邊的風把灰吹得直往我的臉上灌。我大叫了一聲朱朱,就要去追她。但包京生一把把我拉住了,他說,別管她,小妮子醋勁也忒他媽大了。
我說,吃醋,吃什麼醋?我看了看包京生糊滿雞油的大嘴巴,笑起來,別做夢了,朱朱還會愛上你!
包京生搖搖頭,說,風子風子,你真是風子。他的大手捏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揉來揉去,像揉一團濕面。我掙了一下沒掙出來,我的手怎麼就像沒骨頭了一般。我瞅一眼金貴,金貴看著我們,很平靜地啃完一串雞屁股,從攤子上扯了一節衛生紙揩揩嘴巴,走了。我說,金貴,你去找班長嗎?
金貴說,我去找班長。
我又看看阿利,阿利就跟什麼都沒看見一樣,喝可樂,嚼他的豆腐皮。
放學以後我在十三根泡桐樹等候包京生。他也是騎著自行車過來的,街燈已經亮了,他背著光,他的影子先於他的人到了我的腳跟前。有一小會兒,我把他看做了陶陶。實際上我知道,他們兩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就像一輛捷安特和一輛郵車的差別那麼大。是的,我這才第一次注意到,包京生騎的是一輛郵遞員用的郵車,出奇的大和出奇的結實,即便在屁亮的街燈下也能看出它閃著綠森森的光,像一頭咬著牙齒的侏羅紀動物。
我岔開兩腿跳上郵車的後座。但包京生回過頭來招呼我,他說,別,別這樣,女孩子要像個女孩子。
我不知道有什麼不對的,我坐陶陶的車子從來都是這樣的。我有點傻了,我說,我哪兒又錯了,婆婆媽媽幹什麼呢?
包京生笑笑,他把一隻腿定在地上,很有耐心地對我說,別岔著腿。他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和藹過,他說,女孩子岔著腿像什麼呢,側一邊坐吧,啊,風子?
我忽然一下子胸口都酸了。我真沒有想到這個混帳的包京生會這麼對我說話呢。我沒吭聲,乖乖地下了車,再側著屁股坐上去。
這就對了,包京生說著,慢慢蹬著郵車朝前走。
我怕,我說,我怕掉下來。
包京生說,抱著我的腰,抱緊了。
嗯,我說。我簡直不明白,我這是怎麼了,一下子就那麼聽他的話。
包京生騎車和陶陶完全不一樣,他一點也不瘋,慢慢地蹬,可我還是能感覺到風在我臉上刮。雖然是慢慢地蹬,我知道車子是騎得快也騎得穩。我抱緊了他的腰,跟抱緊了一棵樹一樣的穩。
郵車騎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宿舍區,有點像我們的躍進坊,可又不是。沒有麻將桌子,也沒有聚在樹下喝茶的閒漢、閒婆。包京生使勁地按鈴鐺,因為有很多人在黑地裡匆匆地走。我還聽到很多人在說話,口音五花八門,南腔北調。我問,這是哪兒呢?
包京生說,到我家了。到我舅舅家了。
我又說,這是哪兒呢?
他說,這是七號門貨運倉庫的宿舍區。他把郵車停下來,他說,要是你願意,上我家坐坐?
在初夏天的黑夜裡,包京生的聲音格外的溫和。我點點頭。他自然沒有看見,又問我,上我家坐坐吧?
我老氣橫秋地笑了笑,我說,來都來了,就坐坐吧。
樓道裡更黑,他扛了車在前邊走,轉彎的地方就提醒我,小心了。我簡直不相信這是包京生。
不知道上了幾層,包京生開了一扇門,先摁亮了燈,燈光映在地上,就像水潑在地上一樣,被哧溜一下就吸進去了。我才看清,地是水泥地,曾經被鞋底蹭亮過,現在卻已經翻沙了。屋子是舊式的兩居室,一間屋裡擱著一張大板床,客廳裡到處放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子,紙箱子中間擺著一張大沙發,沙發上扔滿了衣服、被褥、床單子。我沒有見到別的人,只是覺得一股濕布的氣味,濕得我從鼻孔一直堵到了心窩子。
我問包京生,這就是你的家嗎?
