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榴之夏

    爹口袋不再叮噹響。緣子認為這是好事:沒錢爹就喝不醉,爹不醉她就不會挨打。沒糧沒錢,爹的臉愁成一堆草,埋著眼睛,裝蒜不見人,誰也甭想叫他說話。緣子在街上亂轉,看每一樣東西都變了樣。「成精,就能不吃不喝。」不知誰的聲音在拉破嗓子吼,不過也一樣有氣無力。
    緣子十一歲了,卻只有一半截高粱桿兒高,如果田里有高粱的話。去年秋冬大旱,運河
    水乾涸了。地裡沒有現出綠,現在哪來菜花黃?她瘦皮寡臉,兩根小辮,一身花衣早已不鮮艷了,布鞋圓頭圓腦。這天瞅著就變陰,風涼颼颼的,吹個不停,肚子又開始嘟噥叫。
    近日裡爹較少出門,只是坐著。肚子再叫也沒用,千要緊萬要緊,肚子要緊。地空著沒谷種,各家各戶把剩谷糠都吃完了。一年前日本人打來了,爹就出沒無常,緣子就自由了。昨夜爹沒回家,也沒回家過夜。
    緣子現在往家的方向走,不知爹回來沒有。若爹回了,她也回,家才像個家。
    街沿屋簷水滴到臉上,從脖頸穿過,小蟲子似的又冷又癢,她歪歪嘴。下霧天,愁苦天。路上鋪的青石板,有的地方還是翻黃泥,滑得厲害,不小心就摔出個青蛙翻白肚,醜八怪。
    雙腳落進家前,她看見村頭一群黃衣人扛槍走過,趕緊閃躲。家門坎比較高——爹是鎮長,門坎就得修個高。屋裡也不亮,遮住小小的身子還容易。
    她突然想起來,這些陌生人昨天半夜來到鎮上,那陣子她找爹就找不到。那陣子他們整齊的腳步聲,幾乎把房子搖動。
    她瞇眼瞧,軍衣黃壓壓,刺刀光閃閃。大部隊開來了。正是爹每天在擔心的事,既沒糧,又打仗,就成真了。肚子咕噥叫,沒啥看的,她餓得慌。鍋裡碗裡沒吃的,床底下總有些罈子,該有些熬饑的東西。她像隻貓鑽進去,手在地上亂摸。家裡不藏糧,爹一向喜歡錢不喜歡糧。
    「好看嗎?」爹老拿著白晃晃的銀錢問。
    「不好看。」下回爹再問,她得說實話。
    每次見她不高興,爹就教她練辟榖,不吃不睡,假裝死人,說功到份上,能成仙。
    罈子全空了,從牆邊抓到一個圓圓的小東西,她鑽出床底才知是石榴,還是青的,爹上次出遠門回來帶給她。也不壞,分開,亮晶晶的好看,酸溜溜的,一通氣吃完,牙澀得難受,不過這真是好吃的東西。
    有個黑影靠近門口,嚇得她渾身哆嗦,往後退。「爹……」她不自得叫出聲來。黑影沒了,再壯著膽一看,剛才是花了眼。
    可爹呢,他能上哪兒去遊逛?天在變黑,陰雲翻捲著壓下來。
    緣子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希望爹蹲在門邊,如以往一樣,酒氣醺醺。可是那裡沒有爹。現在她一點也不討厭爹,爹不是頭一回讓她擔心,但今天和以往不同。今晚上什麼事都不對勁,以前也常餓,沒今天這麼餓得難受。她只得出去找爹。
    部隊在運河西紮了營,鎮子在河東,離河邊還有一里,聽不到那邊的動靜。街坊人家都像豬,睡得死死的,街上鬼也沒一個。每年夏天都有一二日夜霧,今年沒吃的了,霧還是來,白氣騰騰,從水面沿垂柳尖兒飄上河岸。
