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參觀佛教寺院時,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在日本當和尚實在是一種福氣。寺院幾乎都非常寬敞潔淨,樓殿巍峨,佛像莊嚴,花木扶疏,曲徑通幽,清池如畫,芙蕖倒影,幽靜絕塵,恍若世外。有時候風動簷鈴,悠揚悅耳,彷彿把我們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去,西方的極樂世界難道說就是這個樣子嗎?
中村元先生在大學裡是一個謹嚴的學者,他客觀地研究探討佛教問題。但是一進入寺院,他就變成了一個信徒。他從口袋裡掏出念珠,匍匐在大佛像前,肅穆虔誠,宛然另外一個人了。其間有沒有矛盾呢!我看不出。看來二者完全可以和諧地結合起來的。人生的需要多矣,有一點宗教需要,也用不著大驚小怪。只要不妨礙他對於社會和國家做出貢獻,可以聽其自然的。
在日本期間,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箱根之行。箱根是日本,甚至世界的旅遊勝地,我也久仰大名了。室伏先生早就說過,要我們到箱根去休養幾天。我們從京都回到東京以後,又乘火車到了一個地方,下車換成纜車,到了蘆湖邊上,然後乘輪船渡蘆湖來到箱根。記得我們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街燈也不是很亮,在淡黃的燈光中,街上寂靜無人。商店已經關上了門,但是陳列商品的玻璃窗子仍然燈火通明。我們看不清周圍的樹木是什麼顏色,但是蒼翠欲滴的樹木的濃綠,我們卻能感覺出來。這濃綠是有層次的,從淡到濃,一直到濃得漆黑一團,撲上我們眉頭,壓上我們心頭。此時,薄霧如白練,伸手就可以抓到。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遨遊在閬苑仙宮之中。這一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從那以後也沒有過。至今回憶,當時情景,如在眼前。
旅館的會客廳裡則是另一番景象,燈火輝煌,華筵溢香。室伏先生把他的全家人都邀來了。首先是他的夫人千津子,然後是他的大女兒、三友先生的夫人厚子,最後是他的外孫女,才不過一歲多的朋子。我抱過了這一個小女孩兒,她似乎並不認生,對著我直笑。室伏先生等立刻拍下了這個鏡頭,說是要我為他的外孫女兒祝福。這個小孩子的名字來自中國的一句話:我們的朋友遍天下。據說還是周總理預先取下來的。這無疑是中日友好的一樁佳話。到了1986年,室伏先生第二次邀請我訪日時,我們又來到了箱根,他又把全家都找了來。此時厚子已經又生了一個小女孩:明子。朋子已經三四歲了。歲數大了,長了知識,見了我反而不像第一次那樣坦然了。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生本來就是這樣。我同室伏先生一家兩度會面,在同一個地方--令人永遠忘不掉的天堂樂園般的箱根。這是否是室伏先生有意安排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個人卻覺得,這真是再好不過的安排。在這樣一個地方,會見一家這樣的日本朋友,難道這不算是珠聯璧合嗎?難道說這不是非常有意義嗎?我眼前看到這一個祖孫三代親切和睦的日本家庭,腦筋裡卻不禁又回憶起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我簡直想把這兩幅情景連接在一起,又覺得它們本來就是在一起的。除了增添了一個小女孩外,人還是那一些人,地方還是那個地方,雖然實際上不是一回事,但看上去又確乎像是一回事。我一時間真有點迷離恍惚,然而卻滿懷喜悅了。
這一次在箱根會面,同上次有一點不同之處,就是,中村元先生也參加了。這一位粹然儒雅又帶有一點佛氣的日本大學者,平常很少參加這樣的集會。這次惠然肯來,對我們來說,實在是一種幸福。我們雖然很少談論佛教和梵學問題,但是談的事情卻多與此有關。我們有共同的愛好,所以很容易談得來。他曾對我說,日文中的"箱根",實際上就是中文的"函谷(關)"。我聽了很感興趣。在箱根這個人間勝境,同這樣一位日本學者在一起生活了幾天,確實令我永遠難忘。這兩件事情:一件是能來到箱根,第二件是能同中村元先生在一起,都出於室伏佑厚先生之賜。因此,只要我想到室伏一家,就會想到中村元先生;只要想到中村元先生,就會想到室伏一家。對我來說,這兩者真有點難解難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