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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一過,江淮之間就進入了梅雨季節。青桐城裡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老街的條石上,長出了細微的青苔。從二樓屋簷的小瓦壟裡,頭年落下的種子開始發芽了,生出了兩寸長的綠綠的菌子。屋頂上的瓦縫裡,也填滿了一兩寸高的小草。後院裡,潮氣濃重。牆根上,濕滑的蜒蝣子,正在慢慢地移動,身後拖著長長的凝固了的白色的黏液。文化館的老平房的牆壁上,印滿了水漬,縱橫交錯,像一幅幅天然的象徵派繪畫。
高玄房間裡沒有女人時,寫小說累了,他抬起頭,就仔細地看著這些繪畫,有時,也到外面的開井裡,捉一兩條蜒蝣過來,放在紙上,看它們笨拙地移動。文學社的一切準備工作,經過快半年的時間,基本上算是都到位了。《一切》第一期也找了專門的打字員打字,王五月請栗麗繪製了五幅插圖,都是抽像派的,以人體激情的釋放為主,充滿著感官上的刺激與跳躍。
栗麗的插圖是李小平過去拿的。李小平第一眼看到插圖時,心裡一慌。栗麗問:"小伙子,怎麼樣?夠味道吧?"
"是很好。"李小平囁嚅著,他心裡升起了一團火。
栗麗摸了下李小平的臉,李小平沒躲。栗麗說:"下次過來,我讓你好好地看看,什麼叫美,什麼叫激情,什麼叫藝術!"
李小平點著頭,栗麗就像一個手裡拿著星斗的巫女。李小平感到,她的身上正散發著讓他渴望的魔力。他趕緊往外走,栗麗在後面說:"記著啊,哪天過來!"
李小平沒有將這些告訴王五月。高玄看到李小平也抽上煙了,就哈哈一笑:"一個男人成熟了,一個天使消失了。"
王五月問:"李老師知道嗎?"
"不知道。我在家根本不抽。"李小平在學校,大家都稱呼他小平老師,而他的父親李長友,整個青桐城裡的人,幾乎都稱他"李老師"。
"《五人詩選》出版了,南京辦了《他們》。"高玄從床後邊拿出兩本書,遞給王五月和李小平:"我們的《一切》還是遲了,要加快。青桐也要成為全國文學和新思潮的一個中心。"
"現在快了。"李小平說。
"下週六舉行成立大會,怎麼樣?"王五月不抽煙,他用手劃著煙霧。
高玄道:"行!會議就在一中?"
"一中不行。"王五月說,"一中那些老封建,怎麼能容忍這事?在一小,行不?"
李小平猶豫了一下,紅著臉,"我看也不太行。"他說話時聲音很輕,彷彿心裡有愧似的。
高玄將煙灰打在正在紙上移動的蜒蝣子身上。蜒蝣子扭了幾下,又恢復了常態。
"乾脆在廣場!"高玄一說出來,王五月和李小平都嚇了一跳:"廣場?"王五月問:"廣場能行?"
"怎麼不行?高浩月還在那兒開了店呢?我們總比他高尚!"
高玄這話說得儼然有理,李小平也覺得不錯。在廣場上搞成立大會和《一切》首髮式,有氣勢,能造成影響。文學社要的就是影響,如果說青桐城在1986年能有什麼算得上文化史上的大事的話,那麼,這就得是。既然得是,不在廣場,還有哪裡更合適呢?
十五年後,當李小平走過早已經面目全非的廣場時,仍然能想起青桐文學社成立的那天下午。就在勝利餐館前的球場上,李小平從一小裡扛來了一張桌子,桌子後面,豎起了兩根丈高的竹竿。竹竿上繫著橫幅,上面是高玄親自寫下的"青桐文學社成立了"八個大字。這看起來更像慶祝標語。文學社三十多個社員,近的在城關鎮;遠的像吳德強,從木魚趕過來;還有更遠的,是高玄邀請的省城的三位詩人和一位畫家。這詩人當中,就有早幾年在中國朦朧詩界被稱為代表性詩人的小一。橫幅剛拉起來,唐東方就出來了,問李小平:"你們這是搞什麼集會吧?"
