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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一結束,青桐城一下子鬆弛了下來。青桐城是個尚書重教的地方。城裡有座文廟,龍眠河的流水裡,也似乎流淌著滔滔不絕的書香。早些年,青桐城裡曾經出過有名的方姓和姚姓,這在中國家族史上都可以查到。青桐人再苦再累,奮鬥著,就是想能夠好好地讀書,出人頭地。窮不丟書,富不丟豬,再窮,再寒酸,書都是青桐人的最愛,讀書人都是青桐人的寶貝。青桐地處江淮之間,一無物產,二無通衢之便,讀書便成了改變自己命運的幾乎是唯一的道路。因此,青桐城裡好讀成風。民謠上就說:絃歌朗朗,至夜不絕。有了這樣好的傳統,青桐人對高考的熱情自然比別的地方更要高漲些。每年只要到了五六月,青桐人的注意力,就轉到了高考之上。高考之後,青桐人新的夢想便開始了。
吳德強是在學校放假後的第二天到城裡來的。
李小平陪著他,跑了一趟教委。教委辦公室的葉向前,是高他們兩屆的師範同學。在學校時,葉向前曾是校文學社的社長,也是校刊的主編。路上,李小平問吳德強:"可帶了什麼了?"吳德強說:"帶什麼?沒什麼可帶。我只是帶了兩百塊錢。"李小平問:"兩百?"吳德強點點頭。李小平道:"那該是你所有的積蓄了吧?"吳德強說:"這裡面還有一百塊錢是枝子的。另外向別人錯了三十,才湊齊了的。"李小平聽到吳德強說枝子,知道是指胡枝子,就問:"那枝子不是去結婚了嗎?"吳德強笑笑,說:"這事複雜,等有空了,我再慢慢地講。"李小平也笑了下,"有什麼複雜?不就是結個婚嗎?"
在教委門口,李小平碰見了唐東方。
唐東方正把眼鏡向上拉著,湊近教委門前的信息公告欄,看著裡面。李小平道:"唐主任這是看什麼呢?高考的事還早呢。何況你也不必要看,你們家唐虎,絕對是好大學的料。分數算了下吧?保不準是狀元呢。就等著吧!"
"那可不一定。"唐東方把眼鏡又拉下來,成了在餐館時的樣子,問李小平:"到教委去?"
"有點事。"
"那好。你們忙。我也得回去了。"唐東方的衣領口系得嚴實,看著,就覺得這是一個不太懂得風月的男人。他的兒子唐虎,是一中的高材生。聽王五月說,一中把寶就押在唐虎的身上,希望唐虎今年能成為全省的狀元。
李小平和吳德強進了教委的圓門,上了二樓。到辦公室伸頭一看,葉向前沒在。吳德強說:"是不是下鄉去了?"李小平說:"有可能。我們問問吧。"他便問辦公室的一位年齡稍大一點的女同志。女同志抬了頭,朝他們望了半天,才道:"在會議室開會。"
出了辦公室,吳德強說:"不就是個辦公室人員嗎?搞得像審特務似的。"
李小平一笑,說:"這就是辦公室,機器,機器啊!"
會議室就在二樓的東頭最裡面。李小平站在門口,門是關著的。他猶豫了一下,決定是叩門還是不叩。吳德強用眼神問他,李小平搖了搖頭。正想往回走,門卻開了。出來的人微胖,長一副刀疤臉,李小平認得他是教委的錢主任,到一小去過,同一小的校長是老朋友。李小平喊道:"錢主任。"
"啊,你……有事?"
"我找一下葉向前。"
"在裡面。"錢主任晃著微胖的身軀,轉身走了。
李小平朝門裡伸伸頭,葉向前正在會議桌的另一端,在本子上記錄著。他盡量壓著聲音,喊道:"葉……葉向前。"
葉向前抬了頭,目光轉了下,然後有點疑惑地看著李小平。李小平招了下手,葉向前將本子放了,起身出來,帶上了門,問道:"你是……"
"李小平,現在一小。"
"啊,想起來了。"葉向前握握手。葉向前臉色紅潤,比在師範時長得好看得多了。他伸出手,李小平有些遲疑,還是握了一下。吳德強說:"我是李小平的同學,現在在木魚小學。"
"我們想找你有點事。"李小平說著,葉向前就朝會議室看了看,似乎有些為難。李小平說:"你先忙。中午我在勝利餐館等你,再慢慢說。十一點半,行吧?"
"那……也好。"
李小平和吳德強就又下了樓。路上,李小平問:"那胡枝子的事,到底怎麼……"
"啊!"
"結婚回來了?"
"根本就沒結。"
"那?"
"到餐館再說吧。"
兩個人過了一中路,到了廣場。李小平在高浩月的鐵皮棚子裡買了包煙,進了餐館,唐東方正和服務員在說笑著。一見李小平進來,就道:"事情辦好了?"
"沒呢。中午三個人,你看著安排吧。"
唐東方說:"好咧。"服務員送來了茶水,李小平喝了口,問吳德強:"最近寫詩了嗎?"
"沒有。最近有些亂。"吳德強臉色稍稍陰鬱了一些。
李小平道:"亂就別寫。寫詩我覺得還是要靜的。最近我正在看舒婷的詩。她的純淨和深刻,我覺得相當好。比如《會唱歌的鳶尾花》,多美!"
