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皆以為神。單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於國北無人之地築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請天自迎之……復一年,乃有一老狼晝夜守台嗥呼,因采穿台下為空穴,經時不去。其小女曰,吾父處我於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將下就之。
其姐大驚曰,此是畜生,無乃辱父母也。妹不從,下為狼妻,而產子。後遂滋繁成國。
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嚎。
——《魏書·蠕蠕匈奴徒何高車列傳》
又有六七條大狼悄悄加入了包圍圈,三面包圍線業以成形。陳陣用厚厚的羊皮馬蹄袖攏住口鼻,低聲問道:阿爸,狼群這會兒就要打圍了吧?
畢利格輕聲說:還得有一會兒呢,頭狼還在等機會。狼打圍比獵人打圍要心細,你自個兒先好好琢磨琢磨,頭狼在等什麼?老人白毛茸茸的眉須動了動,落下些微霜花。那一頂蓋額、遮臉、披肩的狐皮草原帽也結滿了哈霜,將老人的臉捂得只露出眼睛,淡棕黃色的眼珠依然閃著琥珀般沉著的光澤。
兩人伏在雪窩裡已有大半天了。此刻,兩人開始關注斜對面山坡上的黃羊。這群黃羊有近千隻,幾頭長著黑長角的大公羊,嘴裡含著一把草,抬頭望,並嗅著空氣,其它的羊都在快速刨雪吃草。
這裡是二大隊冬季抗災的備用草場,方圓二三十里地,是一片大面積的迎風山地草場。草高株密質優,狂風吹不倒,大雪蓋不住。
老人小聲說:你仔細看就明白了,這片草坡位置特別好,迎著前面的大風口,迎著西北風,風雪越大,雪越是站不住。我八歲那年,額侖草原碰著一次幾百年不遇的大白災,平地的雪厚得能蓋沒蒙古包。幸虧大部分的人畜,在幾位老人的帶領下,搶先一步,在雪下到快沒膝深的時候,集中所有馬群,用幾千匹馬沖雪踏道,再用幾十群牛趟雪踩實,開出一條羊群和牛車可以挪動的雪路雪槽,走了三天三夜,才把人畜搬到這片草場。這兒的雪只有一兩尺厚,草還露出三指高的草尖。凍餓得半死的牛羊馬見著了草,全都瘋叫起來,衝了過去。人們全都撲在雪地上大哭,又衝著騰格裡一個勁地磕頭,磕得滿臉是雪。到了這兒,羊和馬能刨雪吃草,連不會刨雪的牛,跟在羊群馬群後面撿草吃,多一半也能活到來年雪化。那些來不及搬出來的人家可就慘嘍,人雖然逃了出來,可牲畜差不多全被大雪埋了。要是沒有這片草場,額侖草原的人畜早就死絕了。後來,額侖草原就不怎麼怕白災了。一旦遇上白災,只要搬到這兒來就能活命。
老人輕輕歎道:這可是騰格裡賜給額侖草原人畜的救命草場。從前,牧民年年都要到對面山頂上祭拜騰格裡和山神,這兩年一鬧運動沒人敢拜了,可大夥兒心裡還在拜。這片山是神山,額侖草原的牧民不論天再旱,草再缺,在春夏秋三季都不敢動這片草場。為了保住這片草場,馬倌們可苦了。狼群也一直護著這片山,隔上五六年,就會到這兒殺一批黃羊,跟人似的祭山神,祭騰格裡。這片神山不光救人畜,也救狼。狼比人精,人畜還沒搬過來呢,它們就過來了。白天,狼躲在大山尖上的石頭堆裡,還有山後面雪硬的地方。夜裡下來刨開雪吃凍死的牛羊。狼只要有東西吃,就不找人畜的麻煩。
幾朵蓬鬆的白雲,拂淨了天空。老人抬眼望著冰藍的騰格裡,滿目虔誠。陳陣覺得只有在西方的宗教繪畫中才能看到如此純淨的目光。
今年這片草場的雪來得早,站得穩。草的下半截還沒有變黃就被雪蓋住,雪下的草就像冰窖裡儲存的綠凍菜,從每根空心草管和雪縫裡往外發散著淡淡的綠草芳香。被北方鄰國大雪和飢餓壓迫而越境的黃羊群,一到這兒就像遇到了冬季裡的綠洲,被綠草香氣所迷倒,再也不肯轉場。個個的肚子吃得滾瓜溜圓,宛如一個個碩大的腰鼓,撐得都快跑不動了。
只有草原狼王和畢利格老人,才能料到黃羊群會在這裡犯大錯。