    「自個兒過日子,自由自在!」以前爹這麼說,他把緣子送到街坊這個嬸娘那個姨家裡住,別提那彆扭勁兒了。這一年來,爹管不上她了,緣子心裡早盼這個。
    可是,她心裡著慌。鎮上的喧鬧突然消失,大人小孩全貓在屋裡,露面的全跟爹一樣,轉轉悠悠打糧食的主意。再次從外面回家,她盼望爹這刻忽然闖入,瞧見她一副可憐相,會對她好些。地窖裡閣樓上,能藏著幾袋玉米就好了,可除一屋傢俱,家裡找不出一點可吃的東西。爹是鎮長,卻是最早沒餘糧的人。
    老天真是不想過日子了,冬麥全沒冒尖兒。爹領著全鎮拜了幾次龍王。龍王果真顯靈,發大水,淹了個一乾二淨。等老天爺開眼,水順運河裡退走了。剩糧已經吃得一乾二淨,沒種子了。爹帶著幾個人出去跑了幾程,也沒貸到種子,就是有種子下田,人也等不到秋收。好端端的田,光長草不長谷,方圓幾百里的人全慌了神。
    從那以後,爹就是神神道道的,要麼幾天不出門,要麼幾天不歸家,好像她這個女兒是個貓兒狗兒,不用管,自己能活。
    緣子從未想過娘,看別的孩子在母親懷裡撒嬌,她覺得怪。緣子四歲時娘就死了,怎麼死的,爹不願說。她也不打聽。街上有閒人說,娘是不想要爹,跑掉了。掃帚星,喪門神,一鎮子人都不吉利。
    也有人說娘那天偷偷過河,未到對岸,就淹死了。
    緣子記不清娘什麼樣,聽了也不難受。這一段運河,很寬,但不深,淹死貓狗小孩容易,大人要淹死,除非自己尋死。河畔泡泡花,有長長濃濃的蘆葦,有風時,刮出滋滋響。今年夏天緣子可自在了,她跟男孩子一樣,躲在草裡睡。大人找不到,要費工夫用棒打草,才逮得住她。草叢裡很舒服,有股清香。爹不回家,她夜裡就不回家,在草裡過,不涼,就是醒來時露水打濕臉蛋腳丫子。
    有一次爹酒醉,說娘就是因為生她沒的。娘沒了,爹倒也未忌恨,好像落得個清爽。鎮內鎮外婆娘們對爹很熱乎,他經常夜不歸宿,清早回家。他不讓女人上門,是不讓她緣子傷心。爹起碼跟兩三個女人有瓜葛。有人說爹不給她找個後娘,是因為相好太多,一個也捨不得。
    只是今年徵糧徵人,兵慌馬亂,過路的軍隊凶狠得很,老百姓鬧饑荒,一樣要供養部隊。爹一下就老了,滿頭白髮。
    這刻緣子又來到河邊,眼睛餓得沒點神,恨草樣樣好,就是不能吃;恨爹沒影,什麼話也未留下,沒心沒肺。霧氣圍繞她,淡而輕,河那邊像有軍隊駐紮的樣子,好多火光。遠處有渡船,近處有軍隊搭的浮橋。緣子隱隱約約聽到槍聲,害怕極了。
    突然聽到嘩嘩水聲。她急忙蹲下,不一會,有條黑影一歪一拐避進草叢,撕了衣袖往身上裹,看不清模樣。緣子感覺是鎮上的小鐵匠。那人一邊裹腿,一邊呻吟著,竟然抓著草吃起來。接著好久沒聲音。
    過了一陣緣子鼓起膽子靠近看,那人已躺得直挺挺的,果然是小鐵匠。
    緣子伸手去摸,沒氣了。她手粘乎乎的,全是血。嚇得她上下牙齒打架,這是怎麼搞的?草不可以吃,但不會立馬要了性命。爹說沒吃的了,寧可吃泥土,也別吃草。
    「為啥呢?」
    「草割人舌頭,吸人精血,人要瘋。」
    「像大鐵匠。」緣子瞪著眼珠說。大鐵匠總日只知打鐵,罵他祖宗也不理會,幸虧有個聰慧俊秀的兒子,十七歲就一人頂十人。
    有人插嘴:「講實話吧,那草有浪病,吃了比上天還好受。」
    緣子追問什麼是浪病。
