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人代會一召開,金鑫就在醫院裡住下來。一開始,他住的其實也就在葉欣那個高幹病房。但是,過了不到兩天,他就把醫院院長找來,連說這裡不安靜,晚上睡不著,搬到了遠離鬧市區的一個療養院裡。因為他很清楚,只要有葉欣那一雙大眼睛罩著,他豈不是真的與外界隔絕了嗎?
    這些天,金鑫的日子倒是過得悠哉樂哉,反而比上班時還胖了好幾斤呢。消息嘛自然也很暢通,有眾多的弟兄們,有曹非這個好幫手,不愁不瞭解門力生他們的一舉一動。所以,機關裡、大會上發生的每一點事情,他幾乎都是最先知道的,至少不會比柳成蔭和楊波晚多少。
    好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來了。人代會一開幕,代表們就在底下嚷嚷開了,各種串聯活動根本就制止不住。門力生儘管一次一次聲嘶力竭地反覆講,一定要這樣一定要那樣,但是他沒想到這樣做的結果恰恰相反,反而更加重了代表們愈來愈強烈的逆反心理。這一次,老頭子從一開始就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大錯誤。他以為他門力生還是十年前那個威風八面的門力生,而代表們也還是過去那些只知道吃饅頭舉拳頭的代表,沒有作任何的準備,就貿貿然把大會召開了。現在好了,開戲的鑼鼓一敲響,要想再把大幕拉上那可就難了……只要我一當選,那就不由市委也不由省委了。在全省,過去也曾多次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只要程序合法,有的省委立刻就批復任命了,有的雖然沒有批,最終也是平調到別的地方,反正這個市長已經可以說是一隻煮熟的鴨子了。
    在這麼一個充滿喜慶的日子裡,他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好好地慶祝一下了。可是,他的家不在本地,所有能說得來的朋友們也都在大會上,而且在這個很微妙的時候他也不想見這樣的圈內人,那麼他該怎麼做好呢?
    想來想去,他只想到了一個人,這就是鍾麗婷。
    一想到她,金鑫就再也坐不住了,全身上下好像著了火一般,躁得他在地上不停地走來走去,就像是關在鐵籠子裡的一頭大黑熊。
    認識鍾麗婷,那還是在好多年前的時候了。那時老父親還在台上,他也是大學剛畢業,在省文化廳掛了一個小小的副處長。一年冬天,要下鄉檢查各地文化站的建設,他便帶著三個人來到雁雲的一個山區縣住了幾天。
    在一望無邊的黃土高坡上,一路顛簸著走了整整一天,本來一輛嶄新的213越野車,被漫天黃塵攪成了一個土疙瘩,突然就覺得眼前一亮,就像沙漠中經常出現的那種海市蜃樓,前面迎來了籠罩在一片翠綠之中的一個小縣城,這就是他們要到的那個目的地了。可想而知,那個時候他的心情該是多麼的激動……然而,更讓他驚歎不已的還在後面呢。這地方地處偏遠,平時難得有客人來,一下子來了這麼多省裡的領導,縣文化局那個瘦瘦的小老頭局長,激動得滿院子跑來跑去,幾乎弄不清該做什麼了。在難以敘述的盛大晚宴之後,又把本地的地方戲演員全召集起來,為他們幾個人專門組織了一場「二人台」匯演……臨來的時候,就聽機關的人們反覆讚歎,雁雲是有名的美女之鄉,在觀看演出的時候他算是真正信服了。雖然舞台是臨時搭建的,服裝道具也十分簡陋,但是出場的演員卻一個個水靈靈的,就像是全國全世界的美女一下子都薈萃到這個窮鄉僻壤裡來了……同行的幾個人大氣也不出,眼神全直了。
    那時的他,對於這一套官場應酬還是很看不慣的,總覺得有點兒像解放前「手拿碟兒敲起來……先生老總樂開懷」的味道,看了一會兒,就起身到了場子外面。
    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剛剛下場的女演員也走出來,這就是鍾麗婷了。