李小平說:"青桐文學社成立。"
"文學社?"唐東方用牙籤剔了下牙齒,他的牙齒縫裡老是塞東西,不剔乾淨,就會影響發聲。
陳麗平晃著水桶腰,站在唐東方的後面:"文學社?跟我們的木器社一樣的吧?都搞些什麼?你們不都是有工作的人嗎?"
李小平沒有解釋,只是笑笑。高浩月那邊的店裡正忙,李大梅站在鐵皮櫃檯前面,嘴裡嗑著瓜子。事實上,她是在遠遠地看著博物館那邊。烏亦天下午從鄉下回來。她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自從上次看了《邊城》後,李大梅覺得有一種力量,正在把她往烏亦天所引導的方向行進。她想避開,卻走得更近。烏亦天在那之後,又送過她三四次電影票。她竟然接了,並且去看了。黑暗中,仍然有另一隻手伸了過來,捉住了她的手。她不再掙扎了,而是任那手撫摸著,有時,黑暗中,那人甚至湊近了她的臉,或者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耳朵。那種感覺是無聲而深刻的,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期待。雖然她知道這或許是一種罪孽。至少,她明白這是一次不可能有結局的行旅。但是,她還是迷惑著,而且在迷惑之中,一點點地陷了進去。
高浩月走出棚子,站在李大梅邊上。王五月正清著嗓子,準備講話。廣場上人已經不少了,整個球場都被圍著,而且還流水一般地不斷增加。王五月舉著《一切》,說:"今天,是青桐城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日子。青桐文學社成立了!《一切》正式創刊!"
高玄,李小平,葉逢春,吳德強,還有毛達平和關紅兵,都鼓起了掌。掌聲稀落,王五月卻不在乎,他提高了聲音,喉結也加快了滑動:"青桐文學社的宗旨就是追求自由、探索真理、提高人生!我們希望這是青桐城裡的一縷新鮮空氣,也將是青桐將來的希望與光明!"
李小平眼睛裡含著淚水,這是他人生當中所經歷的第一件嚴肅意義上的大事。許多年後,李小平在收拾舊書刊時,翻到《一切》的第一期,還禁不住顫抖著。
栗麗站在人群之外,她望著李小平。她手裡拿著《一切》,這裡面有李小平的詩,叫《靈魂的獨唱》。她讀了幾行,厚嘴唇向著李小平的方向翻了翻。王五月的講話已經完了,大家正在搶著《一切》。葉逢春站在人群中,喊著讓大家別搶,可是,青桐城人良好的對新鮮事物的熱情,此時正空前地高漲著。一百本《一切》,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內,消失殆盡,甚至,連李小平手上的一本,也不知被誰搶走了。
一個缺乏更多聲音的年代。一本《一切》,已經夠了!
王五月還沉在剛才講話的興奮之中,小一道:"青桐是個歷史文化積澱深厚的地方,越是這樣的地方,越需要新文學的空氣,越需要我們來不斷地開拓與呼喚。"
高玄點了煙,他的臉色顯得蒼白,在下午廣場的光線中,游離著,如同一隻因為過度亢奮而有些虛脫了的魚。
高玄說:"深厚的文化積澱,是一種幸福,更是一種災難!"
"先鋒,先鋒!因此必須先鋒!用哲學和自由的火炬,點亮當代青桐的天空!"王五月幾乎跳上了桌子,背後的橫幅,因為他動作太大,不斷地搖晃起來。
李小平看著小一。他約略知道些詩人的生活,小一從工廠裡辭職了,也有人說是被開除了。他現在主要靠稿費和詩歌朋友們的接濟過日子。這正是一個詩歌的年代,他走到哪裡,都有一批追隨者。女人、詩歌、酒與對當下社會的批判,構成了他生活的整體。他說:"我是一個時代的代言者。我必須以我自己的姿態獨立於這個時代。我是時代的,而非我自己的!我非我,我是旗幟!"
