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考是要受到懲罰的,但懲罰遲遲沒有來臨,甚至看不到來臨的徵兆。就連朱朱都讓我放寬心,說這種破事情泡中多的是,最壞也就是寫檢查、補考吧。我也覺得是這樣的,甚至我都想好了,請伊娃吃一頓麥當勞,讓她為我和包京生代筆寫檢查。我鬆了氣,一切照舊,一連幾天風平浪靜。我和包京生都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我們還是天天晚上到他家裡吃方便麵。當懲罰到來的時候,真是猶如晴天霹靂,把我們一下子打懵了。
當然事後想起來,其實是看得出一些跡象的,就像風暴過境的時候有短暫的寧靜,沒有人要求我們為漏考作出解釋,宋小豆見了我們一聲不吭,完全若無其事,登記成績的班委也沒有提出疑問,陰謀就在不聲不響中積攢起來,只有陶陶還像是一隻能預見地震的狗,衝著我亂咬了幾聲。
陶陶是在樓梯拐角和我並排走到一起的,就是他從前截住我並第一次擰我的那個拐角。我們是去出課間操,好像很自然地就走成了並排。恰恰就是在那個拐角,陶陶的腳絆了一下,他哎約了一聲,抓住扶手,把背脊躬了躬。我說,陶陶,沒事吧?陶陶抬頭看著我,嘴角浮起微笑來,他說,我沒事,絆一下有什麼。你呢,你沒事吧?陶陶的話很好笑,我有什麼事呢,我和包京生的事誰都知道了。我說,我一點事也沒有啊。
陶陶的嘴角還浮著微笑,但微笑僵持久了,就有點像是冷笑了。陶陶說,沒事就好,有事也躲不過去。因果因果,有因就有果。小心點不會錯吧?
這時包京生從後邊下來,在陶陶的背上拍了拍,他說,哥們,你沒事吧?
陶陶說,有事也是小事。
我心裡焦躁起來,我說陶陶,你說話怎麼變酸了,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簡直聽不懂你的話了。
陶陶咕噥了一句英語,有點像「這該死的」,但不是「這該死的」,誰知道呢。我們曾經嘰嘰咕咕模仿宋小豆,模仿她的鳥語,其實全是些胡說八道。陶陶嘰咕完了,就做得一瘸一瘸地走了。
今天是半期結束前最後一次課間操,宋小豆早讀的時候就宣佈,陶陶是要站在前邊領操的。她說,雖然是半期,可半期也算一個總結,我們應該有始有終,虎頭豹尾。豹子的尾巴多漂亮啊。說到豹子的尾巴,宋小豆的聲音歡喜得發顫,連臉上都現出了紅潮。她的獨辮子從頸後繞過來,搭在胸前,她現在喜歡一邊說話一邊撫摸辮子,辮子和豹子的感覺都是一樣的吧?
我不記得高二?一班有過什麼可憐的虎頭了,但我還是喜歡宋小豆的說法,豹子的尾巴的確是很漂亮的啊。而且我還發現宋小豆也變得漂亮起來了,她的臉色、嘴唇都明顯地變得飽滿、紅潤了,尤其是那兩瓣突出的小嘴巴,就跟玫瑰花一樣友好地迎著人們開放了。她還有好長時間都沒有夾著英語罵過我們了,她只是告誡我們,要珍惜光陰。珍惜光陰,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總要努一努嘴巴,嘴巴軟得就像唇膏快要滴下來了。
有一回吃燒烤的時候,朱朱曾對我說,密絲宋要結婚了吧?但包京生搖搖頭,他說,你懂什麼,密絲宋是在戀愛呢。
我沒有發表意見,我覺得他們全在瞎說。宋小豆這樣的女人是不會戀愛的,她會被哪個男人擺平呢,真是笑話啊。宋小豆那麼驕傲,還需要男人做什麼呢?但我沒有說,我怕他們罵我是傻子。
