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哭啥呀?」
「風吹的。」
「別扯了,我知道你是因為上不了高中才哭的。你可別想不開,出了事,咱媽可受不了。」
「我能出啥事?」
「你瞧你站的地方,頭一暈不就栽下去了?」
「我的頭不會暈的,只是心裡難受。」
「難受啥?不就是上不了學嗎?上學有什麼好?你看我,不活得挺好嗎?」
「你不知道我的理想,我想幹大事,沒有知識什麼也幹不了。」
「啥大事?我看放羊就不錯。」
「我要是想放羊,就不會把鞭子交給你了。」
「哥,這麼的吧,你先和我一起放羊,就當是散心,等將來有機會讀書了再去讀。」
我接受了弟弟的好意。我不想參加紅衛兵,紅衛兵像從瘋人院跑出來的一群瘋子到處打砸搶,說是不砸爛舊世界,就創造不出紅彤彤的新世界。我不明白世界為什麼非要紅彤彤,而不是五彩繽紛。如果世界只有一種紅彤彤的顏色,那就太恐怖了。大自然既然是色彩斑斕的,為什麼還要靠人的意志來改變呢?
我和弟弟像小時候一樣,晨起暮歸,趕著羊群,在家鄉的山水間遊蕩。這一遊蕩就是三年。簡單的生活,不用思考的日子,使我的身體得到很好的發育,當我接到礦上通知,要我下井挖煤時,我已長成了一米八的大個子。十九歲那年,我沿著父母走過的巷道走向了地球深處。原先我想拚命學知識,以擺脫父輩的命運,結果被證明是徒勞的,我想為世界做點什麼的抱負,只能從挖煤開始了。
我清楚地記得第一天下礦時的情形,雖然已過去了三十年,但想起來彷彿就像昨天發生的事。母親最先起的床,做好了早飯。早飯很豐盛,是三個饅頭,一碗稀飯,一碗紅燒肉。母親坐在一邊看著我吃,氣氛有些凝重。我想讓母親相信,這只是我當礦工後的第一頓早飯,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不會是最後一頓。雖然礦上經常出事,但不會和我發生關係,我相信自己不會一輩子挖煤,還得幹點別的,老天爺不會讓我早早離開人世的。可這些話我不敢說出口,和煤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忌口,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說出來會遭報應。
吃過早飯,母親送我出家門。走了一百多米,我勸住了母親。我現在是個大男人了,不能讓人家看不起。母親站住了,把飯盒遞給了我,叮囑道:「跟在師傅後面,好好學著干,別逞強。」
「知道了,您回吧。」我故作輕鬆地回答。不就是下井挖煤嗎,別人能幹,我也能幹,只不過我比別人多些悲涼。要是沒有文化大革命,我應該正在北大讀書。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北大,北大是無數志士仁人尋夢和實現夢想的地方,我對自己的人生也有夢想,中學時代的夢想就是考上北大讀書。北大現在沒有人讀書,我只好留在家鄉挖煤。
母親的叮囑帶有預見性,我幸虧是跟在師傅後面,否則我在下井的第一天就將永遠留在那個漆黑的世界了。
我和師傅,還有十幾個工友,坐著纜車來到距離地面三千多米遠的掌子面,一路的風馳電掣和磕磕絆絆,使我搞不清東南西北,當然也沒必要搞清,只要記住哪條巷道不能走就行了,這是師傅說的。師傅已經在井下干了二十年,不敢自誇對蜘蛛網一般的巷道有多熟悉,只是謙虛地說基本瞭解,包括瞭解巷道和煤層構造,瞭解如何辨別和躲避危險。師傅說,要珍惜自己這條命,挖煤就是挖煤,犯不上把命搭上,煤黑子的命也是命。
我覺得師傅是個哲學家,懂得付出和給予之間的關係。跟著這樣有頭腦的師傅干,母親的擔心就屬於多餘了,保證出不了問題。事實上,問題肯定會出,關鍵是如何面對。在地球的心臟挖東西,地球的感覺肯定不舒服,耍耍脾氣,出點難題,是在所難免的。
問題發生在快下班的時候,我正打著風鑽,師傅突然喊停,然後就叫大夥兒快跑。一種沉悶的聲音,夾雜著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傳來了,像是死神的腳步聲。我想拽著風鑽一起跑,風鑽卻像被焊在了煤裡。面對保護集體財產和個人逃生的選擇,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立在死神面前。師傅衝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胳膊,拚命往外跑。身後傳來一陣巨響,一股激流打在了我的後背上。要不是師傅拽著,我肯定趴下了。而一旦趴下,就會被死神踩在腳下。
我跟在師傅身後拚命跑,一直跑出危險地帶,坐上纜車。師傅點了一遍他帶的人,見一個不少,才放心地靠在了車幫上,閉上眼睛休息。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師傅太偉大了,他不僅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還是個和死神搏擊的高手。
走出井口的時候,我看到了母親,還有許多礦工的家屬。母親的眼淚流下來了,拽著我不鬆手。我告訴母親,是師傅救了我一命。母親感謝師傅。師傅說,嫂子,你謝個啥,師哥當年還救過我一命呢。聽師傅一說,我才知道,師傅是父親的師弟,而且有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