    「嘻嘻,婆娘要偷人,爺們盡尋野門子。」
    「那不好麼?」
    緣子未閉上的嘴被爹賞了一巴掌,爹那天對她還算客氣,就一巴掌了事,大揮手,但輕輕落在臉上。
    小鐵匠的血把眼前這段河水染紅。緣子嚇壞了,找到草叢旁的小道,跑起來。她又餓又害怕,眼前全是亂飛的圖案,枯樹連同茅草蓬,那在風中舞動的野草,只長草的田。
    鎮上仍是黑燈瞎火的,那些野狗早被清理乾淨,算是有過幾頓一人分一口肉的好時光。爹在,總有緣子的份,還總有一塊好腿肉。爹不知到什麼鬼地方去了,她就成了一個小破孩,說不上沒爹沒娘,可家已不是家,她便一點也不想回去。
    這個運河邊的小鎮,一向冷落,打著花花樣旗號的軍隊路過,沒引起什麼風波,不值得在這個芝麻角落地方停頓,算是老天爺照顧。鎮上不半分的半青小伙子,情願跟著部隊去吃糧,爹都讓他們去,叫他們今後護著點窩。
    緣子不明白自己怎麼走到小鐵匠家門前,鐵匠鋪不當街,但也不偏角,去茶館就得經過。爹有件像樣的長衫,到茶館去才穿。要等爹坐下後,大鼓書才開始。這就是鎮長的份量。緣子沒有鑲花邊的衣裙,總要過好久爹才想起給她買一件好看的衣服。不過大鼓書來鎮上的喜氣日子,爹總會帶著她,讓她坐在身邊,有茶有果子。聽大鼓書說金戈鐵馬,俠義好漢。其他孩子們都只有門窗外的份。
    大鐵匠木呆呆的,沒啥話,跟啞巴差不離。但模樣生得凶神惡氣的,大人嚇孩子總說,把你送到大鐵匠那兒去。爹不用這話嚇緣子,可是爹一不高興就打她屁股,當兒子一般打。
    這刻,對著鐵匠門,她用不著怕大鐵匠。可她身體打起顫來,在大鐵匠門外直跺腳。沒人,就是沒人。「鐵匠老頭兒快出來,去收你兒的屍。」她這麼叫,也沒人理。她就對直朝門裡走,門竟然一推就開。
    緣子這才證實了她的猜疑:鎮上的男人女人都不見了,連小毛孩子都不剩下一個,連老太婆也不在。緣子弄不清,自己怎麼不是這個鎮上的人了?成了個漏網的魚?
    大鐵匠家暗黑暗黑的,只有牆壁。爹可能是在昨天夜裡不見的,今天全鎮人在她的眼皮下消失了。
    她突然明白鎮上出事了。
    別慌,別慌。她仔細一琢磨,剛才小鐵匠是從河那邊來的,不知為了什麼挨了槍子,受了傷,淌過河來。河那邊駐紮著軍隊,太陽旗黃皮衣,是日本鬼子。明白了,全鎮人都到河對岸去了,而且想來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她躲在草裡睡覺的時候。爹永遠知道到什麼地方找到她。為什麼不找她?或許爹自己也沒去?也不想讓她去?
    緣子終於到了河對岸。離岸二里有個禿山包,是這方圓幾百里一馬平川唯一的高處。岸這邊地裡石頭多,種不出莊稼,鎮上人很少過來。
    緣子趴在潮濕的土坑裡。天並不是太黑,有月亮,這個晚上天色紫藍。軍隊紮了幾個帳篷,遮掩在樹背後。但山丘上,人聲鬧哄哄的,隔幾十步就有一個火堆,拉了一大圈兒。那不就是全鎮上的人麼,埋頭挖土壘石。有日本兵端著刺刀槍在走動。要打仗了?
    她一邊想一邊尋爹,雖然躲著一段距離,只要爹在人叢中間,她就能看到。可是爹並未在,再仔細看,還是沒有。爹如果在,肯定指揮得吭吭響。
    爹會去哪兒?
