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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德強寫了封信來,說他週六到城裡來辦事,順道到李小平這兒來坐坐。他寫了幾首詩,想讓李小平放在青桐文學社的刊物《一切》上。
李小平很快就回了信,說當然好,過來吧。
吳德強是李小平在師範說得上話的朋友之一。他家所在的木魚鎮,李小平去過三次。他喜歡吳德強媽媽煮的小河魚,清香;還有從春天就留著的干筍子,用青椒爆炒,十分好吃。木魚鎮很小,也就兩三百戶,一兩千人。吳德強父親死得早,他上面有三個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從小就養在女人堆裡,他的性格自信中又有些敏感。師範三年級時,吳德強和班上的魏婷談上了,可是畢業分配,魏婷分到了青桐縣城的最南邊的沙河鄉。吳德強分回了木魚鎮。雖說還是一個縣,可相距已經是一百多里了。八十年代,交通遠沒有現在這麼發達。一百多里,就是一個相當遙遠的距離。從木魚鎮出發,到沙河鄉,要轉四次車,僅在路上的時間,就要五個小時。吳德強先還是對這種愛情抱著莫大的信心,但是,很快,距離侵蝕了情感,他在給李小平的信上說:聽說魏婷和沙河鄉的一位幹部好上了,但是,沒有得到證實。他這次出來,就想到沙河鄉去看看。山盟海誓的愛情,怎麼在短短的半年時間內,就行將消失了呢?
那時,吳德強當然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是永恆的,何況愛情。愛情只是兩性間的一種複雜而愉悅的情感。它的前提是彼此得到溫暖,而吳德強很難做到。多少年後,李小平遇到過魏婷。他沒有問魏婷當年為什麼要和那個鄉幹部好了。如果不是,也許吳德強的命運就不會是後來的那種結局。
但是,李小平沒問。
週六,吳德強到縣城時正是上午九點多一點。他是坐早班車出來的,帶了些頭年的紅薯,還有竹林裡剛剛長出來的新鮮的筍子。王月紅出門了,李長友說:"既然來了,中午就在家裡吃飯吧。你們先聊。"
吳德強問文學社辦得怎麼樣了,李小平說快了,正在組稿,想等第一期《一切》出來的同時,開一個文學社成立的大會。
"稿子夠了吧?"吳德強從黃帆布包裡拿出一本本子,翻開來,指著說:"我想把這一組詩給你,你看看。"
李小平接過來,這是一組叫《憂傷的花朵》的詩,三首,第一首是《懷念是一種病》。李小平讀著,漸漸地就有了聲音:
懷念是一種病,
我獨自承受著。而你,我的愛人
是否知道我內心深處的
脆弱與淚水?
"好,不錯!"李小平沒有想到,吳德強的詩跟在師範時的詩完全變了。師範時,吳德強寫得最多的是對山村風物的描寫。現在,他回到了自己生活的中心。在第二首《寂寞》中,他寫道:
這是一個寂寞的年代
我坐在山裡,如同井
我是一隻蛙
看不見更多的陽光!
……
李小平回頭朝吳德強望望:"是不是太悲觀了些?"
"我這都是我真實心情的寫照。以前待在木魚鎮,我是親切。而現在,木魚鎮沉寂得像個棺材,有時候,好幾天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著。我只有跟書說話,跟自己說話。再這樣下去,我要失語了。"
"短暫的停留是美好,而長久的相處則會使美好一點點喪失。"李小平道,"把它謄了吧,我這兒有稿紙。"
吳德強展開稿紙,慢慢地謄起來。李小平問:"魏婷真的……"
"……我想去看看。"
"要是真的,看也沒意義了。她自己告訴你的?"
"她沒明說。上一封信中,她說我們不合適,不要再來往了。"
"這還不明顯?別去了。天涯何處無芳草。"
"……"
"你看高玄。大學時候就談了一個,分配時,他讓那女孩過來。那女孩不幹,他們就分手了。愛情隨處都是,就像芳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李小平說這話,目的是要寬慰一下吳德強,但他沒有想到,這話真的起了作用。吳德強謄完稿子,抬著頭。李小平看見他的眼睛裡有淚水,吳德強說:"真的就放棄了?"
"放棄吧!"
中午,李長友做了四個菜,王月紅沒有回來,說是在一個熟人家吃飯了。李大梅和烏亦天下鄉去了。李小平,吳德強,加上李長友自己,三個人,開了一瓶白酒,是古井玉液。李長友說:"你們多喝點,我喝一小杯。"
吳德強低著頭,李小平將他的杯子斟滿了,三個人碰了一下,李長友只沾了一下唇,吳德強卻一口乾了。李小平說:"德強,你這是……這樣不好,受不了的。"
李長友趕緊夾了點菜,放到吳德強碗裡,"快吃點,不然難受。"
吳德強抬著頭,臉紅紅的,看著李長友和李小平,"哇"地一聲哭了。
中飯後,李小平陪著吳德強到高玄那兒。剛進文化館,看門的老施就笑著問:"是找小高的吧。正……嘿嘿!"老施的笑有些莫名,也有些奇怪。李小平沒多想,就繼續往高玄的辦公室走。高玄的辦公室,是辦公室宿舍一體化。前面是辦公桌,後面是床。到了門口,門是關著的。李小平敲了下門,沒有人應,再敲,就聽見高玄在裡面問:"誰啊?"
