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金山派出所所長王霞實在太累了,今天更是一直忙乎到後半夜,才身心疲憊地趕回了家。
金山在雁雲城區的東邊,過去不叫區也不叫金山,只是雁雲一十三縣中普普通通的一個,而且在這十三個縣中,這個縣沒有煤也沒有鐵,搞商業遠離城區,搞農業土地貧瘠,發展的速度最慢,在市裡面的地位就更談不上了。也就是在門力生主政的這幾年間,金山突然找到了鈦礦這樣一種全國都很陌生很稀缺的寶貝疙瘩,嘩啦一下上了十幾個礦,財政收入一年翻一番,驢打滾似的噌噌噌地往上長,在雁雲的地位很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不僅撤縣設區,而且因山取名,改成了如今這樣一個響響亮亮的名字……只是區政府還建在原來縣城的老地方,離金山鎮這個全區乃至於全雁雲都很重要的新興重地足有好幾十里的路程。
王霞回到家裡已經是後半夜了,躡手躡腳進了屋,就見老公陳見秋懷抱一個大枕頭,呼呼地睡得正香。陳見秋本來就不高,蜷曲著身子躺下,就顯得更像個孩子了,再看看自己那一副豐乳肥臀的樣子,王霞自個兒都有點兒困惑起來,真不知道這些年是怎麼和這麼個小男人在一個屋裡生活的……她把丈夫臥室的門輕輕掩上,悄悄進了書房,把那個一向秘不示人的鐵皮櫃打開了。
那裡面一封一封的全是信,信的內容閉著眼睛她也清清楚楚,那是這麼多年來她惟一的精神支柱和生命啊……看著信封上那一行行或清秀或稚拙的字跡,摸摸那許多已經變色發暗的紙張,她的心裡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熨帖感,一天來的勞累和煩惱也就立刻消散了許多……忽然有一點兒聲響,大概是陳見秋翻了一個身,王霞連忙合上櫃子,三把兩下脫了衣服,在床上躺了下來。
但是不知怎麼睡意全消了,一時間竟怎麼也睡不著。
自從金山建起了這十幾個礦,她這個小小的派出所長便一天到晚忙得四腳朝天,要不是明兒禮拜天,加上好久都沒見老公的面了,她是連家也難得回一次的。當然,像他們這樣的家,實際上已經沒有什麼家的概念了。老公在金山區當副書記,兒子在外地打工,女兒在上大學,家裡再沒有別的什麼人,平時回了家裡也一樣是清鍋冷灶,反而還不如和那些年輕幹警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來得痛快呢。
不知道是不是一有了錢,就必然要滋生各種各樣的醜惡,反正這些年來一向平平靜靜的金山就像是臭水塘裡扔進了一顆大炸彈,各種殘渣餘孽全浮到水面上來了。什麼吸毒的賣淫的倒販假煙假酒假錢假證以至於婦女兒童什麼的都有,打架鬥毆那就更是家常便飯,幾乎三五天就要發生一起的……像今兒——不對,已經是昨兒了——那個叫楊濤的,在本地就是很出名的一個刺頭兒,王霞甚至懷疑他是一個黑社會組織的大頭目。但是,這個人年齡不大,處世辦事卻相當老到,所以始終也沒有抓到什麼實質性的東西,要不,還能讓他一直在這個地方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正因為這樣,夜裡一聽到有人打電話舉報,王霞就立刻帶著人親自趕去了。只可惜他們遲了一點點,沒有抓他一個現行。
等到了派出所,聽著幾個幹警在滯留室裡審訊一句,楊濤就口氣硬硬地反駁一句,王霞便有點兒後悔起來。人是抓回來了,滯留時間只有十二小時,如果超過一分鐘她可就違法了。當然,如果再強硬一點,有意地找他一個茬口,憑著她這麼個在金山的特殊身份,把這小子關他個一十五天也不是做不到。但是,那樣的後遺症姑且不說,即使做到了,什麼麻煩也沒有,到時候放出來還不是一樣,只怕到那時這小子會比過去更囂張十倍:怎麼樣,公安局也不就是這樣,老子還不是一樣屁事沒有就出來了,別看他們平時吆五喝六咋咋呼呼的,到時候真連一根毫毛也不敢動老子的……這樣一來,對社會對他自己,可就真的一點兒好處也沒有了,這種事情她見得太多了。
可是,既然動氣動怒地帶了回來,就這樣白白地讓他走回去,是不是也有一點兒太那個了?
