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飛機場,小趙他們一夥工作人員忙著把手續辦好,引導大家在候機樓的貴賓室裡坐下,金鑫就走到門力生身邊說:「門書記,做點什麼吧,要不就打打撲克?我剛才問過了,起碼要晚點一個小時哩。」
門力生一聽,心裡就有點兒不高興,但是又實在毫無辦法。飛機晚點那是經常的事,不晚點那才不正常呢,蠻不說你只是個市委書記,就是省委書記也是無可奈何,除非你自己鬧個專機什麼的。打牌就打牌吧,他這人除了工作什麼愛好也沒有,連打撲克還是這幾年培養起來的,總不能幹坐在這裡死等吧。他一點頭,幾個班子成員就圍過來,其他年輕點兒的都矜持地圍在旁邊觀戰,他心裡就直好笑,怎麼打牌也像機關開會一樣等級分明?誰知道剛打了不到兩圈,小趙就急急地跑過來說,今兒飛機正點,馬上就要起飛了……大家頓時有點兒慌亂,一直折騰了好半天,才總算把自己在這個龐然大物上安頓下來。
離開雁雲已經十二天了,如果有可能,真想讓飛機在雁雲的上空盤旋幾圈,從空中好好俯視一下這塊他傾注了無數心血的遼闊土地。他不是雁雲人,這裡只能夠算他的第二故鄉吧,但是他對於雁雲的這份兒感情,有時候連老婆、女兒都有點嫉妒了。昨天夜裡他給老婆葉欣打電話,女兒門一葉剛好也在旁邊,說了幾句話他就把話題扯到雁雲這幾天在北京的「轟轟烈烈」上來,好脾氣的葉欣還認真地聽著,這個嬌寵慣了的獨生女早把話筒搶過去說:「好我的書記爸爸呀,你一走這麼些天,要不就電話沒一個,好不容易打一個吧,也不問問你夫人怎麼樣,你女兒怎麼樣,張口閉口還是雁雲這雁雲那的,你說說是不是有點兒太過分了?你知道不知道,自從你走了以後,我媽就病倒了,高燒不退,還不住地說胡話,又查不出什麼毛病來,只好胡亂輸了七八天液,直到現在才剛從床上爬起來!」
對於女兒的這番責罵,門力生啞口無言,只好默默地苦笑了。是的,這些年來對於她們來說,他的歉疚實在是太多了。當然,這也並不止他一個,像老郜、楊波他們哪一個不是這樣。就他們這一類人而言,外人看起來哪一個不是風風光光、滋滋潤潤的,出有車而食有魚,而且絕對不是一般的車一般的魚,要說生活,只要干到他們這一級,到世界上不敢說,走遍全國各地,口袋裡不用裝一分錢,也肯定不會受一丁點兒的委屈。但是他們在內心裡所受的那麼一種痛苦和煎熬,尤其是他們對於家庭所留下的那麼多的空白和遺憾,是很難與外人道,尋常人也根本無法理解的……也許,只有等他真正退下來,在這方面才可能有所彌補吧,好在他也就快做到這一點了,這次的首都之行,也實在可以算是他門力生在政壇摸爬滾打幾十年的最後一場告別演出……
飛機開始發動,馬上就要離開地面了。機長從前面走了過來,微笑著向大家問好,他說,本次航線自從開通以來,只有兩次航班是完全正點的,一次是今天,而另一次還是在航線開通首航的時候,所以今天的旅行必定會非常順利非常愉快,感謝大家的到來給這條航線帶來了好運……眾人都轟地大笑起來。
現在的人,真是幽默得可以。過去都說中國人缺少幽默感,那不是中國人的錯,現在生活水平提高了,人們的自信心增強了,不歡笑不幽默才怪哩。但是,此刻的門力生卻實在有點兒笑不起來,一想到老郜,一想到那個「退」的問題,那個南方記者尖刻的火辣辣的提問便又在耳邊迴響,他忍不住扭頭看躊躇滿志、正閉目養神的金鑫一眼,也慢慢閉上了眼睛。
昨天下午,他帶領一夥人去和老郜告別。醫院是國內一流的,各種設備也是當今最先進的,偌大的病房寬敞、明亮,一塵不染,看到他們進來,幾個醫務人員微笑著點點頭,默默地把他們引導到病床前……那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儀器,用許多管線和床上那個人形連接在一起,生龍活虎的老郜此刻好像已經變成了這些先進儀器的一部分,而再也不是他們過去那個充滿威嚴的市長,甚至也不再是一個有生命的活物了。他張嘴剛要說點兒什麼,看到領頭的那個醫學博士威嚴地擺一下手,就再沒有出聲,只和金鑫、柳成蔭他們一起盯著那些儀表上閃閃跳動的一些字碼和曲線。那是什麼意思他鬧不明白,但是他心裡清楚一點,那些字碼和曲線的跳動,便確鑿無疑地表明可憐的老郜現在還活著……活著,對於一個正在野心勃勃向上爬的人來說,就像那一刻和他一起來看老郜的金鑫、柳成蔭,似乎根本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字眼,但是,對於躺在床上的這個人而言,那兩個字的份量實在太重了,那就是全部的意義啊!也就是在這一刻,門力生才第一次感到那種沉甸甸的重量。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最後才把目光移到了那張幾乎變形了的臉上。那裡也同樣插著許多管子,看不到一點兒生命的痕跡,只是當他轉身要走的時候,老郜那緊閉的眼皮才似乎動了一下……好兄弟,好搭檔,你是不是知道老哥看你來了?
