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往事一遍遍湧來,今夜注定要失眠,打麻將輸贏的叫聲有起有伏,老有人上樓來拿東西,進進出出房間,開門關門都是重重一聲。想著樓下空壩母親停在那兒,入睡就難上之難。
    突然一陣鞭炮炸響,看來又有親友到了。按習俗,親友到,得放鞭炮,親友得燒香跪拜。好不容易樓下安靜下來。我想,這下,可以勒令自己閉下眼,起碼為了明天能打起精神。可是大姐人未到,嗓門先到客廳:
    「忠縣鄉下親戚帶來花生。來來,起來剝花生。媽媽死得划算,所有的兒女都回來給她弔孝,能到的晚輩,孫子外孫曾孫都到了,包括親戚朋友該到的都到了,呵,這方圓百里哪個老人能有這福氣?」
    二姐生氣地接過話:「啷個不像大姐,吃一個甲子的飯,還不會講話?」二姐這一搭腔,大姐馬上過來,抓住二姐的胳膊:「二妹,來來,睡啥子嘛,過來剝花生米。」
    二姐披了衣服,戴了眼鏡,跟大姐到了客廳。
    床上空多了,我翻了一個身。小姐姐也從母親的臥室出來,不快地說:「唉,大姐,你吵著我了。」「你要睡著還能醒?」大姐笑了一下。窗子上端有縫的地方,冷風嗖嗖。我爬起來,踮起腳尖去關窗子,又把房門關嚴,外邊姐姐們的說話聲小多了。
    這個房間,以前屬於父親,還是同樣的架子籐繃子床,不過他喜歡睡對著房門的一邊。我進門出門,總能看見父親閉著眼靜思默想的樣子。1999年6月15日,父親去世,前一周,他突然把掛在窗前竹籠裡的一對相思鳥放走。他只是有點咳嗽而已,拒絕吃藥,最後一夜,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呼吸不暢通,咳嗽了幾聲,一口氣不上來,就閉了眼睛。當時母親覺得不對勁,一邊叫父親,一邊到父親房間來。
    可是父親沒有回答。母親到他跟前,一摸他的手,已硬了,再摸他的鼻孔,沒有氣了。母親一把抱著他,哇地一聲哭起來。
    母親就是剛和父親好上時,也沒有這麼緊地抱他,直到哥姐來,都不肯鬆手,她被自己的行為震醒了,原來生命裡也是不能沒有他的呀。
    這種後悔和傷心一直持續了母親整個晚年。災荒年父親走船沒有消息,母親與一個幫助全家人渡過難關的青年相愛了,有了我。這件事被弄得很大,鬧上法院,最後母親選擇了父親和六個孩子,生父只得離開。在我18歲那年見了一面,之後生父去世。又過了好些年,我以此寫了自傳。
    當我從倫敦飛回家時,母親對我說生父,我知道她很思念他。父親過世了,母親說父親多,繞來繞去常回到兩人初相識之際。
    袍哥頭子在紗廠看中母親,娶她,有了大姐,可是對母親不好。那是1947年春天,母親帶著大姐剛從袍哥頭子家裡逃出來,在嘉陵江邊靠給人洗衣服過著小心翼翼的日子。父親是駕駛,把拖輪靠在江邊,他站在屯船上看見一個少婦背著一個小女孩在江邊洗衣服。他送髒衣服來洗,有時衣服不髒,也送來洗,為的是能接近少婦。他幫她把背上的小女孩接下來,抱著孩子逗,吹口哨,地道的江浙小曲,孩子笑了。父親每次都穿得整齊,有時來不及換掉船員制服,就直接帶著一簍橘子和糖炒板栗來江邊找她們。他穿制服肩是肩,背是背,腿很長,那有梭角的船員帽子把父親的臉顯得英氣勃發,他的五官中,眼睛最亮堂,不小心碰上去,就像著火一樣燃燒,母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繼續洗衣服。春天乍暖還寒,沙灘變得寬綽,好些地方都露出長青苔的峭巖來,江水綠得透底,倒映著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子的身影。
    從母親的描述裡,我感覺到她也一樣愛父親。
    一個女人同時愛兩個男人,這女人活得有多累,尤其是到對方離世後,才意識到這一點。亡羊補牢,晚也,可以想像,母親有多恨自己。
    大姐的聲音高起來,隔著一層門,也能感覺到她伸長了脖子,分明她在為自己說母親的話辯解,「我們是孝子孝女,還有孝孫,話沒講靈光,可鼓敲落到點子上,對頭不對頭?」她的脾氣幾十年不變,母親對她生氣時,總愛罵她是「天棒」,真是字字如針。
    客廳裡三個姐姐的聲音突然小了,全是剝花生米的動靜。沒一會兒,小姐姐的哭聲傳來。「莫要哭。不就是那龜孫子的牲畜有了新歡,如此作踐你,我們得把他扔進長江裡餵魚。」
    那不是大姐的聲音,而是二姐,說得一本正經,甚至惡狠狠,我不由得坐了起來。小姐姐哭得更傷心了。二姐壓低自己的聲音,房外三個女人似乎頭湊到一塊。幾分鐘後,小姐姐打斷她說:「好了,我不哭。」「那你設法讓他來。」大姐說。「這種人得讓他曉得害人的下場。」外邊聲音更低,我側起耳朵,只抓著幾個詞「??錘子,老二……不讓六妹曉得……會幫著……」
    床裡邊的三嫂咳嗽了,以表明她在睡覺。外邊換了話題,說起明天會有更多的人遠途到重慶,二十桌都坐不下,可能桌子要搭到外面空壩裡,到時大肚貓會加收費用。
    「收費多,不要操心,反正有六妹在,她比我們有錢,就該她出。」
    「哎呀,不要哭了,那六妹會幫你治治他?」
    「她不會管我的事。」
    「太過分,她不可以這樣!」
    我哪裡睡得著,索性穿上衣服,從門縫裡看到小姐姐的眼睛紅紅的,臉頰還有淚痕,都沒有擦乾。
    小姐姐在講小唐的事,他在英國一所大學教東方建築藝術。她仰視他,敬佩他。他呢,認為小姐姐身材相貌超群出眾,心眼好又有耐心,尤其是他老了後,她能仔細地照顧他。小姐姐與他好了,彼此發現好些愛好相似,不管是性取向,或是狂看足球,他們可以不吃飯不睡覺,或專門睡覺享受快樂。兩人好到她答應他馬上飛回重慶,與名不符實的丈夫離婚。丈夫樂得自由,一點沒討價還價,包括對女兒田田的監護,離婚手續幾乎在一天時間搞定。
    她與小唐,雖未正式結婚,但是同居七八年了,按英國法律算事實婚姻。去年五月的事,他去南方參加一個大學活動,接待方讓一位妙齡女博士生陪同遊覽當地著名風景區,上山路上談風花雨雪和古今哲學。她寫了好幾年美國女詩人普拉斯的論文,只怪自己的博導水平太次,哪有半點小唐的學識,無法指導。他開導她,她的論文可好好寫,可新開一門學科。他從貝聿銘的建築理念,談到藝術最後應該達到遠離俗世的禪境。他如數家珍地說到英美現代詩,從女詩人的蜜蜂組詩談到女權運動,再從泰德休斯的《生日信札》談到一個男人的悲傷,再說到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諾,深入無意識之途。
    她聽得雲裡霧裡,卻點頭稱是,百般崇拜,請他幫忙指點迷津。他說是榮幸。他的手無意間碰著她的手,想閃開來,她倒大方地握住。山上眉來眼去,天雷勾地火,油澆在了火上,下山當晚兩人的身體就含混不清了。
    沒過幾天,他又要去另一個地方講學,實際與那女人幽會。手機關機,旅館電話說是人已不在。消失了一周才出現,說是手機沒電,搬了旅館,躲避大學的人糾纏,去了一次三星堆遺址。這是小唐一生裡最口是心非、記憶混亂不堪的時期,他不認識自己,身邊的人也不認識他。7月離開中國回倫敦前,說是要去一所大學簽客座教授合同,合同談了一周,住在旅館,早晚和那個女人幽會。當然,合同沒簽。回到倫敦後,兩人Email和國際長途電話不斷。鬼差神使,有一天他們的電話被小姐姐無意間聽見了,她當場氣昏在地。爬起來一查上月電話賬單,全是這人打來,然後他打回。回想一下時間,都是她不在家的時候,這次本來她在上班,有點不舒服,請了假回家,聽見樓上小唐在與人說電話聲音異樣,出於好奇,她在樓下客廳拿起電話,才撞上地雷。她坐在那兒好半天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才一步步上樓,走進書房,質問小唐。小唐堅決否認與那女人有特殊關係,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認識她!」