這群黃羊還不算龐大,在陳陣來額侖草原的第一年,時不時地就能見到上萬隻的特大黃羊群。據場部幹部說,在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北方幾大軍區的部隊,用軍車和機槍到草原獵殺過無數黃羊,以供軍區機關肉食。結果把境內的黃羊都趕到境外去了。這些年,邊境軍事形勢緊張,大規模捕殺黃羊的活動已經停止,廣袤的額侖草原又可以見到蔚為壯觀的黃羊群。陳陣放羊的時候,就可以遇到龐大的黃羊群,宛如鋪天蓋地的草原貼地黃風,從他的羊群旁邊輕盈掠過,嚇得綿羊山羊紮成堆,瞪著眼,驚恐而羨慕地看著那些野羊自由飛奔。
額侖草原的黃羊根本不把無槍的人放在眼裡。一次,陳陣騎馬攔腰衝進密密麻麻的黃羊群,試圖趁亂套上一隻,嘗嘗黃羊肉的美味。可是黃羊跑得太快了,它們是草原上速度最快的四蹄動物,即便是草原上的最快的獵狗和最快的大狼也追不上。陳陣鞭馬沖了幾次,但連根黃羊毛也碰不著。黃羊繼續飛奔跳躍,把他晾在黃羊群當中,黃羊就從他兩旁幾十米的地方掠過,再到前面不遠處重新合攏,繼續趕路。驚得他只有站在原地呆呆欣賞的份了。
眼前的這群黃羊只能算作中型羊群,但是,陳陣覺得,對於幾十條狼為一群的大狼群,這群黃羊仍然太大了。都說狼子野心是世上最大的野心,他很想知道狼群的胃口和野心有多大,也很想知道狼群打圍的本事有多高。
狼群對這次打圍的機會非常珍惜,它們圍獵的動作很輕很慢。只要羊群中多了幾隻抬頭望的公羊,狼群就會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連呼出的白氣也極輕極柔。
黃羊群繼續拚命搶草吃。兩人靜下心來等待。老人輕聲說:黃羊可是草原的大害,跑得快,食量大,你瞅瞅它們吃下了多少好草。一隊人畜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這片好草場,這才幾天,就快讓它們禍害一小半了。要是再來幾大群黃羊,草就光了。今年的雪大,鬧不好就要來大白災。這片備災草場保不住,人畜就慘了。虧得有狼群,不幾天準保把黃羊全殺光趕跑。
陳陣吃驚地望著老人說:怪不得您不打狼呢。
老人說:我也打狼,可不能多打。要是把狼打絕了,草原就活不成。草原死了,人畜還能活嗎?你們漢人總不明白這個理。
陳陣說:這是個好理,我現在能明白一點了。陳陣心裡有些莫名的激動,他好像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狼圖騰的幻影。在兩年前離開北京之前,他就閱讀和搜集了許多有關草原民族的書籍,那時他就知道草原民族信奉狼圖騰,但直到此時他才好像開始理解,草原民族為什麼把漢人和農耕民族最仇恨的狼,作為民族的獸祖和圖騰。
老人笑瞇瞇地望了陳陣一眼說:你們北京學生的蒙古包支起來一年多了,可圍氈太少,這回咱們多收點黃羊,到收購站,供銷社多換點氈子,讓你們四個過冬能暖和一點。陳陣說:這太好了,我們包就兩層薄圍氈,包裡的墨水瓶都凍爆了。老人笑道:你看,眼前這群狼,馬上就要給你們送禮來了嘛。
在額侖草原,一隻大的凍黃羊連皮帶肉可賣20元錢,幾乎相當於一個羊倌小半個月的固定工分收入。黃羊皮是上等皮夾克的原料。據收購站的人說,飛行員的飛行服就是用黃羊皮做的。中國的飛行員還穿不上呢。每年內蒙草原出產的黃羊皮全部出口,到蘇聯、東歐換鋼材、汽車和軍火;黃羊的裡脊肉又是做肉罐頭的上等原料,也統統出口。最後剩下的肉和骨頭才留給國人享用,是內蒙古各旗縣肉食櫃檯上的稀貨,憑票證供應。