包京生說是啊是啊,是又不是,家是舅舅的,房子是我住著的。包京生說,七號門全廢了,工人全都下崗了,舅媽去幫人守麵館,舅舅去找人搓麻將,我就一個人住著呢。他叉了腰,大人物似地揮了一揮手,說,這一片全成了外來戶的地盤,天遠地遠都有人來賺錢,亂得很。有人賺了錢,就搬走了,有人沒賺錢,還得住上八年十年二十年。
我就問,那你要住多久呢?包京生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說我們家的人一輩子沒日沒夜都在走,誰知道還要走到哪兒呢。他說著話,在堆滿了衣服的沙發上刨著,刨出一個坑來,把我按進去。他說你坐著,我給你泡蔥燒牛肉麵,今兒是立夏。
我忽然站起來,我說,我該給我爸爸打個電話的。
包京生說,我們家沒電話。第一個公話亭離這兒兩里地。他一邊說著一邊脫衣服,他沒有解釋他們家為什麼沒電話,他也沒有用他的一無所有來嘲笑「將軍府」的豪華和奢侈。包京生脫了肥大的外衣、校服,顯得很精悍,扭扭腰桿,腰桿挺有彈性。他說他們家沒電話,他說得若無其事,這讓我的臉燒乎乎的,我想起爸爸正坐在陰黢黢的屋子裡消磨著時間,心裡就婆婆媽媽地酸起來。爸爸每天都要對我說,你晚了我就自己吃了,我喜歡吃方便麵,我就吃方便麵吧。
我已經嗅到方便面的味道了。包京生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兩大碗方便麵。他說,今天是立夏,我請你吃蔥燒牛肉麵,好吃看得見。
我說,我還以為今天是冬至呢。我的臉在發燒,我把臉埋進碗裡,熱汽就把我的臉藏起來了。我呼嚕呼嚕地把面往嘴裡刨,也就是眨眨眼的時間,我把一碗麵和一碗湯都吃完了。抬了頭,才看見包京生還端著麵碗站在沙發前。可憐的包京生,我趕緊把我身邊的衣服被褥推了推,把那個坑刨得更大一些了,我說坐吧,你坐下來吃。
包京生坐下來,他說狗屁的好吃看得見,委屈你了,幾個牛肉小疙瘩。包京生的客氣讓我羞澀起來,我發誓我從來沒有這麼羞澀過,就像可憐的包京生從來也沒有這麼客氣過一樣。我想說什麼,忽然打了一個嗝。但嗝只打了一半就打不出來了,那股氣就在我的腸子裡竄來竄去,上不來也下不去,弄得我眼淚汪汪的,難過得不得了。
包京生問我,怎麼了,我的大小姐?
我扭怩了半天,連我都不相信,我也可憐巴巴地學會扭怩了。我指了指肚子,我說有氣……。
包京生把碗放在地上,他說沒事沒事,沒事的。他左手把我的頭攬來放在他肩膀上,右手卻從我的衣服下擺伸了進去。陶陶多少回想把他的手就這麼伸進去啊,我弄死也沒有讓他得逞過。包京生就這麼自自然然地鑽進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這麼由著包京生。我由著他,是因為我不舒服,他呢,他像個郎中似的,隔著一層薄薄的棉毛衫,把手擱在我的肚皮上輕輕地揉。跟揉一隻皮球一樣,旋著,揉著。他的手真大、真厚、真有力又真體貼。誰想得到他的手會這麼體貼呢。那股氣就順著他的手掌,在我的肚子裡慢慢轉順了,哧溜哧溜著要往下沉。我忽然想叫一聲不,但是那氣已經鑽出來了。我放了一個屁,長長的,把我舒服得不得了。我羞得把頭都要縮進脖子裡去了。包京生拿左手在我臉上拍了一下,他說,我操,有什麼害臊的?
