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大概總在我們全家剛從一條滿鋪了石頭的古舊的街的北頭搬到南頭以後,我有了三隻兔子。

說起兔子,我從小就喜歡的。在故鄉里的時候,同村的許多家裡都養著一窩兔子。在地上掘一個井似的圓洞,不深,在洞底又有向旁邊通的小洞,兔子就住在裡面。不知為什麼,我們卻總不記得家裡有過這樣的洞。每次隨了大人往別的養兔子的家裡去玩的時候,大人們正在扯不斷拉不斷絮絮地談得高興的當兒,我總是放輕了腳步走到洞口,偷偷地向裡瞧——兔子正在小洞外面徘徊著呢。有黑白花的,有純黑的。我頂喜歡純白的,因為眼睛紅亮得好看,透亮的長耳朵左右搖擺著。嘴也彷彿戰慄似的顫動著,在嚼著菜根什麼的。驀地看見人影,都迅速地跑進小洞去了,像一溜溜的白色黑色的煙。倘若再伏下身子去看,在小洞的薄暗裡,便只看見一對對的瑩透的寶石似的眼睛了。

在我走出了童年以前的某一個春天,記得是剛過了年,因為一種機緣的湊巧,我離開故鄉,到一個以湖山著名的都市裡去。從櫛比的高的樓房的空隙裡,我只看到一線藍藍的天。這哪裡像故鄉里鍋似的覆蓋著的天呢?我看不到遠遠的籠罩著一層輕霧的樹,我看不到天邊上飄動的水似的雲煙,我嗅不到土的氣息。我彷彿住在灰之國裡。終日裡,我只聽到鬧嚷嚷的車馬的聲音。在半夜裡,還有小販的叫聲從遠處的小巷裡飄了過來。我是地之子,我渴望著再回到大地的懷裡去。當時,小小的心靈也會感到空漠的悲哀吧。但是,最使我不能忘懷的,佔據了我的整個的心的,卻還是有著寶石似的眼睛的故鄉里的兔子。

也不記得是幾年以後了,總之是在秋天,叔父從望口山回家來,僕人挑了一擔東西。上面是用蒲包裝的有名的肥桃,下面有一個木籠。我正懷疑木籠裡會裝些什麼東西,僕人已經把木籠舉到我的眼前了——戰慄似的顫動著的嘴,透亮的長長的耳朵,紅亮的寶石似的眼睛……這不正是我夢寐渴望的兔子麼?記得他臨到望口山去的時候,我曾向他說過,要他帶幾個兔子回來。當時也不過隨意一說,現在居然真帶來了。這彷彿把我拉回了故鄉里去。我是怎麼狂喜呢?籠裡一共有三隻:一隻大的,黑色,像母親;兩隻小的,白色。我立刻捨棄了美味的肥桃,東跑西跑,忙著找白菜,找豆芽,餵它們。我又替它們張羅住處,最後就定住在我的床下。

童年在故鄉里的時候,伏在別人的洞口上,羨慕人家的兔子,現在居然也有三隻在我的床下了。對此,這簡直比童話還不可信。最初,才從籠裡放出來的時候,立刻就有貓擠上來。兔子彷彿是很膽怯,伏在地上,不敢動。耳朵緊貼在頭上,只有嘴顫動得更厲害。把貓趕走了,才慢慢地試著跑。我一轉眼,大的早領著兩隻小的躲在花盆後面了。再一轉眼,早又跑到床下面去了。有了兔子以後的第一個夜裡,我躺在床上,輾轉著睡不沉,聽兔子在床下嚼著豆芽的聲音。我彷彿浮在雲堆裡,已經忘記了做過些什麼樣的夢了。