    鄉親們幹活挺安分,不像是被人強迫的。工地攤子很大,好像要在山上修個特別大的堡子。她聞到每個火堆旁有烙餅香,就有些明白了。
    緣子嘴裡只嚥口水,烙餅香得讓她頭暈,但是沒有爹,她不能過去——她得明白爹為什麼不在裡頭,也不叫她去。
    她不敢靠得太近。都說東洋兵殺人放火,愛幹啥就幹啥,他們來跟誰打仗?當然是咱們中國人。
    緣子壯著膽摸到帳篷前,她人小,又是晚上,沒被發現。帳篷裡人不多,但都像當官的,圍坐在一起大吃大喝,裡面也沒有爹。帳篷裡一塊攤開的布上有肉有饅頭。她看得真切。烏鴉叫個不停,提醒她趕緊離開似的。她餓得清鼻涕都淌了下來,趕緊拿袖子擦。
    那次深夜爹帶她去鎮外的地挖野菜,爹直搖頭,說降了身份:一頓飯難倒英雄漢。回家洗淨野菜,放幾粒鹽,沒油,菜也噴香。爹說餓極的人,不能像正常人,必得只喝湯呀水呀。要是連著吃太多的饅頭烙餅,就會立馬撐死。
    看著帳篷裡的可口的食物,她記起爹的話,不知怎麼辦才好。清口水流出,想著爹做的野菜,真好吃,肚子更餓,爹你到哪裡去了?
    以前等不到爹時,她就蹲在茶館的屋簷下,盼望爹走過,把她帶上。鎮上傍晚時刻,吃過飯的爺們都丟開老婆孩子往茶館裡竄,裡面沸騰騰一片。那時有口飯填肚,那時光,哪裡人多,爹就在哪裡。現在全鎮都在這兒,就是沒爹!這些人都背著爹,給日本鬼子幹事!兔崽子們!
    她一狠心,轉頭就回河對面鎮上去。她不能跟這批臭饞蟲一起,她得跟爹一起。
    她決定闖進那些可能藏有東西人家裡弄食。她像只小貓從浮橋上過河,這邊的小鎮靜得像個鬼住的墳墓。熟悉的每個角落,都變了樣,路過茶館時,她覺得有個人,而且這個人跟上自己。
    是爹?她沒有去看那人。腦子這麼轉了個圈,她眨眼間跳入牆邊竹簍裡。
    那個黑衣人,一頂斗篷,腳上是草鞋,在河水裡淌過,有水,沒沾一點泥。腳比爹小,自然不是爹。這人步伐不快,身體不晃悠,就從緣子面前走過去了,根本沒有看見她。
    緣子從竹簍裡出來,那以前關雞鴨的地方,臭烘烘。她要追上已經拐進小巷的黑衣人,想明白這個人到底是誰。
    暗黑的鎮子,月色把街心地照得亮晃晃。緣子跟了幾條巷子後,發現自己回到家門前,那兩片木門大敞著。
    她沒有冒失進去,她聽到爹的聲音。天哪,爹就在家!不過她感覺不對勁,她得先看個明白。屋裡聲音低低的,還有什麼東西叮噹地響。出什麼事了?怎麼聽不清?在這個夜裡,她不知為啥變得驚慌,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她順牆往屋後摸過去。
    始終看不到爹的臉,叮噹響的原來是個竹筒,在一個影子的手裡。沒猜錯就是那個黑衣人。可能話早已說盡,他們肯定在別的地方已經會過。現在在對暗號,一定是啦,跟划拳一樣。
    小屋沒有點油燈,月光漏入窗。緣子隨著爹的背影移動眼光,看到那人從竹筒裡倒出銀錢。爹一聲沒吭,打坐在床上,只是搖了兩下頭。那人氣惱地在屋裡轉動,爹的注意力是在那人的臉上身上,對一堆錢看都不看。爹的頭髮長,鬍鬚像雜草,穿的卻是進茶館的長衫。
    爹的眼睛這時對著窗,憑他的眼力應早知道緣子在窗外,可爹的眼睛瞎了似的,看不到她。在她打量爹的同時,那人收起錢,朝門口退去。
    緣子跳下當墊子的籮筐,她從房子右旁繞,趕到門口,想截住那個壞傢伙。可那人比她還精,好像早算著這一遭,在門口,輕輕的一揮手,就把她推倒在一邊,扔過來的話,一清二楚:
    「當心小命,別跟。」
    緣子站起來,忽然發現手裡多了一個玉米餅。