這年冬季黃羊大批入境,已使得邊境公社牧場和旗縣領導興奮不已。各級收購站已騰出庫房,準備敞開收購。幹部、獵人和牧民像得到大魚汛的漁民一樣,打算大幹一場。獵人和馬倌的腿快,全隊大部分的獵手馬倌已經騎上快馬,帶上獵狗和步槍去追殺黃羊去了。陳陣整天被羊群拴住,又沒有槍和子彈。再說,羊倌只有四匹馬,不像馬倌有七八匹、十幾匹專用馬。知青們只能眼巴巴地看獵手們去趕獵。前天晚上,陳陣去了獵手蘭木扎布的蒙古包,黃羊群過來沒幾天,他已經打了11只大黃羊了,有一槍竟連穿兩隻。幾天的打獵收入就快趕上馬倌三個月的高工資。他得意地告訴陳陣,他已經把一年的煙酒錢掙了出來,再打些日子,就想買一台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把新的留在家裡,把舊的帶到馬倌的流動小包去。在他的包裡,陳陣第一次吃到了新鮮的黃羊手把肉,他覺得這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野味。善跑的黃羊,身上沒有一點廢肉,每一根肉絲纖維都是與狼長期競技而歷練出來的精華,肉味鮮得不亞於狍子肉。
自從黃羊群闖入額侖草原,全隊的北京知青一下子失落得像二等公民。兩年下來,知青已經能獨立放牛放羊,可是狩獵還一竅不通。然而,在內蒙中東部邊境草原的遊牧生產方式中,狩獵好像佔有更重要的位置。蒙古民族的先祖是黑龍江上游森林中的獵人,後來才慢慢進入蒙古草原半獵半牧的,狩獵是每個家庭的重要收入、甚至是主要收入的來源。在額侖草原的牧民中,馬倌的地位最高,好獵手大多出於馬倌。可是知青中能當上馬倌的為數甚少,而當上馬倌的知青還只有初入師門的學徒身份,離一個好馬倌還差得老遠。所以,當這次大獵汛來臨,差點認為自己已成為新牧民的北京知青們,才發現他們根本靠不上邊。
陳陣吃飽了黃羊肉,收下了蘭木扎布大哥送給他的一條黃羊腿,便悻悻地跑到了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
知青們雖然都早已住進了自己的蒙古包,但是陳陣仍喜歡經常到老阿爸那裡去。這個蒙古包寬大漂亮,殷實溫暖。內牆一周掛著蒙藏宗教圖案的壁毯,地上鋪著白鹿圖案的地毯。矮方桌上的木托銀碗和碗架上的銅盆鋁壺,都擦得珵亮。這裡天高皇帝遠,紅衛兵「破四舊」的狂潮還沒有破到老人壁毯地毯上來。陳陣的那個蒙古包,四個知青都是北京某高中的同班同學,其中有三個是「黑幫走資派」或「反動學術權威」的子弟,由於境遇相似,思想投緣,對當時那些激進無知的紅衛兵十分反感,故而在1967年冬初,早早結伴辭別喧囂的北京,到草原尋求寧靜的生活,彼此相處得還算融洽。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就像一個草原部落大酋長的營帳,讓他得到更多的愛護和關懷,使陳陣倍感親切和安全。
兩年來,老人的全家已經把他當作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而陳陣從北京帶來的滿滿兩大箱書籍,特別是有關蒙古歷史的中外書籍,更拉近了老阿爸和他的這個漢族兒子的關係。老人極好客,他曾經有過幾個蒙族說唱藝人的朋友,知道不少蒙古的歷史和傳說。老人見到陳陣的書,尤其是插圖和地圖,馬上就對中國、俄國、波斯及其他國家的作家和歷史學家寫的蒙古歷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半通漢語的畢利格老人抓緊一切時間教陳陣學蒙話,想盡早把書中的內容弄清楚,也好把他肚子裡的蒙古故事講給陳陣聽。兩年下來,這對老少的蒙漢對話,已經進行得相當流暢了。
但是,陳陣還是不敢將中國古人和西方某些歷史學家,對蒙古民族的仇視和敵意的內容講給老人聽。到了草原,陳陣不敢再吟唱岳飛的《滿江紅》,不敢「笑談」,「渴飲」。陳陣很想探尋歷史上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恩怨來由,以及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曾在人類世界歷史上爆發出核裂變一般可怕力量的緣由。
