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隔著一盆茉莉

    家長座談會訂在下午二點半召開,午飯以後朱朱就帶了幾個班委在教室裡瞎忙,掛橫幅,做清潔,給每個座位上擺放成績冊。他們還造了表,準備預收下學期的學雜費。學雜費存放在銀行裡,能夠生虱子似地,為蔣校長生出一筆利息來。朱朱手裡還握了一大摞單子,上邊印著些奇奇怪怪的字跡,說是要有針對性地發給某些家長。伊娃就說過,宋小豆是天生的恐怖主義者,可惜她不能投身中東或者南美,她當不了紅色恐怖分子,就只好在高二?一班製造恐怖氣氛。而可憐的朱朱,她的樣子也活像是一個大人物,除了那一摞單子,她手裡還夾著粉紅色的粉筆,不時用夾了粉筆的指頭用撩一撩劉海。綠森森的泡桐樹都把枝椏伸到窗台上了,陽光落在肥厚的葉子上,再淌進教室來,又映在朱朱的俏臉上,顯得特別的涼爽。
    朱朱看見到我忽然闖進教室,喉嚨裡小小地呻吟了一下,臉上現出怪怪的表情來。
    朱朱就像有好多年都沒有見過我了,臉上全是驚訝、猶豫、詢問……最後她走到我的跟前,她說,風子,你是來看看我的嗎?朱朱的鼻尖和眼圈都沾著些粉紅色的粉筆灰,這使她的眼睛也顯得紅了一點點,她說,你不跟包京生跑了?
    我學著伊娃那樣,食指彎成一個鉤,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我說,我跟誰跑呢,我跟你跑。我來看看朱朱,也是來看看班長。我爸爸來不了,我就來了。我幫你做事,你幫我搪塞宋小豆,好不好?
    朱朱緩了一口氣,她說,原來是這樣。你爸爸要指揮軍事演習是不是?他這個將軍要永遠當下去呢,還是就當到今天為止?
    你什麼意思呢,我做出生氣的樣子,但我心裡有些發虛。我說,你以為我在撒謊嗎?
    朱朱完全回到了原來的朱朱,她莞爾一笑,撒謊不撒謊又有什麼關係呢?你去找一張抹桌布,把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抹一遍吧。
    我很有耐心地做著朱朱交給我的任務。我換了七捅水,抹完了三十張課桌、一張講台和三十根長椅子。油漆剝落的木器在細緻地擦拭後現出了木質的顏色,陳舊但是在發出暖融融的光芒。我的手被冷水泡得紅通通的,水浸到骨頭縫裡就像北風穿過了我的身子,反而變得燒乎乎了。現在只要有什麼事情讓我干,我都能幹得非常好。最後我把抹桌布裡的水擰得一滴不剩了,啪啪地抖了幾下,晾在門後邊的一根鐵絲上。朱朱正在黑板上用中英文書寫「歡迎您來到泡中」,聽到了啪啪的聲音,但她連頭都沒有回,就吩咐我去花圃裡抱一盆花回來。蔣校長為了讓家長會開得有氣氛,特別要求美化教室,並在講台上擺放盆栽的鮮花。
    說起來你不會相信,我在泡中讀了四五年的書,我只曉得花圃在校長小樓的後邊,可我從來都沒有去過。有一回伊娃在《大印象》中寫過,花圃曾經在半夜鬧鬼,有一個女鬼像一張白紙上上下下飄,還咿咿呀呀哭,蔣校長叫罵了幾聲也沒管用,後來他放了一炮,也許是一個鞭炮吧,四周才平靜下來了。第二天早晨,巡邏的灰狗子發現,花圃的籬笆上真的貼著一張白紙,就跟佈告一樣在宣讀著什麼,可惜上邊沒有一個字。沒有人把伊娃的把戲當一回事,只有可憐的陶陶呆頭呆腦問過她,到底是真還是假?伊娃用挑釁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她說,是魔幻現實主義,誰管他真真假假。
    那時候,陶陶還沒像刀子一樣扎穿過伊娃的心。
    走到花圃的籬笆前,我的眼前浮現出伊娃在河邊最後給我招手的樣子,她的笑是心中有底的,你知道嗎,她大概是在說,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帶走了。是啊,伊娃把所有的秘密都帶了。我看著近在咫尺的籬笆牆,籬笆牆上覆滿了墨綠的壁虎,別說一張白紙,就連一根竹竿都看不見了。壁虎覆蓋了籬笆還覆蓋了校長樓,這使它們融為一體,一個從另一個中間伸展開來,有了起伏,有了面積。我回頭望望小樓和小樓上的窗口,窗口就像是掩埋在濃眉下的蔣校長的眼睛。
    已經有好幾位同學在端走花盆了,還有好多同學在陸續地趕來。我也順著他們朝裡走。但是有個女人把我叫住了,她說,喂,你停一下。起初我沒想到是在叫我,還走著,地上很濕潤,花圃在散發出很嗆人的草青味。但是那個聲音提高了嗓門,她說,就是叫你呢,你這個女生!