    不過他指責小姐姐偷聽電話不地道,小姐姐說,她是無意。然後說他與她通電話已好幾個月,他否認。她拿出電話賬單。他暴跳如雷,吼道:「你查吧,有本事查個清楚!」氣得臉都變了形。他惱羞成怒,有兩天不與小姐姐說話。
    大姐邊聽邊罵小唐是頭披著人皮的狼。二姐沒說話,不過一臉肅然。
    小姐姐也許不是第一次對她們講這些事,如同小姐姐之前與我在電話裡講這些事一樣。我設法安慰她,我的心為此又酸又痛,彷彿這些年嚴密遮蓋的生活,被一把撕開,一覽到底。我無目的地到處旅行,像一個孤魂遊蕩,為的是獨自舔自己流血的傷口。
    從上次小姐姐說她和小唐的事後,差不多三個多月過去。這期間發生了什麼,說實話,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坦率地講,無時無刻不掛在小姐姐嘴裡的小唐,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善良、用情專一,一派學者風度,而且是堂堂一君子。人都是憑第一印象判斷,而第一印象往往誤事,甚至是一生最不能錯的事。
    2
    我不想聽了,索性推開門。沙發床上三個姐姐見我走出來,一愣,停住說話,不過馬上騰出地方,讓我坐。二姐還把被子拉過來,給我的雙腳蓋上,說:「奇怪,才十月天,夜間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曉得我們這兒沒有暖氣,將就點吧。」被子上面擱了一個布口袋,裡面是花生,混合著剝殼的花生米,另一個大土碗裝花生殼。姐姐們抓一把在手裡,剝了,就扔進布袋裡,動作一致,不快也不慢。她們轉移了話題,說到母親講老家風俗,給死人開路時撒花生米,以後再投生,日子會順順當當。「媽呀,喜歡花生,她不是給舅的孫子取了個乳名叫花生嗎?」大姐說。二姐與大姐互相看不起對方,大姐火爆,喜歡表現自己:二姐陰沉,心裡總是有主張,從小認為母親寵愛大姐,父親也一樣,她心裡不服,但面子上不說
    出來,說出來,就是承認自己輸給了大姐。
    二姐做小學老師,一直做到兩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學校去管小學生們,她的婚姻很穩定,丈夫準確說來也是母親定下的對象,很愛她,兩個兒子聽話,連兒媳婦也一樣。還未抱孫子,日子倒也清閒。
    大姐結婚離婚好幾次,生了兩女兩兒,孩子隨處扔。我18歲那年,大姐回到重慶,找到斷了十多年聯繫的知青——初戀情人,回到煤礦就不顧一切地與丈夫離婚,離婚後,回了重慶,如願與初戀情人結婚。大姐的二女兒小米也回到重慶與他們一起住。
    大姐與丈夫並不快樂,三天兩頭吵架,分傢俱,分碗筷,最後分床單,一人拉一頭,要撕去一半,結果她一急,摔倒在地,中了風,雙腿不能動彈,連話都說不出來。丈夫態度大變,天天跑醫院照顧,按摩她的雙腿。兩人和好如初。靠了愛情的力量,三個月後大姐能說話自如,腿也能動了。
    三個姐姐與我有相似的臉,眼睛比較大,瓜子臉形,都帶有幾分我們共同的母親的神態。這剪不斷恨不了的血緣,使我們四姐妹在這個深夜促膝圍坐一塊,剝送喪花生。
    我們曾有過如此近的時刻嗎?
    小時吃團圓年飯圍著桌子坐是這樣,但我都被喝斥到屋角小板凳上,說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點了,能上桌吃團圓年飯,哥姐下鄉當知青,總有一個不能回城來,哪怕後來,我們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親生日或是過節天,回重慶看母親,都是雜七雜八沾親帶故一大桌子人,記憶中好像從未有我們姐妹四人單獨坐在一起。
    能感覺到母親依然在屋子裡走動,起碼能嗅到她的氣息,若是她和我們坐在一起,那該有多好,可她一個人躺在樓下冰冷的棺材裡。
    當我不在這個屋子裡,母親是什麼樣的?
    她穿著舒適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床,在陽台上做做早操,然後上衛生間洗漱,拜桌上的觀音菩薩,吃五嫂做的早飯,有時是麵條有時是稀飯。她喜歡吃包子豆漿,五嫂做不來,會上中學街給她買來。吃過飯,她到樓下屋子裡轉轉,也可能到江邊走走,透透新鮮空氣,也可能參加老年人集體活動,跳跳集體舞,打打太極,鍛煉身體。中飯等著上中學的孫子回來,祖孫吃過飯後,午休2小時,孫子上學,她開始織毛衣,幫五嫂理理菜,和樓下鄰居打打麻將,晚飯五哥孫子回來,她的話多起來,告訴五哥這一天她遇到了什麼老熟人,院壩裡來了一個什麼彈棉花的人,原來其父就做這一帶的生意,沒想到兒子承父業。一家三代和和氣氣吃完晚飯,母親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鄰居家的小狗小貓,或者與二姐大女兒通通電話,之後看電視,或去看戲。上床睡覺前,沖個澡,把假牙取下,洗淨。每個週末兒女孫子們都回來看她,或接她到家裡玩,計劃走走舅或乾兒子守禮家。若是清明,上父親墳燒香之後,母親要請大夥兒去餐館吃飯。到了端午,母親一早起來,會翻箱倒櫃找出五色線,手腕、腳腕上的那根五彩線。她會一一打電話,會叮囑家裡子女孫輩不要忘了回家。母親指揮五嫂在門前掛艾蒿和菖蒲,留兩枝在手中,繞屋子每個角落走,請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細心地把彩線系他們的手腕上,一邊系,一邊嘴裡念叨:
    「長命縷,續命縷,五色疊五色,辟兵及妖鬼,吉運高高照,命人不病瘟。」
    她不厭其煩地叮囑兒女孩子們,在夏天第一場大雨來時,才可把彩線拋到江裡。母親會帶領大家用泡過的糯米,教孫子如何折粽葉,如何裝米,一些用臘肉芯的,一些用鮮豬肉芯,如何系線,才是既好看又牢固。母親興致好時,會與姐夫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黃酒。到了中秋,她會拿出最好的茶葉,佈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著兒女帶回月餅。吃飯前,會給父親舉杯,大家動筷子前,讓孫子拍個全家福合影。母親較少過重陽,新年也不是重點,春節才是,早早就準備,早早就打掃塵埃,佈置房間,做新衣,準備年貨禮物。母親要把所有的親戚都請到,也要走親戚,更不忘去廟裡給外婆外公父親和家裡祖宗們燒香拜佛,給兒女及孫輩求個佛的保佑平安。母親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著新衣,笑吟吟地享受兒孫滿堂的歡悅,她給壓歲錢一點兒不含糊,她看電視裡春晚節目,還加評論,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後倒,給她捶背,削了蘋果遞給她,每個人都圍著她轉,討她開心。恐怕大觀園的賈母,也不會有母親的好福氣!