"可是,美並不能解決問題。美只能欣賞。我們現在需要的是解決問題,而不僅僅是欣賞。小平,也許我現在的想法跟在學校時不一樣了。最近我老是想,在生存與詩歌之間,我們到底應該更看重哪一點?"
"都應該看重。"李小平加重了語氣,"生存是肉體,而美是心靈!"
"那麼,肉體的生存,是否會直接壓抑了心靈的釋放?"
"這……應該是吧,弗洛伊德的學說中就有。"李小平用手指蘸了灑在桌子上的茶水,畫了一個封閉的圓圈,然後又從中間畫了道槓。
"我們現在不是生活在弗洛伊德的時代,也不是他的生存環境。就像我在木魚鎮,小平,你知道我所受到的壓抑嗎?"
李小平將圓圈又迅速地擦了,抬頭望著吳德強:"壓抑?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這一代人都是。"
"我不可能與這一代人來比。但是,我真的……我問你,你有過性的經歷嗎?"吳德強直盯著李小平。
李小平有點呆了,他在考慮自己是算有過性的經歷的人呢,還是算沒有。他想著,臉一發熱。接著,他感到心底裡有一股什麼東西正在湧出來。他覺得這種感覺他是十分熟悉的。是誰給他的呢?是范玉?還是魯田?或者她們倆都不是,而是栗麗?
想到栗麗,李小平顫抖了一下。
吳德強顯然還沉浸在剛才的問題之中,李小平道:"不說這個了,說說那個女裁縫吧?"
"枝子?她到部隊結婚,結果半路上回來了。她說她不願意嫁給那個軍人。上周,那軍人回來了,兩個人辦了離婚手續。"
"這……為什麼呢?"
"……"
"不會是因為你吧?"
吳德強臉一下子漲紅了,擺著手,"怎麼會?不過,有時候,我也很矛盾。我和枝子之間,叫做愛情嗎?"
"你們之間難道真有……"
"這個且不管。我有時不太明白:"這就叫愛情嗎?那我和魏婷之間,算是什麼呢?也許僅僅只是一種需要。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還有什麼比我對枝子的需要更為強烈。她也是。"吳德強端著茶喝了一口,"我想調出來,這也是個因素。我怕我永遠地陷了進去。"
李小平歎了口氣。
葉向前來了,將腋下夾的黑包放到桌子上。李小平朝唐東方喊道:"準備上菜吧,邊喝酒邊聊。"
葉向前問吳德強:"你是木魚的吧?"
吳德強點點頭。
葉向前說:"去年我到木魚小學去檢查,好像看到過你。"
"大概是吧。"吳德強給葉向前倒了杯水,菜開始上了。李小平要了瓶白酒。唐東方拿了兩塊一瓶的高粱酒,李小平讓他換了,要了三塊的古井酒。李小平明白,葉向前現在是教委的工作人員,這些人一天到晚吃香的喝辣的,可不能太簡單了。他估量了一下,中午得花上十五塊錢左右。不行,他和吳德強得各出一點。十五塊錢,快是他半個月的工資了。
酒滿了後,互相碰了杯,李小平說:"葉……葉股長,吳德強想找一下你,他想調動到山外來。"
"這……"葉向前皺了下眉,"這難哪!其他事都好辦,就是調動難。"
"就是因為難,不然怎麼找到了你這裡?"吳德強道。
葉向前吃了口肉,嗝了下,才說:"教師調動說是暑假,其實早就開始了,你們不知道。現在說也晚了,不過,要是真想調,你們有兩條路子。"
"兩條路子?"
"一是找到我們教委的焦主任,他點頭,就成了。二是找到縣裡哪個領導,領導打個招呼,也好辦。不然,想調動,那可能就……"葉向前笑了一下,"要是你是女同志,也許事情要好辦些。可惜……"
李小平奇怪道:"女同志怎麼了?"
"這個,就不好說了。喝酒,喝酒!"葉向前拿著杯子,同李小平碰了一下,問道:"你們那青桐文學社搞得還紅火嗎?據說縣裡有領導發話了,說有些詩根本看不懂。還說有些作品,有傾向性的問題。"
"是嗎?我怎麼沒聽說?"
"領導也只是說說,具體的我不清楚。不過,李小平啊,像文化館的高玄,還有一中的那個什麼關紅兵,都有些神經質,你不要多跟他們來往。政治複雜啊!你可能還不懂。"葉向前彷彿自己是經過了一系列運動的人,語調低緩,心情沉重。
酒喝完後,葉向前說中午主任還找他有事,就不坐了,先走了。吳德強問調動的事,葉向前說:"你先找著吧,這事麻煩!我建議你最好還是別找了,明年再說。明年早動手,找準了人,再辦。當然囉,主意還是你自己拿。需要我幫忙,儘管說。好吧?"
"那就謝謝了。"葉向前出了勝利餐館,走了幾步。李小平拉著吳德強,問是不是買包煙遞給他。吳德強從皮夾裡拿出錢,交給李小平。兩個人跑到高浩月的棚子前,買了包阿詩瑪,追上葉向前,塞到了他的手裡。葉向前拿著煙,笑道:"都是同學,還搞這個?不過,既然買了,就收了。小平啊,我說的那文學社的事,你可真得注意點。注意點不會錯!"
李小平和吳德強往勝利餐館走,唐羊在門口問:"李老師,我那詩看了嗎?"
"啊,看了,看了,很好,很好!"李小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