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蕭干的追悼會相比,徐立身老婆的悼念活動要熱鬧得多。朱茂進說:「能有什麼感想?打心眼兒裡對徐縣長表示祝賀唄。」杜思寶參與徐立身老婆弔唁後,喝得有點高,但不醉,坐在回程的車上,沒有一點睡意,一路上想的全部是蕭干寫的《人生感悟》。
一
從秘書小關的口中,葉兆楠聽到了徐立身老婆去世的消息。小關告訴葉兆楠,徐縣長的意思是,孩子他媽辛苦了大半輩子,沒有她,就沒有這份家業,不能草草了事。那意思是說,這喪事可能要大操大辦一場。徐縣長的這個意思,很快就被幫忙的人傳了出去,縣劇團的領導,還有旅遊局的鼓樂班子,都前去參與籌備喪事了。可惜廣播電視局沒法插手,要不也去湊熱鬧了。
葉兆楠說,紅白喜事大操大辦是不允許的,我想,徐縣長不該這麼辦。小關說,徐縣長這個人在咱們豐陽縣裡的威望高,這麼多年來,不知為多少人辦了多少好事,在這種時候,如果不好好操辦一下,恐怕大家會有意見。徐縣長不會不考慮影響,可他擋不住,只好順其自然罷了。葉兆楠仍然擔心說,這樣做,恐怕社會輿論不好。小關說,縣裡的紅白喜事大操大辦,已經形成了風氣,死老人、娶媳婦、嫁閨女、生孩子都要慶賀,誰要是不大辦,就沒有面子,也不是徐縣長一個人這麼辦,大家都想藉機會盡點心意嘛。
小關走後,葉兆楠思考著,該怎麼表示一下,免得徐縣長認為在一起共事,家裡出了大事,連個照面也不打,太不夠意思。正在考慮是不是和其他幾個副縣長商量一下,聯手做這個事兒,免得出手的禮金多少不等,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時,曹明祥的電話打了過來。曹明祥很少與副縣長們電話聯繫的,所以,葉兆楠每接一次曹書記的電話,都很激動。
曹明祥說:「兆楠,我給你打個招呼,立身同志的愛人去世這件事情,讓各個辦公室派人去代表一下就行了,四大班子的領導不要以個人身份親自前去弔唁。這個要求,通過你跟其他幾個副縣長交代一下,順便安排龐玉立他們以政府辦的名義作好準備,到立身同志家裡安慰安慰親屬。」
葉兆楠問:「那——郗縣長的意思呢?」
曹明祥斬釘截鐵地說:「這正是應松我們兩個的意見。」
葉兆楠又擔心地說:「這樣做,也不知道徐縣長高興不高興?」
曹明祥嚴厲地說:「相信立身同志是能夠理解的,你只管按我的要求辦。」當即合上了電話。
葉兆楠有些後悔,自己竟然這麼笨,總是弄巧成拙。本意是想提醒一下曹書記,是不是和郗縣長通個氣?卻不料這正是他們兩個共同的意思。既然是曹書記安排的,自己何必問這問那,囉哩囉嗦的,執行就是了。只是有點不解的是,為什麼郗縣長不親自安排他們一幫子副縣長,卻讓自己轉達這個要求。
葉兆楠把龐玉立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兩個人合計了一下,決定以政府辦的名義搞一個花圈,弄一幅挽幛,再準備點煙酒,帶幾個同志去徐縣長家裡,代表政府班子有所表示。龐玉立請示,花圈、挽幛、香煙肯定要弄好,是不是再準備點禮金?葉兆楠說,你看著辦吧。龐玉立就視為同意了,回去抓緊時間籌備。
龐玉立一邊抓緊準備,一邊又和那「三大家」的辦公室主任聯繫了一下,商定誰先誰後,一致的意見是,徐縣長畢竟是政府的領導,政府辦理應打頭炮,這一次的順序,縣委辦就靠後了一些。
龐玉立走後,葉兆楠想,許多事情在外人看來,都是那麼一回事兒,但實際上是要講規格的。中央就有禮賓司,專門負責處理各種禮儀活動方面的設計、安排。曹書記到底是英明的,對於一個副縣長愛人的死,高不成低不就,只能這麼辦。這當然與徐縣長親自死了,肯定有所不同,那可就要朝大處辦了。市裡有關領導要來,電台、電視台也要來,縣裡「四大家」領導都要參加,郗應松縣長主持追悼會,曹明祥書記致悼詞,一定會風風光光的。這個念頭一閃出來,葉兆楠就怪自己,怎麼能夠這樣想?是不是自己巴不得徐縣長死了,好取而代之?就暗暗罵自己混蛋,哪能用這種方式謀略自己的同事?又覺得好笑,幸虧思想犯罪不算犯罪,要不然,如果立身同志真的意外傷亡了,刑偵人員會把自己列入犯罪嫌疑人的。