栗麗繼續站在球場之外,葉逢春示意王五月,廣場上的會議可以結束了,大家移師勝利餐館。唐東方早已將桌子收拾了,一共三桌,高玄出了五十塊錢稿費,王五月和李小平各出了十元,栗麗也出了十元。再加上葉逢春、吳德強等,一共湊了一百元。王五月將錢交給唐東方,"就按這辦,吃好喝好!"
唐東方笑著,"放心!"
陳麗平坐在唐東方本來該坐的主任桌上,望著這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搖了搖頭。她現在正想著木器社的那個副主任。上午,副主任趁拿賬本在她的胸前抹了一下。她的胸是很豐滿的,唐東方說就像他們店裡發酵了的饅頭。她當時白了副主任一眼,副主任只是笑笑。過後,一直到現在,她還感到胸部有些脹疼。好多年了,她覺得自己似乎喪失了那種異樣的感覺。唐東方每次上床,就像炸油條一樣,只是反覆地揉她,揉著揉著,便老火了,便完事了。唐東方不太喜歡她的胸部,大概是他每天見到太多的饅頭的緣故。這樣想著,陳麗平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下胸部,軟軟的,柿子一般,她感到那兒疼,是在很裡面的了。
陳麗平起身,穿過店堂,準備回家去一趟。女兒唐羊哼著《希望的田野》過來了。
唐羊十七歲,是縣一中高一的學生,哥哥唐虎,馬上就要高考了。她生得臉像陳麗平,身材像唐東方。陳麗平喊過她:"又到哪裡瘋了?不做作業?"
"我聽說下午青桐文學社成立了,是吧?"
"好像是吧,他們都在店裡。"陳麗平話沒說完,唐羊已經跑了。她直接到了店裡,三桌子的男男女女們,正在喝酒。她一眼就看出其中有好幾個她們學校的老師,就馬上斯文了,站在門邊上看著。她看見栗麗老師正端著酒杯,一口將大半杯乾了。栗麗教美術,在一中的學生中,她是個時髦的代名詞。不僅僅穿著時髦,其他方面也時髦。同學們私下議論,說栗麗老師最大的時髦是男女關係上。她追求的是快樂,而非簡單的形式。男生中,有一半以上喜歡栗麗老師。而女生中,有一大半以上,對栗麗懷著恐懼、嫉妒、欣慕等說不清楚的複雜情感。唐羊也是。唐羊每次看到栗麗,都覺得眼前一亮。但是,每次往深裡想栗麗,她就慢慢地厭惡了。
唐羊收回目光,他們正在吵鬧,根本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她正要往回走,李小平從餐館外面進來了。李小平盯了唐羊一眼,唐羊臉霎時紅了。她想走,卻抬著頭,迎著李小平的目光,淺淺地笑了一下。李小平愣了會兒,唐羊已經跑開了。
李小平知道唐羊是唐東方的女兒,但她不知道唐羊的笑。
剛才,正在喝第二杯酒時,李小平的父親李長友來了。他沒有進餐館,而是讓唐東方將李小平喊了出來。在球場上,李長友問:"是不是下午搞了什麼集會?還印了什麼刊物?是不是?"
李小平說:"是的,是青桐文學社成立的集會,刊物叫《一切》。"
李長友皺了下眉,心思很重的樣子:"還集會?還搞了刊物?小平啊,我覺得這是不是有點……別太走近了。"
"這有什麼?現在改革開放了,還怕什麼?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又沒反黨。"
李長友趕緊打斷了李小平的話:"別說了!我是為你好。集會,辦刊物,這是政治。知道嗎?這是政治。政治是很複雜的。"
李小平一笑:"這也是政治?不錯,這是政治。那又有什麼?"
李長友臉一陣陣發紅:"我不跟你說了。總之你要注意。你先進去吧,晚上我再找你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