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著走

走者,離開這個世界之謂也。趙樸初老先生,在他生前曾對我說過一些預言式的話。比如,1986年,樸老和我奉命陪班禪大師乘空軍專機赴尼泊爾公幹。專機機場在大機場的後面。當我同李玉潔女士走進專機候機大廳時,樸老對他的夫人說:“這兩個人是一股氣。”後來又聽說,樸老說:別人都是哭著走,獨獨季羨林是笑著走。這一句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認為,他是十分瞭解我的。

現在就來分析一下我對這一句話的看法。應該分兩個層次來分析:邏輯分析和思想感情分析。

先談邏輯分析。

江淹的《恨賦》最後兩句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第一句話是說,死是不可避免的。對待不可避免的事情,最聰明的辦法是,以不可避視之,然後隨遇而安,甚至逆來順受,使不可避免的危害性降至最低點。如果對生死之類的不可避免性進行挑戰,則必然遇大災難。“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秦皇、漢武、唐宗等等是典型的例子。既然非走不行,哭又有什麼意義呢?反不如笑著走更使自己灑脫,滿意,愉快。這個道理並不深奧,一說就明白的。我想把江淹的文章改一下:既然自古皆有死,何必飲恨而吞聲呢?

總之,從邏輯上來分析,達到了上面的認識,我能笑著走,是不成問題的。

但是,人不僅有邏輯,他還有思想感情。邏輯上能想得通的,思想感情未必能接受。而且思想感情的特點是變動不居。一時衝動,往往是靠不住的。因此,想在思想感情上承認自己能笑著走,必須有長期的磨煉。

在這裡,我想,我必須講幾句關於趙樸老的話。不是介紹樸老這個人。“天下誰人不識君”。樸老是用不著介紹的。我想講的是樸老的“特異功能”。很多人都知道,樸老一生吃素,不近女色,他有特異功能,是理所當然的。他是虔誠的佛教徒,一生不妄言。他說我會笑著走,我是深信不疑的。

我雖然已經九十五歲,但自覺現在討論走的問題,為時尚早。再過十年,庶幾近之。

2006年3月19日

《一花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