葉兆楠的大腦皮層裡出現這一奇怪信號,是由他最近參與了蕭干同志的追悼活動引出來的。蕭干同志死得太慘了,作為一個被醫生判了死刑的癌症病人,只能算是一種極端的解脫方式,這與接受臨終關懷後的安樂死是兩碼事兒。葉兆楠覺得,蕭干的死法,有點悲壯,但不夠光明,給人們留下的心理陰影太重。
蕭干死後,市環保局在《唐都日報》和《唐都晚報》上,刊登了訃告,又分別通知了蕭干同志曾經工作過的單位和部門。傳到豐陽縣的時候,曹書記說,本來自己要親自去,哪怕是作為生前好友也要參加一下,但實在脫不開身,只好表示遺憾了。他安排四大班子各去一名領導參加追悼會,葉兆楠就作為縣政府的代表參加了。縣委辦公室主任提前到了唐都市,因為蕭干同志畢竟是縣委的老領導,所以代表縣委首先到蕭干同志的家裡對家屬表示慰問。等趕到火葬場後,縣委辦主任對他們來自唐都市的一幫人感歎地說,想不到蕭干同志家裡一貧如洗,他這樣英勇地走了,把老婆孩子撇下,實在可憐。所有人聽了,都唏噓歎息。
蕭干的追悼會,是在火葬場裡的一個偏一點的殯儀館裡舉行的。安排在哪個殯儀館裡舉行悼念活動,估計不太講究規格,或者是按先來後到排序,或者是以出資多少為序,反正這個殯儀館的廳堂不大,比較偏僻,所幸參加的人數不多,完全可以展開各種悼念活動。
蕭干同志工作戰鬥過的地方,都派代表參加了追悼會。議程不過是例行公事,杜思寶致的悼詞中,迴避了蕭干同志的死因,其他美好的贊詞,儘管靈堂裡沒有吹出陰風,也很快像被風吹散了。葉兆楠只記得,與會的人員向遺體告別後,與親屬分別握手慰問時,蕭干正在高中讀書的兒子,呆若木雞地捧著蕭干同志的遺像,木然地誰也不理,彷彿這些表情肅穆的人並不存在。蕭干的妻子已經哭干了眼淚,被其他親屬架著胳膊,兩隻冰涼的手任大家抓一下。對客人們的安慰話,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連一聲謝謝都沒有。
葉兆楠在追悼會上,與杜思寶不期而遇,本來想同杜思寶握一下手,見杜思寶待理不理的,只得作罷。兩個人各懷不同的心思。杜思寶的心思,與項明春見到牛皮大王馬小飛時想的沒有兩樣,但他並不愧疚,從心眼裡鄙夷這個傢伙,幾乎害了孫丫丫的一生。葉兆楠心裡想的是,他清楚地知道杜思寶與孫二孬和孫丫丫深厚的鄉情關係,人家肯定對自己滿腹怨氣,冷淡自己是活該的,其實根本不能責怪自己,但這種事情永遠解釋不清楚,隨他去吧。
二
與蕭干同志的追悼會相比,徐立身老婆的悼念活動要熱鬧得多。靈堂設在徐立身家寬大豪華的院子裡,四壁院牆的內外,掛滿了挽幛,除了後牆,等於全部用白布把牆壁內外包裹了起來。挽幛上的落款是四大辦公室、鄉鎮和局委,另外還有一些小單位實在安排不上去了,有人專門疊起來,擺放在靈堂前邊的桌子上。重要單位送來的花圈擺放在院子裡,其他單位送的花圈,在院子外邊呈八字排開,反而比院子內的花圈更加令人注目。
大門外,有嗩吶隊和軍樂隊兩套人馬。不遠處的一個空場上,另搭起了一個舞台,劇團裡的一班名角兒全部前來助興。鞭炮聲脆,嗩吶委婉,軍樂雄壯,鼓號齊鳴,輕歌曼舞,就像過一個盛大的節日。你不要以為我是誇張,這是真實的場景。我們豐陽縣就是這個風俗習慣,家裡如果有老人仙逝,都是這麼辦的。一邊是號哭連天,一邊是歡歌動地。這其實是符合大自然的規律,落葉飄零了,才能催生出新枝,人們沒有理由不把悼念和慶賀合併在一起進行。