只聽這小子又在屋裡大放厥詞了:「……你們知道什麼,幾個沒毛的臭小子,一個躺倒也沒有人願意操的肉逼女人,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們知道我大哥是誰嗎,說出來嚇得你們保準要尿一褲襠……」說到這裡,這小子故意把聲音壓低一點點:「我大哥是……常務副市長楊波……」
不等他再說下去,王霞呼地一下就推門進去了。幾個民警都站起來。她當時並沒有發火,只是用十分嚴厲的口吻說:「一個常務副市長算什麼,你別拿這個來詐唬我們——告訴你吧,要不我們還不管你呢,就是楊市長親自打來電話,才讓我們把你給逮起來的,這個你大概做夢也沒想到吧?」
「這……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哥哥最近就沒來過金山。」楊濤依舊不服氣地說著,那氣焰卻一下子明顯矮了許多。
她當時心裡真高興,有意瞟了這小子幾眼,又故意拿拿捏捏地說:「你愛信不信。楊市長最近是沒來過金山,可是他夫人周雨杉來過呀。周處長來檢查警務監督,還叫了許多群眾代表座談呢……」
她故意說的很慢,邊說邊瞅他,說到周雨杉三個字,這小子的眼皮跳了一下,目光似乎變得很奇怪,她不由得冷笑一聲,囑咐幹警們繼續加緊審訊,慢慢從屋裡退出來。
奇怪,如果這小子真不是楊波的弟弟,他的眼皮跳什麼?可是楊波那樣一個人,怎麼又會有他這樣一個弟弟呢?他們和楊波一家還是很熟的,也許她真應該打電話問問。不過左思右想,她還是沒有打這個電話。
但是,這個人究竟該怎麼辦呢?
好在沒過了多久,白峪溝礦的老闆白過江就親自找上門來,要保釋他這個所謂的「保衛科長」,她也就算是順水推舟吧,當著幹警們的面,把這小子和白過江都各自訓誡一番,又按著這小子寫了一份檢查,就讓他們一起走出了派出所。
白過江,精瘦精瘦像個干猴子似的,在南方到底是做什麼買賣的她不知道,但是這些年在金山那錢可是賺得海啦。鈦這種東西是什麼她也說不清楚,但是人人都知道這東西比黃金還要黃金,往出運一車就是一車的鈔票啊。在金山這地方呆了五六年,她是看著那些個老闆一個一個發起來的,有的人剛來的時候幾十萬啟動資金都是靠貸款,在路邊小店請一桌飯都要出去和飯店老闆嘀咕好幾次,幾年下來,寶馬、奔馳開上了,小洋樓在雁雲和省城蓋了好幾處,二奶三奶什麼的就更不在話下……當然,她所見的更多的,是來的時候雄心勃勃,幹著幹著忽然一下就垮了下來,走的時候連一卷像樣的鋪蓋也沒有了,有的甚至早進班房蹲起來。在這伙起起落落的冒險家當中,白過江的確是最穩定也長久的一位。所以,這傢伙到底賺了多少錢,那就更沒有數兒了……
初夏的夜靜靜的,聽得見隔壁陳見秋綿細的呼吸聲。遠處傳來一兩聲低沉的驢叫。是驢叫,不會錯的,記得從小她就是在這一聲聲驢叫中入睡的。那時的小山村,吃苦耐勞的驢是最受村民們喜愛的了……那時候的天空湛藍湛藍,星星多得數也數不清。那時候睡在土窯裡,窗戶上根本不掛窗簾什麼的,躺在炕上就能夠和天上的星星交流了……學校的窗戶更是連玻璃也免了,直接的就是一個一個的黑窟窿,不過在涼爽的初夏那種感覺還是挺好的……那是一座雕樑畫棟的老爺廟,教室拐角還堆著一尊尊缺胳膊少腿的神像。一塊厚木板,兩摞磚一墊,就是桌子,直接鋸一截樹墩,凳子也有了。然後是泥濘的土路,瓢潑的暴雨,驟然而至的一次次山洪。那時候的雨真多啊,一到夏天就發山洪,一發山洪人們就出來「撈浮財」。母親的臉在洪水面前變得好大好大,幾乎和滔天的洪水連成一片了……哥哥的怒號姐姐的哭叫還有幾個弟妹淚水模糊的可怕變形的小臉……忽然這一切全變了,滔滔的洪水淹了過來,是人的洪水也是錢的洪水。啊,錢,鋪天蓋地一樣的錢,就像一場接一場的大雪一樣。白過江瘦小的身子扭動著,無數的孩子在歡呼,她淹沒在了這歡呼的海洋裡,浮起來又沉下去,身子輕快得就像是一條小海豚……
丁零丁零……突然,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把她從沉沉的睡夢中驚醒了。王霞職業性地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睜眼一看,天已經大亮,丈夫也起了床,正拿著電話耳機叫她呢。
怎麼禮拜天還是我的電話!王霞皺一下眉頭,只好慢慢地走過去,從陳見秋手裡接過了電話耳機,同時就看到丈夫的臉色也有點陰沉沉的。
電話裡傳來急促又熟悉的聲音,是他們派出所的一個老幹警:
「王所長,有一個事情向你匯報一下。今天一大早,在咱們金山鎮最熱鬧的丁字路口,有一個四川女人長跪不起,手裡還舉著好大好大一個牌子,引得來來往往的好多人都在那裡圍觀,交通也堵塞了,你說說我們該管還是不該管?」
王霞立刻不高興了,大聲說:「虧你還是老警察呢,這點兒小事還問我?她把路都堵塞了,出了事情誰負責,把她問問情況架到一邊不就得了?」
「可是、可是……」
一聽老頭子這麼欲言又止的,王霞也在腦子裡打起轉來:「她那牌子上寫著什麼?」
「她說,她說她要舉報白峪溝礦,說是他們礦上有的外地民工不明不白就死了,死了也沒人管,都不知道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咦……這倒是個問題,真有這樣的事情那還了得?」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又看一眼丈夫:「好啦,既然這樣,你先把她控制起來,我一會兒就到。」