    我側過臉來,才看清是任主任站在籬笆門的邊上。從前任主任留給我的記憶是站在座位邊嚴厲地俯視我,而現在是我在俯視著她,我發現我其實要比她高多了,甚至她寬闊的下巴也是那麼乾巴和無聊。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就那麼猛然地長高了,看到自己已經在俯視任主任了,這個發現讓我心跳和不安。我把頭埋了埋,讓自己的背顯得有些駝,我說,任主任好,你是在叫我嗎?
    任主任笑了笑,你學乖了,任主任說,你學乖了,你都不像是你了,你看,我知道是你,一下子倒叫不出你的名字了。我現在有些喜歡你了,知道嗎,我是記情的人。
    我有些懵了,我說,任主任記我什麼情呢,你又不欠我的情。
    任主任哦了一聲,她說,你比我想像的還要討人喜歡呢,我沒有看錯。如果你不是何鳳的的話,——哦,我現在想起你的名字來了——如果你不是何鳳的話,你已經被開除了,還留在學校察看什麼呢?
    是這樣的,我明白了。我看著任主任,她正對我露出慈祥的笑容,陽光射在她染得黝黑的頭髮上,就像戴了一隻亮錚錚的貝雷帽。我說,謝謝任主任,你給我留了一條出路。那,包京生怎麼辦呢?
    任主任還是笑著,她說,你什麼時候不留板寸的呢?我還以為你真成熟了呢,才曉得你頭髮長了,見識就短了。包京生在校的時候,校規管他,離校以後,就是法律管他。任主任伸出手來,在午後的陽光中劃了一個圈,把進進出出搬運花盆的學生,把可憐的我,還有小樓和陰影,都劃了進去,她說,所有的人,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孤零零的。知道嗎,啊?
    噢,現在你算服氣了吧,泡中就是泡中,泡中的領導都是有那麼一套呢,硬得起來,也軟得下去,說話講究人情味,夾著威嚴感,停頓的地方卻是那種似是而非的格言。不然,他們如何能作泡中的領導呢?我說,任主任,如果包京生同學堅持要來上學呢?
    但是任主任就像沒有聽見我的話,她說,女孩子還是長頭髮好看,女孩子,要那麼長的見識做什麼呢?任主任說著,就朝著籬笆門外走掉了,一步一步踱到校長小樓的陰影中去了。
    我站在那兒發了半天神,我覺得後背上熱乎乎的。太陽本來是照著我的臉和胸脯,現在就像又有一個太陽在貼著我的後背,汗水嘩嘩地在我的衣服裡邊悄悄地淌下來。我回過頭,看見包京生緊挨著我站著。他的樣子讓我吃了一驚,他剪了一個大光頭,發青的頭皮在發渣下隱隱可見,腦袋就像發酵的饅頭,一下子又大了十倍,而他的呼吸吹著熱風一樣吹到我的身上,他的額頭上面、眼皮底下、鼻子兩邊,都掛著豌豆一樣大的汗珠子,他的河馬一樣的大嘴巴像下水道的蓋子一樣,一掀一掀地噴熱氣。我說,你還是來了?
    他說,我來幫你抱花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說什麼呢,包京生的樣子有一種鬆弛,這是把什麼都豁出去的鬆弛,跟他平時表現出來的滿不在乎不一樣。他用蒲扇一樣的手背揩了揩臉上的汗豆子,又拿蒲扇一樣的手掌扇了扇風,他說,我來開家長會,朱朱說你在這兒抱花盆。
    我說,你開什麼家長會呢,你不就是領一張開除出校的通知書嘛。你實在想要那張紙,我可以替你拿啊……你走吧。
    包京生搖搖頭,他說,操,我就是來開家長會的。
    我看著正午陽光下的包京生,忽然覺得他真有點像北京人了。當然,是電影裡的那種北京人,悶頭悶腦,一根筋,犯傻,捲舌音在嘴巴裡打轉,就是吐不出來。我曉得他這是真的犯傻了,我無話可說。他雖然被開除了,可今天的家長會他總還是可以開吧?