就這樣,我的床下面便憑空添了三個小生命。每當我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的旁邊讀書的時候,兔子便偷偷地從床下面踱出來,沒有一點兒聲音。我從書頁上面屏息地看著它們。——先是大的一探頭,又縮回去;再一探頭,走出來了,一溜黑煙似的。緊隨著的是兩隻小的,都白得像一團雪,眼睛紅亮,像——我簡直說不出像什麼。像瑪瑙麼?比瑪瑙還光瑩。就用這小小的紅亮的眼睛四面看著,走到從花盆裡垂出的拂著地的草葉下面,嘴戰慄似的顫動幾下,停一停,走到書旁邊。嘴戰慄似的顫動幾下,停一停,走到小凳下面。嘴戰慄似的顫動幾下,停一停。忽然,我覺得有軟茸茸的東西靠上了我的腳了。我知道這是小兔正伏在我的腳下。我忍耐著不敢動,不知怎地,腿忽然一抽。我再看時,一溜黑煙,兩溜白煙,兔子都藏到床下面去。伏下身子去看,在床下面暗黑的角隅裡,便只看見瑩透的寶石似的一對對的眼睛了。

是秋天,前面已經說過。我住的屋的窗外有一棵海棠樹。以前常聽人說,兔子是頂孱弱的。貓對它便是個大的威脅。在兔子沒來我床下面住以前,屋裡也常有貓的蹤跡。門關嚴了的時候,這棵海棠樹就成了貓來我屋的路。自從有了兔子以後,在冷寂的秋的長夜裡,我常常無所謂的驀地醒轉來。——窗外風吹著落葉,窸窣地響,我疑心是貓從海棠樹上爬上了窗子。連綿的夜雨擊著落葉,窸窣地響,我又疑心是貓爬上了窗子。我靜靜地等著,不見有貓進來。低頭看時,兔子正在地上來回地跑著。在微明的燈光裡,更像一溜溜的黑煙和白煙了,眼睛也更紅亮得像寶石了。當我正要朦朧睡去的時候,恍惚聽到“咪”的一聲,看窗子上破了一個洞的地方,正有兩顆燈似的眼睛向裡瞅著。

第二天早晨起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伏下頭去看,兔子丟了沒有。看到兩個小兔兩團白絮似的偎在大的身旁熟睡的時候,心裡彷彿得到點兒安慰。過了一會兒,再回到屋裡來讀書的時候,又可以看到它們在腳下來回地跑了。其實並沒有什麼聲息,屋裡總彷彿充滿了生氣與歡騰似的。周圍的空氣,也軟濃濃地變得甜美了。兔子也漸漸不膽怯起來,看見我也不很躲避了。第一次一個小兔很馴順地讓我撫摸的時候,我簡直歡喜得流淚呢。

倘若我的記憶靠得住的話,大約總有半個秋天,就在這樣的頗有詩意的情況裡度過去。我還能模模糊糊地記得:兔子才在籠裡裝來的時候,滿院子裡都擠滿了花。我一閉眼,還能看到當時院子裡飄動著的那一層淡淡的綠色。兔子常從屋裡跑出來,到花盆縫裡去玩,金魚缸裡的子午蓮還彷彿從水面上突出兩朵白花來。只依稀有一點兒影,這記憶恐怕靠不大住了。隨了這綠氣,這金魚缸,我又能看到靠近海棠樹的塗上了紅油綠油的窗子,嵌著一方不小的玻璃,上面有雨和土的痕跡。窗紙上還粘著幾條蜘蛛絲,窗子裡面就是我的書桌,再往裡,就是床,兔子就住在床下面……這一切彷彿在眼前浮動。但又像煙、像霧,眼睛就要幻化到空濛裡去了。

我不是說大概過了有半個秋天麼?——等到院子裡的花草漸漸地減少了,立刻顯得很空闊。落葉卻在階下多起來,金魚缸裡也早沒了水,天更藍更長;澹遠的秋有轉入陰沉的冬的樣兒了。就在這樣一個藍天的早晨,我又照例俯下身子,去看兔子丟了沒有。——奇怪,床下面空空的,彷彿少了什麼東西似的。再仔細看,只看到兩個小兔淒涼地互相偎著睡。他們的母親跑到哪裡去了呢?我立刻慌了,汗流遍了全身。本來,幾天以來,大兔子的膽更大了,常常自己偷跑到天井裡去。這次恐怕又是自己偷跑出去了吧。但各處,屋裡,屋外,都找到了,沒有影,回頭又看到兩個小兔子偎在我的腳下,一種莫名其妙的淒涼襲進了我的心。我哭了,我是很早就離開母親的,我時常想到她。我感到淒涼和寂寞。看來這兩個小兔子也同我一樣地感到淒涼和寂寞呢。我沒地方傾訴,除非在夢裡,小兔子又向哪裡,而且又怎樣傾訴呢?——我又哭了。

