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杉怎麼也想不通,自己身體一向好好的,怎麼突然之間就病倒在床上了?
這是全市最好的一間病房了,一切設施都是仿照北京上海那些大醫院高幹病房的規格配備的,乍一進來就和進了一些豪華賓館一樣,一點兒也沒有一般病房裡的那種嘈雜、混亂和壓抑感,反而會感到很溫煦也很親切。但是,在這裡關了一個下午,周雨杉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要不是有葉欣那麼一個可愛又可敬的老大姐守著,她早就跑得沒影兒了。
這個病房,不就是前些日子楊波呆過的那一間嘛,不過他那時呆在這裡,並沒有什麼大病,不過是累壞了,但是她這一次卻似乎有點兒不同,看看單位同事進進出出的那個樣子,再看看葉欣大姐那個眉頭緊鎖的勁兒,好像自己真的是出什麼事兒了,要不他們就是太過熱情太過關心,有點小題大做的意思了。
楊波這個人什麼都好,只有一點就是有點兒太善也太弱了,為政而有婦人之仁,這實在是一種大忌諱。在這一點上,他既不如金鑫,也不如柳成蔭,更不用說門書記了。門力生,那才是真正的大政治家呢。這一輩子,周雨杉打心眼裡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她爸爸,另一個就是門力生了。而且她很自信,門力生也應當是很欣賞她的,在她朦朦朧朧的意識裡,楊波之所以能有今天,其實多一半的功勞應該是在這個比較微妙的地方的。
這一次,基層各地對楊波呼聲很高,這本身就是好現象嘛。在如今這個時代裡,能夠像楊波這樣不貪不佔,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的確是十分難得的。像金鑫那樣的,其實早就該逮起來了。但是,連金鑫都公開跳出來了,楊波卻一味地保持低調,這一點是很讓她瞧不起的。說到底,無非是有那麼幾個人,怕楊波在這次換屆中真當了什麼市長,在背後耍一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而已。對於這種小把戲小聰明,要麼根本不用理會,要麼就重拳出擊,往死裡狠狠地打,就像在審案子時常用的那樣,雖然一再說不能行刑逼供,但是實際上誰都明白,只要一繩子捆下去,平時再硬的骨頭也沒有不穌的,十有八九就全交代了。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剛剛啃下王霞這塊硬骨頭,人代會正在緊張進行,她自己卻突然倒下來了,這是不是天意啊。難道是老天嫌她太過於要強,特意來給她一個懲罰嗎?
從小到大這麼些年,周雨杉一直是活得很舒展也很瀟灑的。爸爸是老紅軍,建國以來本地的首任地委書記,而且又只有她這樣一個獨生女,在她的眼裡,是從來沒有那些這官兒那官兒的位置的。在她們這些同齡人當中,有的還因為爸爸被打成走資派,受過這樣那樣的磨難,而她就不同了,由於老父親身體不好,年紀輕輕就離職休養,所以她連這樣一個受難的機會也錯過去了。後來學校畢業參加工作,早早地和當時剛剛畢業的名牌大學生楊波結了婚,這些年丈夫的職務又節節升高,現在孩子也上大學了,她也就愈過愈覺得灑脫,在她面前,真的再也沒有一點可憂慮的了。特別是對於自己所從事的這份工作,她實在是找到了一種極其強烈的滿足和實現感呵……
然而,現在一生病,好多好多的機會一下子就都失掉了。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最不走運的捕魚人,正當逮到一條大魚的時候,卻突然一下子暈倒在了船艙裡……
在一個男人成堆的世界裡生存,有時候似乎很難,但是你一旦找到了一個最佳的妥協方式,有時候又實在是很輕鬆愉快的。
這些年來,周雨杉就是這樣,整天裡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別人看起來也許覺得她活得很累甚至很艱難,但是她至今沒有一點兒這樣的感覺,相反在本地千千萬萬的芸芸眾生中,能夠達到她這樣一種人生境界的又有幾人呢?