我更不敢說出我對陶陶的感受了,雖然我對他已經沒有什麼感受了,因為我根本就看不到他,即便是一個影子他也會在眼前晃蕩,是不是?可他的影子就像被另外的影子吸了進去,無聲無息地沒有了。所以,當他突然站在前排給我們領操時,我真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呢。剛才在陰黢黢的拐角處還不覺得,現在他和我一下子面對面了,我就有些發愣,就像是彼此隔了八年十年的光陰。宋小豆不是說要珍惜光陰嗎,可光陰就這麼過去了八年十年了。有很多腦袋在我們之間滾動著、起伏著,像漂在河面上的瓢,五月的陽光射下來,讓人眼睛發黑,卻感覺不到一點點的熱。陶陶的表情很嚴肅,動作作得一絲不苟,簡直可以說是優美大方,的確沒有人有他做得那麼好看了,那麼粗獷又那麼優雅。我不記得陶陶從前是不是也做得這麼好,我只是覺得他是明顯的消瘦了,兩邊臉頰給斧子各劈了一斧似的,陡削得可怕,而且白得發青,眼睛很疲倦,裡邊冷冰冰的,和今年五月的太陽沒什麼兩樣。我看著陶陶,看了又看,看啊看的,就有小蟲子爬到了我的眼角,爬來爬去,癢得心口發酸。我拿手指頭在眼睛上揉了又揉,再睜開的時候,隊伍已經散了,陶陶自然又是人間蒸發了。
半期有一個總結報告,我們坐在教室裡聆聽蔣校長的聲音。蔣校長的聲音第一次從那幢被植物覆蓋的小樓裡傳來,和蔣副校長的聲音沒有什麼不同,缺乏起伏,也不要抑揚頓挫,但是平靜、沉著,語重心長,就像一張打濕的抹布在耐心地擦拭有灰塵的課桌。而事實上,沒有變化是不可能的,因為在這個報告中,蔣副校長已經正式成為蔣校長,如果沒有變化,他如何要花那麼大的力氣呢?
五分鐘以後,我開始打瞌睡了。外邊在吹著風,皂莢樹的葉子跟麻雀似地在亂飛,教室的窗簾拉得死死的,我們鼻子呼出的熱氣把自己的臉都蒸得紅通通的,而蔣校長的聲音又多麼催人入夢啊,就像睡在火車上數鐵軌的喀嚓聲。當然,我瞌睡的原因是我晚上沒有睡好。我越來越迷戀於和包京生在沙發上做事了,雖然總是「空空如也」,也就有了更多的追求,因為是空空如也,就反而鍥而不捨。什麼是人間的理想,麥麥德說,就是掛在毛驢嘴邊的一塊肉啊。
當然,我嘴邊就連這一塊肉也見不到呢,我見到的只有包京生。他可以是一塊巨大的肉,也可以什麼也不是,哦,可憐的伊娃,為什麼要讓我知道「空空如也」?
我已經連續三個晚上沒有回家了,我對爸爸說,考試期間我要住在同學家複習功課。爸爸自然不會說什麼,他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我不知道包京生是怎麼給他舅舅、舅媽說的。我見過他舅舅、舅媽一次,很晚了,我都在沙發上睡著了,只聽到開門的聲音,有人說話的聲音,北方話,很重的捲舌音。我迷迷糊糊看到兩個同樣高大的男人和女人,攙扶著進裡屋去了,一陣風拂到我的臉上,後來我就接著睡著了。醒來早已天亮,這個家裡又只剩下了我和包京生了。天是早已亮了,我們起來的時候汗水淋淋,因為包京生總要徒勞無功地幹上一回。干吧,我說你想幹就干。包京生的動作很猛,河馬似的嘴裡轟轟作響。我則平靜地躺著一聲不吭,我發現我很可憐他,心痛他,想他好,想他如願以償,想我自己能夠變成屋頂上的牝貓,真的,我情願變成屋頂上的牝貓,使勁地叫,叫得淚水舒舒服服地流出來,我和他也就舒舒服服多了吧?