    我說,你抱吧,抱那盆最大的。
    那盆最大的花是茉莉花,花盆的口徑足足有一張桌面大,包京生抱了兩抱,才把它抱了起來,可見它的沉重,也可見包京生的蠻勁。我提了一小盆月季走在前邊,我想用我手裡的小來襯托他懷裡的大。那時候我還不曉得有將功折罪這種說法,可我已經知道了這樣去做,我算是給包京生創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吧。
    走到教室門口,我看見已經有幾個家長在靠著欄杆抽煙、看報紙,還有一個面容憔悴、頭髮枯乾的媽媽在對著手機吼叫,我三點半來!我三點半來!我說了我他媽的三點半肯定來!
    宋小豆穿著天藍色套裙站在門口,就像一個站在波音747艙口迎接乘客的空姐,滿面春風,笑容可掬。她的獨辮子束起來在腦後盤成了一個菩薩髻,她的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我承認,我從沒有見她這麼光彩照人過。在她的左右,站著班長朱朱,還有什麼也不是的陶陶。這是五月的午後,蟬子在泡桐樹上悠揚地叫,吹過樹葉的風正在熱起來,可陶陶的腳上還套著我給他買的陸戰靴,手上戴著露出指頭的皮手套,背上背著一個阿迪達斯的新書包,裡邊沉甸甸地,不知放著什麼鬼東西。他垂手站在宋小豆的身邊,就像一個憂鬱的禮儀官。可憐的朱朱,表情卻是怯怯的,宋小豆不時伸手去給她攏一攏劉海。她的樣子就像小動物,只想躲得遠遠的,卻又無處可以躲藏。
    我望著宋小豆笑了笑,逕直朝教室裡邊走。宋小豆把我攔住,她說,是月季麼,那麼好看。她示意我把花提高一點,她用鼻子嗅了嗅,她說,月季是沒有香味的,對吧?她很克制地笑了笑,但嘴角和眼角還是露出了淺淺的小皺紋,她咕噥了一句英語,說,再給花澆點水,澆得就像露水一樣,好不好呢?我點點頭,可我發現她不像是對我說的,她的聲音有些發嗲,她總不會衝著我發嗲吧。我還是點點頭,密絲宋,我說,我就去給它澆點水。
    教室裡也稀稀拉拉地坐了些家長,大家磨皮擦癢,都在埋頭拿了成績冊看了又看,翻了又翻,成績冊就是一隻麻雀也被揉熟了。他們個個的臉上都沒有表情,這使應該有點悶熱的教室如同開了冷空調,冷冷清清的。我把月季擺在講台上,回過頭,卻發現包京生沒有跟進來。
    陶陶伸出手來把他攔住了。
    陶陶說,你把花放下吧,謝謝你了。
    包京生笑笑,他說,哥們,你謝我,我怎麼謝你呢?這樣好嗎,你替我送進去,我替你看著門。包京生說著,就把花盆放下地來,騰出了兩隻手。他的兩隻手濕淋淋的,全身都是濕淋淋的,汗水就跟雨水一樣把他澆透了。我隔著幾步遠,也能感到他全身火爐似地在燃燒。包京生別頭看著宋小豆,眼裡全是漢奸狗腿子一般的謙卑和恭順。他說,密絲宋,我舅舅、舅媽不上班就得扣工資,扣了工資年底就得扣分紅,扣了分紅就得炒魷魚,所以我就來了。您說可以嗎?
    宋小豆婉爾一笑,笑得就跟朱朱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只是她有淺淺的皺紋,皺紋裡藏著冷漠和高傲。她說,我要說不可以呢?
    包京生依然在揉著自己的大手,就是一張蒲扇被這麼揉著,也變成了一張北京的攤餅。他說,您不會這麼逼我吧,密絲宋,是吧?
    宋小豆也依然在笑著,她說,不是我在逼你啊。
    包京生把兩手垂下去貼著褲縫,就像陶陶那樣像個禮儀官似的,他說,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不是,都該由我一個人來承擔,跟你們沒關係,跟我舅舅、舅媽沒關係,跟我父母也沒關係,我不上學算什麼呢,包京生就是活得跟一條狗似的也就是一條狗吧,可真那樣我父母沒法活了。您給他們一條生路吧,密絲宋!
    宋小豆用英語咕噥了一句「揶絲」,頭卻在很優雅地往兩邊搖動。我從來弄不懂,「揶絲」用在哪兒才算是他媽的同意或者否定呢?我靠著講台,瞥了包京生一眼。
    包京生和宋小豆之間隔著那盆桌面一樣大的茉莉花,也隔著茉莉花那甜得浸骨頭的芬芳味。就在這芬芳的距離中,包京生把發青的大腦袋垂下來,把腰桿也彎下來,給宋小豆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但是陶陶伸出一隻手,把包京生的下巴托住了,他這一躬竟沒能完全地鞠下去。

《刀子和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