陳陣本不願離開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但是,水草豐美的額侖草原,畜群越擴越大。有的一群羊下羔之後,竟達三千多隻,遠遠超出一個羊倌看管的極限。羊群擴大之後必須分群,陳陣只好跟著分群的羊離開這個蒙古包,與其他三個同學,挑包單過。好在兩個營盤離得不遠,羊犬之聲相聞,早出晚歸相見;馬鞍未坐暖,就已到鄰家。羊群分群以後,陳陣仍然經常到老阿爸家去,繼續他們的話題。可這一次卻是為黃羊,並且與狼有關。
陳陣掀開用駝毛線綴成吉祥圖案的厚氈門簾,坐到厚厚的地毯上喝奶茶。老人說:別眼熱人家打了那麼多的黃羊,明兒阿爸帶你去弄一車黃羊回來。這些天我在山裡轉了幾圈,知道哪兒能打著黃羊。正好,阿爸也再想讓你見識見識大狼群。你不是總念叨狼嗎?你們漢人膽子太小,像吃草的羊,我們蒙古人是吃肉的狼,你是該有點狼膽了。
第二天凌晨,陳陣就跟著老人來到西南大山的一個山坡上埋伏下來。老人既沒有帶槍,又沒有帶狗,只帶了望遠鏡。陳陣曾跟隨老人幾次出獵打狐狸,但以這種赤手空拳的方式出獵,還是第一次。他幾次問老人,就用望遠鏡打黃羊?老人笑而不答。老人總喜歡讓徒弟帶著滿腦子的好奇和疑惑,來學習他想傳授的知識和本領。
直到陳陣在望遠鏡裡發現悄悄圍向黃羊群的狼群的時候,他才明白老阿爸的獵法。他樂了,老阿爸也衝他狡黠地一笑。陳陣感到自己很像鷸蚌相爭故事裡的那個漁翁,但他只是個小漁翁,真正的老漁翁是畢利格。這個額侖草原最膽大睿智的老獵人,竟然帶著他到這裡來坐收漁利了。陳陣從看到狼的那一刻起,他就忘記了寒冷,全身血液的流速似乎加快了一倍,初見大狼群的驚恐也漸漸消退。
深山草場上空沒有一絲風,空氣干冷。陳陣雙腳幾乎凍僵,肚子底下的陣陣寒氣越來越重,要是身下能鋪一張厚密的狼皮褥子就好了。他突然生出一個疑問,便輕聲問道:都說天下狼皮褥子最暖和,這裡的獵人和牧民打了不少狼,可是為什麼牧民家家都沒有狼皮褥子?連馬倌在冰天雪地裡下夜也不用狼皮褥子?我只在道爾基家裡見過狼皮褥子,還見過道爾基的父親兩條腿上的狼皮褲筒,狼毛沖外,穿在羊皮褲的外面。他說用狼皮褲筒治寒腿病最管用,他穿了幾個月,從來不出汗的腿也出汗了。阿爸,老額吉不是也有寒腿病嗎,您老怎麼不給她也做一副狼皮褲筒呢?
老人說:道爾基他們家是東北蒙族,老家是種地的,也有些牛羊。那裡漢人多,習慣都隨了漢人了。這些外來戶早就忘掉了蒙古人的神靈,忘祖忘本啦。他家的人死了,就裝在木匣子裡埋掉,不喂狼,他們家當然敢用狼皮褥子狼皮褲筒了。在草原上,就數狼皮狼毛最厚最密最隔寒氣,兩張綿羊皮摞起來也不如一張狼皮抗寒。騰格裡就是向著狼,給它最抗寒的皮毛。可是草原人就從來不用狼皮做褥子,蒙古人敬狼啊,不敬狼的蒙古人就不是真蒙古。草原蒙古人就是被凍死也不睡狼皮。睡狼皮褥子的蒙古人是糟踐蒙古神靈,他們的靈魂哪能
升上騰格裡?你好好想想,為啥騰格裡就護著狼?
陳陣說:您是不是說,狼是草原的保護神?
老人笑瞇了眼,說道:對啊!騰格裡是父,草原是母。狼殺的全是禍害草原的活物,騰格裡能不護著狼嗎?
狼群又有了些動靜。兩人急忙把鏡筒對準幾條抬頭的狼。但狼很快又低下頭不動了。陳陣仔細搜索高草中的狼,但實在看不清狼的動作。
老人把鏡筒遞給陳陣,讓他用原本就是一副的雙筒望遠鏡來觀察獵情。這副被拆成兩個單筒的望遠鏡,是蘇式高倍軍事望遠鏡,這是畢利格在二十多年前從額侖草原蘇日舊戰場上撿來的。額侖草原地處大興安嶺南邊的西部,北京正北,與蒙古國接壤。自古以來就是東北地區與蒙古草原的南通道,是幾個不同民族、不同遊牧民族爭鬥的古戰場,也是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潛在衝突的拉鋸之地。二戰時期,此地境北不太遠的地方就是一個蘇日雙方發生過大規模激戰的戰場。二戰末期,此地又是蘇蒙大軍出兵東北的一條軍事大通道,至今額侖草原上還殘留著幾條干沙河一般的深深的坦克車道,以及幾輛蘇日坦克、裝甲車的殘骸鐵坨子。當地老牧民差不多都有一兩件蘇式或日式的刺刀、水壺、鐵鍬、鋼盔和望遠鏡等軍用品。嘎斯邁用來拴牛犢的長鐵鏈,就是蘇軍卡車的防滑鏈。所有的蘇日軍用品中,惟有望遠鏡最為牧民們所珍愛。至今,望遠鏡已成為額侖草原的重要生產工具。