    好東西來的時候,腳邊就有個搗豆子的石缸,裡面是水。喝完水吃完半個餅後,她仍半依在石缸邊喘氣。那黑衣人,讓爹不高興的人,為什麼沒殺自己,反而還給出稀罕如金子的玉米餅?「爹。」她在心裡叫了一聲,她現在又有力氣往家裡跑,還有半個餅給爹。
    屋裡靜悄悄的,爹先是坐著,現在倒在床邊。
    緣子奔到床跟前,她趴在爹身上,叫「爹」。爹不應聲,氣息微微,是走了?鎮上人不說人死,而說人走。爹怎麼走得這麼快,不等她回來?不給她交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世道怎麼啦,她一個小女孩怎麼辦?爹是走得奇怪,剛才還是好好的。那個黑衣人,在屋子裡,肯定是要爹去做什麼事。沒辦到,就下了毒手。
    緣子在一所所房子間的街上狂奔,茶館仍舊空空。河邊上草猛長,看不見對岸,鎮子扔在身後,對岸逐漸清晰。她小心地躲開一道道警衛,終於來到工地上,像個尾巴火燒急了的小老鼠。
    全鎮的人都在,他們不再像挨餓的樣子。餓極的人眼睛裡有綠光,餓凶極惡,啥事都能幹出。老年人說過,一餓昏後,抓住什麼吃什麼,人也能吃。吃過人的人臉上有紅光,一道道。可是這些為東洋人修工事的人,臉上不綠也不紅。
    緣子經過他們時,眼睛放得特別尖,他們的樣子和平常一樣。只是他們明明看見她,卻都不做聲,那副樣兒,像魂給人拎走似的,或許是心中有愧不願與她說話。就這麼一天時間,竟然都不認她這個鎮長千金了?
    緣子衝著這些鄉里鄉親嚷起來,讓鄉親趕快去救爹。但他們都不做聲,有的小孩過來,想問個究竟,卻被大人拉回去了。
    工地上鬧了起來。翻譯被叫來,看不出是中國人或是日本人。馬上要打仗了,到那邊幹活去,別在這兒搗亂。但聽到爹的名字後,翻譯轉身對當官的人嘰嘰呱呱說了一陣,當官的叫兩名士兵跟在大塊頭的軍醫後面。一行人往河東這邊緊趕。
    屋子裡架起了一盞煤油燈,從來沒有這麼亮堂過。大塊頭的醫生,拿著手電聽診器在檢查爹的身體。門外是兩個士兵。日本鬼子救爹,救一個中國人?這未免太奇怪了。
    爹在床上果然還有一絲熱氣,醫生檢查了,打針,然後讓緣子一人留在屋裡。爹果然掙扎起來,依然打坐在床上,眼睛還是閉著,臉色死灰。她看著爹,輕輕靠近,這時,她驚喜地感到了爹的氣流,緩慢而平穩。
    緣子突然明白,爹是在辟榖,沒走。
    日本鬼子和翻譯官又走了進來。他們說了一大套話,不像是第一次說:日本人不僅現在給鄉親一口飯吃,而且同意給現在趕緊補田的谷種,但要求加快工事建成,在高粱長成青紗帳之前,不然寧願滿地撂荒。唯有爹這個鎮長才能促成此事,鄉親們都聽他。崗樓蓋得不像期待的那樣迅速,日本鬼子認為是由於爹不在場,鄉親們心中害怕,有意磨洋工,說不定吃
    飽幾天就會逃散。爹一開始就溜出了鎮子,日本人著急了,尋他尋不著。
    緣子覺得自己糊塗透了,她竟然去把日本鬼子引上門來。
    他們挺明白爹的辟榖不是找死,而是有意裝瘋賣傻,不省人事,不願負這責任。
    「爹,爹。」緣子哭起來,她一半是裝,一半是真。生個女孩確實是沒用,她幫不了爹,她哭真了,成淚人兒,哭聲使人煩。
    醫生在屋子站坐不是,到外面,在門口扔下話:「哭吧哭吧,我會再來的。」他的聲音不凶,反而溫暖體已人。門外兩個士兵拿出兩匣餅乾,擱在桌上。臉上看不出同情還是厭惡,執行著任務罷了。
    天說亮就亮了,黑濃的雲團,陰森森的。緣子在想爹的話,不太清楚,爹辟榖到半死不活,而且這麼長時間,是從前沒有過的事。東洋人還會來,那個精怪的醫生,要瞞他太難了。爹肯定是讓鎮上人去河對岸吃飯。如果他堅決反對,沒有人敢去。他給大家一條活路,不給自己,也不給女兒找活路,肯定有道理。小鐵匠怕是不情願打鐵做工具,跑掉時被發現,中了槍子?
