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六年,已任汴陽市副市長一年時間的栗致炟方把家從德府市搬到省城汴陽市。也是組織的關心,早已把一套二百二十平方米的新宅分給了他,裝修好的新房已閒置幾個月了,栗致炟還住在市政府的招待所裡。他覺得過這種獨居生活挺自在,也挺自由,吃飯有人端到面前,想吃什麼只要點一下菜名,衣服該洗了,只要放到迎門的沙發上,就有人及時拿走,至於是乾洗還是濕洗,都不用你操心,甚至連話也不用說一聲,那衣服就會在最短的時間乾乾淨淨平平展展地回到衣架上。至於床上用品、桌椅衣櫃、茶几沙發、地面牆壁、窗子燈具之類的空間什物,更是時時保持著舒展淨潔、光澤明亮、一塵不染的最佳狀態。更使他滿意的是:服務人員從不打擾他,特別是有客人進屋以後,他們連打電話的行為都取消了。剛住招待所時,服務員要打掃衛生,總是先電話請示他一下,然後照他的吩咐去做,大多是他出門時,進屋收拾內務。後來,他索性吩咐服務員,不要再回回請示這種事了,你們可以在適當時間自行做主進屋打掃,每個房間都有公用鑰匙的。從那次吩咐過以後,栗致炟幾乎就沒有在他的房間裡遇見過服務員。可是,他住的套房總是窗明几淨,令人心情舒暢。有時候睡得晚了,那多是因為閱讀什麼或被電視節目吸引,就有電話打來,問要不要吃夜宵,只要說一個「要」字,不大會兒,服務人員就會照指示端著香噴噴的食物送進門來。這裡的電視也比一般居家過日子的人那裡的豐富多彩,它有自己專設的閉路電視,許多一般人收不到的節目,栗致炟可以收到。倘若他喜歡哪部大片或世界名著,只要告訴服務人員一聲,就一定會遵照他確定的時間準時在閉路電視播出。至於服務人員是從哪裡弄到這些光碟的,他並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一類的事,服務人員都能服務得周道,服務得叫你滿意,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們拒絕的聲音。到了這份兒上,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看什麼就看什麼,當然想穿什麼也是不在話下的事。這時候,他反而什麼都不想吃,什麼也懶得看,至於穿什麼,更是無所謂,各種名牌服裝,他連名字都懶得記,這些於他又有什麼意思?然而,這個時候,有一樣事物卻凸顯出來,也是較他以往更有需求的了。那是什麼?是女人。是妻子嗎?妻子當然是女人。對於栗致炟,他需要的不是妻子,也許,因為妻子就在家中,她是已得到十多年的女人了,也許是這種原因,他並不急於將妻子調進省城。但是,妻子的話並非完全不聽,儘管他不怎麼愛她,但她畢竟是妻子。況且,他與妻子有一個聯結命運的紐帶——可愛的女兒栗萌萌。他對小萌萌天天思念,小萌萌隔三差五地會打電話與爸爸交流,小姑娘想念爸爸又嚮往省城的衝動往往使天各一方的父女雙雙動情落淚。他知道,之所以有這種效果,其中有妻子對女兒的指導和煽情的「功勞」。她們是自己的女兒和妻子,是一個家中不可缺少的成員,況且,他不打算離婚。是的,栗致炟這種人,屬於那類未結婚時不想結婚,結了婚後不想離婚的人物。不僅在沒有外遇的時候不想離婚,就是在有了外遇以後,也沒想去離婚。生活中也有與栗致炟做事完全相反的人,那類人沒結婚時急著想結婚,結了婚後又想去離婚。這不奇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誰也改變不了誰,正是在這種意識和感情的驅動下,栗致炟決定把家從德府市搬進省城。
一切都很順利,且很輕鬆,不像他做工程師時辦點事那樣費勁。記得他與羅虹結婚時,鋼鐵公司給予特殊關照,分給他們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那時候,在德府市,這種單元房還很少,大多數的人還住著獨間蝸居,若能住上兩間或三間房,那算是高人一等了。特別是在有三四萬名職工的鋼鐵企業裡,要解決這麼多人的住房的確是難上加難的事。也是看在他是工程師又有旅美博士的光環,就破例讓他享受到煉鋼分廠廠長級的住房待遇了。那時間,儘管許多知識分子還處在物質匱乏、待遇偏低的狀態中,但是從理論上,媒體已經為改善知識分子的生活待遇大喊大叫了。分了房子,他和羅虹就忙起來,打掃衛生,擦玻璃,用888塗料刷牆壁,安裝各個房間的電燈,買傢俱、拉傢俱等等,等等,使他忙了二十多天。大大小小裡裡外外的事,都得他事必躬親。他不親自去做,誰替他做?一個工程師能指揮動誰?又不是領導。再說,栗致炟又是個不願麻煩別人的人,本來這種事他若說句話,工廠裡的同仁也會來幫忙的,但是,他不。眼下這次搬家,情況大不一樣了。說它順利,是他連句話都沒說,組織就把房子名正言順地分給他了。