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A

總有一個女孩子的面影飄動在我的眼前:淡紅的雙腮,圓圓的大眼睛。這面影對我這樣熟悉,卻又這樣生疏。每次當它浮起來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去理會,它只是這麼搖搖曳曳地在我眼前浮動一會兒,驀地又暗淡下去,終於消逝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我的記憶也自然會隨了這消逝去的影子追上去,一直追到六年前的波蘭車上。

也是同現在一樣的夏末秋初的天氣,我在赤都游了一整天以後,腦海裡裝滿了紅紅綠綠的花壇的影像,走上波德通車。我們七個中國同學佔據了一個車廂,談笑得頗為熱鬧。大概快到華沙了吧,車裡漸漸暗了下來,這時忽然走進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我只覺得有一個秀挺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閃,還沒等我細看的時候,她已經坐在我的對面。我的地理知識本來不高明。在國內的時候,對波蘭我就不大清楚,對波蘭的女孩子更模糊成一團。後來讀到一位先生游波蘭描寫波蘭女孩子的詩,當時的印象似乎很深,但不久就漸漸淡了下來,終於連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然而現在自己竟到了波蘭,而且對面就坐了一個美麗的波蘭女孩子:淡紅的雙腮,圓圓的大眼睛。

倘若在國內的話,七個男人同一個孤身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我們即使再道學,恐怕也會說一兩句帶著暗示的話,讓女孩子紅上一陣臉,我們好來欣賞嬌羞含怒然而卻又帶笑的態度。然而現在卻輪到我們紅臉了。女孩子坦然地坐在那裡,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把我們七個異邦的青年男子輪流看了一遍,似乎想要說話的樣子。但我們都彷彿變成在老師跟前背不出書來的小學生,低了頭,沒有一個人敢說些什麼。終於還是女孩子先開了口。她大概知道我們不能說波蘭話,只用德文問我們會說哪一國的話。我們七個中有一半沒學過德文。我自己雖然學過,但也只是書本子裡的東西。現在既然有人問到了,也只好勉強回答說自己會說德文。談話也就開始了,而且還是愈來愈熱鬧。我們真覺得語言的功用有時候並不怎樣大,靜默或其他別的動作還能表達更多更複雜更深刻的思想。當時我們當然不能長篇大論地敘述什麼,有的時候竟連意思都表達不出來,這時我們便相對一笑,在這一笑裡,我們似乎互相瞭解了更多更深的東西。剛才她走進來的時候,先很小心地把一個坐墊放在座位上,然後坐下去。經過了也不知道多少時候,我驀地發現這坐墊已經移到一位中國同學的身子下面去;然而他們兩個人都沒注意到,當時熱鬧的情形也可以想見了。

在滿洲裡的時候,我們曾經買了幾瓶啤酒似的東西。一路上,每到一個大車站,我們就下去用鐵壺提開水來喝,這幾瓶東西卻始終珍惜著沒有打開。現在卻彷彿驀地有一個默契流過我們每個人的心中,一位同學匆匆忙忙地找出來了一瓶打開,沒有問別人,其餘的人也都興高采烈地幫忙找杯子,沒有一個人有半點兒反對的意思。不用說,我們第一杯是捧給這位美麗的女孩子的。她用手接了,先不喝,問我這是什麼。我本來不很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反正不過是酒一類的東西,而且我腦子裡關於這方面的德文字也就只有一個酒字,就順口回答說:“是酒。”她於是喝了一口,立刻抬起眼含著笑彷彿譴責似的問著我說:“你說是酒?”這雙眼睛這樣大,這樣亮,又這樣圓,再加上玫瑰花似的微笑,這一切深深地壓住了我的心,我本來沒有意思辯解,現在更沒話可說,其實也不能說什麼話了。她沒有再說什麼,拿出她自己帶來的餅乾分給我們吃。我們又吃又喝,忘記了現在是在火車上,是在異域;忘記了我們是初相識的異國的青年男女,根本忘記了我們自己,忘記了一切。她皮包裡帶著許多相片,她一張一張地拿給我們看。我們也把我們身邊帶的書籍畫片,甚至連我們的畢業證書都找出來給她看。小小的車廂裡充滿了融融的欣悅。一位同學忽然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立刻毫不忸怩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我們的簿子上:Wala,一個多麼美妙令人一聽就神往的名字!

