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元朝人的祖,是天生一個蒼色的狼,與一個慘白色的鹿相配了,同渡過騰吉思名字的水來,到於斡難名字的河源頭,不兒罕名字的山前住著,產了一個人,名字喚作巴塔赤罕。
——《明初音寫、譯注本〈蒙古秘史〉總譯》轉引自余大鈞譯注《蒙古秘史》
孛端察兒(成吉思汗的八世祖——引者注)……縱馬緣斡難河而下矣。行至巴勒諄島,在彼結草庵而居焉……無所食時,窺伺狼圍於崖中之野物,每射殺與共食,或拾食狼食之餘,以自餬口,兼養其鷹,以卒其歲也。
——道潤梯步《新譯簡注〈蒙古秘史〉》
凌晨三點半,陳陣和楊克,帶著兩條大狗,已經悄悄登上了黑石頭山附近的一個小山頭,兩匹馬都拴上了牛皮馬絆子放到山後的隱蔽處。二郎和黃黃的獵性都很強,如此早起,必有獵情,兩條狗匍匐在雪地上一聲不響,警惕地四處張望。雲層遮沒了月光和星光,黑沉沉的草原異常寒冷和恐怖,方圓幾十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而此刻正是狼群出沒,最具攻擊性的時候。不遠處的黑石頭山像一組巨獸石雕壓在兩人身後,使陳陣感到後背一陣陣發冷,他開始為身後的兩匹馬擔心,也對自己的冒險行動害怕起來。
忽然,東北邊傳來了狼嗥聲,向黑黑的草原山谷四處漫散,餘音裊裊,如簫如簧,悠長淒遠。幾分鐘後狼嗥尾音才漸漸散去,靜靜的草原又遠遠傳來一片狗叫聲。陳陣身旁的兩條狗依然一聲不吭,它倆得都懂得出獵的規則,下夜護圈需要狂吠猛吼,而上山打獵則必須斂聲屏息。陳陣把一隻手伸到二郎前腿腋下的皮毛裡取暖,另一隻手摟住它的脖子。出發前,楊克已把它們喂得半飽,獵狗出獵不能太飽又不能太饑,飽則無鬥志,饑則無體力。食物已在狗的體內產生作用,陳陣的手很快暖和起來,甚至還可以用暖手去焐狗的冰冷鼻子,二郎輕輕地搖起了尾巴。身邊有這條殺狼狗,陳陣心裡才感到踏實了一些。
連續幾天幾夜的折騰,陳陣已疲憊不堪。前一天晚上,楊克找了幾個要好的青年牧民夥伴,邀他們一起去掏狼窩,但他們都不相信黑石頭山那邊還有狼崽窩,誰也不肯跟他們一塊兒起大早,還一個勁地勸他倆別去。兩個人一氣之下,決定獨自上山。此刻,身邊只有自家的兩條狗,孤單單的,沒有一點兒氣勢聲威。
楊克緊緊抱著黃黃,小聲對陳陣說:噯,連黃黃也有點害怕了,它一個勁地發抖哩,不知是不是聞著狼味兒了……
陳陣拍了拍黃黃的頭,小聲說:別怕,別怕,天快亮了,白天狼怕人,咱們還帶著套馬桿呢。
陳陣的手也跟著黃黃的身體輕輕地抖了起來,卻故作鎮定地說:我覺得咱倆很像特工,深入敵後,狼口拔牙。現在我一點兒也不困了。
楊克也壯了壯膽說:打狼就是打仗,斗體力,斗精力,鬥智鬥勇,三十六計除了美人計使不上,什麼計都得使。
陳陣說:可也別大意啊,我看三十六計還不夠對付狼的呢。
楊克說:那倒也是,咱們現在使的是什麼計?——利用母狼回洞餵奶的線索,來尋找狼洞,三十六計裡可沒這一條。老阿爸真是詭計多端,這一招真夠損的。
陳陣說:誰讓狼殺了那麼多的馬呢!阿爸也是讓狼給逼的。這次我跟他去下夾子,才知道他已經好幾年沒給狼下夾子了,老阿爸從來不對狼斬盡殺絕。
天色漸淡,黑石頭山已經不像石雕巨獸,漸漸顯出巨石的原貌。東方的光線從雲層的稀薄處緩緩透射到草原上,視線也越來越開闊。人和狗緊緊地貼在雪地上,陳陣拿著單筒望遠鏡四處張望,地氣很重,鏡頭裡一片茫茫。他很擔心,如果母狼在地氣的掩護下悄悄回洞,那人和狗就白凍了半夜了。幸好地氣很快散去,變成一層輕薄透明的霧氣,在草上飄來蕩去。如有動物走過,反而會驚動地霧,暴露自己。
