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濤當時又喝了不少的酒,正躺在四面漏風的工棚裡想女人。在整個礦上,除了他沒有一個人敢上班時間喝酒。作為老闆的白過江自然例外,但是白經理身體瘦弱不能喝。當然在內心裡楊濤一直以為,他那也不過是個借口,實際上還是不敢喝啊!所以,說來說去,在這裡方圓幾十里你打聽打聽,要說有錢不行,要說混得油,還是要數我姓楊的呀。
二楞子這小子倒是有情有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非親非故的,竟被那麼個四川小女人給迷住了。今天早晨,楊濤正在街上走著,二楞子就蹬著那輛破三輪車,突然從身後閃了過來。「楊哥,你別走,咱們去小攤攤上吃點飯吧。」一邊說一邊隨手撿起丟在路邊的一隻易拉罐。
「你小子,窮得連褲衩子也快賣了,還能請得起客?」
但是說歸說,楊濤還是坐上了他那輛臭烘烘的破車。
在一個早吃攤上,一人一大碗老豆腐,然後來一大盆的油條,弟兄兩個香噴噴地吃起來。楊濤問他喝不喝酒,他說不喝,楊濤便獨自要了一瓶北京啤酒,用牙咬掉蓋子,吱溜一口便下去大半瓶。
等吃飽喝足,二楞子才神秘兮兮地低聲說:「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情……這事情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哎哎,你個灰小子,你還什麼也沒有說,你讓我答應什麼。再說了,你小子的事大哥哪一件沒辦過!說吧,是不是又缺錢了?」
要說交情,他們倆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想當年在縣鋼鐵廠當工人,兩個人就在一起了。那時的工人還是很吃香的,加上楊濤人高馬大,特能吃苦,很快就贏得了全廠上下的一致好評,被調到煉鐵爐前當了一個裝料工。一天正要下班,已經開始裝填最後一個料車了,同班的小個子二楞突然腳下一滑,竟掉進了一人多深的料車裡。天吶,這些料車都是連續循環運動,想停也停不下來的。眼看裝著二楞子的料車已經緩慢地離開地面,沿著傾斜的軌道逐步向那噴吐著熊熊烈焰的煉鐵爐頂端而去……就在這千鈞一髮的關口,年輕力壯的楊濤來不及細想,嗖地一下飛跨上軌道鐵梁,三把兩把就攀上了料車口,然後猛地一把就把已經面如死灰的二楞子給拽了出來……這時,料車已離開地面七八米高了,而離那座常年不熄的高爐頂端也不過就剩下了五六米。時間飛逝著,在那個時候一秒半秒都是極其珍貴的,楊濤什麼也不想,抱著二楞子就從料車上跳了下來……
當工友們在驚呆之餘都圍了上來的時候,楊濤就像死去的一般,一動不動地僵在雜草叢生的高爐腳下,直到躺在廠醫院裡都再沒有說一句話。
看他有點兒悻惱,二楞子趕緊拉住他的手,把聲音壓得更低說:「大哥,這事情可不比尋常,是人命關天的。你還記得那個四川閨女嗎?你知道不,那天從我那兒出來,聽說就讓你們礦上的幾個人給逮回去了。至於為什麼我就不清楚了,在咱們這地方你是老大啊,這事情你一定清楚,也一定有辦法,只有你才有能耐把她給救出來……大哥,你可一定要幫小弟這個忙啊!」
一聽這話,楊濤便有點反感,臉也沉下來,好半天不說一句話。但是,今兒的二楞子不知道怎麼搞的,居然有點死皮白賴起來,反反覆覆就這麼一句話,低著頭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後來楊濤真火了,轉身就走:
「好哇,你多有本事,居然也想英雄救美來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嘴臉,那是你這樣的人能幹的事嗎?這事我不管,有本事你自己去,好不成氣候的東西!」