額侖草原的牧民,使用望遠鏡都喜歡把雙筒望遠鏡拆成兩個單筒望遠鏡。一是可以縮小體積,便於攜帶;二是一架望遠鏡可頂兩架用。牧民對自己不能生產的東西特別珍惜。草原蒙古牧民視力極佳,但還不能與狼的視力相比,而用單筒望遠鏡,足以使人的視力達到或超過狼的視力。畢利格說草原自打來了望遠鏡以後,獵人獵到的東西就多了起來,丟失的馬群也容易找到了。可是,畢利格老人又說,他覺得狼的眼神也比從前尖了許多,如果用望遠鏡看遠處的狼,有時可以看到狼正直勾勾地盯著你的望遠鏡鏡頭。
陳陣在老人的蒙古包住了半年以後,老人就從車櫃櫃底翻出另外半個鏡筒送給了他。這事讓畢利格的兒子巴圖眼熱,因為大馬倌巴圖使用的還是國產的望遠鏡。這個蘇式望遠鏡雖然很有年頭了,筒身已磨出不少小米般的防滑黃銅顆粒,但鏡頭的質地特棒,倍數也高,陳陣愛不釋手,總是用紅綢包著它,很少使用,只有在幫牛倌找牛,幫馬倌找馬或跟畢利格出獵的時候才帶上它。
陳陣用望遠鏡搜索著獵場,有了這個獵人的眼睛,他心底潛在的獵性終於被喚醒。所有人的祖先都是獵人,獵人是人類在這世界上扮演的第一個角色,也是扮演時間最長的一個角色。陳陣想,既然他從中國最發達的首都來到最原始的大草原,不如索性再原始下去,重溫一下人類最原始角色的滋味。他覺得他的獵性此時才被喚醒真是太晚了,他對自己作為農耕民族的後代深感悲哀。農耕民族可能早已在幾十代上百代的時間裡,被糧食蔬菜農作物餵養得像綿羊一樣怯懦了,早已失去炎黃遊牧先祖的血性,不僅獵性無存,反而成為列強獵取的對象。
狼群似乎還沒有下手的跡象,陳陣對狼群的耐性幾乎失去了耐性。他問老人,今天狼群還打不打圍?它們是不是要等到天黑才動手?
老人壓低聲音說:打仗沒耐性哪成。天下的機會只給有耐性的人和獸,只有耐性的行家才能瞅準機會。成吉思汗就那點騎兵,咋就能打敗大金國百萬大軍?打敗幾十個國家?光靠狼的狠勁還不成,還得靠狼的耐性。再多再強的敵人也有犯迷糊的時候。大馬犯迷糊,小狼也能把它咬死。沒耐性就不是狼,不是獵人,不是成吉思汗。你老說要弄明白狼,弄明白成吉思汗,你先耐著性子好好的趴著吧。
老人有點生氣,陳陣不敢再多問,耐著性子磨煉自己的耐力。陳陣用鏡頭對準一條狼,這條狼他已經觀察過多次,它幾乎像死狼那樣地死在那裡,半天過去了,它竟然一直保持同一姿勢。過了一會兒,老人緩和口氣說:趴了這老半天,你琢磨出狼還在等啥了嗎?陳陣搖了搖頭。老人說:狼是在等黃羊吃撐了打盹。
陳陣吃了一驚,忙問:狼真有那麼聰明?它還能明白要等黃羊撐得跑不動了才下手?
老人說:你們漢人太不明白狼了,狼可比人精。我考考你,你看一條大狼能不能獨個兒抓住一隻大黃羊?
陳陣略一思索,回答說:三條狼,兩條狼追,一條狼埋伏,抓一隻黃羊興許能抓住。一條狼想獨個兒抓住一隻黃羊根本不可能。
老人搖頭:你信不信,一條厲害的狼,獨個兒抓黃羊,能一抓一個准。
陳陣又吃驚地望著老人說:那怎麼抓呀?我可真想不出來。
老人說:狼抓黃羊有絕招。在白天,一條狼盯上一隻黃羊,先不動它。一到天黑,黃羊就會找一個背風草厚的地方臥下睡覺。這會兒狼也抓不住它,黃羊身子睡了,可它的鼻子耳朵不睡,稍有動靜,黃羊蹦起來就跑,狼也追不上。一晚上狼就是不動手,趴在不遠的地方死等,等一夜,等到天白了,黃羊憋了一夜尿,尿泡憋脹了,狼瞅準機會就衝上去猛追。黃羊跑起來撒不出尿,跑不了多遠尿泡就顛破了,後腿抽筋,就跑不動了。你看,黃羊跑得再快,也有跑不快的時候,那些老狼和頭狼,就知道在那一小會兒能抓住黃羊。只有最精的黃羊,才能捨得身子底下焐熱的熱氣,在半夜站起來撒出半泡尿,這就不怕狼追了。額侖的獵人常常起大早去搶讓狼抓著的黃羊,剖開羊肚子,裡面儘是尿。
陳陣小聲笑道:老天,打死我也想不出狼有這樣的損招。真能耐!可是,蒙古獵人更狡猾!