人生在世,有一個好的精神狀態是最重要的。周雨杉就很奇怪某些人,特別是那些嬌滴滴的女人們,一天到晚不是埋怨這個,就是生氣那個,好像什麼時候生活裡都有許多的人在專門和他們(她們)作對。這個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完全是心理病態的一種表現。她卻不是這樣,從很小的時候起,她的感覺狀態就一直是很明亮的,從來也沒有過多少灰暗的日子……就說相貌,別人都說她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小得多,所以總是一見面就問她用的什麼高級化妝品,要不就酸溜溜地說,哎呀呀,到底是市長夫人吶,有錢了就是不一樣,總是天天進高級美容院吧,要不怎麼能這麼顯嫩呢?一聽這話她就反感,忍不住要刺他們幾句,但是心裡其實還是蠻受用的,要知道這些年來她其實壓根兒就沒有用過什麼高級化妝品,至於什麼美容院,更連大門朝哪面開著都弄不清……要說美容的訣竅嘛倒有一個,這就是保持一個最佳精神狀態,但是人們又做不到,這能怪別人嗎?
特別是這些日子,周雨杉感到自己處在一種空前的亢奮狀態中,雖然一天到晚忙得連家也顧不上回,有時一連幾天就靠吃方便麵,心裡依舊美滋滋的,似乎多少年都沒這樣的好心情了。
王霞這個案子,是在她手裡取得突破的。
一開始接手王霞的案子,她和專案組那一夥弟兄們就很興奮。有好些年了,手頭上都沒有多少像樣的案子可查,整天就坐在辦公室裡海闊天空地閒聊,大家都似乎有點兒憋壞了。現在一下子冒出這樣一個大案,而且發生在政法系統內部,她的丈夫又是大名鼎鼎的金山區委副書記,這可是取得突破的好機會啊……然而,查來查去,才發現事情遠不像原先估計的那樣簡單。王霞死活不開口,後來開口了,卻原來是把那麼一大筆錢全用在資助貧困孩子身上了,那簡直是她自己獨立興辦了一個希望工程啊!當然,從法律的角度講,才不管你拿這些錢去做什麼呢,你這種行為就已經說明了一切……但是,這種事情畢竟多少年來誰都是第一次遇到,王霞一家子過去又和他們家很熟,每天一見面,看著王霞那一副徹底崩潰的沮喪樣子,周雨杉都感到了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顫抖和震撼,有時甚至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好奇怪的想法來:自己這一次究竟是不是做對了,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難道有什麼不當的地方嗎?
陳見秋找她來了。他不找楊波,直接來找她這個女人,這一點讓她感到一絲的高興。這位一向以聰明過人自居的大書記,垂頭喪氣坐在對面椅子上,那樣子也實在是很讓人同情的。這種感情可有點兒不對勁兒,這些年來她辦過數不清的案子,可從來也沒有過這樣孱弱的時候。即使是面對鮮血淋漓的恐怖場面,周雨杉也一定是面不改色,連眼皮也不跳一下的……然而這一次她真的有點兒恍惚了,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就是不理解,她怎麼會這樣,她這是為什麼嘛,虧她還是一個搞法律的呢!」
陳見秋愈說愈氣憤,也愈說愈沮喪,沒說幾句又突然斷了線,好像有點兒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是的,不僅他不理解,周雨杉和專案組那麼多人,也沒有一個人可以理解王霞的這種古怪行為。
