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豆正在為泡中籌辦首屆英語節。她給英語節取了兩個名字:「泡桐樹之夏」和「仲夏夜之夢」。但她沒有辦法取捨,她說,把它們同時包含進去多好啊,可那樣實在太長了。宋小豆的眉頭很難得地皺起來,還在眉心那兒打了一個小疙瘩,看起來真的像是一顆小豆子。她要同學們都來替她想辦法,她說我希望每位同學都參與想辦法。她說,參與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有的用英語,有的用中文,有的用遊戲,都可以啊。她笑著,臉蛋上露出我們從未見過的淺酒窩。
麥麥德說過,世界上有兩棵樹,一棵向著天上長,越長越大,越長越蒼老,最後就成了一座山;一棵朝著地下長,越長越小,越長越稚嫩,最後就成了一株苗。我把麥麥德的話轉述給朱朱,我說,宋小豆就是在夜晚生長的樹。漆黑的夜晚,不就是地下的感覺麼?
朱朱說,她在夜晚生長,還要在夜晚開放呢。
我說,開放,你說的開放是什麼意思啊?
朱朱吃了一驚的樣子,我說了開放嗎,她說,我沒有說什麼開放啊。真是見了鬼了。
噢,是的,現在我明白宋小豆為什麼要辦英語節了,可那個時候,我們都只是覺得太搞笑。把英語節和泡中捆在一起,就像麥麥德形容過的荒謬,把水和火放在一個桶裡,把綾羅綢緞穿在赤腳人的身上,讓一個俊逸的騎手提著一把生銹的菜刀。真的是太他媽的搞笑了,泡中要搞英語節!
就說高二?一班吧,全體學生背誦的單詞加起來不夠一個人考大學,還要參與什麼英語節?宋小豆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辦英語節啊!兩個目的,她伸出左右兩隻手,兩隻手的兩根細長的食指,她把它們交叉重疊在一起,用一根敲擊著另一根,她說,一個是培養興趣,一個是推出尖子。
尖子?阿利說,密絲宋,你覺得誰是尖子呢,我今天就去跟他好好學習啊。
宋小豆倒也不生氣,她說,誰是尖子,我說了不算數,上帝說了也不算數,他自己說了才算數,對吧?宋小豆頓了頓,我們都以為她要用英文重複了,可是她沒有。她拿食指遙遙地點了點阿利,說,也許阿利就是尖子吧,誰知道呢,你滿身都印著洋文啊,法文、德文、意大利文……
全體同學一片掌聲,同聲歡呼,阿利、阿利!阿利、阿利!!
被熱慌了的傢伙,不吼出一點聲音來,真要去咬誰一口才解氣啊。
宋小豆費了很多唇舌,才讓我們弄清楚,英語節不是元旦、春節、國慶節,不是某一天的節,而是持續很多天的節,前者是單數,後者是複數。複數,知道吧,宋小豆從沒有這麼循循善誘過,她說,複數就是很多的數,很多的活動,很豐富的活動,唱歌、跳舞、遊戲、話劇、謎語……。我們說,我們一樣都不會。宋小豆就很寬容地笑了笑,她說了一句中西結合的格言:除了先知,每個人都是學而知之。
她給我們班排練了兩個節目,都是唱歌,一個是《字母歌》,一個是《小星星》,全班嘩然,說,太小兒科了嘛!我們是高二?一班啊!
好吧,宋小豆就揮了一揮手,讓一個小組的同學唱《字母歌》。唱到一半,他們就開始跑調了,再唱就根本是七零八落了,自己都在嘻嘻哈哈地解嘲著,說,不唱了,不唱了!