    像家裡人經常告訴我的一樣,母親的晚年過得如此有規律愉快,豐富多彩,她的生活令週遭鄰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擔心。每回打電話給母親,她總是對我說:「六姑娘,我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對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親甚至讓我節省長途電話費,說:「打電話太貴。我真的很好。再見了,我的六姑娘。」她把電話掛斷。
    可是我從未從另一個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許並非是每次我回來看到的樣子,或聽到家人的描述——她過得幸福安穩,無憂無愁,我從未懷疑過。
    多年來我第一次想到母親,在我看不到的情況下,會如何生活?家人沒說的一面呢?這個想法一鑽出我的腦子,我的心就沒法平靜。記得她上了年紀後,掉了兩顆牙,裝了牙,有一次我回重慶,遇上她牙痛,我帶著她去找一個著名的牙醫,給她糾正牙。可現在她嘴裡的那一口假牙,明顯是一個歪貨牙醫做的,那麼她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從未嘮叨過。
    如果可能,我得弄個清楚。
    3
    天亮時分,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長得很中看,戴了頂呢帽,黑西服筆挺,顯得風塵僕僕。他揭了帽子,對著母親的靈柩連連叩了三個響頭,遞上一個紅包,不多言,轉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說書人的口氣講完這事後,清了清喉嚨說:「我一眼就認出他是翦伯伯的兒子,跟他父親一個版本的長相。嘿,媽的那個乾兒子。真是有氣派,紅包紮實透頂,六個數!」他拿了幾盒香煙就下樓了。
    小姐姐說,「我記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媽媽——」她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何停住了。
    「嘿,」大姐乾笑一聲。「聽說他死了好些年頭了。唉,沒想到他這兒子還孝道,講仁義。」大姐把花生殼扔出了碗,繼續說:「說白吧,他們是情人,他在貨船上當輪機長,那時缺柴燒,經常幫媽媽運柴到家裡來。」
    「哪陣子的黃歷?」小姐姐問,把地上的花生殼拾了起來。
    「1974年或是1976年,我回重慶碰到的。」大姐說。
    我比大姐說的時候還早點見過這個翦伯伯。母親那時貧血,在白沙坨造船廠當抬工時,從跳板上掉下河裡好幾次,有一次被救上來,死人一樣,手腳冰冷僵硬,臉色死灰,心臟停止跳動。做人工呼吸,最後母親才緩過勁來。不過廠裡醫生說,母親心臟有問題,還有高血壓,這才調動了工作,燒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慶來,要我去通知母親,我拿著大姐給的一毛錢坐船下到白沙坨。找到母親,碰見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母親讓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為何,我不叫。
    母親有點生氣,對男人說:「不曉得是哪根經不對頭,這個孩子從來不聽我的話。」
    母親去伙食團打了飯,是菜花和鹹菜。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湯悶,香噴噴。我們三人在母親的開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斷有人提著熱水瓶來打開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氣宇昂然,個頭在男人中算高的,該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靈便,跟父親說話的口音相似,明顯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著我說:「有個性好,上小學幾年級了?」
    我回答了他,反過來問他認識我父親嗎?
    他竟然點了點頭。
    翦伯伯對母親很好,吃飯時給母親倒了杯水,還給我夾菜,他眼睛看母親,發著燦爛的光。吃完飯,翦伯伯摸摸我的腦袋,就走了。
    我以為母親會警告我,關於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訴父親。可母親什麼也沒對我說。她請了假,調了班,我們搭了一艘船廠的拖輪迴家,一路上母親啥話也沒提,她緊握我的手,一臉疲憊,看著江水,閉著眼睛。
    「我曉得,媽和船廠管人事的頭頭也有點那種——」二姐停了一下,想找個合適的詞,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棄。「反正是那種不體面的關係吧,媽才能從臨時工轉成正式工,調了工種,給廠幹部們燒開水,做活輕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臨時工都按政策全部轉正的嗎?我記得媽媽說過。」我插言。
    二姐說:「反正廠子裡的人是這麼說媽的。」
    「沒證據。」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證據來證明他們誣蔑好了。」二姐口氣平淡。
    大姐雙手一揮,高聲叫道:「你們兩個都給我停下,聽我幾句。曉得嗎?媽那陣子已經四十多歲,還是個頂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坨那個夾皮溝船廠,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這包藥。袍哥頭,我們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禮的叔叔,還有六妹的生父,那個姓孫的。想想,還有誰呢?對了,還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人,有媽那麼多的秘密!」
    小姐姐說:「真是的,媽媽這一輩子有多少情人,誰也說不清。我的男朋友原先不想和我結婚,就是媽在船廠裡名聲太壞,他家裡反對。反正我覺得媽對不起爸爸!難怪王眼鏡石媽她們對媽那樣不留臉,總刁難媽,媽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媽是自己的媽,我只得認了。」
    「怎麼媽媽的好朋友王貴香沒來悼念?」二姐說。「通知了嗎?」大姐問。「三弟該通知了吧?聽說她不住在重慶。」「王貴香跟媽穿連襠褲的鐵關係,媽在船廠時兩個人抬一根扁擔,她知道媽走了,肯定會來看媽。媽肯定想見她。」大姐說。「那麼天亮後問問三哥,看看通知王娘娘沒有。再打個電話吧。她的乾兒子守禮一家呢?」「守禮來了,進門就給媽跪下叩頭。他說,他母親正生病住院,不能告訴她我媽走了,怕講了會加重病情。」「莫娘娘呢?爸媽生前和她關係好,通知了嗎?」大姐很生氣:「你問三弟吧,他以為自己現在是家中長子,老大了,目中無人。我是看著媽媽的面子,才給他面子。」「大姐,和和氣氣辦媽媽的喪事才是。」
    大姐看著我,一字一板地說:「六妹,你沒有資格來教訓我。告訴你,媽媽有過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親生父親外。一句話,是你的親生父親破壞了我們這個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驚。
    「是呀,媽生下你,我們一家人就沒好日子過。」二姐說。看過我那本自傳的人都知道我是母親婚外情的結果,我是一個私生女。姐姐們說了那麼多關於母親的流言蜚語,尤其是不理解母親和我生父的愛情,即使生父死了20年,她們還是對她心存芥蒂,絕不寬恕。我氣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很想站起來放開膽子,爭辯個痛快。可這是母親的喪期,我忍住了。就在這時,三嫂在臥房裡開腔了:「你們幾個當女兒的,好意思,把媽媽的醜事搬出來聊。也不管下輩人聽見,也不怕媽媽屍骨未寒!」
    她的聲音充滿憤怒,客廳裡的人都閉了嘴,互相看著。但是大姐馬上回擊:「這是我們家的事,跟你做媳婦的沒關係。」
    「啷個沒關係?我嫁到你們家就虧了,這二十七八個年頭,一直都背著壞名聲做人。」
    「哪個虧你了?」
    「你媽眼裡只有你們女兒。」
    小姐姐在勸架。我躲到門外走廊來,樓下空壩子守夜的人披著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將。母親躺在冰棺裡,那些紙花鮮花繞在四周。母親戴著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壓倒了其它的形象,她繃緊的嘴角露出一絲笑來。
    嘲笑我們還是自嘲?