來參加弔唁活動的人,絡繹不絕。每一個人或者一幫人到來,都要燃放鞭炮,嗩吶立刻聲嘶力竭地吹奏起來,軍樂隊的洋鼓、洋號也不甘示弱,發出的聲浪如果不是嗩吶的尖細,能夠從音障的包圍中衝出來,一定會被淹沒進去。就這樣,民族的與世界的音樂,如同上了擂台,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友誼競賽。
徐立身的兒子一掃整天的頑劣模樣,身著重孝,腰束生麻片子,打著赤腳,對前來弔唁的客人一個個跪叩行禮。孝子的膝蓋是軟的,卻能夠跪得發硬;頭是不值錢的,卻能磕得掙錢。若不是來人眼看這小子即將下跪,急忙攙扶,兩天多折騰下來,很可能要了他的半條小命。
徐立身的弟弟和小舅子,充當登記來客的角色,擔當收費的職責。兩個人忙得嗓子直冒煙,還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所有來賓先到這裡登記、交費,與在醫院不同的是,交上去的不是信封,而是三百、五百不等的現金,沒有低於二百元的。細緻一點的人,還把錢用白紙包一下,因為畢竟辦的不是紅事兒。也有一些來客,不屑於這兩個人的登記不登記,在與東道主徐立身握手時,乾脆把信封直接塞到徐立身的衣袋裡。開始時,徐立身還謙讓一下,後來乾脆隨他們怎麼做,一概只用握手表示謝意。隔上一段時間,就回到屋裡掏出來,清倉利庫。
等來客們把交錢這一重要的程序做完,馬上三五成群地到堂屋內向水晶棺裡邊的遺體告別,然後再繞到院子裡的靈堂前,肅立在死者的遺像前,搞一個三鞠躬儀式。禮畢,沒有人肯在熙熙攘攘的院子裡坐上一坐,自動離開了這個哀雲籠罩的環境,鑽進車門,迅速地離去。
縣裡在職的領導幹部,真的一個也沒有到場,當然也沒有人意識到這一情況。倒是徐立身不停地對人做出合理的解釋說,這是他親自對曹書記和郗縣長要求的,「內人走了,知道你們都比較痛心,我不搞一個悼念活動肯定大家不同意,再說,眼珠子沒有了,只剩下眼眶,不好好辦一下,她娘家人也肯定不依。但規格限制,不能讓四大家在職領導捲進來。曹書記和郗縣長覺得我這個要求是合理的,就表示同意了」。
聽到的人都表示理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對徐縣長用「內人」這一稱呼,大家覺得新鮮,莊重得體,只能對上級領導用這種自謙之詞,徐縣長反覆申明的情況,說不定就是真的。
項明春和馮司二兩個人到來的時間,不早也不晚。他們和朱茂進沒有相約,但做法差不多是一致的,參與的時間竟也不謀而合。在門xx交上了份子後,照例過了一遍告別遺體和鞠躬的程序,然後才去專門對徐縣長表示慰問,說了些嫂子病了這麼久,終於走了,擺脫了痛苦,是享福去了,希望徐縣長節哀順變一類的客套話。徐立身對他們幾個非常客氣,連聲表示感謝,親自把他們送到門口,說自己熱孝在身,不遠送了。
出得門來,項明春對朱茂進說:「老茂,你有什麼感想?」
朱茂進說:「能有什麼感想?打心眼兒裡對徐縣長表示祝賀唄。」
項明春說:「老茂,你這用詞似乎不當吧?」
朱茂進說:「老兄你白脖了不是?現在社會上流傳的中年領導幹部有『三大喜事』,陞官、發財、死老婆。咱們這位老兄一下子佔了兩個,怎麼能不表示祝賀?我敢斷言,要不多久,徐縣長就會娶一個年輕漂亮的新縣長太太。」
項明春大笑著說:「你這個老茂啊,說話太損了不是?」
朱茂進說:「損啥?這對於徐嫂子可能是殘酷點,但對於徐縣長,倒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那個急性子巴不得老婆早死,早圓自己的鴛鴦夢呢。」
馮司二說:「我估計不會這麼快。有一個笑話說,一個女人的丈夫死了,女人天天拿上扇子,到亡夫的墳上去扇墳頭。鄰居有人勸她說,大嫂,你不用那麼扇,你丈夫埋在下邊冬暖夏涼。女人說,呸,你以為我是讓他這個死鬼涼快呀?我是趕緊把墳頭扇干了,好找一個新丈夫把自己嫁出去。徐縣長再怎麼說,也會顧忌一下影響,不會太快就再婚的。」