宋小豆也不說什麼,就親自指揮大家練這兩首兒歌。我不得不佩服宋小豆,她揮動雙臂,就像岸上的水鳥展開了兩翼,那麼優美、高雅,雖然矮小,卻彷彿隨時都要向上飛翔。我們排練了一天下來,已經知道什麼是四重唱了,而且把一首兒歌唱得好聽極了,真的,好聽得簡直要命。一群十八、九歲的老兒童!誰都不相信,《字母歌》會唱出這種味道來。懂了吧,宋小豆說,最簡單的就是最好的。阿利說,請密絲宋用英語再說一遍吧。宋小豆搖搖頭,說,讓尖子來說吧。
英語節是在糊裡糊塗中到來的。有一天當我發現許多彩旗在熱風中飄動的時候,朱朱說,英語節已經開始幾天了。我說,那我們應該做什麼呢?朱朱說,什麼也不做。我說,不唱歌了,不表演了?朱朱婉爾一笑,你不是天天都在教室裡唱嗎,還表演給誰看呢?重在參與,就是自我娛樂啊。哇,我呼出一口熱汽,我說,宋小豆把我們耍了。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英語節閉幕那天,宋小豆居然把它推到了最高xdx潮,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大吃了一驚。瞠目結舌,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兒說過,瞠目結舌就是全都傻了!
我記得那天早晨一直在吹風,而且間歇地落著雨,大家都以為閉幕式搞不成了。但九點一過,雨就很及時地停了,而且還送來了兩三個小時的清涼。這兩三個小時對宋小豆已經足夠了,她請來的外國客人剛剛踩著濕地走進來。
起初我們以為老外是外語學校的老師,宋小豆一介紹,才曉得都是外企的家屬,也就是說,全是老婆和孩子,白皮膚、黑皮膚、黃皮膚都有,說的卻統統是英語。有一個身子長、脖子也長的太太纏著一個陝北紅肚兜,紅肚兜裡伸出小娃娃的腦袋,就像一隻袋鼠,好玩極了。阿利說,那太太是尼斯酒店的老闆娘。我問他怎麼知道的,他說,去多了就知道了呀。我說難怪呢,她有點像尼斯湖的那個寶貝,對不對?阿利說,你別罵人。我說,寶貝是罵人嗎,我不可以叫你一聲寶貝嗎,真是怪了。阿利說,風子,你今天火氣怎麼這麼大,我不惹你了。阿利人一鑽,就不見了。因為操場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人,一個人要在人群中消失,簡直比泥鰍滑進泥裡還容易。
宋小豆的理念,是要把學生都趕到操場上來。知道嗎,是理念而不是主意,宋小豆說,我們的理念就是要把閉幕式開得像一個酒會,當然她說的是「啪踢」,怕我們不懂,還啪地將腿伸起來踢了一下。她顯然太興奮了,忘記了把玉腿從裙擺下伸起來是很不雅觀的。朱朱說,密絲宋有點失態了。我說,她還會給我們驚喜的。其實我心裡在想,唉,宋小豆還從來沒有這麼可愛過。
閉幕式沒有搞任何花裡胡哨的東西,操場周圍除了那些被淋濕的彩旗,就是成箱成箱的可樂、橙汁、冰紅茶……。小賣部的人都賺歡了,學生也吃歡了,因為他們找到了歡天喜地的借口。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教學樓的欄杆上掛著一條大紅的橫幅,那該是英語節的名字吧,可全是英文,除了年份「××××」,我一個字也不認識。後來我才明白,那是「××××泡中之夏英語節」。據說這是蔣校長親自拍的板,他說無論季節還是樹木,重點都在於泡中,——泡中有了英語節,而英語節來了老外作嘉賓。