老人呵呵直樂:蒙古獵人是狼的徒弟,能不狡猾嗎?
大部分黃羊終於抬起頭來。黃羊的「腰鼓」更鼓了,比憋了一夜尿的肚子更鼓。有的黃羊撐得四條腿叉開,已經並不直。老人用望遠鏡仔細看了看說:黃羊吃不動了,你看著,狼群就要下手啦。
陳陣開始緊張起來。狼群已經開始悄悄收緊半月形的包圍圈,黃羊群的東、北、西三面是狼,而南面則是一道大山梁。陳陣猜測可能有一部分狼已經繞到山梁後面,一旦總攻開始,黃羊被狼群趕過山梁,山後的狼群就該以逸待勞迎頭捕殺黃羊,並與其它三面的狼群共同圍殲黃羊群。他曾聽牧民說過,幾條狼圍追一隻黃羊的時候就常用這種辦法。他問道:阿爸,繞到山後面的狼有多少,要是數量不夠,也圍不了多少黃羊。
老人詭譎地一笑說:山梁後面沒有狼,頭狼不會派一條狼去那兒的。
陳陣滿眼疑惑問:那還怎麼打圍?
老人小聲笑道:在這個時令,這塊地界,三面打圍要比四面打圍打得多。
陳陣說:我還是不明白,狼又在耍什麼花招?
老人說:那道山梁後面是額侖草原出了名的大雪窩。斜對面這面草坡是迎風坡,白毛風一起,這面坡上的雪站不住,全刮到山梁後面去了,山那邊就成了大雪盆,背風窩雪,最邊上有半人深,裡面最深的地方能沒了旗桿。呆會兒,三面狼群把黃羊趕過山梁,再猛勁往下一壓,哪是啥陣勢?
陳陣眼前一黑,像是掉進了漆黑的深雪窟窿裡。他想如果自己是深入草原的古代漢兵,肯定識不破如此巨大的陰謀和陷阱。他也似乎有點明白了,那個把蒙古人趕回草原,在關內百戰百勝的明朝大將徐達,為什麼一攻入草原就立即陷於幾乎全軍覆沒的境地。還有明朝大將丘福率十萬大軍攻入蒙古草原,一直攻到外蒙古的克魯倫河,但丘福孤軍深入中計戰死,軍心一散亂,剩下的漢兵就被蒙古騎兵一網打盡……
老人說:打仗,狼比人聰明。我們蒙古人打獵,打圍,打仗都是跟狼學的。你們漢人地界沒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打仗,光靠地廣人多沒用,打仗的輸贏,全看你是狼,還是羊……
突然,狼群開始總攻。最西邊的兩條大狼在一條白脖白胸狼王的率領下,閃電般地衝向靠近黃羊群的一個突出山包,顯然這是三面包圍線的最後一個缺口。搶佔了這個山包,包圍圈就成形了。這一組狼的突然行動,就像發出三枚全線出擊的信號彈。憋足勁的狼群從草叢中一躍而起,從東、西、北三面向黃羊群猛衝。陳陣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如此恐怖的戰爭進攻。人的軍隊在衝鋒的時候,會齊聲狂呼衝啊殺啊;狗群在衝鋒的時候,也會狂吠亂吼,以壯聲威,以嚇敵膽,但這是膽虛或不自信的表現。而狼群衝鋒卻悄然無聲,沒有一聲吶喊,沒有一聲狼嗥。可是在天地之間,人與動物眼裡、心裡和膽裡卻都充滿了世上最原始、最殘忍、最負盛名的恐怖:狼來了!