大概將近半夜了吧,我走到另外一個車廂裡想去找一個地方睡一會兒。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一個位子。對面坐了一位大鼻子的中年人。才一出國,看到滿車外國人,已經有點兒覺得生疏;再看了他這大鼻子,彷彿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個童話的國土裡來,有說不出的感覺。這大鼻子彷彿有魔力,把我的眼睛吸住,我非看不行。我敢發誓,我一生還沒有看到這樣大的鼻子。他耳朵上又罩上了無線電收音機,襯上這生在臉正中的一塊大肉,這一切合起來湊成一幅奇異的圖案畫,看了我再也忍不住笑起來。但他偏又高興同我說話,說著破碎的英語,一手指著自己的頭,一手指著遠處坐著的Wala,頭搖了兩搖,奇異的圖案畫上浮起一絲鄙夷微笑。我抬起頭來看了看Wala,才發現她頭上戴了一頂紅紅綠綠的小帽子。剛才我竟沒有注意到,我的全部精神都讓她的淡紅的雙腮同圓圓的大眼睛吸住了。現在忽然發現她頭上的小帽子,只覺得更增加了她的嫵媚。一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這位中年人為何討厭這一頂同她的秀美的面孔相得益彰的小帽子。

我現在已經憶不起來,我們是怎樣分的手。大概是我們,至少是我,坐著朦朦朧朧地睡了會兒,其間Wala就下了車。我當時醒了後確曾覺得非常值得惋惜,我們竟連一聲再會都沒能說,這美麗的女孩子就像神龍似的去了。我彷彿看了一個夏夜的流星。但後來自己到了德國,驀地投到一個新的環境裡去,整天讓工作壓得不能喘一口氣。以前在國內的時候,無論是做學生,是教書,盡有餘裕的時間讓自己的幻想出去飛一飛,上至青天,下至黃泉,到種種奇幻的世界裡去翱翔,想到許多荒唐的事情,摹繪給自己種種金色的幻影,然後再回到這個世界裡來。現在每天對著自己的全是死板板的現實,自己再沒有餘裕把幻想放出去,Wala的影子似乎已經從我的記憶裡消逝了去,我再也想不到她了。這樣就過去了六個年頭。

前兩天,一個細雨蕭索的初秋的晚上,一位中國同學到我家裡來閒談。談到附近一個菜園子裡新近來了一個波蘭女孩子在工作。這女孩子很年輕,長得又非常美麗,父母都很有錢。在波蘭剛中學畢業,正要準備進大學的時候,德國軍隊衝進波蘭。在聽過幾天飛機大炮以後,於是就來了大恐怖,到處是殘暴與血光。在風聲鶴唳的情況裡過了一年,正在慶幸著自己還能活下去的時候,又被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兩足走獸強迫裝進一輛火車裡運到德國來,終於被派到哥廷根來,在這個菜園子裡做下女。她天天做著牛馬的工作,受著牛馬的待遇,一生還沒有做過這樣的苦工。出門的時候,衣襟上還要掛上一個繡著P字的黃布,表示她是波蘭人,讓德國人隨時都能注意她的行動;而且也只能白天出門,晚上出去捉起來立刻入監獄。電影院戲院一類娛樂的地方是不許她去的。衣服票鞋票當然領不到,衣服鞋破了也只好將就著穿,所以她這樣一個年輕又美麗的女孩子,衣服是破爛不堪的,腳下穿的又是木頭鞋。工資少到令人吃驚。回家的希望簡直更渺茫,只有天知道,她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她的故鄉,她的父母!我的朋友也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我的眼前電火似的一閃,立刻浮起Wala的面影,難道這個女孩子就是Wala麼?但立刻我又自己否認,這不會是她的,天下不會有這樣湊巧的事情。然而立刻又想到,這女孩子說不定就是Wala,而且非是她不行;命運是非常古怪的,它有時候會安排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這樣,我的腦海裡紛亂成一團,躺下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伏在枕上聽窗外雨聲滴著落葉,一直到不知什麼時候。