    這想像,讓我渾身發抖。除了我生父外,母親真有那麼多的情人嗎?我心裡的疑團,又多了一個。二姐的話一針見血,說我這個作家,要想證明母親是被誣蔑的,得有證據。那麼我得好好做調查,找到證據,讓她們明白,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遠不止一件了。
    4
    母親棺木邊,兩盞浸在菜油裡的燈芯草,在冷風中畏畏縮縮地燃著火光。微微發白的天光下整個野貓溪格外安靜,仍在睡眠之中。不遠處重慶捲煙廠還是跟從前一樣發出轟隆隆的可怕叫喊。除了這六號院子改建成一幢樓,每戶有自己的衛生間外,整個地區仍只有一個公共廁所。女廁三個坑,男廁六個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隊上廁所,打我生下來那天算起,44年都沒有改變。
    整個地區仍然沒有排水排污設施,只有大雨來改變髒臭,可是大雨會把廁所後面的糞池溢滿流水,住在周邊的人家擔心,催附近農夫來擔糞。
    公共廁所附近,是些發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結構、爛磚油毛氈加蓋的低矮偏偏房。
    9年前,重慶升成了直轄市,對岸朝天門碼頭改建成一艘超級大船,長江兩岸的沙灘變成花了巨資的沿江柏油大馬路,用了大理石,從外地專門調來種了幾十年的大樹。南岸濱江路開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館茶館,成了重慶一大消費娛樂點,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樣窮,一樣爛,一樣臭氣熏天,一樣有數不清的貧民窟。重慶捲煙廠還是照常出污氣污水,排氣時煙囪轟隆巨響,像有頭怪獸在呼嘯。重慶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裡光彩,亮堂極了。
    遠處江水在暗黑中閃爍著鱗鱗波光。我喘不過氣來,想進屋。走到門口,停了下來。裡面姐姐嫂嫂們的吵聲並沒停下來,幾個女人把成年谷子都搬出來細數,像一隻隻上了發條的公雞鬥著。
    這兒的一切太熟悉,我18歲離開這兒,發著毒誓,絕不返回。那時年輕,血液裡全是叛逆,以為離開是惟一出路。後來才發現,那種不惜拋開一切的離開,傷筋動骨,內心不會安寧。一個人要沒有故鄉之根,必然會迷失。我多年後返回這兒,那是為了父母親情,之後出國,再返回,說到底還是一個客人。現在父親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親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沒了。
    生命的根在脫離我而去,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對此,非常恐懼。
    5
    我的初戀沒開始就死於腹中,如同我子宮裡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須在城中心七星崗那個婦產科醫院結束生命,當時別無選擇,沒有其他出路。那時18歲,嬌嫩花朵初放的年紀,也是生猛不畏懼一切的年紀。
    那個男人成為一個殘缺的形象,日久破損。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點,她的初戀對像成了她的第一個丈夫,他變心過,她絕望之中喝敵敵畏自殺,感動了他。他們結婚了。好景不長,具體地說只有兩個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區第一人民醫院看急診。一進去,醫生就讓他躺到手術室,割盲腸時發現直腸癌。不敢做決定,縫好肚子,再會診,不就誤了人家的命嗎?當時小姐姐丰姿卓絕,人見人愛,守著一個臨死之人,醫生護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屬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時我在外地讀中專,二姐來信告訴我,說是母親退休回家,就攤到照顧一個癌症病人,辛苦無比,除了買菜做特殊適合病人吃的,還要照顧一家子,體重一個月減了二十公斤。小姐姐在醫院或打地鋪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滿各種管子吊著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將死,脾氣特壞,把母親燉好的雞湯,當著母親和小姐姐故意潑了一床一地。小姐姐啥也不說,就清理。母親走半個小時回到家,重新熱湯,盛好在保溫瓶裡,走半個小時路到醫院。醫院限量杜冷丁,他因為痛,在床上罵祖宗八輩,小姐姐就出去四處求人買。有時買不到,他毒癮發作,抓住小姐姐頭髮狠狠地撞牆,口沫飛濺地罵,非常難聽。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醫生宣佈無法治療,讓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坨自己母親的家。她一直陪伴著他,最後他在她的懷抱裡,帶著無恨的遺憾閉上了眼睛。那場愛情,就像滿天閃耀的焰火,來得轟轟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說,還未真正開始就結束了。
    好了,沒過太長時間,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實巴交。他的妹妹也是同一個單位的,幫哥哥展開追求小姐姐的攻勢,他的媽媽經常做好吃的,讓妹妹把小姐姐請到家裡來,有時她不去,就裝了飯菜盒子,端到工地給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關心,倒是有了這家人格外的細心關照,沒多久她鐵石心腸建立起來不嫁人的防線崩潰,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婆並不寬綽的家裡。
    一年後,生了女兒田田。
