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夾在北山深溝裡的一個小山村。在一片綠油油平原的盡頭,沿著一條狹窄的洪水溝一直向大山深處而去,兩邊是刀削一樣齊刷刷的紅土山崖,湛藍的天穹一下變成了窄窄的一小條。在曲曲彎彎的河灘上,大大小小的亂石塞得滿噹噹的,一窪一窪的死水泛著綠,散發出一股股難聞的氣味。一條路似有似無,在河道的兩邊擺來擺去,最適宜走這種「路」的不是人,是那些活蹦亂跳的山羊。楊濤一邊走一邊歎氣,真想不通他的祖先當年怎麼竟會選了這麼一塊地方來安身立命呢。
地勢愈來愈高,兩邊的紅土山崖也愈挨愈近,有的地方差不多就接在一起了。過了這個峪口,卻豁然開朗,展開一片開闊地,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農人們掘土為窯、取石為壘,幾十戶人家高下錯落,散落在溝溝岔岔、坡坡梁樑上。
這就是他的家鄉,一個遠離鬧市的獨姓村。
走了一下午,腿腳都有點兒麻了。正是傍晚的時候,家家戶戶雞鳴狗叫、炊煙裊裊,落日的霞光把兩邊的山崖都染成了火紅色。楊濤在村口站了好久,不認識似的看著,對這個生他養他的老家忽然產生了一種生疏感。
其實,自從他有了記憶起,家鄉就是這麼個樣子,從來就沒有變化過,即使有的人家蓋了新房,一般也還是原來的宅地,原來的樣式,大概幾百年後也還是這個樣子吧。
回了家,拜過父母,看過妻兒,歪在主屋炕上的老父親就把他叫到身邊說:
「你還在那個什麼礦上?」
「在。」
「帶回多少錢來?」
他低著頭,不作聲。
「是不是又賭了?嫖了?喝酒花了?」
他依舊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一輩子,他什麼人都不怕,就怕這位半癱的父親。小的時候父親還沒有癱,身子和他一樣的高大,也是一米八幾的個頭,也是青石碑一樣的身板,火起來就下死勁地打他,有一次把他給綁在院裡的棗樹上,一直把一根水牛皮做的羊鞭都打斷了。
後來,不知道怎麼父親就得了羊角風,醫生們叫什麼癲癇,有時候本來好好的,突然一下就口吐白沫,啪的一下倒在地上死過去了……再後來,就因為羊角風發作,從半山腰摔下來,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但是,楊濤還是很怕他,在父親面前什麼也不肯說。
看他難堪的樣子,娘過來了。娘永遠是悄無聲息的。
「你媳婦在東屋,叫你過去呢。」
聽娘這麼一說,楊濤立刻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裡。
老婆麗雲是從雲南討來的,說不上俊也說不上丑,粗粗笨笨又結結實實,就像村裡面常見的那些盆呀甕呀的,雖然不如城裡那些東西細緻,但是正經非常實用好使。這些年來,他東奔西走吊兒郎當的,要不是有這麼一個好媳婦在家裡撐著,這個家也許早散了。
走進他們倆住的東屋,看著麗雲日漸粗糙的面頰,楊濤就有一種深深的負疚感。他想把這些天在礦上的變故向老婆說說,可是又覺得說也沒用,就悶著頭在一套結婚時打的簡易沙發上坐下,一根接一根抽起煙來。
麗雲也不說話,低著頭在獨自玩兒一副撲克牌。
一連抽了好幾根煙,他才說:「我走這些天,村裡有什麼變化沒有?」
「還不是那樣……對了,根柱家媳婦回來了。」
「她不是跑了一年沒個音信?」
「根柱還以為她跟了別人,誰知道說回來就回來了。才一年不見,人倒是大變了,村裡人都認不出來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什麼了,描眉畫鬢,穿的那個衣服呀,比城裡人還城裡呢。錢可是掙下了,聽說一下子帶回好幾萬,把全村人都羨慕死了。你回來沒看見根柱把舊房扒了,準備蓋小二樓嗎?聽說這幾天根柱媳婦正滿村裡挑漂亮閨女,準備過年帶著她們一起出去發財呢。」
根柱和他是從小耍大的,其他本事沒有,卻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剛才回來的時候,他倒是看到了街邊堆好的一大堆新磚,只是什麼也沒有想。原來根柱老婆失蹤了一年,就真的發了……
「你說說,一個女人家,怎麼能夠一下子掙下那麼多錢呢?」
麗雲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他。
真是馬瘦毛長,英雄氣短。想當年,他還是何等氣派!現在一說到錢,就滿心裡特別不舒服,特別地憋氣。哼,一個女人家,突然就失蹤了一年,塗脂抹粉變了個人,一下子帶回那麼多錢來,那能是什麼錢,還不是當「小姐」靠賣逼掙的?在社會上闖蕩這麼些年,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誰叫咱農村人窮呢,米一把面一把的養個漂亮閨女不容易,長到十八九水靈起來了,大概就是專供城裡面的那些個白肚皮去操吧。反正那東西又操不壞,就像哥兒們在一起常說的,既碰不了邊邊兒,又磕不了沿沿兒,只有大了也小不了,只有多了也少不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但是,他還是覺得憋氣,這些話沒法給麗雲說,只好又凶凶地抽起煙來。