他當時實在看不下去了,趕緊轉過身走出了病房。等來到走廊裡,才覺得眼睛澀澀的,大滴的淚流了出來,鼻子也酸酸地直想打噴嚏……秘書小趙悄悄塞過來一張面巾紙,他使勁擦了起來。
老郜的家屬和幾個孩子過來了,大家面面相覷,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那女人一直拉著他的手不放。她的手在抖,由手,他知道她的心也在抖。直到送他們上車的時候,那女人才忍不住哭出聲來。他也又一次落淚了,生怕再不爭氣地哭出聲來,只好趕緊和她再見了。
後來,在院長辦公室裡,那位博士和幾個大夫向他們一行詳細介紹了最近的治療情況。但是他當時腦子亂亂的,幾乎什麼也沒有聽清楚。只是一直到大家都不出聲了,他才怔怔地問了一句:
「有危險嗎?」
「很危險,不過暫時還算平穩。」
他本來還想問一下,到底還能拖多長時間,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
就這樣,在極度的傷感和沉悶中,他們離開了醫院,離開了多年並肩戰鬥的老郜,把他一個獨自留在了那裡,也等於是留在了另一個世界裡……等到了大街上,門力生的情緒才恢復過來,囑咐留在北京「掃尾」的柳成蔭,一定要多看看老郜,一旦有情況及時通報,對於這座醫院的領導和醫護人員,有什麼要求盡量滿足,沒有要求也一定要主動送一部分禮品,畢竟這是我們的市長啊!
柳成蔭是雁雲本地人,也是市委、政府班子裡老成持重的一個寬厚長者,從來都是一副笑瞇瞇、樂呵呵的樣子,也陰沉著臉不願意多說話,只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我清楚,您放心吧。」
正要離開醫院,沒想到又遇到了一個討厭的傢伙。這傢伙也是來看望老郜的,一見面卻拉住門力生的手不放。對於這個人,他還是比較瞭解的,年紀輕輕就是副廳級了,在省直的許多地方都任過職,現在大概已經是一個廳局的正職了。按理說也沒有什麼大的毛病,直接交道也不多,但他就是怎麼也瞧不起這個人來,好像從來就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似的……現在的幹部中有許多的人就是這樣,要說問題吧也確實沒有什麼問題,你要考核吧也幾乎都是優秀良好的,在提拔任用的時候,作為領導,你還真找不出一個不用他的理由來,但是直覺又明明告訴你,不論把他放到什麼地方去,他都不可能給你幹出一點兒成績來。當了多少年的一把手,這樣的人門力生遇得太多了,也是他最困惑頭疼的一個地方。每當這時,都會讓他不由地聯想到農村裡到處可見的那種光溜溜不方不圓的「丑石」。作為一個匠人,不管你是怎樣的能工巧匠,不管你是蓋房壘豬圈,或者在門口鋪路,就是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安放它的地方……門力生還以為他是為老郜難受呢,誰成想這傢伙卻一把把他硬拉到一旁說,他最近已經聽到了準確消息,馬上就要對他們這一級進行「民主測評」了,還要推薦一些人到地市去當一把手,希望門力生一定要拉幾個人,多投他幾票。門力生口裡應著,心裡卻想,像你這樣的傢伙,怎麼能夠到地市來當什麼一把手,那不是開玩笑嗎?但是話說回來,這樣的人倒真的不可小視,他要是真提出來,作為領導也的確會拿他沒辦法的。他只好微笑著應付半天,好不容易把這個人打發走了,才忍不住扭頭問金鑫:
「他叫什麼名字,哪個單位?」
金鑫苦笑不迭:「看剛才那熱乎樣子,我還以為你們很熟呢……他叫桂再庸,是咱們省地礦廳的黨組書記,和老郜是老鄉。」
「哦,原來是他……我真的有點兒老糊塗了……」他當時掩飾著笑笑,就覺得頭腦恍恍惚惚地有點兒發暈了。
從昨天到現在,醫院的這一幕總是不住地在腦子裡閃現,頭腦也一直有點兒恍惚,門力生覺得自己都快病了。飛機早已經穿過雲層,現在正平穩地飛行在所謂的平流層裡,如果不仔細點兒,幾乎連是不是在動著都感覺不到了。門力生睜開眼,從舷窗上望下去,除了遙遠處一大團一大團的雲彩,什麼也看不到,好像已經出離宇宙以外了。只有舷窗下那微微抖動的飛機翅膀,才能表明他們真的是在萬里高空飛行著。那翅膀愈抖愈厲害,一顆顆鉚焊的螺釘都似乎很吃力,薄薄的鐵皮好像隨時都會被一陣風給撕裂……把寶貴的生命交給這冷冰冰的機器,是多麼偉大也多麼愚蠢多麼無奈,生和死往往就在那麼一瞬間!像可憐的老郜,不就是在今年春天的一次車禍中成了那個樣子嗎?