她沒有在農村生活過,對於貧困,對於社會底層的那種生存狀態,她的所有感受都是間接得來的。對於來自社會底層的那些人,就像丈夫村裡來過多次的那個大個子,她實際上是十分同情的。但是,對於他們的那些古怪行為,她就真的有點兒無法理解了。如果要讓她和這樣一些人長期在一起生活,那更是不可想像的。文明和優雅,是人類追求的永恆目標,這難道不是最正常不過的嗎?楊波這個人,就是受下層那種粗鄙生活影響浸淫太久了,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愈長,會發現他身上的那些臭毛病癒多,不喜歡洗澡,不講究場合,隨地吐痰,夜裡睡覺不僅不穿睡衣,連內褲也穿不住,總是要脫得一絲不掛,說是只有這樣才睡得塌實。即使現在當了副市長,也還是一副典型的農民習氣。為了改造他的這些壞毛病,周雨杉沒少下力氣,但是效果始終不明顯。有一次,縣裡有人給家裡送來兩床高檔的羊絨被子,她喜歡得不得了,楊波蓋了一夜,卻說什麼也不蓋了:那哪叫什麼被子,輕飄飄的,蓋上和沒蓋一樣,害得我一夜都沒合眼!時至今日,那床好好的被子還在櫃子裡鎖著呢……
「嫂子你說說,她是不是有什麼毛病,精神方面的?」
這傢伙,嘴可真夠甜的,也不看看和他站在一起,我起碼還不比他小十歲?周雨杉當時也不待理會他的這種小動作,只是覺得他自己也許有毛病了,要不怎麼能夠隨便懷疑自己的老婆呢?也許他還想在這方面做點兒什麼文章吧。王霞絕對是神智健全的,沒有任何精神障礙,不過是有那麼點兒古怪罷了。對於本地的政治變局,周雨杉和楊波的看法也是絕對不同的。雖然沒有什麼真憑實據,但是她一眼就看得出,王霞後面一定還隱藏著更大更可怕的東西,這完全只是一齣戲而已。只要把這些深層的東西給挖出來,她對於王霞的那一點兒愧疚和恍惚也就根本不存在了……所以,在那個時候,是她極力讓陳見秋出面,後來又把門書記也動員起來,共同去做王霞的工作。實踐證明,她這一套是完全正確的,要不是王霞最後吐了口,誰能夠知道白過江那裡還掩埋了幾十具無名屍體呢?
王霞一吐口,公安部門就迅速出警,在金山一帶展開了秘密搜查,而且決定重新逮捕白過江。一旦白過江在審訊中能夠再有大的突破,那可就真不知道要牽扯到多少名震全市的大人物啊……白過江這個人的確太可惡了。根據監聽的情況,這傢伙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什麼樣的手段都用上了,甚至派出幾個打手,企圖把正回四川的那個知情女人也暗殺掉。這消息匯報上去,連柳成蔭和門書記都動了容,立刻採取了非常的保護措施。當時柳成蔭就有一個想法,讓公安人員直接把那個女人接回來取證,是她堅決反對的。因為她當時忽然覺得很難受,想來那個可憐的女人早已受盡了煎熬和驚嚇,何必再讓她痛苦一回,豈不顯得我們這些辦案的人太無能了?所以她當場表態,一定要從正面入手,在這個案件上取得突破……現在好了,王霞終於開口了,她的眼前彷彿閃現出金山那一道道隆起的山樑上,被白過江他們草草扔掉、埋掉甚至燒掉的那些外地民工們的纍纍白骨正在幹警們的搜查下重見天日,一具具擺滿了白峪溝礦的廠區……這樣大的案子,當然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也不會讓我來全過程參與,但是我畢竟是專案組裡的一分子,而且死傷鑒定正是我的長項啊。然而真想不到,遲不病早不病,偏偏在這個時候躺倒了呢?