    那時的她,臉上還化著濃濃的戲妝,說起話來也怯生生的,一口一個領導地叫著,弄得他也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他們兩個就悄悄地離開了演出場,在小小的縣城裡遛起來。他那時還沒有結婚,雖然談過的女人多得數不清,但是這樣一種場合,這樣一個純情的女孩兒,又是在那樣一個地老天荒的地方,這種感覺真的把他都陶醉了……此後一連幾天,他們倆總是形影不離地在一起說著話兒,要不就獨自和小姑娘呆在屋裡,聽她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清唱那一曲曲「二人台」傳統劇目。終於有一個夜晚小姑娘沒有走,帶著一種微微的顫慄在他的床上蜷曲著,後來又擺出了一個又一個極其優美的曲線……
    潔白的床單上好大一片殷紅洇開來,就像是一朵盛開的山丹丹花。
    他當時心裡不由得顫了一下,趕緊爬起來,把整個床單一卷,塞到了櫃子裡。
    幾天以後,在小姑娘的嚶嚶啜泣中,他們那一輛213又突突地吼叫著上路了。濃重的黃塵又漫天飛舞起來,很快把那個如夢一般的小縣城埋在了身後,也把他的一個旖旎的夢給埋葬了。在他的履歷中,這充其量只是一個插曲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回到機關回到城市回到眾星捧月的那種熟透了的環境裡,他很快就把這一切遺忘得無影無蹤,很快娶了妻生了子,又調到別的地方工作了。然而,有一次他偶然回到文化廳看朋友,才聽說有個農村女孩兒曾經來找過他多次,又淚眼撲簌地離開了……他當時聽了一怔,就覺得心裡湧上一股酸酸的東西來。再後來,他調的地方更多了,有時也難免要下下鄉,每到這個偏遠又迷人的小縣城,就總要托人打聽一下這女孩兒的下落,卻始終沒有再見一面。只斷斷續續地知道,小姑娘一直在談戀愛,但是始終沒有結婚,後來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畢業以後留在北京,拍過電影,演過電視劇,也經常在北京的一些舞台上演演話劇什麼的,最出名的是曾經在一部二十集電視劇裡擔當過二號女主角,在當時很是轟動了一會兒……聽著這樣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他的心裡不由得一陣高興,多年來的那點兒歉疚感也就一掃而空了。
    這些年,世事變化如過眼煙雲,人際交往好比是走馬燈,想不到多少年過去,他居然轉來轉去,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地方,當然不是來下鄉,而是出任堂堂的市委副書記了。上任沒幾天,辦公室裡突然走進來一個風度翩翩、氣質絕佳的年輕女子,一直坐了好半天,他才吃驚地認出來,原來是她啊。
    許多年過去,她比過去顯得更成熟也更艷麗了,坐在那裡簡直就是一尊高貴無比的女神,一個降臨塵世的維納斯。問起她的過去,鍾麗婷卻沉默下來,什麼也不肯說,只淡淡地告訴他,她現在也在本地,當然全國各地也到處地走,沒有什麼固定工作,口袋裡裝的名片也是各種各樣的,一連掏了好幾次,才總算給他掏出一張說,這是她在雁雲本地用的,上面有一個比較固定的電話和不常用的一部手機,就高雅地和他握握手再見了。
    目送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金鑫當時怔了好半天,才豁然大悟弄清楚,她現在搞的大概就是那種什麼自由職業吧。
    再後來,鍾麗婷總是像一個影子似的,只要天氣晴朗,就會很適時地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且每次出現,都會很巧妙很婉轉地提出各種各樣的理由,讓他實在難於拒絕又無可奈何。如果好好核算一下,在她身上花費的也實在不是一個小數目了。過去的事早已經成為消散的煙雲,而且她現在又不缺錢,真不知道她那麼貪婪幹什麼,難道只有金錢才能使她激起一點燃燒的激情嗎?在床上,她始終是乖順的,你想怎麼擺佈就怎麼擺佈,真正是一個冰美人。但是只要一說起錢來,立刻就變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了。有多少次,他和她在床上扭曲成兩條纏繞在一起的蛇,正當他又快要進入當初認識她時那樣一種境地的時候,她總是很不愉快地打斷他說:悄悄地使勁兒做,不要再提過去一下,不然我就起來了……而他的情緒也一下子和身體一同從那具無與倫比的胴體上滑落下來。一種沮喪一種厭倦一種很矛盾的情緒已經愈來愈強烈地攫住了他的心。要不是這樣,他怎麼會把這樣一個可人兒介紹給曹非呢?
