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現在黃佩玉想不出任何辦法,雖然手下的人還在抓緊追查線索,他已經在懷疑此人那人。他明白惟一的辦法是先查出內奸,不然查也是白查,綁匪馬上能換地方。
    圖這兒清靜,大年初一,黃佩玉就住到康腦脫路來,為防萬一,他多派了兩人守在門外。李玉和秀芳對他侍候周到,天天好飯好菜做給他吃,她們很想從他那兒知道筱月桂的確切消息,但是不敢問他。黃佩玉每頓飯都要喝酒,現在他才體會到借酒解愁愁更愁這句老話。
    雖是中午,他還是喝著酒,未吃菜,第二盅就喝了一大半。他問自己:是誰呢?難道不知道洪門對內奸的處置,是當眾行刑,剝皮抽筋,千刀剮碎?而且每個弟兄上來割一刀,殺人大家都有一份!
    他執掌洪門八年多來,只辦出過一次這樣的事,那個血腥場面讓他至今想起來都作嘔。他可以肯定如果有內奸,那就是不要命的狂徒。為分幾根金條,值嗎?他坐在椅上,放下筷子,想了半天,把手下人翻來翻去地盤算,個個好像都有可能,卻無法確定是誰。「誰會有這個膽?」不過綁匪有好些日子未來電話,大概也在過年吧。他不由得苦笑起來,今年他的年是整個給毀了。
    走上樓,過道裡掛著好些筱月桂的劇照,嫵媚地注視著他,每張都那麼美麗溫柔,含情脈脈。沒一張是露齒大笑的,有些像少女那麼矜持含蓄。他擁有這個女人,恐怕全上海的男人心裡都嫉妒。
    但是現在,他躺在筱月桂的床上,這兒好像已沒有她的氣息。她對他已經不重要了,這個女人給他帶來的太多麻煩,讓他在家裡和整個上海灘都丟夠了面子。他不得不一人躲在這兒想對付方法,黃佩玉有點懊悔弄了個會惹麻煩的女人。那個六姨太是個笨瓜,拋進江水裡幾天就爛得沒影了。這個筱月桂卻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女人,不容易走開的。
    他點上一支雪茄,自言自語地說:「真有點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突然樓下電話鈴響了,秀芳驚驚慌慌跑上樓,邊跑邊叫:「黃老闆,是,是找你的!」
    黃佩玉顧不上穿鞋,就奔出房來,他想,了不起了不起,哪怕是內奸,也是個了不起的內奸!他到哪裡,綁匪電話就打到哪裡,他一個人躲到康腦脫路,誰都沒告訴,也能被找出來。
    這電話仗一開打,黃佩玉又興奮起來,他坐到沙發上,斬釘截鐵地說:「你們明白我黃某,說到做到。我不會贖一個女人的,不然,在江湖上早就沒有戲唱了。再說,她不過是一個戲子,我黃某不稀罕!我不坐家裡,不坐茶樓,到這裡,就是不想再管你們這種狗屁事。」
    話筒裡男人的聲音,腔調陰陽怪氣,像是在譏諷他:「你不過裝著不在意,你是心疼金子吧。」
    黃佩玉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聲音冷酷:「她這樣的女人上海鄉下一抓一大把,你們馬上零刀割碎她,我也無所謂!說不贖她就是不贖。而且你們也已經清楚,我是工部局董事,我不能做違法贖票的事。沒有一個女人如此重要,讓我放棄工部局華董位置!」李玉在過道口,聽得一清二楚,渾身直打抖,秀芳把她拉進自己的房間。
    對方聽了黃佩玉這樣一清二楚的話,似乎真的改變了主意,有一陣子不吱聲,然後下了決心:
    「行行,我們知道你不會贖了。我們躲得也煩了,也不想害筱小姐,平白獲罪,一無所得,就算是抓錯了人,沒有弄清你黃老闆的底細。」
    黃佩玉趕快說:「這就好,冤家宜解不宜結。放了人,江湖兄弟還是兄弟。」
