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窩

我是鄉下人,小時候在鄉下住過幾年。鄉下,樹多,鳥多,樹上的鳥窩多。秋冬之際,樹上的葉子落光,抬頭就能看到高樹頂上的許多鳥窩,宛如一個個的黑色蘑菇。

但是,我同許多鄉下人一樣,對鳥並不特別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昆蟲中的知了(我們那裡讀如jie liu,也就是蟬),在水族中是蝦。夏天晚上,在場院裡乘涼,在大柳樹下,用麥秸點上一把火。赤腳爬上樹去,用力一搖晃,知了便像雨點似的紛紛落下。如果嫌熱,就跳到葦坑裡,在葦叢中伸手一摸,就能摸到一些個兒不小的蝦,帶著雙夾,齊白石畫的就是這一種蝦。

鳥卻不能帶給我這樣的快樂,我有時甚至還感到厭煩。麻雀整天喳喳亂叫,還偷吃莊稼。烏鴉穿一身黑色的晚禮服,名聲一向不好,鄉下人總把它同死亡聯繫起來,“哇!哇!”兩聲,叫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只有喜鵲沾了“喜”字的光,至少不引起人們的反感。那時候,鄉下人餓著肚皮,又不是詩人,哪裡會有什麼閒情雅興來欣賞鳥的鳴聲呢?連喜鵲“喳,喳”的叫聲也不例外。我雖然只有幾歲,鄉下人的偏見我都具備。只有一件事現在回想起來還能聊以自慰:我從來沒有爬上樹去掏喜鵲的窩。

後來我到了城裡,變成了城裡人。初到的時候,我簡直像是進入迷宮。這麼多人,這麼多車,這麼多商店,這麼多大街小巷。我吃驚得目瞪口呆。有一年,母親在鄉下去世了,我回家奔喪。小時候的大娘、大嬸見了我就問:

“尋(讀音xín)了媳婦沒有?”

這問題好回答。我敬謹答曰:

“尋了。”

“是一個莊上的嗎?”

我一時語塞,知道鄉下人沒有進過城,他們不知道城裡不是村莊。想解釋一下,又怕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最終還是弄一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一時靈機一動,採用了魯迅先生的辦法,含糊答曰:

“唔!唔!”

誰也不知道“唔,唔”是什麼意思。妙就妙在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鄉下的大娘、大嬸不是哲學家,不懂什麼邏輯思維,她們不“打破砂鍋問到底”。我的口試就算及了格。

這一件小事雖小,它卻充分說明了鄉下人和城裡人的思維和情趣是多麼不同。回頭再談鳥兒。城裡不是鳥的天堂。除了麻雀以外,別的鳥很少見到。常言道:物以稀為貴。於是城裡的鳥就“貴”起來了,城裡一些人對鳥也就有了感情。如果碰巧能看到高樹頂端上的鳥窩,那簡直是一件稀罕事兒。小孩子會在樹下面拍手歡跳。

中國古代的詩人,雖然有的出生在鄉下,但是科舉,當官一定是在城裡。既然是詩人,感情定是十分細膩。這種細膩表現在方方面面,也表現在對鳥,特別是對鳥鳴的喜愛上。這樣的詩句,用不著去查書,一回想就能夠想到一大堆。“鳥鳴山更幽”,“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雲陰且晴。嘶酸芻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等等,用不著再多舉了。中國古代詩人對鳥和鳥鳴感情之深概可想見了。

只有陶淵明的一句詩,我覺得有點怪。“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雞飛上樹去高聲鳴叫,我確實沒有見過。“雞鳴桑樹巔”,這一句話頗為突兀。難道晉朝江西的雞真有飛到桑樹頂上去高叫的脾氣嗎?

不管怎樣,中國古代詩人對鳥及其鳴聲特別敏感,已是一個彰明昭著的事實。再看一看西方文學,不能不感到其間的差別。西方詩歌中,除了雲雀和夜鶯外,其他的鳥及其鳴聲似乎很少受詩人的垂青。這裡面是否也涵有很深的審美情趣的差別呢?是否也涵有東西方詩人,再擴而大之是一般人之間對大自然的關係的差別呢?姑妄言之。

我繞彎子說了半天,無非是想說中國的城裡人對鳥比較有感情而已。我這個由鄉下人變為城裡人的人,也逐漸愛起鳥來。可惜我半輩子始終是在大城市裡轉,在中國是如此,在德國和瑞士仍然是如此。空有愛鳥之心,愛的對象卻難找到,在心靈深處難免感到惆悵。

一直到四十多年前,我四十多歲了,才從沙灘——真像是一片沙漠——搬到風光旖旎林木蓊鬱的燕園裡來。這裡雖處城市,卻似鄉村,真正是鳥的天堂。我又能看到鳥了;不是一隻,而是成群;不是一種,而是多種;不但看到它們飛,而且聽到它們叫;不但看到它們在草地上蹦跳,而且看到高樹頂上搭窩。我真是顧而樂之,多年乾涸的心靈似乎又注入了一股清泉。

在眾多的鳥中,給我印象最深、我最喜愛的還是喜鵲。在我住的樓前,沿著湖畔,有一排高大的垂柳,在馬路對面則是一排高聳入雲的楊樹。樓西和樓後,小山下面,有幾棵高大的榆樹,小山上有一棵至少有六七百年的古松。可以說我們的樓是處在綠色叢中。我原住在西門洞的二樓上,書房面西,正對著那幾棵榆樹。一到春天,喜鵲和其他鳥的叫聲不停。喜鵲不知道是通過什麼方式,大概是既無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自由戀愛,結成了情侶,情侶不停地在群樹之間穿梭飛行,嘴裡往往叼著小樹枝,想到什麼地方去搭窩。我天天早上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喜鵲們箭似的飛翔,喳喳地歡叫,往往能看上、聽上半天。