又沉默了好半天,楊濤才忍不住低低地說:「不要告訴老人們,我把金山礦上的那個工作辭了。」
麗雲倒什麼反應也沒有,反而笑了一下:「辭了就辭了吧,反正那也不是什麼好營生,擔驚受怕的。今年咱們村裡人倒是找到了一個好營生,不出門還挺賺錢的。」
「什麼營生?」
「捉蠍子。」
「捉什麼蠍子,怎麼捉?」
麗雲得意地笑起來:「這買賣其實真不賴,又不出門,又不佔時間,等一會兒我帶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就最近這一個月,我只是捎捎帶帶的,還賺下一百六十多塊錢呢。那些年輕後生,有的已經賺下大幾百了。」
「捉下蠍子幹什麼用?」楊濤還是有點兒不明白。
「我們也不知道,人家是上門收購,一斤一百塊。都是些南方人,聽說是大飯店什麼的。」
這次回來,楊濤本來是想從家裡拿點兒錢的,看老婆這架勢,他便不好開口了。
不過,這倒是條好信息。捉蠍子既然能夠賺錢,那倒販蠍子就一定能夠賺更大的錢。只是不知道這東西在咱們北方飯店有沒有銷路,抽時間一定找一些地方打聽一下。
人哪,還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好啊。像人家那些城裡人,吃了上頓不愁下頓,這個月工資花完了,下個月就又發下來了,多好。自從離開礦上這些天,他心裡就總是慌慌的,滿腦子就剩下一個「錢」字了。一分錢收入也沒有,楊波老婆給的那兩百塊錢,是他現在僅有的一點兒積蓄,那是要做買賣的惟一資本,不到萬不得已,萬萬不可動一指頭的。難道自己五尺高的男子漢,真的就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了?
飯熟了。娘悄無聲息進屋來,看看兒子又看看媳婦,一直等他們說了好半天話,才小聲說:「吃飯吧,一邊吃一邊說。你爹吃過了,娘把火也燜了,再熱飯還得生火呢。」
楊濤忙瞪麗雲一眼,趕緊跟著娘圍著灶台坐下。
幾時不見,娘更衰老了,好像還不到六十歲嘛,一頭頭髮竟沒幾根黑的了。可憐的娘從來都是這樣,一天到晚悄無聲息地忙呀忙,從來連重話也沒說過一句,更不用說打他罵他了。這一輩子,娘就沒過過一天展活日子。聽村裡人講,爹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風流鬼,比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差遠了。娘一輩子生過十個娃娃,但是按照這窮苦地方的鄉俗,兩兒一女正好好,其他的一生下來就按在尿盆裡淹死了。誰知道成人以後,姐姐嫁了比娘家更窮的一戶人家,和哥哥換的親,一直到前些年家裡還碗筷不全,來了客人只能端著盆子吃飯哩。哥哥倒挺爭氣,長得也五大三粗,是全村出名的好勞力,誰成想後來下了煤窯,砸死了,嫂嫂也帶著娃娃改嫁了。好在麗雲又生了兩個兒子,要不他們老楊家連香火也續不上了。只是村裡學校只有一到三年級一個複式班,兩個兒子從四年級就到鄉里住校,這錢也就更花得流水一樣了……楊濤一邊吃飯,一邊和麗雲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又看著她們婆媳倆收拾洗涮,一根接一根不住氣地抽著煙。
其實,在他的印象裡,娘年輕的時候是很能說也很聰明的,記性特別好,會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有關尉遲恭金山把門的故事,他就是第一次從娘嘴裡聽說的。記得他當時不住氣地問,人們既然能進去,怎麼就出不來了,是尉遲恭不讓他們出來嗎?娘總是笑著說,你還小,等你長大就知道了。還有一次,說起本地正月十三不出門的鄉俗來,他認為純粹是迷信,娘忽然鄭重地說,什麼迷信,你不知道這鄉俗的來歷,就不要瞎說。當年楊家將七狼八虎血戰金沙灘,老令公撞死李陵碑,就是正月十三,所以那怎麼是迷信,那是咱們老楊家的忌日啊!嚇得楊濤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
夏天的夜黑得很晚,一直到了九點多鐘,才什麼也看不見了。街上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有的人站在崖頂吆喝著,滿村子都滾著他的聲音。說聲走,麗雲從門後面找出一個大塑料瓶,讓楊濤拿著,自己拿了一隻手電筒一樣的東西和一把一尺長的細鉗子,就一起跨出了家門。