葉欣進來了,親自給她抽了點血,又轉身向外走去。周雨杉有點兒忍不住了:「大姐,我不會真的有病吧?要有病,那會是什麼病,我進來都一天多了,你們為什麼啥也沒有告訴過我?」
葉欣停下來,把手裡端的那一堆瓶子什麼的放到小桌上,幽幽地笑笑說:「你放心,不會有什麼大事情,現在不是還一直在給你作檢查嗎,正式結果要好幾天才能夠出來的。」
「既然沒什麼事,你們還是讓我出去吧,現在這個時候,我怎麼能躺在這裡什麼也不做呢?」
「那可不行,你需要靜養,工作上的事先放一放,這樣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那……我還是真有病了,大姐?」
「現在還不是在檢查嗎,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好嗎?」
葉欣就是這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和藹的、優雅的,說起話來也總是慢悠悠的,但是在這種優雅後面卻又有著一種看不見的力,使每個在她面前的人都不能不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儀,使你不自覺地也變得盡可能像她那樣優雅起來……對於這一點,周雨杉其實是很不習慣的。只好也幽幽地笑笑,實在不能夠再說什麼了。
病是絕對不可能有的,這兩天只不過太累了,有那麼點兒頭暈。如果再麻煩一點兒,還可能有點兒貧血也未可知。昨天下午,從王霞的那間監捨出來,她就覺得頭暈沉沉的,匯報的時候一時興奮又多說了幾句話,頭一下子就暈得更厲害了。散會出來,又迎風走了幾步,突然就覺得一陣噁心,只好扶著牆站了一會兒……誰知道愈來愈難受,身上一下子出了一層汗,幾個同事這下慌了,就死拖活拽硬把她弄到這裡來了……這下可好,一進來就出不去了。醫院這地方就是這樣,屁大的個病也會折騰你個底朝天,從昨天到現在,什麼病也沒查出來,光抽血已經三次了,化驗單大概積了有一大疊,真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是個夠呢。
葉欣並沒有走,依舊在靜靜地看著她。周雨杉真的有點兒不安了。優雅歸優雅,和藹歸和藹,要知道人家可畢竟是本地的第一夫人啊。她努力欠起身來,拉拉被子說:「大姐,您坐下嘛,再這樣站著,我心裡怪不好受的。再說呢,您就讓別人去跑跑腿什麼的,又何必自己親自動手?」
「哎,這你就錯了,你現在是病人,我是工作人員服務人員嘛……」葉欣依舊幽幽地笑著,一邊說一邊在床邊坐下來。這女人也真會保養,四十大幾的人了,臉上竟看不到多少皺紋,特別是那種笑微微的表情,真的看不出一點被歲月塵埃所浸染的痕跡……不等她再想下去,葉欣忽然鄭重地說:「小葉,有一句話我想問問你,為什麼你就不下點兒功夫,好好支持楊波來做點什麼呢?」
這話倒不由得讓周雨杉一怔。要知道,她可是第一夫人,誰能夠說清楚她的話是不是代表著那位一把手的?在這些方面,周雨杉還是很清醒的,只好故作糊塗地說:「大姐,這一點我就不清楚了,這些年來我還不是一直在支持他工作的嗎?」
「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現在。」
「現在怎麼啦,他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哎,你們的心思其實我知道。我向來是不過問政治的,對最近出現的這事那事實際上都很反感。但是,剛才來了好多人,都是來看你的,我沒讓他們進來,但是聽他們說了許多話。好像這一次和過去不同,人們對來的這個代市長就是不接受。實際上金鑫要出頭,也是有他的必然性的。老門這一回真不知道怎麼回事,非要鐵了心地保這個人……而且,你和楊波不清楚,其實老門最初還是一直想起用楊波來的。這些日子,他一回家就沉著個臉,也實在是心裡不痛快啊……剛才聽人們說,這兩天咱們雁雲亂極了,昨天上午有幾百人圍了人代會,下午是幾千人,今天可能來的人更多,代表們也沒心思開會了,有的要求重新確定候選人,有的要求大會首先討論反腐敗的問題……你說說,這可怎麼是好呢?」
「是嗎,有這樣的事?」周雨杉說著,呼地一下坐了起來。
葉欣連忙又把她按得躺平了:「楊波是個好人,也的確該上,這一次對楊波就是有點兒不公道……不過,我想老門也一定有他的難處……一會兒楊波來了,你還是好好勸勸他吧,呃……」
葉欣出去了,周雨杉卻再也躺不下去了。不行,現在已經到什麼火候了,況且專案組裡還有一大攤的事,即使躺在那裡看著他們做心裡也塌實一些……想到這裡,周雨杉立刻拔掉針頭,悄悄拉開門,趁護士大夫不注意,一會兒就跑得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