然而,沒有人去注意這條也被雨水淋濕的橫幅,大家像觀看外星人一樣圍繞著老外,或者確切地說,那些老外的老婆和孩子。老外自然不是稀罕的東西,可到我們泡中來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客人的臉上始終浮著微笑,她們很想跟我們說點什麼,而我們圍上去,又退回來,保持著一個可以不說話的距離,因為我們什麼都不會說。在那個袋鼠媽媽一樣的太太后邊,還有一個黃頭髮的小男孩,頭髮黃得像透明的金色蠶絲,臉卻白得石膏,看起來他真的就像一個石膏娃娃呢。有人用手去掐他的臉蛋,他看都不看,就罵了一句,媽的×!他用不是英語,不是中國的普通話,而我們這個城市裡地道的方言,街頭的話,除了嫩聲嫩氣,簡直和我們泡中男生一模一樣。所有人都樂了,老師和學生都爭著去掐他的臉蛋,聽他罵人,他也不抵擋,來一個罵一個。那太太急了,把他一把扯到身後去,用她們的話大叫了一聲什麼,我們都聽不懂。太太肚兜裡的小娃娃拍起巴掌來,還露出紅色的牙床傻嘻嘻地笑。
宋小豆站在一邊也在笑,我必須承認,她笑得非常得體。她把長長的辮子盤成一個髻,挽在腦後,上邊插了一根閃閃發光的銀針。她穿了一條拖到腳背的湖綠色吊帶長裙,這讓她看起來就像雨後的樹,散發著薄荷的味道。她說得很少,很簡單,似乎在為另一個高xdx潮作著鋪墊。她的樣子,真是又和藹又驕傲,把她放在泡中,實話實說,就像把英語節放在泡中一樣不合適。她當一個泡中的老師委屈了,她可以是尼斯酒店的女老闆,而不是老闆娘;可以是一座城市的旅遊大使,而不是女導遊。她可以是很多好東西,卻偏偏是我們的密斯宋。那時候我們還小,不懂得什麼叫做荒謬。現在我們懂了,我們還曉得荒謬就是荒謬的土壤,宋小豆要做出任何事情來,都不需要再找任何理由。
在那天的閉幕式上,宋小豆一邊把說著什麼,一邊把客人往校園的深處裡讓。高二?一班的學生不知不覺地跟隨著她,很好奇的,也很得意地,在全校學生的面前,簇擁著自己的班主任。這樣的景觀和心情,對我們、對宋小豆,都還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吧。她的顧盼,她的巧笑,就像課本上說的那幾句話,把泡中提升了好幾個檔次。外國太太們會錯把泡中看做什麼呢,英文的貴族學校?
朱朱說,才不會呢,貴族學校還沒一個英語說得呱呱叫的學生?
我點點頭,正要說是啊是啊,那個呱呱叫的學生就浮出水面了。
通過我多次的講述,就像你現在知道的那樣,蔣校長的小樓覆蓋著濃綠的長春籐,在這個陣雨暫時洗去暑熱的上午,它忽然變得像是一座有年頭的莊園。花圃、菜畦、芭蕉……,都不缺乏,而且它主人的優雅、神秘,也正像是一位仿製品的古人呢。蔣校長已經回來了,朱朱說,一切搞定,下學期的時候,他就是蔣局長了。
小樓前插著幾把杏黃色的太陽傘,傘下是白色的小桌子、沙灘椅,還有兩個穿體恤的男人。
一個是蔣校長。
一個竟然是陶陶。
蔣校長穿著白色的體恤,他被海南太陽曬黑的皮膚顯得更黑了,他笑著,笑得學者、慈祥和時尚,因為他是一個校長、一個老人和一個欣欣向榮的老男人。
陶陶穿著紅色的體恤,緊繃繃地箍著他的骨架和肌肉。陶陶的長髮從中間犁出了一道河谷,那只隆起的鼻子,讓他更像是一隻食肉的鷹隼。我們都在疑惑,陶陶站在這兒幹嗎呢?然而,陶陶已經小小地跨前一步,用一口流利而又流利的英語,把蔣校長介紹給了老外,把自己介紹給了我們。
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我對世界充滿奇跡就沒有一點兒懷疑了。什麼都是可能發生的啊,你如果說一隻貓發出了虎的嘯聲,我覺得這沒什麼稀奇;你說親眼見到烏鴉長出了孔雀的羽毛,我也覺得理所應當。陶陶的英語簡潔、清晰,有著適度的頓挫、抑揚、強弱、起伏……他臉上的表情和手上的動作都很少,卻做得恰到好處,天衣無縫。他應該有一米八十了吧,卻顯得更加瘦削了,彷彿他的長高是被拔高了一節,細長而柔韌。我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我只是覺得他那麼不真實,就像屏幕上的人突然走到了我們中間。