    幾年過去,丈夫成了包工頭,在外地修房子。死去的前夫投夢來,叫她趕快去看丈夫。她一覺醒來,顧不上與女兒告別,抓起錢包就衝到火車站。坐了一天火車,一下火車,天麻麻亮,就直朝丈夫的住處撞去,結果在床上,逮了他與一個農村打工妹在床上的現行。他說與那打工妹只是偶爾解決性飢渴行為,讓她放心,他會找個機會辭掉她。她回到重慶,打電話過去,發現丈夫態度冷淡。她的生日叫他回重慶,他答應了,她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身影。她沒法,只得自殺,吃藥,在醫院裡洗胃。有一次割手動脈,割偏了地方,血流得拖鞋裡外都是。女兒回家遇上,都來不及哭,趕快打急救電話,跟著救護車到醫院。女兒上學都上不安心,放學就往家裡飛跑,上坡下坡如飛,擔心她死掉。
    這樣的婚姻最後以小姐姐來倫敦結束。
    小唐把小姐姐的女兒接到倫敦,過繼小姐姐的女兒,這樣身份變了,田田在教會學校讀書,他像親生父親一樣,親自輔導她功課,惡補英文,記一個生詞給20P。小姐姐年紀大,英文不好,可是不妨礙她學烹飪。英國人都不太會切菜,做菜,白案紅案,中國人天生就會,更何況小姐姐還一向特別聰明。她標上拼音死記硬背所有的菜名和酒名,夜深人靜還在練習做各種蛋糕甜點,她在同班學生中學分高,在當地最好的一家英國餐館實習時,工作出色,被老闆看中,讓她學業完後就去工作。小唐有妻子,但妻子常年不在,小姐姐從未向小唐要名分,他也不提結婚,幾年下來,他們的生活相安無事,充滿快樂。可命運偏偏對她不善,與她來了一個環圈滾動,小唐又與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樣,他幾乎在一夜之間變了心,有了新的女人。
    小姐姐一直相信二姐大姐,心裡有苦就對她們說,哪怕越洋電話貴如金,她也什麼都不顧了。大姐二姐恨死他,要小姐姐離開他。小姐姐不幹,她們幫她想法,一哭二自殺三上吊四哀求,軟硬兼施,威脅到極限,也難挽回小唐的心。
    「難道小唐的心是塑料做的?」小姐姐曾這樣說。
    大姐走到我身邊,打斷我的回想。她一副吵架得勝的樣子,伸了伸懶腰,正要對我說什麼,正在這時,小米走上樓梯,她三十歲出頭,穿著牛仔褲花襯衣。
    大姐說:「我的好閨女,天大亮了,你啷個才上來?也不怕受涼。」
    小米不理她,轉過身。
    大姐生氣地大叫:「小米!」
    小米還是不理。我走過去,小米細聲細氣地說:「六姨!」
    6
    小米提議我到她石橋的家休息,我馬上朝她豎起一個大拇指。我正想找一個地方,哪怕一個小旅館,一個做足療的按摩間,避開姐姐嫂子爭吵的聲音,獨自呆一會兒。
    下樓來,三哥五哥在樓下招呼客人。那個治喪組織的頭頭大肚貓,扛著一簍肉包子饅頭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個廚師,端著一大鍋稀飯,說是大家的早飯,七點一刻開飯。
    五哥招呼我吃包子。小米拉拉我的袖子,我看看她,就對五哥說,我要離開一下。三哥低聲對我說了一句話。出了院子大門,我問小米:「你覺得包子不乾淨?」「提防總沒錯。我們去吃擔擔面,這麼久沒回重慶,你肯定想了。」
    這大姐的二女兒倒是善解人意,她生得貌美如花,是大姐和第一任丈夫生的。但是臉上有一處細細的傷疤,因為大姐與第二任丈夫打架所致。兩人鬧離婚,那人雖是個礦工,平日愛寫詩,很會朗誦,個子不大,可在煤礦廠極有女人緣。大姐為他離了婚,結婚沒多久,他在外面就有了花花事。大姐質問他。他沒做聲,一根接一根抽煙。大姐走過去把他的煙打倒在地上,罵他,要與他分手!他週身著火一樣憤怒,順手操起廚房裡的刀子,大姐拉開門跑。他在後面追,她跑了一大圈,回到自家來,慌張關門。小米在裡屋,本不想管大人之間的事,可畢竟母女連心,看到大姐抵擋不住那人,門被他撞倒了,大姐也被門壓在地上,他揮著刀朝大姐砍過來,小米就從旁邊屋子裡閃過來,替母親擋住刀。那人沒料到,手一抬,刀劃著小米的左臉頰,血流不止。他一下子傻眼了,呆若木雞,被旁邊的人抓住。小米被送煤礦醫務室,止住血,等坐一個多小時車到縣城醫院,雖及時做了手術,臉上還是留有一道印痕。小米聰慧,學會化妝,不注意看,不會看出。
    那人和大姐離了婚。大姐咨詢公安局,他是持刀報復傷人毀容,起碼得坐兩年以上的牢。那人給大姐錢要私了。兩人討價還價,最後他答應給大姐五千元,讓大姐去對公安局說,不要成立案子。大姐貪圖那錢,就放過他了。那人的母親是個老實人,為了不爭氣的兒子不坐牢,她把壓在床底下瓦罐裡的一千五百元錢全掏出來,錢上都長了霉點,是存了好些年代、從來不能動的錢。錢還是不夠,又東家借西家借,好不容易湊齊五千塊,交給兒子,最後一堵氣,連自己的命也搭上,上吊走人。那人認為大姐逼死了他親娘,恨上大姐。經常在大姐上班路上,堵住她,當眾辱罵她。
    大姐有一次終於受不了,回家對小米發氣。
    小米說,「你是自找罪受,若是讓他進雞圈關兩年,就不挨罵。」大姐說,「我要那五千塊錢,還不是因為你治臉要錢。你太小,懂啥子?」「把那錢都花在我身上,你好意思說?你是個鑽到錢缸裡就掉魂的人,老天就是不讓你有錢。」「你倒咒起我來?我真是蘿蔔白菜瞎操心,倒盡八輩子霉,生下你這樣的女兒!報應!」「對,就是報應,你本來就是壞媽媽,生下我來就沒管過我!」
    兩人越吵越厲害,吵到小米出生後的事。大姐由三峽農村轉到忠縣老家,也是第一任丈夫的老家,在那兒有了小米,一歲半就把她帶回重慶,扔給母親,自己跑了。小米病得不輕,不停地拉稀屎,止也止不住,瘦得皮包骨。那時我上小學,父親看著竹涼床上的外孫女唉聲歎氣。母親做完體力活星期天休息,都泡在尋偏方抓草藥上,試來試去,最後是用干雞胗殼、老蜂巢和山藥一起搗爛,加清水,慢火熬出汁來,一勺勺給小米喂,硬是治好了她。母親省下錢買雞蛋給小米一人吃,補充營養。小米臉蛋開始紅潤,也愛笑,孩子的身體摻不了假,孩子的心也摻不了假,她與我們家的人親過她自己的母親。
    「我根本不想和媽媽打照面。外婆救了我一條小命,我啷個說都得來。」小米說。
    「她是你的媽媽,不要對她這樣。」
    「她不是我媽。」小米說得一板一釘。
    我們走上中學街,已有不少上班挑擔子的人。這條街全是石梯,雖然夜裡下過雨,倒也算乾淨,比較寬,石梯兩旁的住家戶和小店舖依舊。茶館也開了,坐了幾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子,他們的脖子縮在衣領裡,手裡端著一杯茶,漠然地看著我們經過。
    很快小學和中學出現在面前。操場壩與從前一模一樣,原先的寺廟推倒蓋了樓房,幾乎找不到一丁點兒舊日容貌。上早自習的學生背著書包往學校走,亮著燈的教室倒也安靜,有學生已在捧著書。