在高草中嗖嗖飛奔的狼群,像幾十枚破浪高速潛行的魚雷,運載著最鋒利、最刺心刺膽的狼牙和狼的目光,向黃羊群衝去。
撐得已跑不動的黃羊,驚嚇得東倒西歪。速度是黃羊抗擊狼群的主要武器,一旦喪失了速度,黃羊群幾乎就是一群綿羊或一堆羊肉。陳陣心想,此時黃羊見到狼群,一定比他第一次見到狼群的恐懼程度更劇更甚。大部分的黃羊一定早已靈魂出竅,魂飛騰格裡了。許多黃羊竟然站在原地發抖,有的羊居然雙膝一跪栽倒在地上,急慌慌地伸吐舌頭,抖晃短尾。
陳陣真真領教了草原狼卓越的智慧、耐性、組織性和紀律性。狼群如此艱苦卓絕地按捺住暫時的飢餓和貪慾,耐心地等到了多年不遇的最佳戰機,居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解除了黃羊的武裝。
他腦中靈光一亮:那位偉大的文盲軍事家成吉思汗,以及犬戎、匈奴、鮮卑、突厥、蒙古一直到女真族,那麼一大批文盲半文盲軍事統帥和將領,竟把出過世界兵聖孫子,世界兵典《孫子兵法》的華夏泱泱大國,打得山河破碎,乾坤顛倒,改朝換代。原來他們擁有這麼一大群偉大卓越的軍事教官;擁有這麼優良清晰直觀的實戰軍事觀摩課堂;還擁有與這麼精銳的狼軍隊長期作戰的實踐。陳陣覺得這幾個小時的實戰軍事觀摩,遠比讀幾年孫子和克勞賽維茨更長見識,更震撼自己的性格和靈魂。他從小就癡迷歷史,也一直想弄清這個世界歷史上的最大謎團之一——曾橫掃歐亞,創造了世界歷史上最大版圖的蒙古大帝國的小民族,他們的軍事才華從何而來?他曾不止一次地請教畢利格老人,而文化程度不高,但知識淵博的睿智老人畢利格,卻用這種最原始但又最先進的教學方式,讓他心中的疑問漸漸化解。陳陣肅然起敬——向草原狼和崇拜狼圖騰的草原民族。
戰爭和觀摩繼續進行。
黃羊群終於勉強啟動。只有那些久經沙場考驗的老黃羊和頭羊,能夠經得住冬季綠草美味不可抗拒的誘惑,把肚皮容量控制在不犧牲速度的範圍之內,本能地轉身向沒有狼的山梁跑去,並裹脅著大部分的黃羊一同逃命。挺著大肚子,踏著厚雪,又是爬坡,黃羊群真是慘到了極點。這是一場真正的屠殺,也是智慧對愚蠢和大意的懲罰。在畢利格老人看來,狼群這是在替天行道,為草原行善。
狼群對幾隻跑得撐破肚皮,不咬自傷的倒地黃羊,連看也不看,而是直接衝向扎堆的黃羊群。大狼撲倒幾隻大羊,咬斷咽喉,幾股紅色焰火狀的血液噴泉,射向空中,灑向草地。寒冷的空氣中頓時充滿黃羊血的濃膻腥氣。視覺嗅覺極其靈敏的黃羊群,被這殺雞訓猴式的手段嚇得拚命往山樑上跑。幾隻大公羊帶領的幾個家族群一衝上坡頂,立即收停腳步,急得團團轉。誰也不敢往下衝。顯然,頭羊們發現了山坡下那一大片白得沒有一棵黃草的大雪窩的危險,同樣熟悉草原的老黃羊立即識破了狼群的詭計。
突然,坡頂上密集的黃羊群,像山崩泥石流一般往反方向崩塌傾瀉。十幾隻大公羊彷彿集體權衡了兩面的危險,決定還是返身向危險更小一些的狼群包圍線突圍。公羊們發了狠,玩了命,拚死一搏。它們三五成群,肩並肩,肚碰肚,低下頭把堅韌銳利的尖角長矛扎槍,對準狼群突刺過去。還能奔跑的其它黃羊緊隨其後。陳陣深知黃羊角的厲害,在草原,黃羊角是牧民做皮活,扎皮眼的錐子,連厚韌的牛皮都能扎透,扎破狼皮就更不在話下。黃羊群這一兇猛銳利的羊角攻勢立即奏效。狼群的包圍線被撕開一個缺口,黃色洪峰決堤而出。陳陣緊張擔心,生怕狼群功虧一簣。可他很快發現那條狼王就在缺口旁邊站著,它那姿態異常沉穩,好像是一個閘工,在故意開閘放水,放掉一些大壩盛不下的洪峰峰頭水量。黃羊群中那些還保存了速度和銳角的羊剛剛衝出閘口,狼王立即率狼重又封住缺口。此刻包圍圈裡的全是些沒速度,沒武器,沒腦子的傻羊。狼群一個衝殺,失去頭羊公羊的烏合之群,嚇得重又蜂擁爬上山梁,並呼嚕呼嚕地衝下大雪窩。陳陣完全可以想像那些尖蹄細腿,大腹便便的黃羊會有什麼結果。
黃羊群和狼群都消失在山天交接線上。千羊奔騰,血液噴湧的圍獵場突然靜了下來。草坡上只留下七八具羊屍,還有幾隻傷羊在無力地掙扎。這場圍殲戰,從總攻開始到結束不到十分鐘。陳陣看得半天喘不過氣來,心臟狂跳得已經心律不齊。
老人站起身來,抻了抻腰,在雪窩邊上一大叢高草後面盤腿而坐。從蒙古氈靴裡抽出一桿綠玉嘴子的煙袋鍋,裝了一鍋子關東旱煙,點著,又用袁大頭銀元做的「鍋蓋」,壓了壓
燒漲的煙末,深深地吸了一口。陳陣知道這套煙具是老人在年輕時,用20張狐皮跟一個從張家口來的旅蒙漢商換的。知青們都說換虧了,可老人十分喜愛這套煙具。他說買賣人也不容易,這麼老遠走一趟,碰上馬匪連命都得搭上啊。
老人吸了幾口煙說:抽完這袋煙,咱們就回家。
陳陣獵興正盛,急著說:咱們不去山梁那邊看看?我真想看看狼一共圈進去多少黃羊?