我聆聽著蔣校長的聲音,但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的聲音穿過我的耳朵,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回味著想像中的那種舒服,幾乎就要沉入睡眠了,好比一艘潛艇正向著深海下潛。但就在這個時候,蔣校長的聲音突然跟刀子一樣,把我的耳膜割痛了。刮了一下,又刮一下,我開始清醒過來,耳膜還在痛,痛得我睡意全沒了。我看見同學們都在看著我,眼睛裡個個都漂著怪怪的表情,我不曉得這是為什麼?
我瞟了一眼包京生,他還是坐在我的前邊,跟個墳包似的,鼓在大家的頭上。好在蔣校長說到什麼關鍵處,都會反反覆覆地嘮叨。我見過瓦罐寺的和尚敲木魚,敲到得意的地方,個個都是搖頭晃腦,敲了一遍又一遍。
我很快就聽明白了,蔣校長正在宣佈一項校長令。校長令的目的是確認他成了校長,但是內容卻是要嚴肅校規,把兩個倒霉的傢伙趕出泡中的柵欄門。這兩個人就是包京生和我——鑒於高二?一班包京生和何鳳兩位同學多次違反校規,擾亂秩序,抗拒考試,屢教不改,特將包京生開除出校,何鳳保留學籍……。此令,校長蔣××。
我一點想法也沒有,沒有思想,也說不出話來。就像在沙發上聽憑包京生幹事情,似乎是被灌滿了,其實是被抽空了。我長長地喘出一口氣,差點兒又他媽的昏睡過去了。
中午我們照舊去吃燒烤。大家都不說話,吃了一串又一串,竹籤子扔了一地,阿利也吃了很多雞屁股,他忽然說了一句話,媽的×,雞屁股還越吃越有味道呢!包京生笑了,他說阿利是個明白人,你知道得忒晚了,可你還是知道了。他又轉向朱朱,他說朱朱,你說是呢不是?
朱朱婉爾一笑,她說,是知道了,可還是晚了,你說是不是呢,我的大爺?
我一直在等待著包京生說話,因為散會之後他就沉著臉,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等待著他爆發一串輕蔑的大笑,或者說些山搖地動的大話,哪怕是打腫了臉充胖子。可他就是一言不發,他的臉陰沉著,臉就跟河馬的皮鬆鬆垮垮地耷下來,感覺他轟轟的聲音只在身子裡打轉。現在他終於說話了,朱朱的笑把他緊閉的牙床撬開了,我知道他要不是仰天大笑,就是要怒不可遏地把燒烤攤子踢翻了。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他說,吃吧吃吧,吃一串是一串,對吧?他長時間地看著我,笑瞇瞇的,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我難過得眼淚都要淌出來了。我說,大爺,大爺,你就找不出一個辦法了啊?
包京生做出沒有聽清楚的樣子,他說,辦法,什麼辦法,你為什麼偏偏要我找辦法?他的嘴大張著,我們仰望著他,看得到他發黑的天膛,甚至還能看到他充血的扁桃。他把扁桃對著朱朱、阿利,還對著金貴,他說,風子,你為什麼不問問他們,他們又能找出什麼好辦法?!包京生從前粗聲粗氣的嗓門,現在變得意外的尖厲,就像一個小孩子摀住耳朵,發出細細的尖叫。
我有些發懵,我說,大爺,你裝什麼瘋啊,他們找辦法幹什麼?
包京生冷笑起來,哪我又找辦法幹什麼?
我拿一根指頭指指他,又指指正在炭火上冒著黑煙的雞屁股,我說,你真的是瘋了,你明天就不是泡中的學生了,可他們明天還在這兒吃燒烤。
包京生瞪著我,久久地不說話,臉上交替著僵硬了的笑容和怒容。大家都不說話,都傻乎乎地看著他,說什麼呢?我應該是可以說兩句安慰話的,可我被判了死緩,我似乎也該等著別人來安慰吧。
打破沉默的人居然是金貴。金貴說,波,波算啥子的。我們吃燒烤,包京生也吃燒烤,燒烤跟燒烤,有啥子區別呢?
金貴的話土拉吧嘰的,我們好像都還沒有聽懂,可包京生已經舒了一口氣,全身四處都在轟轟地響,把憋悶的鳥氣都排放出來了。他說,好,金貴說得好,有啥子區別呢,今兒我怎麼做,明兒還怎麼做,包京生不還是包京生嘛?