朱茂進說:「雖說不會太快,徐縣長也閒不住。到了娶新人的時候,只好讓他的幾個相好乾瞪眼沒有辦法了。」
項明春轉移話題說:「看看徐大嫂的喪事,雖然辦得土氣一些,比起蕭書記的追悼會,規模要大得多。」
項明春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們幾個都從蕭干的訃告裡,得知蕭干死去的消息後,按照追悼會召開的時間,趕著去唐都市火葬場,和這個老領導見上了最後一面,所以很有同感。
項明春說:「這兩個人得同樣病,差不多同期死去,卻沒有什麼可比性。」
朱茂進說:「你說我說話損,老百姓其實比我還損呢。」
項明春說:「老百姓對這事兒有什麼看法?」
朱茂進問:「你真是不知道還是裝出來的?」
項明春說:「我真的不知道嘛。」
朱茂進說:「老百姓當然不知道蕭干同志的死,但對於徐縣長這麼大操大辦,已經街談巷議了。」然後,不慌不忙地說出一段順口溜兒來:
縣長死老婆,
孝子特別多。
要是縣長死,
屁也沒一個。
項明春聽了,沒有言語,心裡琢磨著,這老百姓說話不算損,只能算是把真話說了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講,大家並不是對死者進行的哀悼,不過是死者的家屬要藉機張揚,人們的臉面重千斤,不得已而為之。而且那些上重禮的,肯定是巴結領導,藉機行賄,為今後的某種需要鋪平道路。他想不通的是,徐縣長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謹慎,搞這麼大聲勢幹什麼?這不是藉機斂錢嗎?要那麼多錢幹啥,不一定是好事情。
這幾個窮嘴呱嗒舌的人所不知道的是,在這個期間,有兩個人混跡於徐立身老婆的弔唁活動中,把一些情況,用針頭大小的鏡頭錄了下來。
三
杜思寶和幾個豐陽縣的老鄉,因為接到了徐立身的邀約,也都回來參加了徐立身老婆的殯儀活動。
豐陽縣在唐都市工作的老鄉很多,認識並與徐立身有交往的人當然不少。有一些甚至還是通過徐立身幫助才進入唐都市工作的,這些人只要見到徐立身,一定會說「徐縣長或者徐叔、徐伯對自己有恩」云云。這一大批人,徐立身並沒有邀約——隨他們的意思,該來的來,不該來的不來,倒也回來了不少——徐立身邀約的都是一些處級以上幹部,其道理不言自明,私交甚篤的高級幹部和社會名流,完全可以填補縣裡現職領導不能到來的缺憾。所以,在徐立身家外邊的街道上,平添了不少臨時停靠的高檔車輛,為自己老婆的追思哀場,增色不少。
當然,市紀委、市檢察院的鐵哥們兒,不受級別的限制,徐立身該邀約的也都邀約到了,這些人沒有少受徐立身的恩惠,所以大家來表示心情的時候,專門稱讚徐縣長這次做得對,沒有忘記弟兄們。
即使這樣,徐立身仍然不無遺憾地對勸他多通知一些人的朋友說,省城裡的朋友就不必通知了吧,路途太遙遠,大家又很忙,不能再給他們加忙了。凡是自己聽到信,能夠趕回來的,一定要隆重接待,千萬不能冷落了這些尊貴的客人。這種說法一出口,就有好事人把自己熟悉的人通知回來,千里迢迢奔喪或者弔唁。
其實,這些人根本用不著徐立身招待。大家都體諒一個未亡人的心境,哪有心思讓徐立身陪著吃喝?市裡來的官員們,事先都和自己部門在縣級伸的「腿兒」,打了招呼,離開靈堂後,就有人導引走了。不說別的,僅縣委、政府兩家的領導們,除了曹明祥和郗應松因故不在縣裡以外,其他常委和副縣長,這兩天都把陪客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接待徐縣長從省、市裡請來的重要客人上。