"我,李小平。"
"啊,啊!等等。"高玄似乎很是倉促,說話斷斷續續的。李小平說:"我等著,快點!"
吳德強拉了拉李小平,輕聲問:"是不是有事?等會兒再來吧?"
"能有什麼事?睡覺。"
正說著,門開了,高玄襖子還是敞著的,問李小平:"有事嗎?"
"帶一個同學過來見你。"說著,李小平介紹道:"這是我同學吳德強,這是作家高玄,寫小說,很多大刊物上都發過。"
"進來吧。"高玄讓了一下,李小平擠了進去,吳德強卻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高玄說:"進來吧。"
三個人就在辦公桌子前面坐下來,高玄問吳德強在哪兒工作?吳德強說了,高玄用手向後抹了下頭髮,然後猛地一甩,道:"詩歌就要寂寞。詩人總是憤怒的。"
吳德強點點頭,眼神裡滿是崇拜了。
"這是一個詩歌的年代。小說不行!雖然先鋒,但擔當不了時代的使命。詩歌行,可惜現在的詩歌,也不比北島和顧城了,還有江河。那才是真正的詩。你們得學習他們。"高玄說著,李小平卻聽見一米開外的床上有人在翻動。隔著帳子,他瞟了一眼,看見一大片長頭髮,正鋪在被子的一頭。他趕緊回過神,高玄正劃著手,"詩人就是時代的批判者,而非歌頌者。個體的自由,總是從詩人開始。本質上,我也是個詩人。雖然我寫小說,但詩歌,能讓我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懷疑與憤怒!"
"可是……"李小平插話道,"可是,並非所有的詩歌都是批判,比如對愛情。"
"愛情?愛情只是一種幻夢,主宰人心的,是性慾,是力比多,是原罪感。"高玄繼續道,"一個個體,必須進入群體。這樣他才有力量。而愛情是唯我的,獨有的。這是一個群體需要代言的時代,我們必須成為領袖。一個偉大的時代正在來臨,詩人,你應該做什麼?"
吳德強幾乎被高玄富有鼓動性的話語給鎮住了,他大睜著眼睛,迷茫而熱烈。
李小平雖然聽著高玄的話,但他的心思有一半在高玄的床上——那裡是誰?我認得嗎?是不是高玄曾經的那一位?或者就是青桐城裡與我們每日相見的姑娘?
高玄點了支煙,又將煙盒伸過來。吳德強搖搖頭,高玄吐了口煙圈,"其實,我們有理由期待,這是一個產生奇跡、真理和自由的年代!你們說呢?"
"當然是。"
"就是!"高玄將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轉過身,走到床後,在床那邊做了幾聲響亮的動靜,又轉回來,"這就是愛情,男人和女人,一切生活的根本。自由必須先經過肉體,然後才能到達靈魂!"
李小平拉了下吳德強,又將剛才吳德強謄好的詩歌交給高玄。高玄掃了一眼,說:"先放著吧,詩人關鍵的是要有批判,對一整個時代的批判!"
離開文化館,吳德強臉上掛著少有的興奮:"詩人,原罪,力比多。也許這真的是一個詩歌的年代,而我們應該怎樣呢?"
"怎樣?生活,批判和歌唱!"
回到廣場,吳德強直接到西門搭車回木魚了。李小平在高浩月的鐵皮棚子裡買了包阿詩瑪煙。高浩月的店開了有個把月了。開在這廣場上,居然也沒有任何單位來干涉。這連唐東方也感到奇怪。高浩月說,這有什麼奇怪?現在鼓勵個體工商戶發展,我這是為國家做貢獻。何況我這店是開在球場的西邊,又不是頂在球場的中間。
想想也是。不然,怎麼就沒人管了呢?
高浩月的生意好,關鍵是他這裡的煙酒品種多,不需要票,而且價格相比於煙酒公司,更便宜一些。高浩月順便送了只打火機給李小平。他沒有問李小平怎麼突然開始抽煙了。李小平遞給他一支,都點了火,高浩月問:"你姐呢,早晨好像看見她和那個烏什麼的,下鄉了。"李小平說:"大概是的,昨晚上我姐說過。"高浩月湊近些道:"那個姓烏的,一看就是個老色。李大梅得小心著。我這店在廣場,你道就是為了做生意?我還能天天看著你姐。"
"看著我姐?"
"是啊。我得一直看著她成為我這店裡的老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