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有想到,一轉瞬間,自己竟已到了望九之年。前幾年,初進入耄耋之年時,對光陰之荏苒,時序之飄逸,還頗有點「逝者如斯夫」之感。到最近二三年來,對時間的流逝,神經似乎已經麻痺了,即使是到了新年或舊年,原來覺得舊年的最後一天和新年的第一天,其間宛若有極深的鴻溝,彷彿天不是一個顏色,地不是一個狀態,自己憬然醒悟:要從頭開始了,要重新「做人」了;現在則覺得雖然是「一元復始」,但「萬象」並沒有「更新」,今天同昨天完完全全一模一樣,自己除了長了一歲之外,沒有感到有絲毫變化。什麼「八十述懷」之類的文字,再也寫不出,因為實在無「懷」可「述」了。
但是,到了今天,時序正由大牛變成老虎,也許是由於老虎給我的印象特深,幾年來對時間淡漠的心情,一變而為對時間的關注,「天增歲月人增壽」,我又增了一年壽。我陡然覺得,這一年實在是非同小可,它告訴我,我明確無誤地是增加了一歲。李白詩:「高堂明鏡悲白髮」,我很少照鏡子,頭頂上的白色是我感覺到的,而不是我親眼看到的,白色彷彿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的頭上。至於臉上的皺紋,則我連感覺都沒有,我想也不去想它。
不管我的感覺怎樣,反正我已經老了,這是一個絲毫也不容懷疑的事實。我已經老到了超過我的計劃,超過我的期望。我父親和母親都只活了四十多歲,我原來的第一本賬是活到50歲。據說人的壽限是遺傳的,我絕不會活得超過父母太多。然而,五六十年,倏爾而過。六十還甲子,那時剛從牛棚裡放出來,無暇考慮年齡。孔子的七十三,孟子的八十四,也如電光石火,一閃即逝。我已經忘記了原來的計劃,只有預算,而沒有決算,這實是與法律手續不合。可是再一轉瞬,我已經變成了今天的我,已經是孑然一翁矣。按照洋辦法,明年應該慶米壽了。
我活過的87年是短是長呢?從人的壽命來說,是夠長的了。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經過了古稀之年17歲,難道還能不算長嗎?從另一個觀點上來看,它也夠長的。這個想法我從來沒有過,我也從來沒有見任何中外文人學士有過。是我「天才的火花」一閃,閃出來這一個「平凡的真理」。現在,世界文明古國的中國的歷史充其量不過說到了5000年,而我活的時間竟達到了5000年的五十分之一,你能說還不夠長嗎?遙想5000年前,人類可能從樹上下來已經有些時候了,早就發明了火,能夠使用工具,玩出了許多花樣,自稱為「萬物之靈」。可是,從今天看來,花樣畢竟有限,當時所謂「天上宮闕」,可能就是指的月亮,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是今天人類已經登上了月球。原來籠罩在月宮上的一團神秘的迷霧,今天已經大白於天下了。人世滄桑,不可謂不大,而在這漫長的5000年中,我竟佔了將近一百年,難道還能說不夠長嗎?
人類的兩隻眼睛長在臉上,不長在後腦勺上,只能向前看,想要向後看,必須回頭轉身。但是,在我回憶時,我是能向後看的。我看到的是一條極其漫長的隱在雲霧中的道路,起點是山東的一個僻遠的小村莊。從那裡出發,我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北京,又走到迢迢萬里的德國和瑞士。這一條路始終跟在我的身後,或者毋寧說被我拖在身後。在國外待了十年多以後,我又拖著這一條路,或者說這一條路拖著我重又回到了我親愛的祖國。然後,在幾十年之內,我的雙足又踏遍了亞洲的、非洲的以及歐洲的許多國家,我行動的軌跡當然又變成了路。這一條路一寸也沒有斷過,它有時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有時又順順利利,痛痛快快,在現在的一瞬間,它就終止在我的腳下。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抬腿,這一條路立即就會開始延伸,一直延伸到那一個長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什麼時候延伸到那裡,我不知道,但是看來還不會就到的。
近幾年來,我讀中外學術史和文學史,我有一個還沒有聽說別人有過的習慣:我先不管這些燦如流星的學者和詩人們的學術造詣,什麼人民性,什麼藝術性,這性,那性,我都置之不理,我先看他們的生卒年月。結果我有了一個令人吃驚的發現:他們絕大多數活的年齡都不大,一般都是40、50、60歲。那少數著名的夭折的詩人,比如中國的李長吉,英國的雪萊和濟慈等暫且不談。活過古稀之年的真的不多。我年輕時知道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活了83歲,印度偉大的詩人泰戈爾活了80歲,英國的蕭伯納、俄羅斯的托爾斯泰都活到超過了80歲,當時大為讚歎和羨慕。我連追趕他們,步他們後塵的念頭,一點也沒有,幾乎認為那無疑是「天方夜譚」。然而,正如我在上面說過的那樣,曾幾何時,驀回頭,那一條極長極長的用我的雙腳踩成的路,竟把我拖到了眼前。我大吃一驚:我今天的年齡早已超過了他們。我從靈魂深處感到一陣震顫。
我現在的心情是一方面覺得自己還年輕,在北大教授的年齡排名榜上,我離開狀元、榜眼,還有一大截,我至多排在15名以後。而且,我還說過到八寶山去的路上,我絕不「加塞」。然而,在另一方面,我真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幾十年的老友不時有人會突然離開了人間,這種「後死者」的滋味是極難忍受的。而且意內和意外的工作,以及不虞的榮譽,紛至沓來。有時候一天接待六七起來訪者和採訪者。我好像成了醫院裡的主治大夫,吃飯的那一間大房子成了候診室,來訪的求診者呼名魚貫入診。我還成了照相的道具,「審問」採訪的對象,排班輪流同我照相。我最怕攝影者那一聲棒喝:「笑一笑!」同老友照相,我由衷地含笑。但對某一些素昧平生的人,我笑得起來嗎?這讓我想到電視劇《瞧這一家子》中那個假笑或苦笑鏡頭,心中觳觫不安。