杜思寶回到縣裡,由於工作關係,一般是由縣環保局接待的。今天這個事情,和縣環保局局長打電話時,環保局長說,政府辦的龐主任安排過了,你要是回來,縣政府領導們要出面陪同,我們只有坐在下首給您服務的份兒。
杜思寶心裡明白,自己回去縣裡這麼重視,一定是因為豐陽縣的領導,知道自己現在和市委副書記宋炯打得火熱的緣故。宋炯招商引資有功,現在是市裡的大紅人,自己能夠升為常務,得力於宋炯;現在到各縣市區去,接待的規格提升,也得力於宋炯。但他忽然想到,那個令人討厭的葉兆楠在政府任副縣長,就不願意與這傢伙打照面。於是,杜思寶對縣環保局長說,我不願意到政府去,你乾脆說我不回去了。環保局長說,那哪成?你要是仍然嫌政府接待的規格低的話,我乾脆告訴縣委領導得了。杜思寶想想,盛情難卻,只得含糊其辭地答應了。
縣委接待杜思寶的是蕭干當常務副書記時的組織部長吳洪勳,現在已經升任了抓組織工作的副書記。席間,吳書記對杜思寶慇勤有加,並且說,曹書記特意交代,要好好陪一陪杜局長,要不是徐縣長提供的這個機會,我們還真的把您這個老鄉領導請不回來呢。你和蕭書記(他意識裡自然出現的是「肖」字)是同事,我是蕭書記的老部下,咱們有緣,好好地喝幾杯。
宣傳部長訾同亮已經接任郗應松當上了抓宣傳工作的副書記,也專門過來串場,敬了杜思寶不少的酒。杜思寶想,在縣裡工作的同志真是厲害,不說工作能力,每天陪這麼多南來北往的客人,酒量之大就讓人佩服。
杜思寶喝得有點高,但不醉,坐在回程的車上,沒有一點睡意,一路上想的全部是蕭幹的事情。
這一段時間,杜思寶的心裡非常沉重,倒不是孫丫丫懷孕後,對外宣稱做了人工授精手術,對他實行了徹底絕交政策,而是為蕭干悲壯淒涼的死強烈地震撼了。在別人看來,蕭干的死是不值得的。你是癌症不假,至少應該熬死,哪能這麼做,給活著的人留下終生的遺憾?可杜思寶讀了蕭干的《人生感悟》後,深深地理解這位同事、這位朋友的心境。
蕭干死後,蕭干的妻子找到杜思寶,說有一些事情要對杜兄弟交代。杜思寶說,嫂子,我要為蕭兄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你進市的手續辦成。蕭干的妻子不同意再辦了,對杜思寶說,兄弟,不必麻煩你了,我不願意住在這裡,睹物傷神。孩子還在縣一高上學,我們不能分開,我要把兒子教育好,讓老蕭放心。杜思寶很理解蕭干妻子的心情,只得作罷。但蕭干的妻子委託他把這套房子賣掉,讓杜思寶非常作難。他清楚地知道,這套房子是分期付款的,手續相對繁雜。更重要的是,蕭干的死在全市炒得沸沸揚揚,這房子肯定會讓人們認為是凶宅,一時很難找到合適的買家。見杜思寶有點躊躇,蕭干的妻子說,兄弟,你不要著急,我們娘兒倆又不愁吃喝,何時辦成都行。我把老蕭臨終前寫的東西交給你,他只讓你看,還說你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杜思寶聽了這話,眼裡馬上湧滿了淚水。
杜思寶用了整整一大晌,讀完了蕭干寫的《人生感悟》。蕭干沒有留下什麼臨終遺言,只有這麼七十多頁材料,錯別字是有的,但文理相當清晰通順,內容分「做人、做事、做官」三個部分。其中的懺悔錄和論幸福兩節內容,像用了刀子,刻在了杜思寶的記憶中。現摘錄如下:
……我不是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官,一生中做了許多違心的事情。吃的喝的,算起來的花費,可能比我祖宗八代人加在一起還要多。賄賂沒有收過,但許多不是工資的不明不白的公家錢也收了不少。僅到了環保局工作的這一段時間,縣裡的同志為我清算了住賓館的費用,還送我了一萬元錢,我都接受了。春節期間,各縣市區送來的禮金,一千兩千的不等,我總共收了兩萬三千元。這些錢,差不多都通過輸液管子進入到我的血液中了,才導致我得了癌症。
