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空殼
劉慶河當上支部書記後,就開始作難。劉慶典不願意交出來的是權力,願意交出來的是一個爛攤子。
劉慶河第一次召開村「兩委班子」會議時,計生專幹蘭秀娟率先向他發難。蘭秀娟話裡有話地說:「慶河,兵有頭,將有主,慶典哥不當支部書記了,俺擁護你。你年輕有為,相信你一定能夠帶領大家脫貧致富奔小康。我代表大家提一條要求,就是請你先把我們這兩年的工資清了,現在當幹部是干拉磨不吃麩子,君買臣心,你總得有所表示不是?」蘭秀娟這麼一說,大家隨聲附和。
劉慶河皺了皺眉頭,問村主任胡順盛,真的兩年沒有發工資了?胡順盛說,真的。劉慶河又問村文書劉繼山,年年都收村提留,這些錢都到哪裡去了?劉繼山說,那一點錢根本不夠打發要賬的。劉慶河問,村裡到底欠多少外債?劉繼山說,不多,就十來萬塊錢。劉慶河火了,十來萬塊錢,你還說不多。劉繼山辯解說,真的不多嘛,有的村欠外債幾十萬。劉慶河問,咋會欠那麼多外債?胡順盛說:「零碎吃瓦碴兒,打總兒屙磚頭,日積月累,債務就上去了。」至於具體是因為啥,大家都礙於劉慶典的虎威,誰也不肯說出來。
會議下來,劉慶河與胡順盛和劉繼山等人逐個座談,才初步澄清了底子。
原來,自從分田到戶後,村組兩級的財產分光了,大隊的那個染坊曾經保留過一段,後來沒有人染布了,就倒閉了。村裡的一切開支,全靠收統籌提留過日子。統籌費是要上繳鄉政府的,村提留用於村辦事業,主要給村幹部發工資。村民組長們沒有工資,每月只有十塊錢的補助費。前幾年,幹部們的工資標準定得很低,也就是二三十塊錢,收上來的提留,還可以發下去。到了後來,逐年上升,按說向村民收的人頭費也增加了,維持下去,也不成問題。恰在這個時候毛病就出來了。
上級號召大辦鄉鎮企業,要求各村上項目。這事情說起來容易,辦起來挺難。究竟上什麼項目,讓村裡幾個幹部們研究來研究去,拿不出主意來。正在打瞌睡時,有人送來了枕頭。
當大家被上級逼得發愁時,副鄉長劉繼昆給村裡引來了兩個外鄉人,推廣一種織襪子、手套的項目。那兩個精明的外鄉人,在劉慶典他們熱情的招待下,一場酒下來,就和劉慶典稱兄道弟。他們談的條件很優惠,由他們向村裡的群眾提供織機,每台織機原價一千八百塊錢,先預收一千二百塊錢。其餘的錢,靠收上來的成品襪子、手套抵賬。當然,也不是一下子抵完,每雙襪子、每副手套給村裡提一毛錢,給群眾發一毛錢。抵完以後,各戶落下一台織機,到那時候,人家專門來收購成品襪子和手套。當然,原料錢由群眾負擔,那種棉紗線其實要不了幾個錢。劉慶典很興奮,和文書在一起算了一筆賬,一家一台織機,全村可以安排三百四十多台,村裡每個月從一台織機上提十塊錢,就是三千多塊。一年下來,村裡可以收入三四萬元,同時可以帶動千家萬戶致富。
由於設備和銷路都不成問題,劉慶典支書通過召開「兩委班子」會、村組幹部會和群眾大會,認真組織動員,這個項目就轟轟烈烈地幹了起來。但是,鄉親們說,一戶交一千二百塊錢,要賣兩頭大豬才能湊夠,有一些人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村「兩委班子」研究決定,一戶暫收八百塊錢,其餘四百塊錢由村裡立約,從信用社貸款,到麥收以後,從群眾交糧的款中扣除,大家就接受了。
