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說,包大爺們,男人不要輕易低頭啊,更不要輕易彎腰啊。
包京生試著把陶陶托住自己下巴的手扳開了。他喘了一口氣,他說,你讓我進去好不好。不會是你不讓我進去的吧?
陶陶說,是我我就不進去了,今天進得去,明天也進不去,是不是?
包京生漲粗了脖子,我看見幾條血管在他的脖子上蹦出來,激動地抽搐著。他說,操,明天,明年,我包大爺們都在這兒進進出出呢。
宋小豆用英文哼了一聲。是的,她是拿英文哼的,雖然不說話可我們也能聽出來,就像老年人假裝咳嗽潤嗓子,接著就要來一記殺手鑭了。她說,包京生同學,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同學了,你真的要強行闖入嗎?
包京生冷笑了一聲,臉上豆子大的汗珠都抖了下來,砸在水泥地上啪搭啪搭地響。他說,笑死人不是!學生進課堂天經地義,強行闖入多感人,可他媽強行了還闖不進去呢,您說這是學生混球還是學校混帳?
宋小豆的眼睛刀子般地亮了一下,但馬上又收斂了下去。她甚至還浮出了一些微笑,她說,你就是這樣對一個女老師說話的嗎,你的唾沫星子都濺到我的臉上了。
包京生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就像給自己的唾沫噎住了。他看看朱朱,他眼裡是無助和茫然。在他能夠找到的人中,朱朱是他最後的一根稻草了。
朱朱倒是不急不緩、不動聲色,她也是婉爾一笑,包京生,你給密絲宋道個歉吧。她頓了一頓,再補充道,你給她留下的最後印象,不要太壞了。
最後印象,包京生悶了半天,在嘴裡嘟嘟囔囊地念著,什麼最後印象,最後印象、最後印象……,他突然衝著朱朱張開河馬一樣的大嘴、舌頭、喉管和扁桃,他的牙齒白森森的,就像一口要把朱朱咬進去。他轟轟烈烈地怒吼著: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說「最後印象」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啊!
包京生的怒吼在走廊和教室迴響,如同狂風大作,朱朱的劉海亂飛,就連她嬌小的身子都在搖晃。走廊上的家長、教室裡的家長,都呼啦啦地圍攏過來,滿是驚喜和期待。在這個煩人的下午,包京生的怒吼真是他媽的天賜好戲啊!
朱朱自然是花容失色,用雙手緊緊地摀住耳朵。宋小豆的臉色也是慘白得不行,但更像是那種敷粉過多的白,或者電影裡日本藝伎的白。她伸出手臂,把朱朱攬在懷裡,她說,不怕不怕不怕,可憐的,你不怕。
陶陶伸出一根指頭指著包京生的鼻尖,他冷冷地說,你是什麼東西,對女同學動手!你敢碰她一下我敲掉你的門牙!你碰啊,你不敢對不對?
包京生怒吼一聲,張開蒲扇一樣的手掌就要朝著朱朱扇過去。朱朱尖叫一聲,要哭卻還沒有哭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心裡一下子雪亮了,包京生今天只有一個下場,就是跟狗屎一樣地完蛋。一切都準備好了,四面都是石頭,就等他這個傻蛋自己砸過來。但我還是大叫了一聲——不!並且朝著門口衝過去。我本來是不想給他添亂的,可我添亂不添亂,他都已經被預設為一枚傻蛋了。
我的叫聲太大了,以至於成為了一聲破響,彷彿銅鑼被擊成了碎片。包京生吃了一驚,猛地把雙手縮回了背後。
我衝過去想拉開包京生,但我剛剛走到陶陶的身邊,他突然提起陸戰靴在我的腳背上狠狠地踩了一下,我痛得媽呀一聲跪下來,正撲在包京生的腳跟前。陶陶踩得真狠啊,他就用我給他買的陸戰靴踩我的腳,我覺得我靴子裡所有骨頭都粉碎了,它隨後腫起來,就像摻了假的大土司。
我撲在包京生的腳跟前,眼淚汪汪,卻說不出話來。包京生彎下身子來拉我,陶陶指著他的鼻子,冷笑一聲,罵道,你打了女同學,還想耍流氓!
包京生這一回也不出聲,他一手把我抓起來,一手橫過去扇了陶陶一耳光。那一耳光非常的響亮,所有人都聽到了,高二?一班的家長,這條走廊上別班的家長,都趕了過來,我們被水洩不通地包圍起來,陶陶的半邊臉上立刻就像貼了一隻血手套。但是陶陶不說話,他讓所有人都看見了這只血手套。男家長在用舌頭咂咂作響,女家長則誇張地摀住嘴巴歎息,就像淑女見了強xx犯。宋小豆的菩薩髻也不知什麼時候散了,可能就是給包京生的掌風掀亂的吧,頭髮落了很多在她的臉上,還有一絡橫著咬在了櫻桃小嘴裡,就像一個受難的女神,很悲壯很堅定的舞台妝。
包京生這一耳光扇下去,就連最傻的傻子也知道沒救了,何況包京生本來並不傻呢。我撐直了,靠著門框,一點力氣也沒有,不想說,也不想動。陶陶並沒有還手,其它人都沒有說話。包京生把蒲扇大的手收回來放在眼皮底下,細細地觀看了很久,好像在欣賞一件心愛的寶物。忽然他哈哈大笑,他說,他指著宋小豆、陶陶、朱朱,他說,爺們賠了千千萬萬的小心,還是給你們算了。算了就算了吧,一個耳光和一百個耳光有什麼區別呢、呢、呢、呢……他不等自己的話音落地,就照著對面的三個人掄開巴掌亂打。陶陶迎著巴掌跨上半步,揪住包京生的領口,把他拖到了走廊上。巴掌扇在陶陶的臉上,就像浸了冷水的皮鞭抽在浸了冷水的牛皮上,滋滋地瘋響。一個血手套蓋住另一個血手套,迅速印滿了陶陶的雙頰、脖子還有手臂。但包京生還是被陶陶揪到了護欄邊,陶陶試圖要把他上半身掀出護欄去。人群一片轟響,大喊使不得!