我不說話。包京生的手就慢慢退出來了。可它退出來,卻挑開了那最後一層棉毛衫,又摸了上去。他的手摸著我的皮膚,粗糙的,砂輪似地挫著我的肉。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這麼挫著我的肉。我沒什麼感覺,我只是覺得累得慌,我靠著包京生,就想這麼睡過去。他的手又在我的乳罩下停了停,他說,風子,睡吧,就當沒我這個人。
我閉著眼,呸了一口,那你現在在哪裡?
他的手從乳罩下邊擠進去,把我的xx子全覆蓋了,覆蓋得就像什麼也沒有了。
我說,你都是這麼弄女孩子的嗎?
他不說話,拿手擠壓著我的胸脯,擠壓得我的xx子平得什麼都沒有了。他說,疼嗎,風子?
我確實覺得疼,但我沒說疼。我說,它們很小,是不是?
包京生不回答我。他的左手把我攬進他懷裡,很深地攬進他又寬又熱的懷裡,並且用嘴巴在我的後頸窩、耳輪、臉頰、鼻子、眼睛、嘴巴,小口小口地吧吧吧親著。他做得那麼老練,熟手熟腳,一點都沒有急不可耐。
我覺得全身都粘上了烤雞屁股的味道,濕乎乎的,粘乎乎的。我想,他把我真當做一塊烤肉了吧?
包京生抱著我,使勁往衣服堆裡鑽。我們都快鑽進衣服堆裡不見了。衣服堆散發出濕布的味道,黴菌的味道和汗膩膩的味道。我說別,別把我弄痛了,我說,我痛,我不。我細聲細氣地說著,就跟朱朱在發嗲一樣,唉,我也會像朱朱一樣在發嗲!如果他把發嗲的聲音當做了縱容,我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但是包京生很順從地停下來了。他說,沒事,沒事,你會好的。
我們重新在沙發上坐好。他幫我把衣服穿好,把扣子扣好。他說,沒事的,沒事的。
我哇地一下子就哭了,嗚嗚地哭,哭得又委屈又傷心。我說,我是個傻瓜,沒用的傻瓜。
包京生就不停地拍我的臉,他說,傻瓜、傻瓜,你又犯什麼傻呢?
我犯傻了嗎?噢,你能告訴我,我真的犯傻了嗎?我的故事講到這兒,你也會感到吃驚吧,我怎麼會倒進包京生的懷抱呢,這個河馬一樣臭哄哄的傢伙?如果我不是一個女孩子就好了,可我千真萬確是一個女孩子啊。我曾經以為我不是一個女孩子,我是被爸爸丟失的何鋒,是誤生了的女兒身,只喜愛刀子而遠離脂粉,然而我錯了。當包京生臭哄哄的味道裹住了我時,我明白我曾經有的那些想法,全都他媽的沒用了。我喜歡陶陶,是喜歡他的英俊、神秘、驕傲,但他身上沒有味道,因為他還是一個乾淨的男孩子。男人就不同了,男人乾乾淨淨的,男人還如何是男人呢?包京生身上的氣味是男人的氣味,這種氣味裹住了我,溫暖了我,而他做得又那麼出人意料地溫柔。天哪,在那些日子裡,我是多麼需要溫柔啊,就像一滴雨水渴望被太陽蒸發得無影無蹤。
從那天起,我們幾乎每晚都在這張沙發上吃方便麵,摟抱、撫摸……摟抱、撫摸讓我很疲倦,很瞌睡,我無力地蜷在亂糟糟的沙發上,我說對不起,我要睡一會兒……然後,包京生就用郵車把我載回東郊的躍進坊。我告訴爸爸,要考試了,天天都要晚自習。爸爸點點頭,他說,爸爸知道了。
媽媽打來電話告訴我,換季的積壓物資正源源運往邊境,生意忙得不得了,六月才能回家了。爸爸說,知道了,我也說,知道了。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們還能夠怎麼樣呢?