第二天早晨起來,到研究所去的時候,我就繞路到那菜園子去。這裡我以前本來是常走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但今天我看到這綠綠的菜畦,黃了葉子的蘋果樹,中間一座兩層的小樓,我的眼前發亮,一切都驀地對我生疏起來,我彷彿第一次看到這許多東西,我簡直失了神似的,覺得以前菜畦沒有這樣綠,蘋果樹的葉子也沒有黃過,中間並沒有這樣一座小樓。但現在卻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有這樣一座樓,小小的紅窗子就對著黃了葉子的蘋果林,小巧得古怪又可愛。我注視這窗口,每一剎那我都盼望著,驀地會有一個女孩子的頭探出來,而且這就是Wala。在黃了葉子的蘋果樹下面,我也每一剎那都在盼望著,驀地會有一個秀挺的少女的身影出現,而且這也就是Wala。但我什麼也沒看到。我帶了一顆失望的心走到研究所,工作當然做不下去。黃昏回家的時候,我又繞路從這菜園子旁邊走過,我直覺地覺得反正在離我住的地方不遠的小樓裡有一個Wala在;但我卻沒有一點兒願望再看這小樓,再注視這窗口,只匆匆走過去,彷彿是一個被檢閱的兵士。

以後,我每天要繞路到那菜園子附近去走上兩趟。我什麼也沒看到,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什麼,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這女孩子不會是Wala了。不看到,自己心裡終究有一個極渺茫極不成希望的希望:說不定她就真是Wala。懷了這渺茫的希望,回到家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把幻想放出去,到種種奇幻的世界裡去翱翔,想到許多荒唐的事情,給自己摹描種種金色的幻影。這幻想會自然而然地把我帶到六年前的波蘭車上。我瞪大了眼睛向眼前的空虛處看去,也自然而然地有一個這樣熟悉而又這樣生疏的女孩子的面影搖搖曳曳地浮現起來:淡紅的雙腮,圓圓的大眼睛。

我每次想到的就是這似乎平淡然而卻又很深刻的詩句:“同是天涯淪落人”。因為,我已經再不懷疑,即使這女孩子不是Wala,但Wala的命運也不會同這女孩子的有什麼區別,或者還更壞。她也一定是在看過殘暴與血光以後,被另外一個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兩足走獸強迫裝進一輛火車裡拖到德國來,在另一塊德國土地上,做著牛馬的工作,受著牛馬的待遇,出門的時候也同樣要掛上一個P字黃牌,同樣不能看到她的父母,她的故鄉。但我自己的命運又有什麼兩樣呢?不正有另一群獸類在千山萬山外自己的故鄉里散佈殘暴與火光嗎?故鄉的人們也同樣做著牛馬的工作,受著牛馬的待遇,自己也同樣不能見到自己的家屬,自己的故鄉。“同是天涯淪落人”,但是我們連“相逢”的機會都沒有,我真希望我們這曾經一度“相識”者能夠相對流一點兒淚,互相給一點兒安慰。但是,即使她現在有淚,也只好一個人獨灑了,她又到什麼地方能找到我呢?有時候,我曾經覺得世界小過,小到令人連呼吸都不自由;但現在我卻覺得世界真正太大了。在茫茫的人海裡,找尋她,不正像在大海裡找尋一粒芥子麼?我們大概終不能再會面了。

1941年於德國哥廷根

《一花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