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考學
杜思寶的上一代人對招工、當兵最感興趣,因為那是年輕人可以盼到的少有的出路,自從杜思寶考上大學以後,這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
時興推薦上大學的時候,寨子走的第一個人,是支書劉慶典的女兒劉繼蘋,上的是唐都市衛生學校,是個中專生,學的是護理專業。又隔了幾年,支書的侄兒,就是劉慶璽和蘭秀娟的大兒子劉繼昆,被推薦上了我們省的一個師範院校。
由於劉繼昆在上高中的時候程度最差,到了那個師範院校,學業上遇到了十分巨大的困難,起初,招生分配他學習的是數學專業。他上了不到一個月,根本啃不動一元微積分那種洋知識,苦惱極了,向系裡要求調劑專業。那時候,每一個工農兵學員都是在計劃的,想調劑專業很不容易。劉繼昆在他媽來信的指導下,給數學系的主任送了一條香煙和兩瓶酒,系主任很感動,把他的申請報給了學校革委會。誰知操作起來十二分困難,學校革委會請示到省教育廳革委會,也沒有得到批准。幸好在美術繫上學的一個豫北學員,是個色盲,看不清那些花花綠綠的顏色。這個學生在美術系學了一個月素描,黑色的4B鉛筆,用不著分辨顏色,倒也沒有露餡兒。當這個豫北學生跟別的同學去逛街時,認不出紅綠燈,才露了餡兒。他們系把這個情況報給學校革委會後,學校領導研究了一下,決定採取變通措施,把他們兩個對調一下,同時對他們說明,畢業時還按各自既定的專業拿文憑。他們兩個都表示同意。教室、寢室都更換了,就是更換不了入學檔案。
後來,到這批工農兵學員分配工作時,我們縣一高正缺數學教師,一高校長親自把劉繼昆的檔案從縣人事勞動局提走。等他到一高報到後,一高安排他擔任高二的數學課,他才吞吞吐吐地向學校領導說明了情況,一高校長毫不客氣地把他的人事檔案退還給了人勞局。人勞局只得把他重新分配到縣文化館。縣文化館裡的同志們笑他是「數學系畢業的畫家」,說他是當代的達·芬奇,讓他感到很臉紅,在肚子裡沒有少罵那個缺德的一高校長。等他當上了局裡的領導後,反而經常在心眼裡感激那個一點不給他留面子的一高校長。要不是人家給退回來,當一個美術教師,肯定混不到領導崗位上。
劉繼蘋本來就是我們寨子裡的小公主,上了中專以後,更以公主自居。第一學期學校放了假,她回到家裡,說上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有點發暗的瓷娃娃臉上塗抹了厚厚的雪花膏,從人群中走過去,年輕人都要吸鼻子。衣著打扮也比我們那些村姑別緻得多,草綠色大翻領女裝軍衣,扣上紅棕色的人造革皮帶,把腰身束得細細的,把胸脯襯托得鼓鼓的,雖然還沒有穿山裡根本不適應的高跟鞋,屁股依然向後翹翹的,一副英姿颯爽的樣子。
我們那裡的群眾,對中專、大專、本科這些學歷層次,在當時是十分模糊的,只要離開山溝,都是吃上了商品糧,端上了鐵飯碗,讓一茬子年輕人既羨慕,又自愧弗如。大家從元叔的雜書裡邊找到了一種算命的辦法,就是根據自己的生辰八字,算出自己的命是幾兩幾錢,推斷一下自己究竟是個什麼命運。大家算來算去,有的人命很重,對照一下判斷詞,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孫二孬就說,其實用不著算命,只要生在幹部家庭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命運肯定好。
杜思寶高中畢業後,便成為一個回鄉知識青年。他一直在生產隊裡幹農活,欒二哥愛才,覺得一個高中畢業生是難得的人才,硬拉他參加了大隊的文藝宣傳隊。可他一點也不熱心,說自己五音不全,堅決不學唱戲。讓他學樂器,他也不喜歡,好說歹說退出了宣傳隊。年輕人的腦子閒不住,體力勞動之餘,他懷念七太爺那種孜孜不倦的對新事物的追求,身在山溝裡,心卻早就飛出了大山以外。在元叔的熏陶下,他對自然科學充滿了濃厚的學習興趣,每天晚上,點著一盞柴油燈,努力鑽研數理化方面的知識。他並非不清楚,在當時的條件下,學這些東西沒有絲毫用處,但他學起來,心裡感到十分充實,這純粹是一種愛好,也是一種自強不息的動力。