起初,我還有希望,我希望大兔子會自己跑回來,驀地給我一個大的歡喜。但是一天一天地過去,我這希望終於成了泡影。我卻更愛這兩個小兔子了。以前我愛它們,因為它們紅亮的眼睛,雪絮似的軟毛。這以後的愛裡,卻摻入了同情。有時我還想拿我的愛撫來彌補它們失掉母親的悲哀,但這哪裡可能的呢?眼看它們漸漸消瘦下去,在屋裡跑的時候也不像以前那樣輕快了,時常偎到我的腳下來。我把它們抱在懷裡,也馴順地伏著不動。當我看到它們踽踽地走開的時候,小小的心真的充滿了無名的悲哀呢!

這樣的情況也沒能延長多久。兩三天以後,我忽然發現在屋裡跑著的只有一個兔子了,那個同伴到哪裡去了呢,我又慌了,有各處都找到:牆隅,桌下,又在天井各處找,低聲喚著,落葉在腳下索索地響。終於,沒有影。當我看到這剩下的一個小生靈孤獨地踱著的時候,再聽簷邊秋天特有的風聲,眼淚又流下來了。——它在找它的母親嗎?找它的兄弟嗎?為什麼連歎息一聲也不呢?寶石似的眼睛也彷彿含著晶瑩的淚珠了。夜裡,在微明的燈光下,我不見它在床下沉睡;這只是不停地在屋裡跑著。這冷硬的土地,這漫漫的秋的長夜,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偎著。淒涼的冷夢縈繞著它,它怎能睡得下去呢?

第二天的早晨,天更藍,藍得有點兒古怪。小屋裡照得通明,小兔在我眼前跑過的時候,潔白的絨毛上,彷彿有一點兒紅,一閃,我再看,就在透明紅潤的耳朵旁邊,發現一點兒血痕——只一點,襯了雪白的毛,更顯得紅艷,像雞血石上的斑,像西天一點晚霞。我卻真有點焦急了。我聽人說,兔子只要見血,無論多少滴,就會死去的。這剩下的一隻沒有母親,沒有兄弟的孤獨的小生命也要死去的嗎?我不相信,這比神話還渺茫,然而擺在眼前的卻就是那一點兒紅艷的血痕,怎樣否認呢?我把它抱了起來,彷彿也知道有什麼不幸要臨到它身上,只伏在我懷裡,不動,放下,也不大跑了。就在這天的末尾,在黃昏的微光裡,當我再伏下頭去看床下的時候,除了一些白菜和豆芽以外,什麼也看不到了。我各處找了找,也沒找到什麼。我早知道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而且,我也想:這樣也倒好。不然,孤零零的一個活在世界上,得不到一點兒溫熱,在淒涼和寂寞的襲擊下,這長長的一生又怎樣消磨呢?我不哭,但是眼淚卻流到肚子裡去了,悲哀沉重的壓在心頭,我想到了故鄉里的母親。

就這樣,半個秋天以來,在我床下面跑出跑進的三個兔子一個都不見了。我再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讀書的時候,從書頁上面,什麼也看不到了。從有著風和雨的痕跡的玻璃窗裡望出去:海棠樹早落靜了葉子,只剩下禿光的枝幹,撐著眼睛的秋的長空。夜裡,我再聽到外面窸窸窣窣地響的時候,我又疑心是貓。我從朦朧中醒轉來,雖然有時也會在窗洞裡看到兩盞燈似的圓圓的眼睛。但是看床下的時候,卻沒有兔子來回地踱著了。眼一花,便會看到滿地凌亂的影子,一溜黑煙,兩溜白煙。再仔細看,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只有暗淡的燈照徹了冷寂的秋夜,外面又窸窣地響,是雨吧,冷栗,寂寞,混上了一點兒輕微空漠的悲哀,壓住了我的心。一切都空虛,我能再做什麼樣的夢呢?

1934年2月16日

《一花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