只有金貴憨憨地笑了笑,兩個人四目相對,就像武俠小說的心意相通。我們離開時,在河堤上扔滿了遍地的竹籤。河裡漲了水,河床很難得地被塞得滿滿當當,河流忽然就有了富足的感覺,它把骯髒的淺灘,也把下水道的氣味,都掩蓋了下去。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我當然也不知道包京生在打什麼主意。
半期結束,校長的報告一完,就跟吃了半頓散伙飯差不多,散了散了,回家吧,輕鬆幾天再說吧。第二天照例是家長座談會,但對於學生來說,那已經是家長的事情了,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學校的鐵柵欄門嘎吱嘎吱吃力地叫著,被灰狗子推來關上了,灰狗子是一臉的輕鬆和得意,他的意思就是說,這幾天即便你在校門口被人打個半死,或者反過來,你把哪個倒霉蛋踹個四腳朝天,都是活該,我只會在柵欄裡邊樂呵呵地觀賞。除了觀賞,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半期考試不是期末考試,可對於我們泡中來說,只要是考試,考試過後大家都要輕鬆輕鬆。
那天在蔣校長的報告後,吃完了燒烤,我本來是要跟包京生走的,但是他告訴我,我不能跟他去了,因為他父母從西藏來了,就住在那個有大沙發的家裡休長假。他說,你不能去了,風子……說完這句話,包京生就蹬著龐大的郵車,慢慢地消失了。
我曉得他是在撒謊,但我沒有把他的謊言戳穿。他想一個人呆著,我也想一個人呆著。
風在泡桐樹的枝椏裡嘎吱嘎吱地響,我覺得很累,人在午後總是覺得很累,我就靠著一棵泡桐樹歇息著。上午開會的時候,我還在回想怎麼和包京生取暖取樂呢,這事情轉眼就過去了。如果兩個人都是涼的,那暖氣又從哪兒取呢,可憐的包京生,當然還有可憐的風子。
包京生這一回有法子化險為夷嗎?明天的家長座談會,我是打定了注意要請假的,媽媽本來就不在,爸爸呢,在我的謊言中,他早已從大使館內調,成了一方的部隊長。我就說他正在指揮一場軍事演習吧,將軍怎麼能輕易下火線呢!包京生怎麼辦?他的家長來了,也就是領取一份學校的書面通知書。不來?不來那就算是默認吧。包京生即便被逼成了一條瘋狗,他也跳不過這道牆了。宋小豆後來總結過,校長令就是校長的決心,或者,她咕噥了一下,或者說就是雄心。
時間還早,我一個人跨過濱河路,沿著河堤走著,慢慢走,走出了一身的汗水。河面上升起薄薄的霧,有個男人穿了水靴,站在水裡搬網。河水本來已經深了,搬網又搬起了污泥濁水,臭氣熏得人的眼睛都要落淚了。可那個人就那麼站在水裡操作他的魚網,很有耐心地搬起來,又放下去。偶爾有幾條指拇大的小魚在網裡跳躍,肚皮銀光閃閃的,他揀過來看看,又扔回了水裡。岸上沒有一個打太極拳的老太婆、老太爺,只有幾個找不到工作的民工跟我一樣,呆鳥似地守著那張網傻看。河邊總是有風的,風慢慢把我身上的汗水吹乾了,五月的午後,我居然涼嗖嗖的,還打了幾個哆嗦呢。我看看周圍的民工,他們的樣子和剛來的金貴差不多,頭髮又長又亂,衣服又薄又舊,嘴唇已經冷得發烏,卻還是毫無表情地看著那張網,那張網在污水裡起伏著,出沒著,最後還是空空如也的。
我忽然想到,我如果就跟這些民工走了呢,跟他們回到一個建築工地的工棚裡,一起吃飯、睡覺,會怎麼樣了呢?我可以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男人,不說話,有活路的時候就做活路,沒活路的時候就來河邊做呆鳥,晚上我們幾十個人擠在一塊,用鄉巴佬的口音談天說地,多安逸啊。別人會說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別人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泡中、街坊,還有這個人那個人,都成了記憶中的人。我就和幾十個熱氣騰騰的人擠在一塊,在汗氣刺鼻、煙氣嗆人的工棚裡過夜,該是多安逸啊。
當然了,我知道自己是在想入非非的。我還沒有傻到讀了童話就想做仙子,看了一部卡通就想當米老鼠吧,我說過我是一個正常的傻瓜,對不對?我看了那麼多麥麥德的連環畫,可我從沒有做過遊俠夢呢。我站在風中,很嫉妒地想起了伊娃。她雖然是個瘸子,哪兒都去不了,她卻可以沉到自己的《地下室》裡蒸發掉。同時我也恨恨地想起了包京生,如果不是他在堆滿衣服的沙發上教會我取暖取樂,我哪知道害怕什麼寒冷呢?
