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陶陶凱旋般走回教室的時候,雨點一樣的紙糰子紛紛打到了他的頭上、臉上、肩膀上。紙糰子是彩色的,就像綵球一樣繽紛絢爛。女生們擠滿了樓上的欄杆,大聲呼叫著陶陶陶陶陶陶,陶陶啊陶陶……那些紙糰子裡寫著她們的名字和奇奇怪怪的句子。這種把戲除了我,所有的女生,恐怕還有所有的男生,他們都幹過。為什麼是紙糰子呢,他們說,紙糰子就是不長尾巴的繡球啊。他們在音樂廳、體育館的門口,朝著那些明星使勁地扔,彷彿巴勒斯坦的青年朝著以色列的戰車投石塊,一個是因為愛一個是由於恨,相同的是他們都在沒命地扔!我曾經揀起一個紙糰子拆開看,裡邊的寫的不是「我愛你」,而是「我咬你!」記得有一回××芳來這兒開個人演唱會,陶陶也追著要去「咬」她一口,我說,她已經皮老肉厚,你當心磣了你的牙!陶陶很不高興,他哼了一聲,說,放心,我啃得動豆腐,也啃得動骨頭。我當時真被他逗樂了,就替他把這句話寫進紙糰子裡了。其實,××芳哪裡看得到呢,陶陶也不過是參與參與罷了。
今天,當我看見陶陶若無其事地穿過如雨的紙團時,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宋小豆不是長得很像××芳嗎?我問朱朱,是不是這樣呢?朱朱說,是還是不是,都不重要了,對吧?我吁口氣,我說我不知道。
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陶陶一隻手叉在腰桿上,另一隻手半摟著阿利的肩膀,這個姿勢似乎表明,他願意讓阿利,而且只是讓阿利一個人,來分享他的快樂和榮譽。阿利的臉是慘白的,就連嘴唇都在哆嗦著,有些語不成聲了。他說,陶陶,我們去白果慶賀吧?
白果川菜館是我們這兒最好的川菜館,我自然是沒有去過的。聽說一頓飯下來,熱毛巾都要換上十二遍,一碟泡菜也要賣上十八塊錢。阿利要請陶陶到白果吃飯,再拉上不少陪客,這一次他真是破了天價了。我看著阿利,阿利的臉色從沒有現在這麼白過,他也在笑,可笑得有些慘然,有些讓人不忍心多看。
我也看看陶陶,遠遠地,透過別人的肩膀和腦勺,他的臉從來沒有這麼紅過。當然,可以解釋為天氣太熱的緣故,也可以認為是那件鮮紅體恤的映襯。他其實沒有笑,表情甚至可以說是很冷漠,他那只放在阿利肩頭的手好像在不斷地施壓,阿利的笑變得越來越難看了,他垂著頭,顯得那麼低聲下氣,那麼卑微無助。陶陶呢,自從他爸爸被抓進去之後,他從沒有現在這麼挺起胸膛過,就是家長會那天打垮包京生,他也沒有一丁點的喜色呢。現在他成了一個神話中的人物,從前他是心狠手辣、慷慨仗義的大哥,如今他是鳳凰什麼的,從火裡鑽出來,他又成了他,成了一個天才的大人物!
但我都沒有想到,陶陶否定了阿利的提議。陶陶說不,不去白果,去白果幹什麼?鄉巴佬才把這種事情當大事。他拖長聲音說了一句英語,發音就和宋小豆一模一樣,我不懂,但我知道,那就是——鄉——巴——佬——!
阿利的樣子很糊塗。阿利說,哪兒都不去嗎?阿利的聲音充滿了迷惑。
陶陶久久地沉默著,把兩手收到自己的眼皮下細細地打量,像一個女人很挑剔地擺弄著蔥頭。他的沉默,把阿利的迷惑拉長了,也把圍在教室裡的人都拉進了迷惑。所有人都看到,阿利在像過去一樣請求陶陶,而陶陶還沒有給他答覆。
陶陶終於說話了。他從左手大拇指的邊上撕掉一塊皮屑,他說,我們去吃燒烤吧,啊?
阿利的表情,顯然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說,你是說吃燒烤嗎,河邊上的燒烤,陶陶,就跟過去一樣?