本來,他的打算是挺好的。幹了這麼多年,他這一生也夠轟轟烈烈的了。特別是在雁雲這塊土地上,門力生已經度過了將近十年最輝煌的時光,光一把手就當了七八年。除了家鄉,他雖然前前後後到過數不清的地方,但是在這個地方傾注的感情最濃也最真摯,這裡已真的變成了他的第二故鄉。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人民薄倖名,這就足夠了,所謂功成身退天之道。在這十年當中,他在這裡已經創造了許許多多的第一:第一個上市公司,第一個民辦鈦礦,第一個古建築一條街,第一個全省精神文明走廊等等,在本地幹部群眾心目中他的形象已經到了空前絕後的高大地步。加上今年計劃在北京搞的這一系列大動作,他連如何謝幕都安排好了。至於接班嘛,他也完全想好了。老郜是個有名的實幹家,老黃牛,比他又年輕五六歲,只要他退下來,省委一定會把這個接力棒交給老郜……所以,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退下來一走了之,只給人們留下無窮無盡的思念和遐想……這樣多好!他這一生也就再完滿不過了!然而,老郜這麼一倒下,簡直就是一記悶棍,把他的計劃全打碎了。
老郜一倒下,雁雲既有的政治格局就再也維持不下去了。金鑫是從省裡面下來的,年富力強,學歷高(據他自己說還是什麼博士呢),又是排名第一的副書記,早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試地只等著上任呢。柳成蔭是從基層一步一步上來的,又是本地人,年齡嘛也不算太大,雁雲幹部中到處都是他的門生舊交,雖然嘴上不說,心裡也早就是志在必得了。還有這幾年來埋頭苦幹、群眾威信很高的楊波,還有……他實在想不下去了……如果現在省委就讓他退下來,他也就不管這事了,即使不如自己的意,但是有什麼辦法,好歹那都是領導定的,自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算是一個交代吧。但是,如果老郜馬上離去,而他又一下子退不下來,堂堂一個市長總不能長期空缺,那可就更麻煩……
所以,看望老郜出來,門力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老郜如果能這樣一直拖下去,至少再拖他一年兩年的,也實在不是一個壞事情,雖然對於這位老朋友來說,這想法也未免有點兒太殘酷了……是的,只要再拖他一兩年,反正政府的工作有楊波主持著,到那時就一定是另一番情形了。可是,老夥計,你真的還能夠再堅持那麼長時間嗎?
在老郜的病榻前,他沒有來得及看柳成蔭和金鑫的表情,但是面對這樣一位老大哥,他們倆的心情也一定是十分複雜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們沒有一個會真心希望這位老大哥會這樣一直一直地拖下去……人哪……
現在,他已經有意把柳成蔭留在北京了,理由嘛自然很冠冕堂皇,最近這幾個大動作雖然很成功,但是有許多後續工作還需要做,僅靠辦事處不行,留一個副書記坐鎮「掃尾」是再妥當不過了。可是,身邊還有這麼一位雄心勃勃的「少壯派」哦……正好金鑫也似乎睡醒了,門力生就立刻壓低聲音開門見山對他說——對於這種年輕人,就是要顯得更加開誠佈公、坦坦蕩蕩:
「小金啊,我昨天看了老郜以後,有一句話就一直想跟你說,據我看,老郜沒有多少日子了,你一定要抓住這一段時間,好好跑一跑個人的事情啊。」
金鑫的眼皮明顯地跳了一下,立刻顯出很意外也很感動的樣子:「門書記,您能夠說這個話我真的很感激。說實話,您是我最尊敬的老上級了,您對我們的關懷和培養,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門力生做一個手勢,示意他聲音更低一點兒:「知道我為什麼把柳留在北京嗎?」
金鑫搖一搖頭。
「他的心思我知道,在咱們雁雲,他的勢力很大啊,所以就必須盡量限制他在本地的活動……說透了,這就是為你創造條件嘛。」
金鑫又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才試探地說:「我聽說省委一直要咱們報換屆方案……還有老郜的接替人選……」
「這你放心,只要柳不在,郜一那個了,我們就開常委會,把你給報上去,反正你排名在前嘛。不過,對於柳你要特別注意,他畢竟是經驗豐富的老同志啊……」
金鑫點點頭,再沒說一句話,但是門力生注意到,他那一雙原來舒展的手,卻一下子捏成了拳頭,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