    到小道上,我們叫住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路坑坑窪窪,車子顛得厲害,濺得髒水高高的。走了10分鐘,才是柏油馬路。
    不一會兒到了石橋,這兒高樓聳立,商標琳琅滿目,店還未全開,到處是車。三輪車拐進一條泥湯湯的窄道。人趕集似地越來越多,路兩邊全是蔬菜水果攤位,板車小型貨車都在擠同一個道。
    三輪車突然停住,「壞了!」司機叫道,一步跳下車彎身查看。小米把錢給他,說不等他,我們走路。
    7
    大姐與小米住在石橋邊的大佛段有五六年,母親生前常來這兒。老輩人說,人去世後,魂魄附在相同臉形的肉身上,會到生前所到之處收腳跡。走在這條路上,我在陌生的人群中張望,有沒有走路雙腿拖著重物、肩膀一邊高一邊低、頭髮枯萎零亂、神情嚴肅、背有些駝的母親。可是沒有母親,哪怕是略微有點像母親的人。據說母親在家待悶了,就上大佛段來看大姐,母女倆邊吃飯邊聊家常。母親生活得如何,小米也該知道一二。現在就小米一人,問起來會方便些。
    「外婆過得如何?在我不在重慶時。」
    小米像沒聽見。我又重複一句。
    「外婆很享福。你不是都曉得嗎?」小米說著拉我進了一家小麵店。裡面桌子坐滿,店門也站了人,生意很火。小米和往大鐵鍋裡放面的男人說話,要他多放一點青菜,聽口氣他們很熟。男人開始打作料,我說不要辣椒。
    有的離開,我們坐了下來。小米說,「我見外婆很少,聽媽媽說,外婆有一陣子想去養老院。」
    「我怎麼不知道。」
    「他們陪外婆去,帶外婆去看。街上一位鄰居被子女送進養老院。那兒的食物,全是稀湯湯,老年人一周吃一次肉和一次雞蛋,沒牛奶喝。明顯缺營養,個個面黃肌瘦。幾個人同睡一間房,三十多人共用一個廁所和洗澡間,惟一的娛樂是一台小彩電,還限定了時間和頻道。管教人員對老人很凶。那位鄰居悄悄對外婆說,千萬不要來,這兒像坐牢,只等閻王爺,除此之外,沒啥盼頭。所以,外婆又回到家裡。」
    我沒什麼話可說。沒一會兒店員把小面端過來,叮囑不放辣椒,還是放了。
    我悶頭吃麵,街上的嘈雜聲各種氣味湧來,想到母親不在世上了,眼淚就吧嗒往面裡掉,用紙巾抹乾眼睛,剩下的面再也不想吃了。小米非要她付錢。我們出了麵店,朝前走了十來分鐘,進入一個商品房小區,五六幢緊湊在一起的小板樓,空地種了花草,好幾個老太太帶著孫子坐在石凳子上曬太陽。小米抱歉地說,「我這兒沒有電梯,好在樓不高。」
    我們走樓梯,上了四層樓,她掏出鑰匙打開左邊第二個門。房子倒是很寬綽,有一個28平方米左右的廳,兩個臥房,學日本人鋪了床墊,另加廚房和衛生間。進門右手放了一張餐桌和四把椅子。
    看到我打量房子,小米說:「我和兒子住這兒,媽媽他們兩口子搬出去。」原來如此,我就覺得她先前提到她母親的話裡有話。「他們把沙發床衣櫃都搬走了。」難怪我覺得房子大,因為空蕩蕩。相比之下,母親江邊的房子比小米的房子顯得小多了。「那大姐她住哪兒?」我不由得問。「他們住黃桷丫,房子比這兒小一點。」
    小米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我。等我坐下,她才坐了下來,口氣平淡,「那可是我南下積攢的辛苦錢,我媽她真不像當媽的。六姨,你說說,哪有不疼兒女的媽?哪有不疼自己外孫的外婆?」幾句話後,她情緒大變,很激動。
    8
    大姐為了愛情,從煤礦回重慶後一直沒工作。她再婚後,和丈夫、年老的公公住在大佛段棉紡廠職工宿舍一間面積加起來不到20平方米的小房子裡,另有一個加蓋起來的廚房,可以在裡面吃飯。丈夫的弟弟,常與老婆鬧得水火不容,回家來住幾天。大姐為之抱怨不已,丈夫說,將就點,要怪就怪命如黃連苦,生錯人家,嫁錯郎。兩人都是惹不起的火柴脾性,一擦就燃,三天兩頭吵架。
    時逢我從英國回來看母親,家人到齊開飯時,大姐一口飯未吃,就叫窮,說她做夢都想買一條三十塊錢的燈籠裙子,沒有錢,被店員臭罵一頓。家裡吃得更差。
    當著一家人,大姐聲淚俱下:「愛情頂狗屁用,窮得屁股打鼓,哪看得見幸福半根毫毛?我連做夢都在吃火鍋,沒錢付,只好逃掉,弄得人到處追趕我!」母親止住她,說吃完飯再說。那是1992年,我到倫敦才一年多,正好回重慶,準確地說,是為了給母親過生日。父親眼盲,行走不便,母親不要去餐館慶祝,說生日,一家人團聚就蠻好。母親切了臘肉香腸,燉了排骨海帶湯,二姐買了麻辣雞塊和其他涼菜。舅一家人、守禮一家人也來了,擠著坐了一桌子,外加一個小桌子。席間,母親到廚房炒干煸四季豆,我跟著出去幫忙。
    母親說:「你大姐是想要錢。你有,就借給她吧。」
    看我不言語,母親改口道:「媽媽曉得你的錢是一個字一個字辛苦寫來的稿費,你也不容易,算了,不要將就你大姐,反正她是不爭氣的家什。」
    三哥跑進來,警告我,「講困難,人人都困難,她還沒有喝西北風。不要亂了規矩,搞得自己難堪。」言下之意很明白,給了一人,其他人也要。「今天是媽的生日,她哭啥子,一點不懂事!」
    吃完飯,大姐把我一個人拉到走廊外邊。憑欄遠眺,開春後江水漸寬,不像冬天那麼枯乾狹窄,從嘉陵江駛來一艘快艇,衝入長江,剪開一道綿長的白浪。「我有個耍得好的朋友在朝天門皮鞋批發市場,我好想在那兒開一個小店。」大姐拉著我的手說,眼睛裡充滿希望。
    我問她需要多少錢?她說了一個數。我轉過身回到母親的臥室,從自己的包裡拿了皮夾,抽了一疊美金,數了數。若無其事地經過客廳裡的家人,到門外走廊上。我把錢放在大姐手中:「可以到銀行換人民幣三萬多。」
    「算大姐借你的。」大姐仔細地數了數,掛不住的喜悅露在臉上:「妹真好,我就是只死耗子也會當成頭公牛干,賺了會還妹。我不會對家裡人講這錢是你的,免得他們找你要錢。」
    我說:「我只求你對家裡人好,不要惹事。」
    她舉起手來,向我保證。
    皮鞋店開起來,大姐清早到皮鞋廠進貨,準時開店,辛苦經營。家裡親戚去大姐那兒買鞋,大姐一律免費,朋友去半價。二姐寫信來,說大姐在朝天門皮革批發市場開了一個鞋店,人很勤快,我們都去照顧她,也帶朋友去,生意不錯。
    二姐頭一回不問我大姐錢來由。據說當人們問起口袋一向缺銀子響的大姐,怎麼有錢開起皮鞋店來時,大姐一口咬定這小店,租的門面費和進貨費,都是她從當知青後回城做生意發財的朋友借的錢。姐姐哥哥沒吱聲,不知是真信還是聽之由之。
    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心想,這次大姐終於可以把一件事做好,不惹禍,洗心革面做新人了,真是萬幸。