是啊,還跟過去一樣,陶陶再次把手搭在阿利的肩頭,他說,跟過去一樣不是挺好嗎?陶陶的目光環繞著男生和女生,他慇勤地笑起來,說,不怕熱的,就一塊去吃燒烤吧?
人群亂哄哄地響應著,吃燒烤吃燒烤吃燒烤……聲音把人群捲走了。一乾二淨,只剩下兩個人,朱朱,還有我。
朱朱說,阿利又是從前的阿利了。阿利還是可愛的阿利。
可愛嗎,我說,可憐的阿利。
朱朱笑笑,我們不是剛學過一篇古詩嗎,可憐就是可愛啊。朱朱說,算了,換個話題吧,我們去哪兒呢?去我家吃西紅柿炒嫩蛋,還是我們找個地方吃小吃?
朱朱的手還一直挽著我的胳膊,保持著我差一點昏過去時的動作。她的手是纖纖細手,又軟又涼。但我還是有一點不舒服,好像一頭犛牛被一隻綿羊攙扶著,感覺怪怪的,怪得讓我不舒服。我試圖小心翼翼把她的手卸下來,可朱朱挽在我胳膊上的手臂虛弱卻又堅強,我真是無可奈何呢。
我說,哪兒也別去了,我們也去吃燒烤吧。
天,朱朱說,你一說燒烤,我覺得又熱起來了,火都要燒著我的手背了。
難怪,我說著,指著朱朱纏著我胳膊的手,你的手燒得我出汗呢。
對不起,朱朱不情願地把手放下來,她說,那就去吧,我們去自討沒趣。
管他呢,我說,我們不去,阿利要難過的。
燒烤攤就是從前的燒烤攤,當亂世用重典的秘書長堵住前門時,它們就轉移到學校的背後了。學校在那兒有一扇狹窄的後門,也是鐵柵欄的,上邊套著一把鐵鎖,但是鎖和柵欄全都銹跡斑斑,生出了鐵銹色的小花。從街上看過去,小門隱在樹蔭和青苔裡,就像它通向一道長長的防空洞。這扇門從來沒有打開過,但它生銹的柵欄現在卻成了買賣燒烤的通道。蔣校長從他的小樓裡可以俯瞰後門,也自然可以嗅到臭哄哄的香味。他也常常在廣播裡強調要堵住後門,但是我們聽不懂,他說的後門是泡中的後門,還是社會上的不正之風。所以,就像你可以想像的一樣,後門就依然還是後門,柵欄和鐵鎖上的銹跡最後都被磨乾淨了,還透出均勻的光芒,像是一個狡黠的傢伙在發出鬼頭鬼腦的笑。朱朱告訴我,秘書長是動了真格要堵住後門,蔣校長說,前門的事你管,後門的事我管,啊?他說,前門要嚴格開關,後門要靈活疏導。總之,不要堵,堵不得。治校如治水,堵是要把人憋死的。為什麼學生成天喊痛苦,痛即不通嘛。疏就對了,水有地方流,氣有地方出,錢有地方花,嘴有地方吃,一通百通啊。再說,當然是蔣校長在說,人都喜歡偷吃禁果,吃不得的偏要吃,摸不得的偏要摸,光天化日之下的東西總沒有偷偷摸摸得來的東西有味道。留著那門吧,娃娃們想得到的,就都得到了。
哦,你瞧,我們的蔣校長又是很哲學,對不對?他是用哲學在治校呢。當然這是他的哲學,他的哲學是什麼呢,就是把平常的道理再兌一點酸果汁,讓別人似懂非懂,又止不住頻頻點頭。
陶陶他們都是從小街繞到燒烤攤去的,人太多了,而又要歡天喜地地慶賀,擠在柵欄門後偷偷摸摸地吃,像什麼樣子!我和朱朱走到離燒烤攤還有三、五十步遠,就覺得熱浪滾滾,煙霧瀰漫,就像河邊的清潔工移到了小街燒落葉。當然,燒落葉的煙霧不會有臭哄哄的香味,那是食肉動物鍾愛的味道,而且他們自己也嗜血嗜肉,他們發出的氣味也就成了臭哄哄的汗味和臊味。
小街的正午,尤其是這個熱得柏油路一踩一個坑的正午,本來是安靜得只有蟬子的叫聲。沿街都是低矮的的平房,青瓦長著青苔,鋪板已被磨得看不到漆水,有胖老漢在竹馬架上打盹,手裡還捏著蒼蠅拍。直射的陽光從樹葉間落下來,地上就像是鋪了一張又一張的魚網。一切都那麼安靜,好像是為了不驚動游向魚網的魚兒。不過,魚網一樣的安靜,等來的不是游魚,而是陶陶他們帶來的喧騰。他們打破了安靜,把小街變成了一個狂歡的集市。好幾個燒烤攤都聞風推來,擺成了一條燒烤的長蛇陣,高二?一班的學生就在攤前隨意地取著吃著喝著,就像在享用假日酒店的自助餐。他們好開心啊,高聲談笑,或者扭著屁股唱歌。泡中的學生,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自卑、猥瑣、自暴自棄,他們其實永遠不缺吃喝,不缺歡樂,那種聚眾相慶時的歡樂。至於相慶什麼?狗屁的,誰管它是什麼呢!