我立在風中,風吹乾了汗水,我覺得發冷,但是在冷透了之後,又開始慢慢地熱了起來。熱是從腳心冒起來的,一寸一寸地爬上我的身體,小腿、大腿……,熱氣甚至從我的頭髮上蒸發出來,我的全身有了暖洋洋的感覺。突如其來的溫暖把我留在了原地,我沒有驚訝。過去我有過類似的經驗,這就是飢餓,當飢餓把肚子弄癟了卻吃不到東西時,慢慢地就有了被塞滿的感覺,塞得滿滿噹噹的,居然會讓人想打飽嗝,想嘔吐。現在,我一定就是被風吹暖和起來的,骨頭裡像有了小火苗在一點點地燒灼。我喘了一口氣,看著那搬網的男人在污水裡勞作。這一回我是真的淚眼模糊了,太陽從灰撲撲的雲裡擠出來,在水面上映出刺目的光芒,光芒讓河水變得好看了,我的眼睛也被這光芒射得流出了淚水。淚水流到我嘴角,我伸出舌頭添了添,我的淚水是鹹的,也是真正的有暖意的。
我別過頭,發現那些民工早都走掉了。然而,在河堤的那一頭,也就是在一排柳樹的下面,有一個人在朝著我揮動手臂。已經揮了很久了,還一直在有耐心地揮著呢。哦,是朱朱,我這樣想。你也是這樣想的吧?除了朱朱,還有誰會對我這麼有耐心呢?
可是我錯了,這不是朱朱。我拿手背和袖子把淚水揩乾淨,才看清是伊娃。伊娃的臉上在笑著,因為這笑,使她蒼白的臉上有了更多的陽光,她的鷹鉤大鼻子也就有了更深的陰影,看起來,她的臉就像雕塑一樣的了。河堤上有很多雕塑,伊娃成了雕塑中最漂亮的一個,而且她的手上還有個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針尖似地刺著這兒刺著那兒。
我朝伊娃走過去,她微笑著等候著我,風還在吹著,她那一頭乾枯的黃毛讓風托住,一浪一浪地浮動。我現在不得不承認,伊娃的微笑使她看起來很漂亮,漂亮得像一個北歐女王呢。而我呢,就像一個被打敗又被招安的野蠻人。我走到她跟前,她還真跟女王似地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腦袋。當然,她不是平手壓壓我的頭頂,而我也沒有把膝蓋朝她彎一彎。我比她高出一個頭,她做不到。
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臉頰,她說,風子,你哭了?
這種話她居然敢來問我,可她就是這樣地問了。她的聲音和從前不一樣,很慈祥,很關懷,在這個五月吹著涼風的午後,她的聲音聽起來就跟個老奶奶似的。我說,哭了,哭了又怎麼樣呢?我的話是挑釁性的,可聽起來就像是在發嗲。我為自己居然發嗲感到難過,而且是在瘸子伊娃的面前,我差點又要落淚了,因為伊娃手上那根閃閃發光的針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怕她覺得我真是在哭哭啼啼,就先拿話堵住她,我說,你裝神弄鬼的,就像手上真的戴了顆針尖大的鑽戒,是不是?