但是,這一次可是真邪門了,楊濤還要再罵下去,二楞子卻又追了上來,手勁居然那麼大,緊緊地攥住他的手死也不放,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從未有過的決絕,低低地說:
「大哥,你聽我說,她她……不是……是……咳,反正這次你一定要幫幫我,我我……求求你……」
「那……你是想娶她了,人家……願意嫁給——你?」
「這……這也不是……但她一定是個好人,可憐人!大哥你……」
唉,遇上這樣一個弟兄,而且周圍的許多人還看著,誰讓你又是本鄉地面上江湖義氣仗義疏財的一條好漢呢?楊濤實在沒轍,只好答應想想辦法再說,然後一直看著二楞千恩萬謝蹬著三輪車走了,才凶凶地瞪了周圍眾人一眼,莫名其妙罵了一聲:「看看看,看你媽個球!」
對於這件事兒,他雖然沒有插手,但完全是清楚的,全是他手下的幾個傢伙幹的。那女人的哥哥到底是不是在他們礦上出的事兒,他實在說不清楚,但是要說死個把人,在金山這地方真的算不了什麼,完全是小事一樁。天天開山炸石頭,六塊石頭夾一塊肉的營生,本來就是在拿著人肉換豬肉吃嘛,這連每一個礦工都心裡清楚。所以,大凡有礦山的地方,那些賣自己肉的女人也就特別多。男人們從土窟窿裡拚死拚活打鬧幾個錢,除了大口喝酒、大碗吃肉,一轉手就又全送到那些個肉窟窿裡面去了,那是他們在生死線上惟一的快樂和享受啊……這些年金山發現了大礦,東西南北的民工就像螞蟻一樣湧來,干一天拿一天的錢,礦上連個花名表都沒有,死個人還不和死條狗一樣,家屬找來了,給個萬二八千,家屬不找來,乾脆就往山溝溝廢井巷裡一扔拉倒。在他們白峪溝礦後面有一片楊樹林,那裡面就不知道藏了多少的冤魂野鬼,夏天一到夜晚都有藍悠悠的鬼火飄來飄去。誰知道這個四川女卻就是解不開這個理,不僅認定她哥哥就是在白峪溝礦死的,而且非要活見人死見屍不可,幾次跑到礦上查名單瞭解情況,還一個一個找到那些礦工們調查,白老闆答應白給她兩萬塊錢都不幹,這才沒辦法只好把她給關起來了……楊濤雖然當時答應了二楞子,但是愈想愈覺得作難,到現在也沒想出一個好辦法來。
要說實話,那個四川女雖然不能夠和他親自送下山的鍾麗婷比,但是也還是挺有味道的,特別是在滿街塗脂抹粉的那些歌女、「小姐」當中一站,就顯得格外搶眼,二楞子這小子倒是好眼力啊。女人嘛,中看的不一定中用,中用的不一定中看。什麼叫好女人,要叫他現在說呀,外面緊圪繃繃,裡面水圪洞洞,這就是好女人……雁雲一向是出美女的地方,但是這二年,好閨女大概都飛到北京、上海、廣州那些大地方去了,要不就是進了歌廳當了二奶,反正留下來的愈來愈不入眼了。有時候閒著無聊,他滿大街地溜躂,竟然連一個抵上自家老婆的都沒有。當年娶過門的時候,老婆麗雲也算十里八村公認的美女哩,只是這些年來只顧沒命地受,就再也不能看了。如果把老婆關在屋裡養兩個月,再美容液洗頭膏的咯吱咯吱那麼洗涮一番,那些男人們不瞪出眼珠子來才怪呢。
楊濤的家鄉在一個讓人實在說不出口的小山村。小時候和同學們打賭,楊濤翻遍了能夠找到的所有地圖,卻始終沒有看到他們村那幾個字。所以,從此往後只要再有人問起他的家鄉來,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乾脆大大咧咧地說,球,金山人嘛!金山這座大山,是離他們村不過五六十華里。金山金洞金門開,尉遲將軍執令牌,奇珍異寶由你拿,心術不正別進來。多少年多少代,只聽人進去,不見人出來。真奇怪,所有萌發了盜寶意念的人,不論男女老少貧富貴賤,全都是有去無回,生生枉送了性命……但愈是這樣,金山的名聲也就愈益響亮,幾乎成了這個地方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一座神山。把這個鼎鼎大名的地方端出來,是足可以唬住那些沒見過多少世面的臭小子們的。
