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工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單調而沉重的體力勞動,充滿危險而不得不鋌而走險的生存方式,使我的身體異常結實,心態卻敏感多疑,只有會躲避危險才能生存下去,這是師傅告戒我的金玉良言。我每天都在實踐著師傅的話,外表像牛一般,心裡卻裝著一隻機警的兔子。所以,當七年後我徹底告別礦工生涯,走向北京大學校門時,竟然毫髮無傷,而和我同時當上礦工的十幾個同齡人,有三個已離開了人世。
在我二十五歲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以粉碎「四人幫」的形式結束了。我敏感地預測到,大學校門將要向有志青年打開了。下班以後,我把業餘時間都用在了書本上,準備機會來的時候拼一把。母親覺得我老大不小了,應該說個對象,踏踏實實過日子。弟弟都結婚有兒子了,把羊倌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我不甘心,找對象不是要緊的事,用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才是最重要的。要想讓自己離開噩夢纏繞的礦區,只有靠考學,當兵都不成,復員後還會回來。考上大學,才能找到更能發揮我價值的地方,而這個地方肯定不是京西煤礦。我回絕了各路提親的,也不讓母親張羅,而是一門心思撲在課本上。我找到原來就看好我的老校長,借來了全套高中課本,在長夜孤燈的陪伴下,刻苦攻讀。
正像某位聰明人所說的,機會總是給予有準備的人。「文革」結束後的第二年,高考制度恢復了。魂牽夢縈的北大,終於出現在我的視野裡,我毫不猶豫地填報了北大中文系。在考場上,我找到了上北大的感覺,不是用筆,而是用心來答卷,結果從京西煤礦一步跨進了北大校門。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激動得徹夜難眠。這張薄紙使我的生命再也不用在漆黑的巷道裡遊蕩了,我的價值將在北大得到提升。我終於可以為這個世界做點更有價值的事情了。雖然年齡大了一些,已經快二十六歲了,但未來的路還很長,還能夠做很多很多的事,前途依然不可限量。
3
想起走進大學校門時的豪情壯志,我現在只有苦笑的份兒了。黑漆漆的夜空傳來隆隆的雷聲,幾道閃電劃過,天空響起霹靂,豆大的雨點砸在我臉上。我不想躲,也沒必要躲,一個要結束自己生命的人,還在乎暴風雨嗎?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這是多少人呼喊過的豪言壯語,我現在也想呼喊了。
那時能夠走進北大校門的人,幾乎都喜歡抬著頭,眼睛往天上看。天上晴空萬里,陽光燦爛。是啊,上百萬的考生,能有多少人走進北大優美的校園呢,不過千八百人,又有多少人能夠成為中文系的學生呢,不過百十來人,說他們是天之驕子一點不為過。
大二的時候,我的一篇小說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成為當時傷痕文學潮中的一篇力作。我寫的是我的師傅,一個具有哲學家思想的煤黑子。小說和實際情況的最大差別是,小說主人公因為用哲學觀點分析社會的陰暗面而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最後在瓦斯爆炸中死了。而我的師傅還活得好好的,也不是現行反革命,雖然他也說過對社會的不滿言論,可沒人揭發他。
這篇小說使我在北大中文系成了知名人物,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作品的。不少人向我打聽是通過什麼途徑把小說送到編輯手裡的。我告訴他們,是通過郵局郵寄過去的。沒有人相信,在別人的懷疑中,我把小說一篇篇寄了出去,換來了一張張匯款單。小說證明了我的才華,而我的外貌是無需證明的。一米八的個子,虎背狼腰,七年的礦工生涯打造出滿身的肌肉,再加上一副堅毅的面孔和成熟的年齡,使我渾身上下洋溢著男子漢的丰采。從上大一開始,我就不斷地接到情書,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北大才女,向我頻頻發動愛情攻勢。我的腳下春潮翻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接到情書我從不回復,對所有向我主動進攻的才女,我全部採取了冷處理。我對自己充滿自信,相信我的那一個肯定會出現在身邊,而我在見到這個人的剎那間,將產生觸電般的感覺,至少是眩暈感。惟一讓我感到自卑的是我的出身,礦工的兒子,而且本人當過礦工。我的大部分同學不是高幹子弟,就是有個當教授的老爹,要不就是有海外關係。好在血統論在大學校園裡並不吃香,同學們都在靠自身的努力打天下。
上大四的時候,讓我產生眩暈感的姑娘終於出現了。我已苦等多年,當初那些向我發動愛情攻勢的姑娘們多數已另有所愛,我至少有半年沒接到求愛信了。沒有情感方面的騷擾,我可以把全部心思放在讀書和寫作上。我的學習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作品頻頻見諸報刊雜誌,我自認為自身的價值也越來越高。但是,社會是複雜的,評價一個人的角度也是多方面的。在校園外的社會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校園裡也是熱浪滾滾,什麼民主競選啦,什麼地下刊物啦,什麼學生社團啦,各路風流人物紛紛登場,吸引了相當多的同學的注意力,一時間學校偌大的圖書館都變冷清了。
那天傍晚,我把書包留在圖書館就去吃飯了,等我回來的時候,奇跡出現了。近在咫尺的對面,坐著一個女生,我在無意中望了一眼,那種期待已久的眩暈感頓時以爆炸般的速度佔領了我的全部神經末梢。她終於出現了,上帝賜給我的天使終於在這夜幕低垂的時刻來到了我的身邊。我閉上了眼睛,沉醉在眩暈狀態中。圖書館裡有很多空位,而她偏偏坐在了我對面,這僅僅是一種巧合嗎?
我睜開眼睛,端詳著對面的女生:濃黑的披肩發,鵝蛋形的臉,白皙光潔的額頭,長長的柳葉眉,大大的杏核眼,小巧端正的鼻子,薄薄的淡紅色嘴唇,稍稍傾斜的雙肩,胖瘦適中的身材,還有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有些無法控制自己了,真想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裡,告訴她,我已經等你太久太久了。
對面的女生似乎被我灼熱的目光燙了一下,抬起頭莞爾一笑。這一笑,猶如放過來一股高壓電,差點將我擊倒。我呆若木雞的樣子一定非常好笑,那女生的笑容擴大了,嘴張開,馬上要笑出聲來,她立刻捂著嘴,放下手裡的書,起身就往外走。這是對我的無聲召喚,我跟著起身追了上去。
女生跑到圖書館外面,彎著腰,哈哈大笑起來。我站在她面前,手足無措,不知她在笑什麼。片刻之後,女生直起了身子,我估計她的個頭有一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