伊娃呻吟了一聲,我發誓就像陶陶第一回撫摸她瘸腿時那樣呻吟的。她說,天,風子,是誰告訴你的呢?她把右手舉起來,放到我的眼皮底下,她說,好看不好看?
這次我扭扭頭,避開了那道光芒。我看清楚了,伊娃的無名指上真他媽套著一枚黃金戒指呢,戒指上千真萬確嵌著一顆鑽石,只有針尖那麼大。我擰住她的無名指,擰得她的臉都變歪了。我說,你們都喊我瘋子,世界上哪有比我更正常的瘋子!你做什麼秀呢?
伊娃卻不生氣,她把手使勁抖了抖,變歪的臉慢慢回到了正常。她說,我沒有做秀啊,真的,我為什麼要做秀呢,不就是一枚戒指嗎?
我也笑起來,她戴戒指礙了我什麼事呢。我說,你愛戴不戴,不就想炫耀你又有了個男孩嘛。
伊娃的微笑變成了冷笑,她說,風子,我從前是高看你了。戒指,你想說的是訂婚或者結婚的戒指吧,非得男人給我們買嗎,自己給自己買行不行?伊娃臉上的冷笑緩和下來,成了悲天憫人的笑,她說,風子,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搖搖頭,我說,伊娃,你總是比我們高深,就像漲了水的河,我哪能明白呢。
伊娃在我的臉頰上做得很心疼的樣子,又輕輕拍打了幾下。她說,我爺爺的爺爺的一個親戚,就是你們說的俄國老毛子,在海參崴發了財,要接我去聖彼得堡做手術。
手術,我沒有反應過來,我說,做什麼手術?
瘸腿啊,伊娃大大方方地把提了提褲腳,當然是象徵性的,我並沒有看到她神奇的瘸腿。她說,如果手術成功,我就能跑能跳能登山了,我就滿世界去好好玩。你看,你們這些能好好玩的人,卻成天滿腹心事,悲悲切切的。她說完,指頭彎成一個鉤,在我的鼻子上很親熱地刮了一下。
我有些發懵,定定地望著她陰影很強的鷹鉤大鼻子,好像這時候我才看出來,它和關於它的傳說都是千真萬確的。
我說,手術失敗了呢?
她說,失敗了,哦,失敗,他們是說過失敗的事情。據說要是割錯了某一條神經,我就會成為瞎子。不過,瞎子也沒有什麼啊,我不是寫過這就是我的理想嗎?誰都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對不對,那時候,我想看卻看不見,你想飛卻不能飛,我們是平手。
我怔怔地看著伊娃,說不出話來。
伊娃遞給我一個磚頭厚的東西,用黃色的綢緞纏著,像一盒夾心的巧克力。她說,送給你看著玩,我的《地下室手記》。我曉得你們早就想看了,是不是?
我說,是的。
伊娃笑笑,她說,想我的時候給我打電話,上邊有我的號碼。
打到聖彼得堡嗎,我說,就打到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
那有什麼呢,伊娃說,電話線又不怕冷,也不怕熱。
我的淚水噗噗地掉下來,濺在黃色的綢緞上,立刻就化開了,像子彈穿過玻璃留下來的驚紋。
伊娃,就是被我們幾乎忘記了本名的瘸腿才女梁晨,她最後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她說,眼淚可是好東西,好東西給自己攢著吧。
晚上,我在檯燈下解開綢緞,綢緞的黃色和燈光的黃色沆瀣一氣,把我的心都印得蠟黃了,是那種死氣沉沉的黃。綢緞裡邊是硬殼的筆記本,翻開筆記本,裡邊卻什麼也沒有。所有的紙芯都被快刀切豆腐似地整整齊齊切走了。封三上留著電話號碼,一長串阿拉伯數字是用大頭的泡沫筆寫的,又粗又黑,散發著淡淡的酒精味,像這位瘸腿的傢伙在狡黠地笑。
很久之後的後來,我在一個情緒低落的晚上曾經按這個號碼撥了幾次,幾次都傳來一個毫無表情的聲音,像機器人張著假嘴在自言自語: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以後再撥。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以後再撥……。
我一下子笑了起來,伊娃,伊娃,你開什麼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