我還爭名利、爭位次,為了使自己在選票上的名字靠前一些,曾經把自己的「蕭」字讓人改成「肖」字,這太辱沒祖宗了,姓肖也是不肖子孫。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雖然保持了最低調,因為風俗習慣的緣故,晚下葬了一天,仍然有不少人趕來送葬。親戚朋友的不計,有一些禮金我總覺得不明不白的。我爹為此非常惱怒,從那以後,一直住在我深山裡的妹子家裡,連過年也不回來和我們團聚。我聽我妹子說,老人家說自己在家裡死不起,保持你哥的清名最重要,他快到人大政協去了,不能因為我讓你哥沒有好下場。我知道老人的心思,他是怕我不能軟著陸啊!沒有辦法,我只得把一些錢偷偷地交給我妹妹,讓她來替我盡孝了……
杜思寶想起蕭干曾經說過自己是因為鮮花和掌聲的激勵,才不至於走貪污受賄的路,曾經認為頗有道理,誰知道原來還有這麼深層次的原因,不禁聯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也都很好,很厚道,沒有給自己找任何事情,但他們沒有蕭干的父親這麼高的境界,對自己有如此嚴格的要求。
蕭干寫道:
……河南省內鄉縣有一個大才子,叫李茗公的人,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他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思想家。他寫了一部《官場怪圈研究》,引經據典,內容博大精深,縱橫捭闔,可讀性極強,引人入勝。卻出於政治敏感性,出版界一直遲遲不敢出版。其實那是望題生義,不瞭解作品的實質內涵。我有幸拜讀了手稿以後,認為這才是真正憂國憂民,引導當今中國數千萬幹部自省,推動國家政治體制改革的開創性著作。其中他對幸福制定的四大定律,讓我獲益不淺。
一是導致幸福的條件是因人而異,社會地位差異大的人,產生幸福感的條件懸殊和差異也非常大。二是幸福常常以他人為參照系,只要自己的處境比別人好,就能產生幸福感。三是幸福必須遵守「棘齒」原理,只許前進不許倒退,只許上升不許下降。四是幸福是一種無法長期保持的心理感覺,「慾壑難填」原理,決定幸福的感覺是短暫易逝的。
這些話講得是何等的好啊。要是早一點能看到這部書,我也不至於對一些現象不理解、生悶氣了。我有時又懷疑自己,即使懂得了,我能夠做到嗎?……
讀到這裡,杜思寶不禁對蕭干筆下的那個李茗公肅然起敬,心想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會會這個大才子,拜讀拜讀他的大作,從中吸取教益。
打那以後,杜思寶越思越想,越覺得這個蕭干真是一個大徹大悟的人。與其痛苦纏身,不如早點解脫,省得給親人帶來不少拖累,反正早走晚走,都是人生的必然。雖然他的頭顱是朝下栽去的,但精神卻是高昂向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蕭干的死就不是悲壯和淒涼了,好像暴雨過後,天空中出現的彩虹,是非常壯觀和美麗的。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宋炯書記對杜思寶越來越偏愛了。有時,為了避開前呼後擁,專門讓杜思寶一個人開車,拉上他出去,到唐都市郊外的無名之處吃小吃,甚至把自己的和許多女友相處的隱私,也敢於跟杜思寶倒出來。杜思寶向他匯報了蕭干死去的身前身後事,宋炯這個人長久不語,杜思寶以為這個領導也受到了感染,誰知過了好長時間,這個市委副書記的粗話脫口而出:
「毬,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