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告是用電腦打印出來的,白紙黑字,沒有第二國文字,顯然有明顯的針對性。德國人的直率讓考察團的所有成員像做了什麼虧心事,瞄了一眼佈告後就溜到一邊去了。杜局長,也是考察團的團長,把龐處長叫到一邊,說了幾句。龐處長點點頭,叫過翻譯,直奔服務台去了。服務台裡面只有剛才那個擦痰的中年婦女。龐處長對翻譯說,你對她講,由於我們的某些習慣給酒店造成了不良影響,我們真誠道歉,但對酒店的刻意諷刺我們表示抗議,如果不立即取下佈告,我們將向有關機構投訴。中年婦女聽明白之後,拿起電話說了一通,放下電話後,她對翻譯說了幾句。翻譯說,她說酒店很難適應你們的某些習慣,如果能夠暫時克服,我們可以取下佈告,並歡迎你們繼續住在這裡。龐處長代表大家做出了承諾,中年婦女將佈告取下。一場風波過去了,卻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給我第三個強烈刺激的是德國人的守時。按照計劃安排,在考察團到德國後的第二天下午兩點,德國工業培訓協會主席要會見考察團成員一行。在第一天就發給我們的計劃安排表上寫明,一點三十分協會國際部主任菲妮女士來酒店接考察團成員,會見地點是工業培訓協會總部,會見時間從兩點到三點。菲妮女士在一點二十八分出現在酒店大廳時,考察團成員還有五個人沒有下來,其中包括考察團的團長,我們的最高領導杜局長。龐處長讓我趕緊打電話去催。有兩個人的房間沒有人接電話,說明人已經離開房間,有三個人接了電話,兩個表示馬上下來,一個說還得等一會兒,他正在方便。這個正在方便的人就是杜局長。在超過約定時間五分鐘後,菲妮女士看了眼表,對翻譯說了幾句什麼。翻譯對副團長,也就是我們的張局長說,她的意思是不能再等,要馬上出發。張局長讓翻譯告訴她,一定要等團長下來,沒有團長帶隊,考察團不能去見協會主席。團長馬上就方便完了,請再等一等。菲妮女士非常抱歉地說,既然這樣,這次會見只好取消。因為方便的問題是個人應該在屬於自己的時間內解決,現在是大家的時間,任何人無權浪費。等翻譯說完她的意思之後,沒等張局長再解釋,她就轉身走了。包括張局長在內的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眼睜睜地看著菲妮女士消失在大門外。有人罵了一句,德國鬼子真他媽邪門兒,晚幾分鐘怎麼了?我卻被震動了,菲妮女士消失的身影不僅僅是拒絕安排這次會見,而且是拒絕接受中國人習以為常的拖沓作風。這次尷尬的拒絕之後,所有的人都意識到守時在這塊土地上的重要性,再也沒有人遲到了。杜局長在後來的告別宴會上,就這件事真誠地向協會主席和菲妮女士道歉。他們表示欣然接受,並希望各位回到中國後像在德國一樣守時。
給我第四個強烈刺激的是德國人的認真精神。全面瞭解德國的現代職業培訓情況是考察團的主要任務。工業培訓協會為此組成了以卡因博士為首的五人小組,安排了七個整天,講授德國的職業培訓發展歷史、職業培訓在德國工業發展中所起的作用、德國文化教育和職業培訓雙軌制教育體制、模塊式職業培訓方法、德國終身教育體制等。在專家們的介紹下,考察團成員的求知慾望越來越強烈,所提問題也越來越具體,從歷史到現實,從觀念到操作方法,無所不包。有的問題是德國專家無法理解的,解釋起來也是風馬牛不相及。比如,如何由「要我學」變成「我要學」。提問題的人首先要為德國專家詳細解釋什麼是「要我學」和「我要學」。等專家終於弄明白之後,回答卻是這個問題在德國不存在。因為在德國如果自己不積極主動地接受職業培訓,很可能找不到飯碗。老闆不會僱傭沒有職業技能的人,更不會僱傭沒有學習慾望的人。專家建議中國的企業將沒有學習慾望的人解雇,讓這些人去領失業救濟金,過最底層的生活。專家對企業求著職工接受培訓的事感到不可思議。當然,德國專家的建議不符合中國的國情,考察團成員只好一笑了之。有的問題德國專家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就會拚命找資料,或者和同行討論,一定要對所提問題給予圓滿答覆。
那是在卡因博士介紹模塊式教材時,我提出了在組織編寫教材時遇到的一個頗為困惑的問題。這個問題是,一種技能如何在其他模塊中得到認定。一個模塊可能會包含若干種技能,學習一個模塊就要學習模塊中所包含的全部技能,但某些基本技能可能會出現在不同的模塊中,在學習乙模塊時,要不要對在甲模塊的學習中已掌握的同一種技能進行認定。卡因博士明白了我的問題,就是在保證培訓質量的前提下能否有效降低培訓成本。博士的講義裡沒有現成的答案,他讓大家稍候,離開講台去找資料。十幾分鐘後,他抱著一摞書回來了,以飛快的速度翻閱著。全部翻完之後,他抱歉地說,他要請他的同事來回答這個問題。說完他又消失了。幾分鐘之後,他找來了兩個專家,三個人討論了一會兒,卡因博士提出了他們的觀點。他們認為,這種認定是不成立的,一個模塊所包含的若干種技能,必須要全部學習,不能因為過去學過就可以免學,因為不同的模塊對技能的要求程度是不同的,所以不能用甲來代替乙。