但是陶陶並沒有成功,包京生當胸一拳,澎地一響,並不格外的響亮,就像擊在一隻氣囊上,陶陶仰面倒下去,還滑行了三五步,他的手裡抓著一塊從包京生領口撕下來的布片子。
包京生不等陶陶站起來,衝上去就是一陣亂踢。在風快的亂踢中,包京生的腳成了灰色的雨點,雨點落在陶陶的頭上、臉上,身子的各個地方。好在他的腳冬天穿老棉鞋,夏天穿布鞋,針線納出來的千層底布鞋,換了陸戰靴,十個陶陶也早踢死了。一個踢,一個被踢,兩個人都不吭氣,陶陶伸了戴手套的手來抓包京生的腳,看著已經抓到了,卻立刻被更加猛烈地踢開去。倒是人群在隨著腳踢發出有節奏的呼喊和呼吸,憤怒的和喝彩的都他媽一樣的亢奮,和在拳擊場上看泰森打霍利菲爾德一樣緊張和亢奮。
是的,這時候你應該問:你在哪裡呢,你在想什麼呢,這兩個男孩不曾經都是你的男孩嗎?噢,是的,我就在那兒,我知道他們都曾經是我的男孩,或者說,我曾經都是他們的女孩,我現在覺得有什麼區別呢?可當時我什麼都沒法去想,我就靠著門框立著,被踩的那隻腳和半邊身子已經完全麻痺了,我現在可以說,如果他們兩個人中有一個人死了,我就讓另外的半邊也他媽完蛋算了。真的!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只有這一個想法,我反倒平靜了,由他們去打吧。
但是很多人都沒有我平靜,很多人都在驚慌失措著。我後來聽到朱朱在喊金貴,宋小豆也在喊金貴,她們的聲音是淒惶的,跟在乞求似的。我看見金貴就站在包京生的旁邊,很仔細地看著他們兩人是怎麼動的手。他右手抄在褲兜裡,左手握成拳頭護在肚子上,他看得那麼專注,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樣子是出奇的冷靜。這個鄉巴佬,這時候看起來竟像韓國電影的小酷哥。朱朱、宋小豆怎麼喊他,他都不理睬。朱朱喊,金貴,金貴,金貴……,宋小豆喊,把他們拉開,拉開,拉開……,我也在心裡叫著,算了算了算了……,可他們還在拚死惡鬥著。
當然,惡鬥的時間並不算太長,當灰狗子和警察來得及趕到之前,他們就已經結束了。陶陶很快放棄了抓住包京生腿腳的努力,他把身子朝著一側奮力滾動,在避開包京生踢來的一瞬間,他終於躍了起來。包京生立刻把腳頭換成了拳頭,陶陶躲閃著,卻不後退,只是反手伸進自己的書包去拿什麼。他的頭上、身上都連挨重拳,身子搖搖晃晃,但他還是撐住了,並從書包裡把東西抽了出來。
所有的人,還有你,都以為陶陶抽出來的是一把刀子吧?噢,不是刀子,如果是刀子那才好了。一把好的刀子,是不會在這種場合出現的。好的刀子是漂亮的,優雅的,是用來想像的、自我慰藉的,怎麼可能用在一場骯髒的格鬥中呢?所以在那個時刻,陶陶他抽出來只是一件包紮好的汗衫。汗衫原來是大紅色的,但是被汗水和肥皂咬成了冷漠的淺紅。汗衫裡裹著一塊比包京生拳頭還大的鵝卵石,這樣,汗衫就成了可怕的鏈球。不過這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那時當陶陶把汗衫揮舞起來的時候,別人還以為他是被打得手忙腳亂了呢。
包京生立刻就落了下風。汗衫裡的石頭抽打在他的頭上、肩上、胸口上,不曉得比腳和拳狠辣了多少倍,但卻一點聲音都聽不到,全被包京生的棉和肉吸進去了。陶陶用汗衫不停地抽打著,就像農民揮舞一束稻子打向拌桶。包京生毫無還手之力,而陶陶雖然使了吃奶的勁,卻依然呼吸均勻。最後包京生被逼到一個角落裡,蹲下來用兩隻蒲扇大的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再後來,陶陶可能是累了,厭倦了,總之是不打了,他就一腳踢去,包京生仰面倒下來,雙手慢慢鬆開,血從他的鼻孔、嘴角嚅出來,濃得跟漿糊一樣的濃,黑得就跟墨汁一樣的黑,熱騰騰的,腥味也是刺鼻的、嗆人的呢。
陶陶把汗衫小心翼翼放回書包裡,沒有再動包京生一個小指頭。他把一隻腳踏在包京生的胸脯上,看著包京生。我們都能聽到陶陶的呼吸,還是那麼均勻和穩定。陶陶很平靜地說,包京生,這兒是學校,你知道嗎這兒是學校,你耍什麼流氓呢?
*第八部分
隨後,宋小豆從手袋裡掏出牛角梳子和小鏡子,踱到一個角落補妝去了。朱朱帶了人用濕拖帕拖去地上的汗和血,陶陶已經走掉了。只有包京生還躺在地上,他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跡,但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也可以這麼說吧,他的五官都已經區分不出來了,他的頭和臉腫得比我的痛腳還要大一百倍。有幾隻蒼蠅繞著他的大腦袋飛了幾圈,很無趣地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