有一天,完全出我的意料,然而又合乎我的心願,窗外大榆樹上有一團黑色的東西,我豁然開朗:這是喜鵲在搭窩。我現在不用出門就能夠看到喜鵲窩了,樂何如之。從此我的眼睛和耳朵完全集中到這一對喜鵲和它們的窩上,其他的鳥鳴聲彷彿都不存在了。每次我看書寫作疲倦了,就向窗外看一看。一看到喜鵲窩就像鄭板橋看到白銀那樣,“心花怒放,書畫皆佳”。我的靈感風起雲湧,連記憶力都彷彿是變了樣子,大有過目不忘之概了。

光陰流轉,轉瞬已是春末夏初。窩裡的喜鵲小寶寶看樣子已經成長起來了。每當颳風下雨,我心裡就揪成一團,我很怕它們的窩經受不住風吹雨打。當我看到,不管風多麼狂,雨多麼驟,那一個黑蘑菇似的窩仍然固若金湯,我的心就放下了。我幻想,此時喜鵲媽媽和喜鵲爸爸正在窩裡伸開了翅膀,把小寶寶遮蓋得嚴嚴實實,喜鵲一家正在做著甜美的夢,夢到燕園風和日麗;夢到燕園花團錦簇;夢到小蟲子和小蚱蜢自己飛到窩裡來,小寶寶食用不盡;夢到湖光塔影忽然移到了大榆樹下面……

這一切原本都是幻影,然而我卻淚眼模糊,再也無法幻想下去了。我從小失去了慈母,失去了母愛。一個失去了母愛的人,必然是一個心靈不完整或不正常的人。在七八十年的漫長時期中,不管是什麼時候,也不管我是在什麼地方,只要提到了失去母愛,失去母親,我必然立即淚水盈眶。對人是如此,對鳥獸也是如此。中國古人常說“終天之恨”,我這真正是“終天之恨”了,這個恨只能等我離開人世才能消泯,這是無可懷疑的了。中國古詩說:“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待母歸。”真是藹然仁者之言,我每次暗誦,都會感到心靈震撼的。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鳥有旦夕禍福。正當我為這一家幸福的喜鵲感到幸福而自我陶醉的時候,禍事發生了。一天早上,我坐在書桌前,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一抬頭正看到一個小男孩赤腳爬上了那一棵榆樹,伸手從喜鵲窩裡把喜鵲寶寶掏了出來。掏了幾隻,我沒有看清,不敢瞎說。總之是掏走了。只看這一個小男孩像猿猴一般,轉瞬跳下樹來,前後也不過幾分鐘,手裡抓著小喜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很想下樓去干預一下;但是一想到在浩劫中我頭上戴的那一摞可怕的沉重的帽子,都還在似摘未摘之間,我只能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如果那一個小男孩是工人的孩子,那豈不成了“階級報復”了嗎!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也不敢動一動呀。我只有伏在桌上,暗自啜泣。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喜鵲的美夢消失了,我的美夢也消失了。我從此抑鬱不樂,甚至不敢再抬頭看窗外的大榆樹。喜鵲媽媽和喜鵲爸爸的心情我不得而知。他們痛失愛子,至少也不會比我更好過。一連好幾天,我聽到窗外這一對喜鵲喳喳哀鳴,繞樹千匝,無枝可依。我不忍再抬頭看它們。不知什麼時候,這一對喜鵲不見了。它們大概是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飛到什麼地方另起爐灶去了。過了一兩年,大榆樹上的那一個喜鵲窩,也由於沒加維修,鵲去窩空,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了。

我卻還並沒有死心,那一棵大榆樹不行了,我就寄希望於其他樹木。喜鵲們選擇搭窩的樹,不知道是根據什麼標準。根據我這個人的標準,我覺得,樓前,樓後,樓左,樓右,許多高大的樹都合乎搭窩的標準。我於是就盼望起來,年年盼,月月盼,盼星星,盼月亮,盼得雙眼發紅光。一到春天,我出門,首先抬頭往樹上瞧,枝頭光禿禿的,什麼東西也沒有。我有時候真有點發急,甚至有點發狂,我想用眼睛看出一個喜鵲窩來。然而這一切都白搭,都徒然。

今年春天,也就是現在,我走出樓門,偶爾一抬頭,我在上面講的那一棵大榆樹上,在光禿禿的枝幹中間,又看到一團黑糊糊的東西。連年來我老眼昏花,對眼睛已經失去了自信力,我在驚喜之餘,連忙擦了擦眼,又使勁瞪大了眼睛,我明白無誤地看到了:是一個新搭成的喜鵲窩。我的高興是任何語言文字都無法形容的。然而福不單至。過了不久,臨湖的一棵高大的垂柳頂上,一對喜鵲又在忙忙碌碌地飛上飛下,嘴裡叼著小樹枝,正在搭一個窩。這一次的驚喜又遠遠超過了上一回。難道我今生的華蓋運真已經交過了嗎?

當年爬樹掏喜鵲窩的那一個小男孩,現在早已長成大人了吧。他或許已經留了洋,或者下了海,或者成了“大款”。此事他也許早已忘記了。我潛心默禱,希望不要再出這樣一個孩子,希望這兩個喜鵲窩能夠存在下去,希望在燕園裡千百棵大樹上都能有這樣黑蘑菇似的喜鵲窩,希望在這裡,在全中國,在全世界,人與鳥都能和睦融洽像一家人一樣生活下去,希望人與鳥共同造成一個和諧的宇宙。

1994年2月25日

《一花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