    大姐的二女兒小米跟著她到重慶,一直沒工作,跟著一個熟人到溫州學理髮,去了沒多久,轉去深圳發展。大姐逢人就誇二女兒能幹,找了一個港商,說是兩人結婚後,港商馬上給她買了一幢兩層樓的小洋房。
    大概半年不到,二姐來信說大姐關掉皮鞋店,到深圳看小米去了。大姐再回重慶時,不僅帶回小米,還帶回滿週歲的外孫。因為家裡兄妹問那個孩子的來歷,大姐的回答漏洞百出,覺得失臉面,就與他們斷了往來。
    待我一年後又從英國回重慶看父母時,問到大姐情況,家裡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小米肯定是個二奶。啥子港商?不就是溫州客跑到香港,結果孩子出來沒多久,男人眨個眼就蒸發了。鳥過還有個影。哎呀,洋房是洋房,名字是人家哥的,哥派人來收房。」
    關於這男人,小米手裡只有一個香港電話。她打過去,通了,也沒人接,等於什麼也沒有。
    聽說我回來,大姐連忙抱了外孫來,她還是老樣子,開口就叫窮。那外孫生得聰明,不哭也不叫,給他吃大人的飯菜,很是聽話。無爹兒,真是讓人憐愛。我給了孩子一個紅包。大姐對我不提還錢的事,也不提皮鞋店,她只說想說的事:小米開了一家髮廊,擠進大姐那簡陋狹小的家。大姐帶外孫,幫小米張羅髮廊和收賬。大姐的婆婆過世得早,單位分的房要拆,公公按工齡可分到福利房,不過得補幾萬元,折成房子面積,但是錢還不夠買房。大姐夫說沒錢,要小米把私房錢拿出來。八十歲的公公一向不肯插入他們的事,突然開口說,「若是小米肯付錢,那麼戶名的事,就把我的名字改成小米。」
    小米皺起眉頭,倒也沒推托出錢。
    但是大姐當天卻和公公使臉色,公公當沒看見,大姐變本加厲,對公公說,要把戶名改成她的,說萬一小米結婚,男人心不好,他們就會被趕走。公公說,誰出錢,戶名就該是誰。大姐說,房子裡面也有她和丈夫的份,她非要公公對小米改口。丈夫這次站在大姐一邊。公公發火了,說:「你們哪有半點樣子像做父母的?」
    吵架的結果,夫妻倆把老人送進養老院。
    這本每家都有的難念的經,我知道一些,聽小米再講一次,我的心情複雜又難過。小米出了缺的那部分買房錢,當然房本上名字還是小米,一家四口統統住進去。一年後大姐的公公死在養老院裡,因為公公的死,家裡弟妹都去弔唁,大姐一下子平息了胸中往日的怒氣,恢復了與弟妹的關係。
    9
    我們的談話被門外一陣吆喝打斷。小米打開房門一看,有人在搬家,響聲很大。她對他們說,「才早上八點多一點,請輕點!」
    關上房門,小米接著說:「媽媽以前來我髮廊,只管收錢,說是帶我小孩,起碼得付保姆費。我幹活,一分錢沒得,只能關門落得清靜。沒了工作,找不到工作,我就申請拿低保,一個月連同兒子二百元,哪夠呢?所幸自己一直還留有私房錢,有了孩子花銷太大,我愁得不行,不曉得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六姨,我媽媽告訴你啥子?」
    「你覺得她會怎麼說呢?」我反問。
    「她啷個說?得了,管她的,我哪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小米充滿企盼地對我說,「六姨,你能不能想個法子在香港找到孩子的父親,雖然我們沒結婚,可孩子是他的。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兒子養成九歲了,學費一年比一年貴。那混帳的手機早就消了號。我托過人找他,托了好些人,都找不到他。後來,好不容易弄到他哥哥的手機號碼,通了,一聽我報名字,就切斷了。」
    第一次小米對我說了實情,我著實想幫她。可是關於男人的背景,來龍去脈,在香港做什麼生意,住在哪裡,包括他哥哥的情況,一問她三不知。就算我有天大的本事,也無從找到那個不辭而別狠心腸的男人。世上竟有這麼糊塗的姑娘?我連連歎氣。她的孩子現在9歲,捏指一算,當年,正值亞洲金融風暴,那男人生意肯定栽倒,股票成廢紙,公司破產了。
    小米坐在椅子上,連連說:「我啷個辦?」
    我只能安慰她,讓她想想還有哪些細節可以提供,以便有機會找到那男人。她坐立不安。我說,不必急。
    面前的餐桌和椅子全是實木的,這地上復合地板,卻也不錯,整個房子看上去不像花很多錢,倒也不是最便宜的貨色。大姐當初拿到這房子的鑰匙是毛坯房,要搬進來住,就得裝修。裝修費,誰出的呢?總不會又是小米出吧?於是我這麼問小米。
    小米變得支支吾吾。「聽說,外婆連在睡夢中都大喊大叫,『大丫頭,你啷個這麼狠得下心腸,下得了手,拿了媽媽辛苦存了一輩子的錢?媽媽想不通哪!』」
    小米看了一眼我,「六姨,不要聽他們亂講。除了我媽媽,幾個舅舅和娘娘他們也可能拿走外婆這錢。這個家裡,想要外婆那筆錢的大有人在。你看三舅舅他們住得多差,一間正房,一個偏房當廚房,吃飯也擠在那兒,好在他們女兒被你弄到英國讀書;二姨住小學分的舊院子,只有一間,兩個大人兩個兒子,還經常有親戚來住,二姨只得做兩個雙層床,他們和全院子的人共用一個廁所;小姨以前跟婆婆家那麼多人,住在兩間直對著馬路拐彎的小房子裡,有一年夏天,司機酒後開車,汽車對直衝出去,差點把他們撞傷。住在那樣的房子,睡覺都不踏實,只會做噩夢;小舅舅也沒有房,一家三口貼在外婆那兒。每個人想房子都想瘋了,每個人都嫉妒我媽媽。」
    「聽說是你母親拿著外婆的身份證和存折,到銀行取走的十萬塊錢,用來裝修這房子,包括買傢俱。」
    「六姨,我不清楚。」小米的嘴守得嚴實。
    經人介紹,她談了一個男朋友,年長她10歲,穿上西服倒是一表人材,人看上去連腳趾拇都老實厚道,沒有正式工作,對小米體貼照顧。有一次我回重慶,親眼見他提著小米的提包,發現天轉涼,脫下自己的外套來,給小米穿上。世間任何一個女子,有這樣的男友,雖不是十全十美,心也會安定下來。可是大姐和大姐夫反對,說他沒工作,倒要小米養,小米說養不養是我的事,跟你無關。母女關係惡化,大姐要小米帶著兒子搬出去。小米說房子在她的名下,反讓大姐搬出去。大姐說她早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沒想到來得如此早,她堅決不搬。又拖了幾年,一家子過得窩氣,結果小米拿出最後的私房錢,買了一個二手房給母親,幸虧重慶房價一直不貴。
    「我的錢並不是那港商的。我在溫州的髮廊打工,從早上9點站到晚上11點,腳都發腫,經常中飯都餓著,很辛苦。每一分錢都可以捏出汗來。」
    「你男朋友對你還好吧?」
    小米一下子哭了,她說父母壓力太大,他們互相見著,惡語相傷,甚至都要動手了,她只得與他分手了。她現在是孤兒寡母,大姐還時時咒她,她遭啥子報應會有這種自私自利的母親?