朱朱皺著眉頭,她說,算了,算了,風子,我們別去了,我噁心。
我說,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不去呢,你又不是第一次聞到這種味道啊。
朱朱說,我說了是味道嗎,我是覺得心裡噁心。你看到陶陶志得意滿的臭假樣子,你心安理得嗎?朱朱說完這句話,就斜著眼睛看我,眼光就跟針尖似的,刺得我的眼皮發抖,眼睛發痛。
我說,這有什麼呢,跟我沒關係……
我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看見陶陶在人群中高高凸起的身子。他一手搭在阿利的肩上,一手舉著一罐可樂,也可能是啤酒,在接受也舉著什麼罐子祝賀他的人群。他的臉上浮著笑,冷漠的和矜持的笑,從今天他出場到現在,他的表情就被這冷漠和矜持鎖定下來了。不知道除此之外,他還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如果說這次燒烤是陶陶的盛宴,那麼盛宴總會散去,對不對,他還會去面對宋小豆,是不是,他還會去面對黑暗,是不是?他不是在黑暗中成長起來的奇跡麼!他也是這副神態嗎?
朱朱自然也是看到了,她笑起來,她說,陶陶有點像教父了。他是有點那個派頭了,對不對呢?你還在喜歡他?女孩子都喜歡被陰沉、狠辣的男人玩在手心裡,我說得對不對呢?
我沒有理睬她,不曉得她從哪兒弄來這麼多怪問題。同時我發現,朱朱碎碎叨叨的時候,橫著竹籤子大吃大嚼的人群都扭過頭來看我們,鬧哄哄的聲音慢慢安靜了,只有咀嚼的聲音在均勻地響著,還有焦味十足的煙霧在炙熱的空氣中飄啊飄的,一直飄不完。他們的眼裡也是飄啊飄的,飄著迷惑,驚訝,不安……,我被這些眼睛注視著,覺得自己成了從動物園跑出來的猩猩,一絲不掛卻又全身是毛。朱朱的手握住我的手,它在不住地顫抖,而且在不斷地浸出冷汗。我又看看陶陶,陶陶的手仍然牢牢地抓住阿利,好像一個獵手片刻不離自己的獵物。他也在看著我們,但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就當我們根本不存在。
我忽然心裡格登了一下,慢慢轉過身去。我看見在我和朱朱的身後,稍稍靠左側一點的地方,已經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金貴。
*第十二部分
兩個強人在沙漠上決鬥,麥麥德坐在一邊喝著馬奶觀戰。他倆曾請求麥麥德主持公道,一個說另一個要偷走自己烤熟的全羊,另一個說只是看了一眼,就被扇了一個耳光。麥麥德笑了,他說,哪有什麼公道?你們哪需要什麼公道!你們只需要一個理由。打吧,打吧,麥麥德說,和這只全羊比起來,榮譽就是沙子,風一吹就飛了;公道如同枯草,火一點就沒了。只有全羊還是全羊,你們就打吧打吧,打吧。兩個強人說謝謝指點,就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