    然而,在今天的這個時刻,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一下子又想起她來,而且一想起來就再也去不掉了,滿腦子裡全是她那迷人的形象……
    但是不能這樣!她現在已經是曹非的人了,如果再不小心被曹非發現了,那後果就很難說,他可不想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再毀在一個女人手裡。
    想到這裡,金鑫已經完全克制住了自己,也不在地上轉圈兒了,開始冷靜地思考下一步的打算。一旦成功,他可不能像有些人那樣蕭規曹隨,必須把過去形成的那一切完全打碎,讓雁雲的一切都明確無誤地打上屬於他自己的印記。
    就在這個時候,沒想到鍾麗婷竟自己找上門來。
    一進門,鍾麗婷就神秘兮兮地告訴他,現在公安刑警隊已經到金山礦區挖出好幾具無名屍來了。
    一聽這話,金鑫突然就感到眼前一黑,要不是鍾麗婷趕緊扶住,早一頭栽倒在地上了。
    後來他在床上躺下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所有的感覺好像都停滯了,變成了一具真正的殭屍。他很清晰地感到,他的靈魂輕飄飄的,就像一股青煙離開療養院,離開這個令人噁心的地方,升到了萬里無雲的碧空裡,很快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鍾麗婷又向他提出了錢的事情來,金鑫才感到自己又活過來了。
    他知道,她有一個男朋友是刑警隊的,這消息一定是真實可靠的。鍾麗婷又說,為了核實這消息的可靠性,她還和陳見秋進行了聯繫,這就更不容置疑了。金鑫一旦清醒過來,就再也坐不住了。但是,時間這麼緊,他又實在拿不準該和什麼人聯繫。一直發了好半天怔,才試探著乾脆給柳成蔭打了一個電話。
    在電話裡,柳成蔭倒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個勁兒囑咐他要注意身體,好好保養自己。但是,他愈這樣說,金鑫反而愈加警覺起來,連著向他詢問了好多問題。柳成蔭自然什麼也不會說,只是一個勁兒地打哈哈……金鑫也哈哈地笑著,也忍不住和他逗笑了好一氣,才慢慢放下了電話機。
    一直坐在旁邊的鍾麗婷,被他們這個樣子弄得都有點糊塗起來,不知所措地看著金鑫。曹非的電話來了,她卻怎麼也不敢接,只是不住地打量金鑫。後來,在金鑫的反覆催問下,她才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是曹非在市委賓館裡等她呢。
    「這個好色之徒!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著這個……」
    金鑫忍不住罵出聲來。
    鍾麗婷似乎不明白,依舊直直地望著他。
    他心裡明白,她這個時候關心的其實只是錢。錢,真是一個好東西啊,如果沒有錢,也許她就根本不會大熱天跑來告訴他這樣一個消息了。而且,她那個所謂公安上的朋友,也許就是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騙錢的吧。唉,這就是對等原則吧,在一個商品經濟發達的社會裡,又有什麼不能夠用來交換的呢?錢在他的眼裡,其實一向都算不了什麼,只是一種特別好使的王八蛋而已。一想到這裡,他竟什麼也不氣了,趕緊掏出身邊所有的錢,全給了這女人。
    事已至此,金鑫反而平靜下來,安頓罷曹非,乾脆在床上歪著,笑嘻嘻地看著鍾麗婷說:
    「我今兒不知道怎麼搞的,一大早起來,就特想聽你唱上幾句。好多年了,一直忙啊忙,都再沒聽過你那一副甜嗓子了。趁等電話的這段工夫,你就為我再來上一段怎麼樣?」
    鍾麗婷不解又作難地直搓手:「是好多年不唱了,一點兒感覺都沒了……你喜歡悲愴的還是激越一點的?」
    「隨便,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來。」