    10
    我去衛生間。
    鏡子蒙有一層灰,我伸手去抹了抹,這才看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眼睛裡有未睡好覺生出的血絲。
    小米的內衣褲,放在洗衣機裡,泡著水。牆上磁磚是小熊貓。他們說這些磁磚都是大姐偷了母親的錢來裝的。那麼這洗衣機,這馬桶面盆,牆上鑲花的磁磚、青藍色地磚,大圓鏡子,這房裡的一切,怕花的都是母親辛苦存下的錢?
    大姐一口否認,叫冤枉。他們不相信,要她把母親的錢還給母親,她與他們吵翻了天。他們從母親存折上只能看出錢取走,沒有到何處去的一點痕跡。他們領著母親到銀行去追查誰取走了。銀行營業廳全是人,任何時候去都是如此,去一次排長隊,母親弄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代母親寫了證明,簽了字按了手印,授權給三哥代理,要查母親名字大姐名字的賬戶,銀行說取款存款是按國家規章辦事,若要查款,需要派出所或單位保安部門出面,否則保護存款人隱私。他們要母親去派出所,母親怕帶給大姐什麼麻煩,拒絕去。那段時間母親傷心寡言,精神恍惚,只記得總數,十萬三千元,具體多少個存折說不清楚。三哥三嫂記得,1999年父親去世時,他們給父親整理衣物時,發現母親放在父親的枕頭裡,便把存折親手交還給母親。他們說存折一共四個,定期三個,活期一個。大致從70年代開始,有五百元,時多時少;從1992年開始,先是幾百,然後幾百到上千;1997年之後經常一次幾千,有時是一萬,也有大額取出——給孫子考初中高中繳學費。
    兒孫滿堂,卻沒一個孫子能考上重點中學,卻都想上。差多少分,就按學校規定繳錢,還要找熟人。
    母親看住這筆錢,每天都防賊一樣,東藏西藏,睡不好覺,夜裡也要起來,查看是否在,踏實了才重新躺在床上。
    防誰呢?住在一起的親骨肉。五哥是不會做這種事;五嫂呢?可能拿了錢補貼在農村的娘家;他們惟一的兒子喜歡上網吧聊天打電子遊戲,也有可能。他上高中,經常去婆婆的房間找東西。母親發現存折原封原位擱得牢牢的,但是皮夾子裡的錢總少掉十元二十元甚至一百元不等,告訴兒媳,結果兒媳孫子都否認,叫母親平時把自己的房門上鎖。母親自然不會上鎖,結果還是繼續丟錢,母親一抱怨,五嫂拉長臉,給五哥臉色看,五哥數落兒子學習不用功,成績不好,兒子賭氣摔自己的書本。結果呢,弄得一家子不高興。最後,還是母親來解圍,賠小心,道不是,說她老不中用,記性不好。
    母親心裡清楚,最要防之人是大女兒,六個兒女中,那是她最疼愛的孩子,也是最有豹子膽的孩子,小錢看得上,大錢更是伸得出手。
    大姐連續幾天看母親,陪母親,告訴母親她的生活有多難,從前沒房子住,三代人擠一個巴掌大的地,不要說夫妻生活沒法過,連洗一個澡,連換一件衣服都要等沒人在屋子裡才能做,現在好不容易托女兒的福,有了光屁股房子,卻沒有錢裝修,等於住在可憐的街上。她讓母親借她兩千元應急。大姐流淚,母親流淚,母親用手絹給大姐擦去臉上的淚水,心疼地說,「大丫頭,不要哭,媽給你這錢。」
    母女倆去了一趟銀行,取了錢,一同回到母親家裡吃午飯。大姐與母親睡一個床午休。兩天後,母親發現存折上一文不留,氣得高血壓發作,無力地躺在床上,不吃晚飯。第二天母親也不吃早飯,也不去醫院,她手裡是一本家裡孩子的舊照片冊。
    五嫂讓她起床,要麼吃飯,要麼去醫院看病。
    母親不搭理她,只是傻呆呆地說,「大丫頭呀,天棒,都怪我,生了你,卻沒教好你!」
    五嫂再問母親,母親閉上眼睛,臉色發青,手直抖。弄得五嫂只得打電話叫來家裡其他人。
    這與大姐一點干係也沒有,她忙著找裝修隊,買塗料地磚馬桶燈具廚具,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多生一雙手腳。兩月有餘,房子裝好,不等房子完全晾乾就買傢俱家電,搬入新居。
    「是我兩個女兒湊錢給我裝修的。」大姐對找上門來的弟妹們理直氣壯地說。
    「大姐你把偷媽媽的錢交出來!」二姐說,「你曉得媽有多傷心嗎?!」
    「看不出你腦瓜兒還靈光,先帶媽去銀行,證明媽與你的母女關係,先取媽媽答應借的兩千塊,讓媽對銀行說,錢的事,為的是防老來病多,防小有急用,自己老了,用錢之類的事兒女主意多,省得自己操心。媽媽是無意,你是有意。」
    三哥說。
    「你趁媽睡午覺,偷了她和身份證和存折,快速去了銀行,辦了轉賬。快速回家,把母親的身份證和存折放回原處。躺回床上,母親醒,你也醒。」五嫂說。
    「你們不是我的親弟弟妹妹,居然有臉皮到銀行去調查,問營業員,還拿著我的照片。」她把手中的一個玻璃杯狠摔在地上,扯破了嗓子,橫著一張臉,厲聲地說:「都給我聽清楚,首先我大姐不是這號人,耗子暗地偷偷摸摸,從小到大,我向來敢做敢當;其次,你們要我還錢,我和你們從此一刀兩斷;六妹要我還這錢,我就上法院告她寫書洩露我的隱私,要她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從衛生間回到房間裡,我拉好窗簾上床。小米進來,朝我跪了下來:「六姨,你看我多可憐,我小米從小到大沒求過六姨啥子事,今天兒,求你一件事:六姨你幫我在國外介紹一個對象吧,不管年齡不管做啥,只要脫離開重慶這鬼地方,脫離我媽,我都願閉了眼睛嫁他。」
    我走過去,要扶起她,但她要我答應,一副不答應不起來的決心。我只好說:「好吧,我來想辦法。」她站起來:「六姨,我無怨無悔。你在我心底一向比我媽媽還親。」「小米,國外也不是天堂。」
    「但國外就是國外,跟天堂差不多吧,不然這麼多人為啥子要出去呢?語言是第一關,我已經開始學英文。她指著兒子房門裡,」「我買了英漢詞典和教材磁帶,我不是說著玩的。」「我只得試試,你曉得婚姻這種事,一得靠自己的條件,二得靠姻緣。」她聽著,臉上繃得好緊,半晌,歎了一口氣,說:「六姨,我去隔壁房間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好兒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