等放下電話,王霞正要找衣服穿,陳見秋忽然不無鄙夷地看著她說:「好我們的大所長,你就這麼忙啊,芝麻大一個官兒,星期天都不能休息一下,丈夫你不管吧,你就不怕累壞自己的身子骨?」
「咳,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虧你還是咱們金山的副書記呢!」
「我這個副書記不過是掛名的罷了,在金山這地方,只要有曹非在一天,別的副職就都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哪像你,雖然沒什麼級別,好歹也是個一把手啊。」
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他們倆要不就不見面,要見了面兩句話不投就總要吵起來。王霞今兒不想和他慪氣,只好又把穿好的外套脫下來,坐在沙發上說:
「你呀不要老是冷嘲熱諷的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懷才不遇,那也用不著和自己慪氣呀。其實,像你這種情況全市人誰不知道,關鍵是你自己要想辦法,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哼,現在連老頭子都沒有辦法了,我有屁的辦法!」陳見秋一邊氣呼呼地說著,一邊也在沙發上坐下來:「你鑽在那個鬼地方知道什麼呀,現在全市幹部幾乎都傳遍了,老頭子快要退下來了,原先他的如意算盤本來是讓郜市長接班的,郜市長既然成了那樣,聽說轉到北京搶救一禮拜,至今都沒醒過來,下一步的天下眼瞅著就是人家金鑫的了。金鑫當了一把手,曹非最起碼也是個副書記,鬧不好還會直接當市長呢。你說說,這樣一來,我不是更加死路一條了?」
王霞知道,他所說的老頭子就是門力生。在雁雲這個地方,陳見秋一向是以精明幹練、人情練達著稱的,而且早早地就進入了處級行列,誰知道一步走錯進了市委宣傳部,一蹲就是十幾年,說話不留情面、常常尖酸刻薄也就難免的了,而愈是這樣,他得罪的人也就愈多,也就愈沒有領導敢於用他了。後來還是門力生力排眾議,才把他安排在了金山這個地方。但是,一晃三年又過去了,門力生本來有意讓他接曹非的班,誰知道等區長空下來,門力生的主意似乎又變了,至今還讓曹非兼著,更別說是接班了,陳見秋的脾氣自然也就更大了……
王霞又說:「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想想辦法嘛。我相信,不管怎麼樣,門書記對你的印象總還是不錯的,畢竟你和他們這些人不一樣。」
「唉,這老頭子也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年紀愈大,膽量也就愈小,手腕也愈來愈軟了。不用說我,就說人家楊波吧,這些年來沒明沒夜地幹,我們雁門之所以能有今天,老頭子是舵手,楊波就是第一干將啊!可是那又怎麼樣,等金鑫、曹非他們一上台,他恐怕比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說到楊波,王霞也有點兒動感情了,連忙打斷他的話說:「你說得對,在普通老百姓中間,楊市長的威信是最高的。就說金山這幾年出了多少事情,除了門書記,哪一次不是楊市長挺身而出給解決的?現在郜市長倒下了,不是楊市長一直在主持政府工作嗎?只要楊市長能上來,我們雁雲的好局面就一定能夠保持下去。哎,你一向不是很有能量的嗎,門書記對你的話也一向能夠聽進去的,我覺得你應該好好發揮一下自己的這個優勢,這次換屆好好幫幫楊市長。要不,你最近就找一找門書記,至少把基層群眾的這種呼聲給他反映反映,也聽聽他的口氣,怎麼樣?」
「好吧,也只能這樣了……不過怎麼說呢,我們這裡是滾油澆心,人家老頭子還在東吳招親,不清楚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哩!」陳見秋說著,不住地歎氣,似乎連說話的興趣也沒有了,只是悶下頭來一根接一根地抽開了煙,屋裡頓時便霧靄靄一片了。
看他這樣頹唐的樣子,王霞實在無話可說,只得又慢慢地穿好衣服,獨自駕一輛摩托車向金山方向奔去了。
太陽已升到了半空,田野裡翠綠一片,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淡淡的泥土氣息,遠遠望去,金山就像是一個秀麗又端莊的美女,在地平線上隱約地起伏著。「翻過一道山梁下一道坡,前面碰到一條清水河……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窮……」對於這個地方,王霞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有時候她覺得它是那樣的美好,就像附麗在它身上的那麼多美麗傳說一樣,有一種讓她無法忘懷的思念和眷戀;有時候又覺得在那一片翠綠中,卻隱藏著那樣多的悲哀和痛苦,只要走近了似乎在空氣中都能嗅到一股濃濃的血腥氣,讓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顫慄……等她來到山下,就急急地停下車,掏出手機趕緊給那個值班民警打電話,誰知道一聽她就氣壞了,原來等這老頭子得了她指令再去找時,那個四川女人早跑的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