    「那我就試試吧,只是好多詞都記不住了……」鍾麗婷一邊說,一邊偷眼看看他,又清了幾次嗓子,才壓著調子清唱起來:
    正月裡來是新年,
    岑彭馬武奪狀元。
    岑彭箭射金錢眼,
    馬武刀劈九連環。
    二月裡來龍抬頭,
    王三小姐上綵樓。
    繡球單打平貴頭,
    王侯公子結冤仇。
    六月裡來熱難擋,
    鎮守三關楊六郎。
    楊家輩輩出英雄,
    保國忠臣美名揚。
    臘月裡來天氣涼,
    焚書坑儒秦始皇。
    跑馬修邊十萬里,
    哭塌長城是孟姜。
    「好啦好啦,不要再唱了!高一句低一句的,唱的比哭還難聽,你怎麼也沒當年那種感覺了。」金鑫聽著聽著忽然難受起來,不耐煩地抬抬手。鍾麗婷也正唱得沒勁兒,立刻戛然而止打住了。
    「還是說說話吧。記得上次去省裡,領導問我金山的來歷,我答不上來。你現在搞清楚了沒有?」
    鍾麗婷困惑地搖搖頭。
    「你不清楚,我可是清楚了。只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領導好好地怎麼問我這個呀。可惜……」就在這個時候,白過江的電話打來了。金鑫邊歎氣邊瞥一眼鍾麗婷,立刻拿著她那部小手機走進了密不透風的衛生間。
    「喂,您是金書記嗎?怎麼換了這樣一個號碼,曹書記告訴我的時候,我怎麼也不相信,還一直以為是他弄錯了呢……」
    白過江顯然什麼也不知道,依舊在電話裡大聲嚷嚷著。
    此刻的他卻早已經有一種大禍臨頭的不祥之感了,頭昏沉沉的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綜合各個方面的情況,他可以肯定,曹非這一次一定是沒有好日子了。如果真的挖出那麼多死人來,市委現在已經在採取行動了,說不定他和曹非的電話都已經被監控上了,而且第一步很可能先把白過江和曹非給逮起來,這就是他為什麼堅持要用鍾麗婷手機的原因。但是
    ,在這裡面的關鍵人物是白過江而不是曹非,只要白過江什麼也不說,那就是死無對證的無頭案了……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沉吟起來:
    「你那裡……一切都還正常嗎?」
    「正常,一切正常,出來這幾天,什麼事兒都沒有的。」
    「……那,你想過沒想過,如果一旦把過去的事情都查起來,你還有沒有過得去的辦法?」
    「這這……」白過江突然沉吟著不說話了。
    「你說呀,你為什麼不說話?!」
    金鑫立刻預感到了什麼,對著電話吼起來。
    白過江那面卻依舊沒有一點兒聲音,好像人死去的一般。金鑫又喂餵了好半天,白過江才突然顫抖著聲音說:「金書記……是不是真出什麼大事了?」
    「這倒沒有,我現在還只是一個假設……」
    「假設?」
    「對!假設就是假設。我說,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準備怎麼辦?」
    「那我就……跑……」
    「跑?要跑就一定要快,而且要趕緊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掉。」
    「那……我就真跑吧,可是……這麼大個中國,您說我該跑到哪裡去呢?」
    「哼,這還用我來教你嗎?真是個大笨蛋!我可告訴你,你們那些事情,都是你和曹非干的,和我金某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曹非是無所謂的,不過一個小書記而已,如果實在不行就讓他蹲幾年好了。只要我金某人保住了,還怕你們將來沒有好日子過嗎?!」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
    金鑫放下電話,才發現鍾麗婷早不知道哪裡去了,偌大一個套間裡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換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