不像他結婚時分得的那個三室一廳,落了個關照知識分子的名分,讓一個不是廠級的領導享受了廠級領導住房的待遇。當然,他還是領這個情的,因為那的確是關照他,如果不是公司領導開明,也就不會給他那套房子。不給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對一個工程師來說,他啥法兒也沒有。說它輕鬆,是指這次如此大的搬家工程,房子的主人不費吹灰之力,一切都由組織安排好了。說組織這個詞,有人已不大習慣,這個詞在五六十年代特別風行,人們一切都是靠組織的,無論幹部調動、陞遷、待遇、生活及柴米油鹽諸多事宜,組織都會考慮,都有部署,也都在操作。如今的組織當然與以往一樣地存在,只是人們覺得它有點找不見、摸不著、靠不住的感覺。如今的人要辦事,要弄成事,找的是管事的人、掌權的人,靠的是能呼風喚雨的權威。實質上,這種人就代表組織,只是把組織具體化了,形象化了。政府裡主管後勤行政事務的秘書長指揮著他下邊的處長科長及一班能跑能跳的人們,該調車的調車,該拿錢的拿錢,該購物的購物,該幹活的幹活……栗致炟的任務只是說話,有人請示他:客廳佈置得中不中,還想掛上什麼樣的書畫;書房裡的寫字檯怎麼個放法,還需要增添什麼樣的盆景……他的角色是業主,是甲方代表,那麼忙著張羅搬家的人是「施工隊」的人,是乙方。甲方的職責是驗收,是提意見,叫乙方按照甲方的意圖落實或修正施工方案。最重要的是,這種施工隊,全是免費幹活,甲方不需付他們工錢的。當然他們是有工資的,那是國家付的。不像平頭百姓,要請人幹這活得自己花錢雇,當然更不像當年的栗致炟結婚時搬家佈置新房,那時的他是集甲方代表與乙方施工者於一身的人物。至於房宅的品位質地,更是無可比擬了。那時栗致炟的新房,所謂的三室一廳,只有不到七十平方米的建築面積,也沒有什麼裝修,連地面都是水泥澆灌的「原汁原味」的。今日的新房,僅看看地板,就知道它們的差別了。客廳和餐廳鋪的是進口石材,臥室、書房鋪的是進口實木地板,衛生間、廚房鋪的是特製防滑地板磚……這些也不用市長自己花錢買料、施工鋪設,一切都是公費包干了的。栗致炟住進去,只要按照規定,付房租就可以了。就這樣,栗致炟一家夢一般騰雲駕霧地把一個完整的家從德府搬到了汴陽。從先前的八十年代的住宅挪進了九十年代的住宅。從工程師住的房子躍入市長住的房子。在企業一道工作的老夥計特地到新宅看副市長,看了之後感歎說,栗工(程師)真是從地獄走入天堂了。他指的是兩套房子的反差,他的這種說法當然不對,栗致炟早先住的房子怎能算地獄呢,就他那套不到七十平方米的房子,如今依然有許許多多工人還住不上哩,他的這個老夥計只是太驚訝於老同事當下的新宅了,才道出這種有些誇張的語言。但是,有一點是事實,那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特別是為栗致炟操持搬家的市政府的同仁們,怎麼一個堂堂的德府市副市長,會住這種房子,還是在一個嘈雜的擁擠的鋼鐵公司職工的大雜院裡。這一點,正是栗致炟與一些幹部的不同之處,他不是那種向組織索要待遇、貪圖享受的幹部,他對身外之物一貫看得非常淡。自他榮升德府市副市長之後,政府就為他準備了新房。那房子在德府市的市長院裡,無論從環境從質量,市長院的房子都比坐落在鋼城周邊的大雜院強得多了。可是,栗致炟卻沒有搬家。有人說,他是戀舊,對鋼鐵公司太有感情了,不想離開那裡;也有人說,他老婆就在鋼鐵公司上班,女兒在鋼城小學就讀,不搬家是為了老婆孩子方便;有人說,這話不對,人家做市長的,只要一句話,老婆調出鋼城,調進市裡,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還是人家境界高,想和工人同志同呼吸、共命運吧……
不管什麼原因,那次他被提拔為副市長後,並沒有搬家,沒有及時享受市長的住房待遇。也許,他做得對,也許正是這一點,使上級人物發現,他是金子,是一個極其難得的不貪不佔的幹部,就這一點,是眾多官員做不到的。這一次,他搬家了,搬進了市級領導方能住進的房宅。再不搬家,實在是太不方便了,而且還會有各種揣測出來的捕風捉影式的傳言,去註釋他之所以不搬家的理由。這一些許多人想不到預測不了的玩意兒,他都能想到,都能預測出來。這一次,妻子的工作也隨著搬家輕而易舉地移進了省城,從德府市鋼鐵公司調入汴陽市圖書館。一個學歷不高的四十開外的女同志,安排到這地方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至於女兒,身邊的人已向他打了包票,保準進省城最好的小學。就在這時候,陸雯也到了省城,不,準確地說,陸雯是一年前就被借調到鍾南省群眾藝術館了,在前不久,她方辦妥了一切調動手續,成為省群藝館的正式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