我和爸爸已經習慣了沒有媽媽的生活,習慣了我們兩個人在陰黢黢的光線中吃飯,說話,歇息,還有沉默。時間過得很快,就像麥麥德說過的那句話,時間在等待中過得最慢,而在無所等待的時候就過得很快,因為你已經忘記了時間是長是短了。
剛進五月,我們的城市一直在斷斷續續下著小雨。到了晚上,街燈下的雨水就跟雪蟲似地飛舞,夏天的雨水成了瀟瀟的春雨,冷嗖嗖的風如同是上一季的北風。包京生的手對我漫長的撫摸,已經讓我對它有了依賴,讓我有些離不開了。他的手總是熱得不得了,簡直可以把一塊生肉慢慢地烤熟,就像烤熟一塊淌著油脂的肥肉。上學的路上、上課的時候,我都在走神,我都在想著包京生的手,我對自己說,你不在想男人,你只是在想著男人的手,想著它來把你弄暖和。
有一天朱朱忽然對我說,你看起來要病了。她的細眉毛擰成一個結,她說,你的頭髮長長了,聲音發軟了,也想跟我們一樣做小女人了?
我傻了半天,摸摸腦袋,還真沒有了那種板刷一樣的感覺。我的頭髮長長了,也就跟我的嗓音一樣,變綿了、變軟了。讓我吃驚的是,我還在額頭上摸到了一排齊刷刷的額發,是那種被叫做劉海的東西。我說,我怎麼會呢?朱朱,我怎麼會這樣呢?難道我會忘了剪頭髮嗎?
朱朱鬆開眉頭,婉爾一笑,她說,你忘的就這一件事情嗎?
我還記得那一天晚上的風特別大,天上自然也是飄著飄不完的雨水絲。街道顯得很空曠,道路顯得很乾淨,我打著一把傘,坐在包京生郵車的後座上看街景。他說,操,姐們,你真像一個鄉下的小媳婦兒啊。
我忽然也很邪氣地笑了笑,我說,媽的,你一會兒操姐們,一會兒操媳婦兒,你到底操過多少呢?
包京生說,你真想知道嗎,風子?包京生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小,變得很正式,就像一個嬉皮士忽然套上了燕尾服,他有些扭捏,或者說忽然有些羞澀,或者說是猶豫。你想知道嗎,風子?他說,你想知道,我馬上就讓你知道的。
我想說什麼,我忽然覺得自己也變得扭捏了,我紅了臉,居然說不出話來。我會有扭捏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我自己也吃驚呢。雨水在我的傘上蹦豆子似地跳,包京生的雨披後邊,雨水一豎一豎地淌。我想我也會扭捏了。
到了包京生家裡,我的手腳、全身,就連腦子、心臟都被風和雨水弄得硬邦邦的了。進了門,我很吃驚地發現,沙發上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茶几上也是乾乾淨淨的,上面擺了幾瓶紅葡萄酒,還有好多麵包、罐頭,罐頭中間立著兩隻高腳的玻璃杯,看起來高高低低的,有的把光線吸進去,黯淡神秘的樣子,有的光芒四射,是按耐不住的樣子。我呵著手問他,你劫了財了?
操,劫財的事情我不做。他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對不對?我找阿利借的。包京生脫了雨衣,雨水從它的下擺流下來,從他的鞋子四周浸開去,乾巴巴的水泥地上,水的痕跡慢慢變大, 彷彿電影裡的作戰地圖,一個版圖在侵蝕著另外一個版圖……。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包京生已經拿了家什在開罐頭、酒瓶了。
我說,你就是在劫財,你是在劫阿利。
包京生說,那阿利劫誰的,他爸爸的。他爸爸又劫誰的?還不是劫我們的。我借他的錢用,還有還他的那天是不是?
我霍地站起來,就往門邊走。我也說不清,我為什麼突然發了那麼大的火。陶陶找阿利拿錢,包京生找阿利拿錢,我們都曉得,有什麼區別呢。阿利最不缺的東西不就是錢嘛。可我還是火了,蹬蹬蹬就走到了門邊上,我想我是在撒嬌、發嗲,或者挑起事端吧?這不是我的性格的,我的頭髮長長了,我就成了一個小女人了吧?