楊濤他們村雖然很小,現在卻出了一個鼎鼎大名的大人物,這就是雁雲的常務副市長楊波。
他們那個小山村本是一個獨家村,全村男人沒有一個不姓楊的。如果往上數上若干輩子,楊濤和楊波實際上的確是堂兄弟嘛,這一點可是有家譜為證的,在排行上他們都是水字輩這就是鐵證無疑。所以,只要心情好,他就常常自豪地說,楊波是誰,那是我哥嘛!但是更多的時候,誰只要一說起他這個當大官的堂哥來,他就立刻變得臉紅脖子粗,一不小心就把床底下的酒瓶子都掄了起來,這其間的原由,自然也是很難為外人道的。
想我楊濤一米八五的個頭,身板壯得像黑鐵塔,又是正兒八經的高中畢業生,老婆也算是村裡的精明人,一共才兩個小孩,但是這些年來卻不知道怎麼搞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緊造,要不是近年來跟著白經理在礦上當了個所謂的「保衛科長」,連一家人的吃飯都成了問題,至今還欠著好幾萬塊錢的外債呢。每當醉眼惺忪躺在這間四面透風的工棚裡的時候,他除了想女人,想他那年在跤場上的輝煌,就忍不住又想起了這些很讓人煩惱的事情。
難吶!回想這些年來所走過的路子,一片密密麻麻的雜草,一路斑斑點點的汗水,一道曲曲折折的傷痕啊!
楊濤愈想愈傷心,簡直想大哭一場了。同時就又覺得有點兒好笑,這樣的一番話簡直就是一首詩嘛!當然,他朦朧記得,當年在高中上學的時候,他不是的確對詩歌十分迷戀,曾經寫過厚厚一大本的長短句嗎?不過現在看起來,那時候真的是太幼稚了,所有的句子都是無病呻吟,那厚厚的一本子也頂不上剛才的這一句啊。要不,我乾脆當詩人吧,只是不知道那活兒到底能不能掙錢啊!
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一聲沉悶的巨響劃破夜空,像颶風一樣在整個山坳裡掠過,矮小的工棚彷彿變成了一張破紙,呼地就從地面上飄了起來。緊接著是刷刷散落的泥土,耳朵裡頓時嗡嗡地響成了一片……等到楊濤從一剎時的驚恐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都被落下的各種雜物埋住了,竟一下子也動彈不得。
不好,井下的工作面又爆炸了!這些年在礦上幹活,這樣的事兒他見得多了。只是這一次似乎格外的大,連自己也好像就要過去了……
難道真的這就要過去了,就像那些不值多少錢的外地民工,像一條死狗一樣被拋到礦後面的楊樹林裡去嗎?楊濤心裡不由得一抖,湧上一股濃濃的酸楚味兒來。
這種瀕死的感覺,在當年抱著二楞子跳下料車的時候,楊濤已經有過一次了。生和死其實只在一瞬間。經過了那樣驚心動魄的一幕,不論再遇到什麼事,楊濤都不會再眨一下眼皮了,他覺得自己的命純粹是白撿回來的,每活一天都是只賺不賠,因為他的本錢早已經在那次事件中全贏回來了。但是如果真的被拋到那片楊樹林裡去,那麼毫不體面地被一群野狗餓狼撕來扯去的,那種感覺也的確太糟了。人嘛,不管是死是活、有錢沒錢,都應該體體面面的。就像我楊濤在金山這個地方,雖然說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但是照樣吃香的喝辣的,走起路來大搖大擺、一戳兩開,到了哪裡都吆五喝六、人模狗樣的,要的就是這樣一份兒展活這樣一份兒滋潤……在這一點上,二楞子就特讓人看不起,如果我要有一天混得像他那麼扁扁的,一定什麼事情都是做得出來的。