就咱倆,你敢去嗎?老人說:不去看,我也知道。起碼幾百隻,除了小羊,瘦羊,運氣好的羊,能從雪窩子裡逃掉。剩下的羊都去見騰格裡啦。你別著慌,這群狼吃不了多少,咱們全組的人來拉也拉不完。
為什麼小羊瘦羊倒能逃掉?陳陣問。
老人瞇著眼說:小羊瘦羊身子輕,踩不塌雪殼,就能繞道逃走,狼也不敢追。老人笑道:孩子啊,今兒見著狼的好處了吧。狼群不光能替人看草場,還能給人送年貨。今年咱們能過個好年了。從前,狼打的黃羊全歸牧主、台吉、王爺。解放後,都歸牧民啦。額侖的規矩,這樣的獵物,誰瞅見的就歸誰。你們包明兒多拉一點,這是咱倆瞅見的嘛。蒙古人講究知恩報恩,往後你別跟著別的漢人和外來戶整天吵吵打狼就成。
陳陣樂得恨不得馬上就拉一車黃羊回家。他說:來草原兩年了,吃盡了狼的苦頭,沒想到還能佔狼這麼大的便宜。
老人說:蒙古人占狼便宜的事多著吶。老人拾起馬棒,指了指身側後另一片遠山說:那片山後面還有一片大山,不在咱們牧場的地界裡,可出名了。老人們說成吉思汗的大將木華黎在那兒打過仗,有一次,把仇人大金國的幾千騎兵全部趕進大雪窩。第二年開春,大汗派人去撿戰利品,刀槍弓箭,鐵盔鐵甲,馬鞍馬蹬都堆成山了。這不就是從狼那兒學來的本事嗎。你要是數數蒙古人的幾十場大仗,有多一半用的都是狼的兵法。
陳陣連聲說:對!對!成吉思汗的小兒子拖雷指揮河南三峰山戰役,只用了三萬多騎兵,就消滅了20多萬大金國的主力軍隊,這一仗以後大金國就亡了。拖雷一開始看金國兵強馬壯,就不出戰。他像狼一樣等機會,等到下了大雪,他還讓兵馬躲到暖和的地方死等,一直等到金國軍隊人馬凍傷了一半,才突然包圍過去猛衝猛殺。拖雷真跟這群狼一樣,竟然不用刀劍而是用風雪殺敵,真有狼的胃口、耐性、兇猛和膽量。其實,大金國的女真騎兵也不是草包,他們滅了大遼和北宋,打下了半個中國,還抓走了兩位中國皇帝。拖雷才幾萬騎兵,竟敢打這麼大的圍。中國兵書上講,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才敢打圍呢。蒙古騎兵真跟狼群一樣厲害,能以一當百。我真是服了,當時全世界也不得不服……
老人磕了磕煙袋鍋,笑道:你也知道這場大仗?可是你準保不知道,那場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是打哪兒來的?是騰格裡給的。那是拖雷軍隊裡的薩滿法師,向騰格裡求來的。蒙古人的故事裡就是這麼說的。大金國可是蒙古的大仇人,金國皇帝和他的幫兇塔塔兒人,殺死了成吉思汗的阿爸也速該,還有他的叔父俺巴孩,他們死得好慘啊。打勝了這場仗,蒙古人才算出了氣,報了仇。你看,騰格裡是不是每回都向著狼嘛。老人呵呵地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像羊毛一樣捲起。
兩人走到身後山谷裡,老人的大青馬見到主人高興得連連抬頭點頭,陳陣每次見到這匹救過他一命的馬,就會拍拍它的腦門表示感謝。大青馬立即在他的肩膀上蹭蹭頭表示回謝。但是,此刻陳陣心中卻突然湧起想拍拍狼腦袋的衝動。
兩人解開扣在馬蹄腕上的三扣牛皮馬絆子,跨上馬,小步快跑往家走。
老人抬頭看看天說:騰格裡真是保佑咱們,明兒白天不會有風雪。要是今兒晚上刮起白毛風,那咱們一隻黃羊也得不著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