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虹影流寓英倫小島後,隱居鄉村,更覺得寫作是好伴侶。經常有只紅狐,攜家帶小來造訪她的花園,有這樣的讀者是一大幸,所以虹影有一天鼓足勇氣請它讀讀,並且不吝指正。紅狐眼睛飛快地掃瞄她的文字,一邊表情凝重地點頭,好像已經捏算出她簡簡單單的命運,她的過去,她的將來:
紅狐說:她的的生命分為四個十年。第一個十年是童年。母親懷過八個孩子,死了兩個,她是女,第六,她的出生是一個秘密,給母親家人帶來了困擾和麻煩,她從小就感到自己是個多餘的人。
第二個十年是虹影上小學、中學這一階段,18歲那年,她知道了自己是私生女,那年她跟生父見了面,但不肯喊他,至死沒有認他。現在懂得人生之難,悔之莫及。
第三個十年是最重要的十年,虹影全國流浪,混跡於各個城市的藝術家之間,嘗試各種生活方式。她拚命寫作。不到二十歲就開始寫作,至今未曾後悔這一選擇。
之後是在國外生活的十年,赤手空拳打江山,總算世界上有不少國家在讀她的書。在海外用華語寫作,非常不易。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紅狐是個不願意被人類社會馴服的動物,所以虹影尊敬它。面對著它挑戰的眼睛,虹影必須說明,她也一樣,不是一個容易馴化的靈魂。
她到廚房取了一點飲料,回到花園,謝謝紅狐耐心等著,但是紅狐謝絕百事可樂,它絕對不食人間煙火。但是它會耐心聽,所以讓虹影放心說:
「挑戰自己」——是她一直努力在做的。她也為自己作了歸納:
首先,寫虛構的女人:她的未來小說三部曲《女子有行》描寫一個中國女子,在未來時間裡,在上海、紐約、布拉格的奇特經歷。「我」無辜捲入與自己無關的鬥爭漩渦,被當作領袖,佛母,政敵。其實「我」真正認真扮演的,也一直為之受罪的,是同一個角色:情人。未來將對個人,對一切想保留感情餘地的個人,給予最後的摧毀打擊,不管他或她逃遁到世界的哪個角落,都沒有可能倖免。這恰恰是在說女性不可能自行其是。
然後,寫真實的自己:《飢餓的女兒》是她的自傳。她想自己承繼了母親這種愛到盡頭也不休的血液。讀過《飢餓的女兒》的人,都明白她在說什麼。
旋過身,寫誠實的他者:《K》。當她第一次讀了英國詩人朱利安的遺書的時候,她被感動了。他非常同情當時災難重重的中國,決定到中國來。他在到中國來之前給母親寫了一份遺書,說:你不用為我擔心,我到中國來,已經帶上了氰化鉀,到時候我會自己解決,不要擔心我會遇上酷刑。他說他這一生有兩個理想,一個是上戰場,另一個是有一個美麗的情婦。《K》寫的是一種生命的享受,對中西文化的理解。
這本小說,竟然讓另一個英國女人懷疑是污蔑她的先人,到中國打一個莫名其妙的「死者名譽權官司」,法庭判決罰大筆款,這是虹影做夢也沒有料到的挫折。
返回來,寫虛構的男女:《阿難》。阿難是釋加牟尼的弟子,只有他熟記著佛祖的佛經並一一背誦下來。那個天才少年阿難太容易受誘惑,但終於成為「尊者」,成為「如是我聞」的主要傳經者。今天的阿難是搖滾歌星阿難,是大富豪。卻已經沒有信仰,在金錢誘惑下犯過罪,但是現在甚至沒有逃跑的慾望,只是想回向無拘束的流浪。
躍一步,寫虛構的男人:《鶴止步》。她寫男人間的情誼已好多篇了,她想探求感情的各種社會可能性。她寫的是感情,無論男人或女人,無論男人之間或女人之間,感情所能引起的問題是一樣的。不過男人之間的感情可能更複雜一點,男女之間的感情有一個傳統的模式,而男人之間就牽涉到社會地位、榮譽、成就和驕傲。
最近,她作出一個新的自選動作,重寫筆記小說:《孔雀的叫喊》,這是她「重寫筆記小說」系列的第一部長篇(已完成六個中篇和短篇,分別發在《收穫》、《作家》、《百花洲》等雜誌上。)。作為一個新的體例。她把一個舊故事,盡可能地扭曲推演,她把中國人的舊故事移植到現代,把「中國性」放到現代生活的壓力下,讓它在變形中透露出本質的信息。《孔雀的叫喊》原本,是宋元明小說戲劇家最著迷的「度柳翠」故事。
她的小說,每一部構造一個不同的人生境界,段落分明,但也前後交揉,互為影響,每一部小說誕生,像是完成一段生命里程,在小說中,虹影尋到了自己。你可以說,沒有這些小說,就沒有虹影這個人——這個人就只是一個軀體,她的靈魂就是她的主人公的復合。
換言之,她每寫出一個新的人物,自己也經過一次重生。
紅狐說,行了,說夠了。虹影謝謝它說得準,聽得耐心。紅狐一轉身就躍出樹籬。虹影喊起來:你還沒有說我的未來。紅狐,你得說一下我的將來,我的歸宿。給我一個努力目標!
紅狐轉過身來說:我剛才這個動作怎麼樣?
難度之大,非人類所能幻想,虹影說。
那就對了:你一心只想道他人所未能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難在道人所未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