    緣子聽到屋外似乎有聲音,她不放心,跑到門外看個仔細。
    突然她身子被輕輕地抓到半空,她滿頭燥熱,看見天地之間,好白的色彩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嚇得哇哇叫。等落到地上,她才看明白:一個黑衣人,臉遮了一半,露在外面的眼睛含著笑意,看著她。
    「你去過河西,對嗎?你爹答應他們了,對嗎?不然他們怎會派醫生來。」黑衣人逼問著。
    緣子搖搖頭,問:「你是誰?」
    「你應當讓你爹幫我們。」
    緣子不等此人說完,就轉過身去,她不喜歡臉遮起來的人。這時她聽到一個細柔甜潤的嗓音:「如果是你娘讓你做這事,你會聽的,是不是?」
    「我根本沒有娘,」緣子從鼻子裡哼出聲。她心眼裡放不進娘這個形象。家門口從來就未有過娘的影子。
    「知道,知道,你會這樣。」黑衣人蹲下來,這時,日本醫生、翻譯和兩個士兵出現在路口,他們又來找爹了。緣子這麼想的時候,已被黑衣人一把抱到一間房子裡去。
    在鄰居家內屋,黑衣人呼吸平緩下來,拉開頭巾,露出一頭齊肩青絲,一揚臉:一個女人。她著一身地道的普通人家婆娘衣褲,最普通的黑棉布。此人可能一直就是這身打扮,只不過緣子一直沒看清楚。她從衣袋裡掏出烙餅,香噴噴的,雞蛋做的,遞給緣子,輕聲柔氣地說:
    「想想如果我是你娘叫來的,你聽我的話嗎?你去讓你爹別幫日本鬼子。」
    緣子不接,說:「爹死了。」突然想放聲大哭。
    「讓鄉親們逃走,修好那個崗樓,咱們軍隊犧牲就太大。怎麼可以幫日本侵略者?」
    「爹死了。」緣子又重複了一句。她明白這女人是中國軍隊派來的,她難道不懂人要吃飯,地馬上就要耕種,若沒谷種,那就慘了。
    「告訴你爹,他能做到。保家救國才緊要。」女人沒理會緣子的話,把烙餅往緣子嘴裡塞。
    緣子本能地吃了一口,但堅定地轉開頭。
    「他死了。」她還是同一句話扔給女人。
    女人笑了,好看的笑,把烙餅放到緣子衣兜裡,說:「你爹裝給誰看,我清楚得很,他是俠義好漢,不會偏向日本鬼子;但良心太好,不想鎮上人都餓死。他在左右為難,糊塗啊糊塗!男有剛女有烈,餓死也不能給敵人幹活!」
    「真是這樣?」
    女人的手摸著緣子的臉蛋,緣子臉偏向一邊,她不喜歡被人摸,於是她說:「為啥你一來爹就暈倒?」
    「他自己應當明白。我是從你娘那裡來的,你去讓你爹做,他總得有一個選擇。你爹只
    聽你一人的,你是他最心疼的人。」
    「爹才不會呢,他總是打我。」緣子已經討厭這人到極點,她想快些回屋去,看爹怎麼樣了。
    「打你哪?」女人很迫切地問,「不會不會,我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他也打我,他心疼誰才會動手打。」女人淚水嘩嘩地流下來,一把抱住緣子,「我就是你娘呀,」她壓著聲音嗚咽起來。
    腳步聲又走遠了,還是那兩個日本人。緣子聽著女人說著一些許久前的事,聽不太分明:爹花花事太多,她狠心扔下女兒,奔自己的路去,對不住緣子。她說得很急,時間緊了。也容不得緣子弄個明白。反正這刻從天而降一個娘,已經沒用。
    緣子眼睛挺彆扭地看這女人,看不出娘的樣子。以前爹的這個那個相好,也想討她喜歡,給好吃的,給她打扮。一旦要她叫娘,就挨她一臉啐。以後都知道她這脾氣,不套這近乎了。這個女人也要讓她叫娘?