那個像袋鼠一樣的尼斯太太,可憐的寶貝,用著了迷的灰眼珠盯著陶陶。當然,在幾步之外,陶陶的班主任也在用同樣的眼光盯著他,哦,這一回我不會說錯吧,他是她創造出來的果實,而她是在黑暗中開放的花朵。說得多酸哪……哦,不是心酸,我早不心酸了,就是酸而已。
英語節成了陶陶一個人的節日,宋小豆、蔣校長,還有外國太太和孩子,都成了烘雲托月的道具。他光彩照人,一抬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都經過嚴格的訓練,都打上了宋小豆的印戳。沒有人看不出來,陶陶受到了宋小豆手把手的調教。沒有人不去想,宋小豆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當然,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對不對?一個女人再精明無比,她也會犯一個低級的錯誤,並且把這個錯誤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是,因為這個低級的錯誤,在我眼裡,宋小豆就更像是一個女人了。也因為這個錯誤,我覺得她真是太可怕了,這種可怕只有到可以把她踩在腳下才能減輕,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啊。
噢,你同意我的話嗎,有些女人生下來就知道自己的性別,有些女人卻要經過生死折騰才曉得自己是女人。既然是折騰,失戀就比戀愛重要、嫉妒就比愛慕深刻,這就好比死的份量遠遠超過了生、黑夜的秘密遠遠勝過了白晝。哦,現在說起來我是非常的平靜,而且非常的那個……哲學,對不對?哲學,你自然比我更清楚,哲學就是那種似是而非的真理。不過,在那一個時刻,我真的忽然明白了,自己雖然留板寸、穿軍靴、隨身帶著刀子,但我的的確確只是一個女人啊。我看著我第一次愛過的男孩其實是在另一個女人手裡長大的,就像一團濕泥被那個女人的手捏著、揉著、塑造成形,我覺得兩眼發黑,差一點就要栽倒在地了。
我對朱朱說,朱朱,我要死了。
朱朱掐著我的人中,她說,胡說。你說什麼胡話呢?
我說,你們都欺騙了我。你們都在欺騙我。你們什麼都知道了,就瞞了我一個傻瓜。
朱朱說,如果他們都欺騙了你,那還有一個人對你誠實,這個人就是我啊。
我說不出話來,軟軟地靠著朱朱的肩膀。朱朱的身上有青蒿洗浴液的味道,腋窩裡還有淡淡的汗味道,我靠著她,一點勁都沒有了。朱朱笑笑,她說,你還沒有看出來嗎,哪個男孩是靠得住的呢?
熱風再次把那些淋濕的彩旗吹乾了,並讓它們重新在熱風中徐徐飄揚。英語節已經結束了,下午放假半天,全校已經清場了,在安靜得泡桐樹葉子的翻捲聲都可以聽到的正午,朱朱攜著我最後從教室走出來。高二?一班的學生今天獲得了一種權力,可以放肆一回,——這麼說,好像我們平時都是乖孩子——因為英語節是由我們的班主任主持的,而且還出了一個鎮住老外(婆)的大酷哥。尼斯太太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波地一聲吻了陶陶的額頭,她說,孩子,你可以來酒店當大堂經理了。噢,她繼而拍拍自家的額頭,當然,我的意思是大堂副理,對不對,親愛的?她紅肚兜裡的娃娃把手含在嘴裡波波地響,會用方言罵人的那個傢伙則斜眼望著陶陶,似乎在估算著他的份量。
尼斯太太的話是宋小豆翻譯的,她虛著眼睛望著陶陶,她的聲音就像專業的配音演員,韓國電視劇裡那種靡靡之音。
陶陶一點都沒有受寵若驚。他彬彬有禮,落落大方,抬起尼斯太太的手,輕輕吻了它。他說,三客喲!我們都知道,這是謝謝。
蔣校長帶頭鼓了掌,然後掌聲一波一波地向外蔓延著,就連柵欄門外那些不知所云的灰狗子也跟著鼓了掌,真是掌聲雷動,波瀾起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