    「筱小姐身體不太好。我們要把她交還給黃老闆本人,不然中間又出差錯,我們擔當不起。」
    「什麼意思?」黃佩玉皺眉。
    「你手下人太不可靠,叫人無法相信!」電話裡的聲音似乎挺為難地說,「幾次安排放貨,都有人破壞。沒想到跟黃老闆做這生意竟然這樣難——黃老闆真的已經無人可用了嗎?」
    這話點中了黃佩玉的要害,是的,他已經誰都不相信。黃佩玉說:「好,我自己來接。」
    「明晨六點放人:出浦東東昌鎮,向東走一里路,過了牌坊,田里有兩棵楊樹。周圍一里路方圓冬麥田,早晨六時不會有任何人,只有筱月桂等你領走。」
    黃佩玉說:「就這樣好了。荒野裡,我也不可能帶任何人。大家放心。」
    康腦脫路寓所外停了三輛車,門外有人把守,甚至也不讓李玉和秀芳聽見開會的內容,她倆只得在花園裡剪長高的草。
    秀芳說:「這姓黃的,太沒良心,小姐對他那麼好,他說弄死小姐也無所謂。」李玉說:「整個年,我們過得戰戰兢兢,我明天一早就去城隍廟給小姐燒香,求菩薩保佑她平安回來。」
    黃佩玉手下的人都不同意他一個人去。他們全在客廳裡,或坐或站,師爺三爺和老五相互搶著說:「這事太險,怕有暗算。」
    余其揚說:「師爺說的是。」
    師爺說:「要去的話,最好今晚就動身,到浦東客棧住一宿,這樣明早從從容容,不誤事。若是去晚了,收的是那個女人的屍首,又是一桶屎尿倒在頭上,不值。」
    黃佩玉一言不發,他坐在朝窗的單人沙發上,天由晴轉沉,怕是明天會下雨。這念頭一冒出,他心裡更是不踏實。他清清喉嚨,房間裡靜了下來,他才說:「不必擔心,今晚三爺其揚帶五個兄弟跟我去東昌,明早相機行事。」
    晨光熹微中,一夥人來到浦東荒郊,花點錢借了東昌鎮邊一所民房,從窗口和屋頂上詳細觀察。冬日回暖,風吹在臉上,也未覺得像前幾日那麼又冷又寒。他們走出鎮,真是什麼人都沒有,而且夜裡下過陣雨,早晨天氣轉晴。
    果然看見了一里遠的路上,有個牌坊,再遠一些的路上,有兩棵細伶伶的楊樹,樹幹不粗,背後絕對藏不住人。一條不寬的小路斜穿過楊樹中間。周圍杳無人影,兩隻烏鴉吱吱嘎嘎地叫著,在樹梢上飛飛停停,田野非常空曠,不可能埋伏槍手。
    黃佩玉在屋裡往腰間掖一把槍,腿上再插一把槍。他抽著一根雪茄,關照屋頂上的手下人:「看仔細。」
    余其揚端著沉重的望遠鏡,調了好幾次,「真的沒有人,只有一個女人,像是筱小姐,走不動的樣子。」
    其他幾個人也看了望遠鏡,「好像只有她一個人。」
    黃佩玉扔了煙頭,爽氣地說:「我去把她接過來,這事可以了結了。」
    屋頂上的人下來了,三爺說:「還是我去,這種事不必勞老闆的駕。」
    余其揚說:「還是我去吧?黃爺千萬慎重,別出意外。」
    黃佩玉威嚴地掃了他兩人一眼,雖然這兩人背叛他的可能性不大,他現在仍是不放心任何一個人。去接筱月桂的每個過程,他這一夜都周密地考慮過,方方面面已做了準備。這屋裡的人誰也不知他穿上了護胸鋼夾,禮帽裡帶了夾鋼,刀槍不入。等對方省悟到此,他已能伏地反擊。
    他走到門口,轉過身來,不容反駁地簡短地說:「你們全部都等在這裡。我一人去。我不想最後這一步出什麼差錯。」
    黃佩玉命令隨他一起來的人等在鎮口,為了保證安全,他讓兩個人爬到屋頂上,端著步槍帶著望遠鏡觀察這一帶,以防突然冒出狙擊手。安排妥當,他自己一個人沿路走去。