就像那次跳完料車以後的事吧,他當時賭的就是一口氣。因為真不敢相信,在事後的工段總結中,他們倆不但沒有受到應有的表彰獎勵,而且說他們嚴重違反勞動安全條例,被扣掉了當月的全部獎金。一氣之下,他便不顧家鄉多少人的反對,異常堅決地辭了職,從此走上了飄忽不定的打工道路。二楞子本來是托關係走門子進廠的,根本捨不得辭職,但是看到他的這種堅決態度,也只好下定決心不幹了。他說,他這條命是楊濤給的,楊哥不幹,他就是以後餓死也不能再幹下去了。不過此後這麼些年,他倒無所謂,瘦弱的二楞子就更慘了,幾乎再也沒有找到一份體面像樣活兒,撿破爛,蹬三輪,光棍一條。為了他當年的那一番救命之恩,這小子所付出的代價可是夠慘痛了。人哪,在這個世界上混來混去,楊濤實在想不出還有沒有比這更滑稽可笑的報恩方式了。
然而這次爆炸,他其實什麼事情也沒有,很快就囫圇著身子從那座倒塌的工棚裡走了出來。
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天邊一道猩紅的晚霞,眼前一片混亂的人流,幾輛汽車嗚嗚地怪叫著,讓他不由得想起電影上常見的戰爭場面。他是保衛科長嘛,但是白經理之所以讓他來當這個官兒,主要目的是讓他來管教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民工的,同時也為了防止周圍那些山裡人來礦上偷盜找麻煩,所以遇到這種場面反而不知道該怎麼下手了。後來打聽了好些人,才弄清楚是井下儲藏炸藥的那個工作面出了事,死了人。再後來,白經理便把他找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靜悄悄的,只有白過江一個人。
白過江和他是老朋友了,也算是哥們兒弟兄,在這個時候專門把他單獨叫到辦公室,一定是有極其機密的大事情要商量。楊濤也不客氣,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
白過江個子小小的,比二楞子還要瘦弱,但是據說這小子錢倒是賺海了。礦上出了事,他自然有點情緒低落,呆呆地看了楊濤好一會兒,才把門關好,聲音低低地說:
「楊濤啊,這兩年來我對你怎麼樣?」
「好,挺好的呀。」
「那……礦上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幫不幫我?」
「幫,當然幫!我楊濤的為人你還信不過嗎?」
「好,那就好!」說到這裡,白經理走近一點兒,把聲音壓得更低點兒:「老實告訴你吧,今兒這個事故,我想還是用以前的辦法處理……但是,現在有一個麻煩,就是那個關在倉庫裡的四川女人。一旦把她放出去,咱們這裡的事情就難保密……而且你那幾個人也真是的,已經把人給打壞了……所以,這事兒只有你來辦才可靠……」
「打壞了……怎麼個壞法?」
「噓……」白過江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我也是剛知道,兩條腿都斷了……」
一向膽大包天的楊濤驚呆了,好半天沒有吱聲。
「一不做二不休,你把她弄到一個廢井裡,乾脆再炸一次……事成之後,我給你這個數……」
白過江說著,伸出了兩個指頭。
楊濤覺得全身的筋肉都抽在一起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感到一個人居然還有站不住的時候,兩腿索索地直發抖……
「怎麼樣,你害怕了?」
白過江的聲音裡突然有了一種令人顫抖和恐怖的東西。
「害怕?笑話,我怕什麼,這個世界上還有我楊濤害怕的事情嗎?好吧,我去找一樣東西,咱們立馬行動!」
楊濤說著,迅速從白經理的辦公室走出來。然而,他什麼東西也沒有找,也沒有再回他住過的那個工棚,逕直沒入了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