就在我給你講述這件事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發火的原因,其實連我也沒有意識到,我是在找一個理由逃離開。我把手擰住門把,門把如同一塊冰,簡直要把我的手粘住了。我的手離不開門把,同時我的手也擰不開門把了。這時候,包京生從後邊跨上來,把我抱住了。他的身子那麼寬大,騎車又騎得他熱氣騰騰,我一下子就跟冰一樣在他的身子裡邊發軟了。
包京生抱住我,把我抱回沙發上。
噢,接下來,我不曉得該怎麼給你講。不是羞於啟齒,因為我並不覺得這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事情。我只是擔心你是否能夠聽明白,一切都和我預料的不一樣,當然,也和你此刻想像的大不同。如果我讓你發生了什麼誤解,那就按你的誤解去理解吧。麥麥德說過,當你把一匹駱駝誤解為一隻羊,又再把一隻羊誤解為一匹駱駝,然後事情就接近真相了。
包京生小心翼翼地弄我……把我弄得一身熱乎乎的。我始終都睜大著眼睛,看看他,看看茶几上的食物,看看頭頂上陰黢黢的燈泡。包京生的嘴裡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可我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感覺到脹,沒有感覺到痛,也沒有感覺到快樂,或者是痛苦。真的,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我只是覺得很暖和,我被立夏之後的雨水淋得硬邦邦的,而包京生把我從頭到腳都弄得暖洋洋的。
包京生吭哧吭哧的聲音越來越大,動作越來越猛,我感到很奇怪,我居然有空隙去想,哦,他真像一頭悲憤的河馬在跟自己搏鬥啊!接著我就開始難過地意識到了,我還沒有被脹滿,卻已經在被抽空了,這種被抽空的意識,就是伊娃寫到過的那種「空空如也」的感覺……所有的黑暗的、秘密的願望都空空如也了,一股痛得發酸的潮水漲起來,從我的肚子漲到胸口,再漲到喉嚨和腦勺,漲得把我的眼淚都漫出來了……空空如也,我在心裡念叨著,我閉了眼睛,又睜開眼睛去找包京生。我說,你就是這麼操的嗎,哥們?
包京生呼了一口氣,他細聲細氣回答我,你總算知道了,我就這麼操呢。
他把巨大的頭顱伏在我胸脯旁邊的沙發上,很久都沒有抬起來。我側了側身子,我只看到他巨大的腦勺在起伏,他呼出的氣把沙發弄得像風箱一樣地叫……。
後來這個情景就過去了。因為這個情景無論漫長還是短暫,總會過去的,我們有的是時間。對於我們來說,對於泡中的孩子來說,我們富有的不就是時間麼?即便你泡不起吧,泡不起妞,你至少還泡得起時間啊。後來,我和包京生坐在沙發上吃東西,喝酒,靠著沙發打瞌睡。過了一陣,就是說又過了比較久的時間之後,包京生說他還想試一試。我說你要願意,你就試一試吧。我不知道這天晚上他一共試了多少次,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樣,空空如也。我不知道在哪一次的間歇睡著了,到醒來的時候,已經第二天的中午了。我發現我們都還在那張沙發上,水泥地上的水跡早已看不出一絲痕跡。我們吃了很多東西,喝了很多酒,又睡了比較長的時間。
這一天是英語和語文的半期考試,可我們把這兩件事情都睡過去了。
*第七部分
漏考是要受到懲罰的,但懲罰遲遲沒有來臨,甚至看不到來臨的徵兆。就連朱朱都讓我放寬心,說這種破事情泡中多的是,最壞也就是寫檢查、補考吧。我也覺得是這樣的,甚至我都想好了,請伊娃吃一頓麥當勞,讓她為我和包京生代筆寫檢查。我鬆了氣,一切照舊,一連幾天風平浪靜。我和包京生都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我們還是天天晚上到他家裡吃方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