    「讓你爹去河西指揮,別餓壞了。讓鄉親們,至少減慢做工事的速度,好不好?秋後的日子,國軍給錢。」
    緣子一見她哭泣,心裡就怪難受的,又聽見她降了要求。心裡慌亂起來:「要說,你自己去說。」
    「他哪會聽,一開始他就不肯離鎮子,而且說鄉親們要糧救命,錢已經沒用。」
    對的,眼前這個自為是她娘的人,如果真是那個黑衣人的話,那麼已經與爹交涉過了,爹不同意自有原因,她得站在爹的一邊。「男有剛」,爹就是剛;「女有烈」,她就是烈。這時刻,爹就在等著她!爹沒讓她去河對岸,就是怕鎮上人以為鎮長女兒在,就讓他們心裡有了底。爹情願自己和女兒都餓死,不想街坊百姓餓死。緣子扔下女人跑出屋。女人沒跟上她。猛一回頭,門外閃過那女人的身影,躲到別的地方去了。怕她跟日本人說?不會,她連爹也不告訴,爹心裡已經夠苦了。
    爹仍舊原樣打坐,她顧不上屋子裡的人,到爹跟前。爹沒有感覺她走近。他辟榖更深,現在連他的手也是涼的,緣子心酸得痛。
    誰也不放過爹。大塊頭日本軍醫對緣子說,刻不容緩,只要一針就可讓爹醒來,但等於要他的命,他知道這中國功夫邪門,必須由自己的血肉才能喚回。你和我們都不願他死,他活著能救很多人。
    爹究竟能堅持多久,緣子心中無數,爹告訴過她,氣功不易,危險,可能一根氣脈不順,就岔了,沒法回轉。因此,平時只教她一二招即罷。汗水從她額頭手掌沁出,她的心懸吊起來。她的周圍全是人,一黑一黃兩類,她全都不喜歡,全都讓爹不喜歡。不到無選擇的地步,爹不會採取這種近乎自殺的方式。她不能讓爹走,就是他打她也是快樂的。爹如果走,她也走。
    緣子想想日本軍醫,村外的「娘」,河對岸的鄉親。爹沒告訴她跟誰找活路,現在她自己決定了跟哪一頭——誰也不跟,只跟爹。
    她的眼睛移到自己的花衣上,舊布淺色了,花瓣似乎還如新時鮮。她的嘴唇動了動,脆脆生生的:「我就叫醒爹!」
    她坐在爹的身邊,和爹一個樣子打坐,是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父親。她的手搭在爹的手上,貼緊。呼吸,像爹以前教的,全身放鬆,氣集丹田。她眼裡全是飛舞的蝴蝶。她的腸胃在碎裂,接著就會魂魄飛散。就在這時,她聽見爹的呼喊,她聽到了自己在應聲。爹看著她,滿是心愛和憐惜,她和爹走在河邊淡薄的霧氣之中,步子一前一後。他說:「緣子,你看,我身上的血沒了,好啊,不用聽誰的吩咐,也沒人打我主意了。」
    成片成片蔥綠的草起伏,就緣子和她的父親兩人,他們踏著水波,到河的下游,山的另一面。霧越來越濃,她看背後,什麼也看不到了。
    〈清〉彭遵泗《蜀碧》
    前朝末造,蜀中奇女子多。功雖不成,名足以不朽矣。崇禎十七年,獻忠軍寇川,攻新歷。守備楊總兵力全力拒之,匪死傷甚多。轉攻他縣,僅以數壘留防。時總兵鰥居,有女方十三,說父雲,百姓何辜,何不縱之,免遭血洗。吾父女至敵營,以身贖城。時獻忠軍無暇回兵,佯許之。一城軍民,趁夜間途入山。後獻忠大軍掩至,總兵父女已自盡矣。

《火狐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