不一會兒,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幾乎都出來了,像元宵節趕會那樣熱鬧,一起向村外的一道道山樑上湧去。所不同的是,每個人都拿著塑料瓶、手電、鉗子這三樣東西。那手電看起來和一般的手電筒差不多,來到土樑上一照,才發現原來發的是藍光。說也奇怪,只要用那種很特別的手電一照,滿坡上爬的蠍子就一動不動,而且清楚得和白天一樣……這時候就用那把長鉗子一夾,放到塑料瓶裡蓋住。麗雲說了,這幾樣東西都是來收購的人專門為他們配備的。
一到地頭,麗雲就一邊比畫,一邊彎著腰忙碌起來。楊濤看她幹得那麼歡,也有點兒耐不住了,向她要過手電筒,順著土坡一溜一溜地照了下去。
麗雲一邊在後面緊跟著夾呀夾,一邊笑著說:「怎麼樣,這活兒還不算累吧?反正一晚上窩在家裡,也做不了什麼事情,就當是出來鍛煉鍛煉身體嘛。你不在,我就和咱娘出來了。」
「這樣要干到幾點?」
「人們情緒可高呢,一般都要到十一二點。」
「這坡上蠍子這麼多,我平時怎麼就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這還是從鄰村傳過來的。」
「一黑夜能捉多少?」
「一般還不捉二三兩?二黑那小子,有那麼幾天一夜都不睡,一捉就捉到天亮了。」
要說不累,那看是和什麼活兒比呢。這些年在外頭跑噠慣了,楊濤才發現,自己的這副身板其實還不如老婆結實呢。也就過了一兩個小時,他就覺得腰酸腿困,一點兒精神頭也沒有了。也許是因為昨夜扒了火車,蹲了火車站,今天又走了一天山路,身子骨本來就累壞了。可是,麗雲也是鋤了一下午的地呀,扭頭看去,她依舊那樣神情專注,眼睛一眨也不眨,彎著腰傾著頭,手腳麻利得像個猴子。
他把手電筒交給麗雲,又點上一支煙,從齊腰高的莊稼地裡直起身來。
今夜沒有月亮,星星便顯得格外明亮。在金山那樣一個煙塵籠罩的地方呆久了,這裡清新的空氣,這樣又大又亮的星星,都似乎覺得很突兀,有點兒不適應似的。放眼望去,遠處是黑黝黝的連綿的山巒,近處是黛青色的一條條梯田,周圍的山梁土坡上,慢慢蠕動的人們看不清楚,那一道道藍色的光柱卻顯得格外炫目,就像有無數的火龍在山間飛舞……不過又不太像火龍,因為那一條條光柱一個個光點都是湛藍湛藍的,動起來其實顯得很恐怖,令人不由得會想起一些古墓地的點點鬼火……
唉,麗雲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兒太死心眼。這些年來,自從跟了他,其實也沒有過過幾天好日子。想當年把她娶回來的時候,她的腰身其實一點兒也不粗,用他這大手卡起來也就那麼一把把兒。臉蛋兒也和根柱媳婦一樣紅是紅來白是白,現在變成這樣一副模樣,真的不知道是該怨誰呢……
楊濤覺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像村裡人這樣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誰如果想僅僅依靠幾畝薄地山田,甚至想靠著這小小的蠍子發財,那純粹是癡人做夢。就憑著他這樣一副好身板,就憑著他是村裡面惟一的高中生,也絕不應該和他們這些少頭沒腦的村裡人一樣,他理應該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的機會畢竟還會是很多的啊。
「你來你來,讓我也歇一會兒。」
麗雲朝他喊著,把那三件寶貝都遞過來。
楊濤接過來,一手拿著細長的鉗子,一手拿著那隻大手電筒,塑料瓶就擱在地上,卻不去捉蠍子,兀自揮舞著,清清嗓子唱了起來:
提起老天來老天它不親,
提起老天它最惱人。
清風細雨呀它不下,
每天起來就刮黃風。
提起大地來大地它不親,
提起大地它最惱人。
糜子谷子它都不長,
遍地長的是棉沙蓬。
提起世道來世道它不親,
提起世道它最惱人。
有錢的花天酒地把福享,
沒錢的賣藝來求生。
…………
這是本地「二人台」中很有名的一齣戲,也是當年麗雲娶過門後,跟著村裡人學會的第一段「二人台」。當時她喜歡得不得了,經常有事沒事獨自哼哼著。現在他唱出來,卻把麗雲嚇了一大跳,趕緊推推他說:「你看你,快悄悄捉你的,這是幹什麼嘛,也不怕村裡人笑話!」
果然,在他這樣高一聲低一聲餓狼嚎似的清唱中,漫山遍野的人們都停下來,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藍色光柱一起向他們這個地方射過來。麗雲沒處躲沒處藏,只好蹲在地上埋住了臉。
「走,回家歇著去。」
楊濤拉起她就向山下走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離開家,又堅決地進吵吵嚷嚷的城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