由於他愛學習,常常讀書到深夜,他媽心疼他,勸他休息,抱怨他費心費油,有什麼用處!話是這麼說,並不干涉他,而且家裡有了客人,烙了白麵饃,吃剩下的,媽媽就要包起來,不讓弟弟妹妹們吃,專門留給他,讓他在夜裡學得久了,墊一墊肚子。這樣長時間地堅持學習,體力和精力不免都有點透支,再加上他的身材本來瘦弱,干農業活不是一塊好料,到地裡幹活時,癔癔怔怔的,提不起精神。並且干到中間休息時間,他也從來不與其他年輕人扎堆兒,獨自在地上寫寫畫畫,默記數學、物理公式、定義、定理和法則。有時乾脆躲在荒溝裡,背那些枯燥的化學元素符號和化合價口訣:「Au金,Cu銅,C碳O氧H氫……」「一價氟氯溴碘氫,鉀鈉金銀銅和汞,二價鎘氧硫鎂汞,鈣鋇釙銅鐵,錫鉛鋅,錳鎳鈷鐳鉻……」或者畫一些老道士都畫不好的有機物質的分子結構式。
對杜思寶如此好學,好多人不理解,說這小子是個「響聖人蛋」,學那些東西有個用,當不得吃,當不得喝,混不來工分。貴亭叔就多次批評他,年輕人不要好高騖遠,要把心操在安心勞動生產上。在大隊幹部的眼中,這小子是一個落後青年。劉慶典就曾經發話說:「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表現不好,學的知識再多,照樣沒有推薦上大學的份兒!」所以,全寨子裡的人都知道,這孩子沒有多大出息。年輕人是追求進步的,杜思寶曾經寫了幾次入團申請,都不能得到批准。大隊團支部本來就是劉姓一家的天下,容不得外姓人,更何況杜思寶是一個落後青年,一個書獃子!這一切反而更加激發了杜思寶的學習狂熱,元叔在暗中不斷地鼓勵他,幫助他,他就在知識的海洋裡孤獨地遨遊。
誰知,恢復高考制度後的第一次高考,這種知識的積累,讓他在考場上的發揮十分出色,他以高分考上了省綜合大學,成了我們這一帶方圓幾十里唯一的大學生。那時候,政審十分嚴格,支書劉慶典曾經對公社來調查他的人員,搜腸刮肚地說他壞話,主要說他干「三大革命建設」不積極。政審人員說,這一條不成立,「三大革命建設」是階級鬥爭、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去了前邊兩條,如果科學實驗不積極,顯然考不出好成績。劉慶典他們幾個忽然想起他不在文藝宣傳隊干,找到了致命的一條,說他「不熱心宣傳毛澤東思想」。這一條就記在了他的政審材料裡。當然,政審活動杜思寶並不知道,說他了多少壞話,他都被蒙在鼓裡。正因為這些,在錄取他時,學校的老師看到這一條嚴重問題,犯了不少躊躇,把他的檔案提出來又退掉,退掉了,又提出來,反覆數次。終因他考試的成績特別好,好幾個招生學校爭著要錄取他,他報考第一志願的學校,才下定決心,擔著風險,破格地把他錄取了。
接到錄取通知書後,一家人就像過年一樣高興。杜思寶的爺爺杜興和爹爹杜鳳翔商量,要請客慶賀。劉慶典是支部書記,當然在被請之列。劉慶典高興地參加了酒宴,喝到半酣之時,掏出了五十元錢,說是給杜思寶送盤纏。其他的人也不約而同地湊上了份子,十元、二十元不等,讓杜思寶一家很感動。劉慶典說:「小寶上了大學,是我們全寨子裡的光榮,送點盤纏是理所應當的。小寶,你到了學校,要好好讀書,不要忘了咱馬寨的鄉親們!」杜思寶激動地表示,一定要為慶典叔爭光,為爺爺和父母爭氣,為全寨子父老鄉親爭臉,學好本領,報效祖國。大家都誇這個孩子有志氣。
元叔為小寶精心製作了一個小巧的桐木箱子,箱底裡壓了零零碎碎一百元,這是元叔多年積攢下來的錢,是最貴重的禮物。元叔說:「小寶,你去上大學了,就好像我也去上大學了,完成了我多年的心願!」小寶的眼裡滾動著淚水,打心眼裡感激這個比任何人對他幫助都大的長者。
緊接著,寨子裡不少與杜家交厚的鄉親,紛紛送來禮品,有三元、兩元錢的,有雞蛋、衣物的等等,杜思寶從一個不起眼的農家孩子,一下子變成了全寨子裡一顆耀眼的明星。臨走的時候,剛剛進入縣第五高中讀書的孫丫丫,偷偷地送給杜思寶了一個紅色塑料封面的筆記本和一支鋼筆,上邊寫著「祝小寶哥哥鵬程萬里,妹妹丫丫」。而那個花了五百元彩禮和一台縫紉機,才定下幾個月的未婚媳婦,卻沒有前來送他。他從小最要好的朋友孫二孬和高恩典,拉著平板車,把他一直送到縣城,坐上了去省城的公共汽車。
打那以後,寨子裡的學生學習更加發奮,大家都向杜思寶看齊,幾乎每年都有學生升上大中專學校的,在我們這一帶,成了有名的狀元村。出去的人多了,反而沒有什麼了不起了。多年以後,人們議論起的,仍然是杜思寶破天荒的升學過程。大家習以為常後,雖然不再有那麼熱烈的氣氛,但是,為升學的學生送盤纏,成了寨子裡的定例,讓莘莘學子,背負了多少鄉親們的感情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