對博士的解釋我提出了不同看法。我認為,每一種技能可以按照程度分成若干個級別,當不同的模塊對同一種技能的要求是同一級別或低於同一級別時,應該得到認定,否則會造成培訓資源的浪費。
卡因博士對我的看法持保留意見,因為沒有這方面的數據支持。不過有一位專家認為我的觀點很有新意,建議我可以就此寫一篇論文,他負責推薦給德國工業培訓協會主辦的《工業培訓》雜誌上發表。杜團長建議我們的討論可以打住了,請卡因博士繼續講課。卡因博士在繼續開講前說,宋先生提出的問題,我們可以作為一個博士論文的題目推薦給大學,並拿出一百萬馬克資助對這一課題的研究。如果有證據支持宋先生的觀點,模塊式職業培訓理論將得到有益補充。我的心被卡因博士捏了一把,激動得歡蹦亂跳,一百萬馬克就研究這麼一個小問題,德國人真是瘋了。
給我第五個強烈刺激的是一個清道夫。這個在街上掃地的清道夫和我沒有進行任何直接的交流,他只不過在做著自己的事。那是在一條有五米寬的步行街上,路面是用褐色岩石鋪的,大概有幾個世紀了,坑坑窪窪的,絕對談不上平坦。兩邊是店舖,中間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正午時分,清道夫——一個地道的德國中年男人挎著清潔箱在一板一眼地掃地。我站的地方離他不到兩米遠,一下子就被他的專注神情吸引住了。這個清道夫似乎不是在掃地,而是在做著天底下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因為重要,所以他的表情極為莊重,揮動掃帚的雙臂極有韻律感。我在許多地方見過清道夫,沒有誰能留住我的目光。只有這個德國清道夫,像磁鐵一般吸引了我。忽然,他站住了,蹲下身子,從石縫中揪出一根長髮。我看得一清二楚,是一根金黃色的長髮。清道夫像是得到一件寶貝似的,對著長髮一笑,將這根頭髮扔進了清潔箱。我被震撼了,一個國家的清道夫都如此敬業,還有什麼理由不能強大呢?
和上面的所有刺激相比,讓我感受最深,以致險些讓我離團留在德國的,是我的大學校友馬雪蘭帶給我的。馬雪蘭是楊倩的同學,都是學生物的,我和她的惟一接觸就是去生物系還書,楊倩為了和我認識,故意將馬雪蘭的書落在了閱覽室,結果鬧出了笑話。要不是在奔馳公司培訓中心和馬雪蘭偶然相遇,恐怕我這輩子也不會想起還認識一個叫馬雪蘭的人。
那天考察團一行來到奔馳公司培訓中心,聽幾個培訓項目主管介紹培訓情況。最後一個上來介紹維修人員培訓的是個名叫漢娜的中國人。我開始並沒有在意,因為我擔負著撰寫考察報告的重任,無論是聽講座還是參觀考察,我都十分注意記筆記。我設想將來的考察報告可能是一部著作,雖然著作的主編、副主編、執行主編要分別落上杜局長、張局長和龐處長的名字,但執筆是我的名字。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誰對這本書的貢獻最大。我搜集的素材加上我的思考,足可以寫出一部對職業培訓具有指導意義的著作。
漢娜用流利的中文介紹起來,猛一聽,我好像被電了一下,再仔細一看,眼前這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瞬間穿越記憶時空,定格在北京大學生物系的階梯教室。我險些叫出聲來:「馬雪蘭!」馬雪蘭顯然也認出我來了,衝著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的思維變混亂了。德國人漢娜,中國人馬雪蘭,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符號記載的竟是同一個人。和學生時代的馬雪蘭相比,眼前的漢娜顯出了職業女性的丰采。我記得那時她戴著一副黃色塑料框的小眼鏡,瘦瘦的,是個不起眼的小女生。眼前這個丰采照人的職業女性,戴著一副無邊金架眼鏡,豐腴適度,白皙光潔,除了面孔還有當年那個小女生的一點點影子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被改變了。我對和她是否相認產生了猶豫,過去僅僅是被楊倩的惡作劇耍了一把,實在沒有什麼歷史素材可挖。兩個陌生人曾經擦肩而過,這次只不過是歷史的重現,相認不相認是無所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