那兩個外鄉人拉來了機器,帶了十來個技術員,分別到各家各戶幫助安裝,並教會人們織襪子和手套的技術。外鄉人信誓旦旦地說,這襪子和手套是供應俄羅斯的,要常年供貨,而且供不應求,一定要保證質量。現在俄羅斯人正和美國的「車沉」、法國的伊朗打仗,那地方遠在北極,冰天雪地的,哈出去的氣成冰,尿泡要用棍子敲。抱著火箭彈那種冰涼的鐵傢伙,士兵們不戴兩雙手套,穿幾層厚襪子,是受不了的。有一些年輕人好像懂得,問他們說,車臣是俄羅斯的一個地區,伊朗是個獨立的國家,怎麼變成了美國的和法國的?這兩個外鄉人不耐煩地說,反正這是出口產品,馬虎不得的。
這兩個外鄉人很守信用,第一個月剛到月底,就來馬寨收購成品襪子和手套。對有一些農戶做得太不像話的,也勉強地收了,說是這種襪子和手套供應出去,人家肯定是不穿不戴,不過也可以用來擦炮彈。按照合同數額,家家戶戶發了一些手工錢。臨走的時候,兩個外鄉人偷偷地塞給了劉慶典支書一千塊錢,說是感謝劉支書的大力支持,劉慶典就笑納了。
到了第二個月底,這兩個外鄉人沒有來,大家以為可能人家業務繁忙,繼續抓緊生產。到了第三個月,左等右等,還不見這兩個外鄉人的蹤影。支書劉慶典急了,親自到鄉里找到副鄉長劉繼昆,劉繼昆馬上打電話給那兩個人聯繫。撥出去的電話,電腦話務員提示說:「你撥打的電話是空號!」劉繼昆的腦門子上立刻冒出了一頭冷汗。事情很明顯,他們受騙上當了。原來,這批破機器只不過值二三百塊錢,他們賣設備,在我們馬寨就淨賺了三十多萬,在其他幾個村推廣,也是同樣的手段。
所有的設備停止了運轉,放在群眾的屋子裡生銹。寨子裡的群眾怨氣很大,說村幹部盡他媽的坑人。欠信用社的貸款,自然是收不回來了,村裡一下子虧空了十二三萬元。好在群眾手裡都落下了一台織機,還有一些沒有用來擦炮彈、只能用來擦自行車的襪子、手套和爛棉線,大家乾瞪眼沒有辦法。
從這以後,統籌提留不好收繳了,村裡給群眾結算糧食錢時,該退給群眾的一概給群眾打「白條」。這個打「白條」的辦法,實在是出於無奈,因為信用社的貸款還不起,高額的利息還是要還的,你群眾不攤錢,叫村裡怎麼辦?
這些情況,劉慶河心裡是清楚的。他手裡就有一把村裡欠他的白條子。要在過去,他還可以向村幹部要錢,現在自己當上了支部書記,這白條子只能成為廢紙了。他不知道的是,連年來,村裡在收繳統籌提留的時候,年年都收不齊,鄉里的一塊兒必須保證,村裡的提留款就不能足額收到。有時,為了趕進度,鄉里在村裡尚未收齊時,讓村裡立約,在鄉信用社貸款,先保證鄉里的那一塊兒。這樣一來,村裡的債務年年累加,哪裡還有錢給幹部們發工資?不過,村裡貓漬狗尿地收一點上不得賬目的錢,偷偷地給幹部們發了一些,不算工資,只能算作補貼。同時,在高樓街開會,大家吃燴面的錢,都記在了飯鋪裡。「賴好當個官兒,強似賣水煙兒」,在村裡跑些事兒,相當吃得開,到鄉里找領導辦點私事兒,也比老百姓強,當幹部還是有許多好處的,所以大家寧願苦熬著,也沒有人撂挑子。
劉慶河把自己這幾年的積蓄拿出來一萬多塊錢,說是借給村裡的,每個幹部多多少少給了一些,把班子和組長們穩住了。大家覺得,新支書就是比劉慶典好,關心部下,心齊了,氣順了,幹工作肯賣力了。只有劉慶河的老婆有點不高興,對劉慶河說:「他爹,要是照這樣下去,咱家就弄窮了,這支書咱不當也罷!」劉慶河心裡亂糟糟的,連在床上安慰老婆的心情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