每天還有成捆成包的信件報刊。來信的人幾乎遍佈全國,男女老少都有。信的內容五花八門,匪夷所思,我簡直成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聖人、神人。我的一位老友在他的文中說:「季羨林有信必復。」這真讓我吃了苦頭,我不想讓老友「食言」,自己又寫不了那麼多信,只有乞靈於我的一位多年的助手,還有我的學生,請他們代復,這樣才勉強過關。我曾向我的助手說,從今以後再不接受採訪,再不答應當什麼「主編」、「顧問」,再不寫字了。然而話聲還沒有落地,又來了。來了,再三斟酌,哪一個也拒絕不了,只好自食其言,委曲求全。
這就是我產生矛盾心情的根源。我非常憶念十年浩劫中「不可接觸者」的生活,那時候除了有時被批鬥一下以外,實在很逍遙自在。走在路上,同誰也不打招呼,誰也不同我打招呼,誰也不會怪我,我也不怪任何人。我現在常常想到莊子的話:「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這是真正的見道之言。
我現在有時候真想到死。請大家千萬不要誤會,我絕不會自殺,不必對我嚴加戒備。人人都是怕死的,我對於死卻並不怎樣害怕。在1967年,我被「老佛爺」抄了家,頭頂上戴的帽子之多之大,令人一看就膽戰心驚。我一時想不開,制定了自殺的計劃,口袋裡裝滿了安眠藥水和藥片。我是「資產階級反動權威」,我只能採用資產階級的自殺方式,絕不能採用封建主義的自殺方式,比如跳水、上吊、跳樓之類。我選擇好了自殺的地方,那地方是在圓明園蘆葦叢中,輕易不會被人發現的。大概等到秋後割蘆葦時我才能被發現,那時我的屍體恐怕已經腐爛得不像樣子了。想到這裡,我的心能不震動嗎?但是我死前的心情卻異常平靜,我把僅有的一點錢交給嬸母和德華,意思是讓她們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然後我正想跳牆逃走時,雄赳赳的紅衛兵踹門進來,押解我到大飯廳去批鬥。批鬥不是好事,然而卻救了我一條命。提前批鬥的原因是想打我的威風,因為我對「老佛爺」手下那一批嘍囉態度「惡劣」。總之,我已到過死亡的邊緣上,離死亡的距離間不容髮。我知道死前的感覺如何,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因此,從那以後,我認為,死並不可怕,而我能活到今天,多活的這幾十年都是白撿的。多活一天,就是白撿一天。我還有一個教訓:對惡人或壞人,態度一定要「惡劣」。態度和藹會導致死亡,態度惡劣則能救命。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如果說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我比較勤奮。我一生沒有敢偷過懶。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必須工作七八個小時。碰巧有一天我沒有讀書或寫作,我在夜間往往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痛責自己虛度一天。曹操有一首著名的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對此詩是非常欣賞的。我的毛病是忘乎所以,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我的所作所為,是「老驥伏櫪,志在萬里」。我彷彿像英國人所說的teenager。我好像還不知道有多少年好活,腦筋裡還不知道有多少讀書計劃,有多少寫作計劃好作。一個老年人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面可以說是好事。另一方面,則只能說是壞事。這簡直近於頭腦發昏,頭腦一發昏,就敢於無所不為。前兩年,我從一米八高的窗台上跳下,就是一個好例子,朋友們都替我捏一把「後」汗,我自己也不禁後怕不已。
就這樣,我現在的心情是經常在矛盾中,一方面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一方面又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面也常提到死,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並不怕死,死亡離開自己還頗遠。可是矛盾的結果,後者往往佔了上風。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蘇東坡是我最喜歡者之一。記得十幾歲作詩謎時,我採用的就是《蘇東坡全集》。雖然不全懂,但糊里糊塗地翻了一遍。最近一兩年來,又特愛蘇東坡的詞,我能夠背誦不少首。我獨愛其中一首《浣溪沙》。題目是「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原文是: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東坡問:「誰道人生無再少?」我答曰:「我道人生有再少。」我現在就有「再少」的感覺。這是我的現身說法。但是,我的「再少」在我的內心中似乎還是有條件的:吃飯為了活著,但是活著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工作。如果活著只是為了吃飯,還不如不活為佳。值此新年來臨之際,我現在虔心祝願我們全國安定團結,國泰民安。我祝願全世界不再像現在這樣亂糟糟的,狼煙四起,五洲震盪。祝福自己,虎年大吉。
1998年1月27日舊歷元旦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