    走過牌坊,前面有兩棵纖細的楊樹,他看到了遠處的筱月桂果真在荒野小路上,眼睛上蒙著布,雙手別在背後。憔悴不堪的筱月桂好像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馬上激動地轉向他,艱難地試著朝他這個方向走了兩步,臉上似乎淚痕斑斑。腳下坑窪不平,她身子一歪,跌在地上,卻努力想站起來。
    黃佩玉看到這是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重見筱月桂,尤其是她這個慘樣,他心裡陡地升起了思念之情,畢竟這個女人懂得怎麼使他高興,這是另外的女人辦不到的事。而且佔有這個女人,使他足以笑傲上海灘:英雄必有美人,況且是個百依百順的美人。
    這個事件拖得太長,讓他的名聲大損,現在終於可以結束了。在這幾秒鐘裡,黃佩玉甚至覺得他對筱月桂未免太冷了一些,讓她受苦了。他會如他許諾的那樣,好好愛惜這個女子。
    於是他快步走過去,就在他穿過兩棵樹之間時,絆動了炸藥引線,頓時火光沖天而起。
    筱月桂伏倒在地上,緊捂著頭,前面有一個大樹樁擋著。火光之中,塵土和楊樹葉從她身上呼嘯掠過。
    一片煙霧,一時什麼都看不見了。
    那一班子人全部狂奔過來,他們大叫:「老闆!老闆!」煙塵還沒有散盡,但是他們看到黃佩玉的身體已炸成碎塊,僅剩下禿樁的兩棵樹上掛著肉塊,戴著鋼禮帽的腦袋飛落到田里,鋼護甲被炸得變了形,裡面空了。在場之人雖然全是見慣殺人場面,都驚嚇得臉色慘白。
    「我的老天,這麼殺人太毒辣!」
    「老闆怎麼會上這個當!」
    「嗨!什麼綁匪安排出這樣的毒計,撕雙票,一殺二!」
    余其揚發現筱月桂震暈在地上,一身覆蓋著煙灰和血滴。扳過筱月桂身體來,發現她雙手銬著,被鏈條鎖在一棵老樹樁上,眼睛蒙著布。余其揚趕快幫她解下蒙眼睛的布。她的頭髮被剪得不長不短,衣服七零八碎,臉上全是硝煙熏痕。再看仔細一點,她似乎沒有明顯的外傷。
    「筱小姐真是僥倖。」
    「虎口餘生,大難不死啊!」
    筱月桂眼睛緊閉,嘴唇發青,搖了幾下,仍是不見反應。余其揚趕緊給她捏虎口,她終於睜開眼睛來,看到眼前血腥的場面,馬上又暈倒在余其揚的懷裡。三爺舉槍打斷那套住筱月桂的鏈條,他對準手銬相連處,瞄得準極,僅一顆子彈就擊斷了。
    汽車開了過來,他們把筱月桂抬進車。黃佩玉的零皮碎肉,他們不敢處理,留下幾個人看守,回東昌鎮打電話找警察局。
    到了陸家嘴渡口,車子等著上車渡。一旁的渡船已經是柴油機的了,冒煙很少。筱月桂依靠著車窗靜靜地坐著,不時有人遮住她的視線,她就閉上眼養神。等人走開,她費力地朝江上望,那對岸的上海外灘,大廈幢幢聳立,高樓區向南向北延伸了很多。十里洋場已經遠遠不止十里。
    江水在耀眼的陽光下蕩漾,車渡升起錨,吹響笛子,緩緩掉頭朝對岸駛來。
    師爺在碼頭上感慨萬端:「想當年,光緒23年,1887年,常爺在刀光血影危難之秋,勇挽狂瀾,為上海洪門復興立基。第三年就是康梁之變,牽連上海洪門,各地風緊抓人,多靠常爺處變不驚,鐵腕維持,才躲過一劫!」
    師爺原來和常力雄一樣是落第秀才。但是他沒有常力雄的武功,也缺乏氣魄,只是飽讀歷史,又學了奇門遁甲等,所以成了洪門的老軍師,人稱小諸葛。洪門數易山主,他資格再老,也只有輔佐。
    他扳著指頭算著,「1907年,光緒駕崩前一年,常爺死難,又虧黃爺見義勇為,接掌洪門,歷經變亂。不料八年後,今年,1915年,黃爺又死於非命。洪門多死難之士,今後局面,如何了得?!」師爺說得自己老淚縱橫,「四顧茫茫,何處英雄!」

《上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