突然,黃黃向西邊轉過頭去,鬃毛豎起,全身緊張,向西匍匐挪動,二郎也向西邊轉過頭去。陳陣立即意識到有情況,急忙把鏡頭對準西邊草甸。山下,山坡與草甸交界處的窪地上長著一大片干黃的旱葦,沿著山腳一直向東北方向延伸。這是狼鍾愛之地,隱蔽,背風,是狼在草原與人進行遊擊戰所憑借的「青紗帳」。畢利格老人常說,一冬一春旱葦地是狼轉移、藏身和睡覺的地方,也是獵人獵狗打狼的獵場。黃黃和二郎可能聽到了狼踏枯葦的聲音。時間對,方向也對,陳陣想一定是母狼要回窩了。他仔細地搜索葦地的邊緣,等著狼鑽出來。老人說過,葦地低窪,春天雪化會積水,狼不會在那兒挖洞。狼洞一般都在高處,水灌不著的地方。陳陣想只要狼從哪兒鑽出來,那它的窩一定就在附近的山坡上。
兩條狗忽然都緊緊盯著一處旱葦不動了,陳陣趕緊順著狗盯的方向望去,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一條大狼從葦地裡探出半個身子,東張西望。兩條狗立刻把頭低了下去,下巴緊貼地面。兩人也盡量趴下身體。狼仔細地看了看山坡,然後才嗖地躥出葦地,向東北方向的一個山溝跑去。陳陣一直用望遠鏡跟著狼,這條狼與他上次看到的那條母狼有點像。狼跑得很快但也很吃力,想必在夜裡偷了哪家的羊,吃得很飽。他想如果今天這兒就只有這一頭狼,那他就不用怕了,兩個人加兩條狗,尤其是有二郎,肯定能對付這頭母狼。
母狼爬上了一個小坡。陳陣想,只要看到它再往哪個方向跑,就可以斷定狼洞的大致位置了。但是,就在這時,狼突然在小山坡的頂上站住了,轉著身子,東望望,西望望,然後望著人與狗潛伏的方向不動了。兩人緊張得不敢喘一口氣,狼站的位置已經比葦地高得多,它在葦地裡看不到人,可是站這個小坡上應該能看到。陳陣深感自己缺乏實戰經驗,剛才在狼往山坡跑的時候他們和狗應該後退幾米就好了,誰會想到狼的疑心這麼重。狼緊張地伸長前半身,使自己更高一些,再次核實一下它所發現的敵情。它焦急地原地轉了兩圈,猶疑片刻,然後嗖地轉頭向山坡東面的大緩坡躥去,不一會就跑到一個洞口,一頭扎進洞裡。
好!有門!這下子咱們就可以大狼小狼一窩端了。楊克拍手大叫。
陳陣也興奮地站起身來說:快,快上馬。
兩條狗圍著陳陣蹦來跳去,急得哈哈喘氣,跟主人討口令。陳陣手忙腳亂居然忘記給狗發口令了,急忙用手指向狼洞,叫一聲「啾」!兩條狗立即飛撲下山,直奔東坡的狼洞。兩人也飛跑下山,解開馬絆子,扶鞍認鐙,撐桿上馬,快馬加鞭向狼洞飛奔。兩條狗已經跑到狼洞口,正衝著洞狂叫。兩人跑到近處,只見二郎像瘋狗一樣張牙舞爪衝進洞,又退出來,退出來,又衝進去,卻不敢沖得太深。黃黃站在洞口助威吶喊,還不斷就地刨土,雪塊土渣飛濺。兩人滾鞍下馬,跑到洞口一看,真真把他倆嚇了一跳:一個直徑七八十厘米的蛋形洞口裡面,那頭母狼正在發狂地猛攻死守,把衝進洞的粗壯的二郎頂咬出洞,還探出半個狼身,與兩條狗拚命廝殺。
陳陣扔下套馬桿,雙手舉起鐵掀不顧一切朝狼頭砸去,狼反應極快,還未等鐵掀砸下一半,狼已經把頭縮了進去。狼很快又齜著狼牙衝了出來,楊克一鐵棒下去,又打了個空。幾出幾進,幾個來回,陳陣終於狠狠地拍著了狼頭,楊克也打著了一下。但那狼依然兇猛瘋狂,它突然縮到洞裡一米左右的地方,等二郎衝進去的時候,躥上去狠狠地在它前胸咬了一口,二郎滿胸是血退出洞口,氣得兩眼通紅,又怒吼幾聲一頭扎進洞裡,洞外只見一條大尾在晃。
陳陣突然想起套馬桿,立刻回身從地上撿起桿。楊克一看馬上明白了陳陣的意圖,說:對了,咱們來給它下一個套。陳陣抖開套繩,準備把半圓形的絞索套放在洞口。只要狼一衝出洞,就橫著拽桿擰繩,勒套住狼,再把狼拽出洞,那時楊克的鐵棒就可以使上勁,再加上兩條狗,肯定就能把狼打死。陳陣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但是,還未等他下好套,二郎又被狼頂咬了出來,它的兩條後腿一下子把套繩全弄亂。緊接著,滿頭是血的狼就衝出了洞,但是套繩卻被它一腳踩住。狼一見套馬桿和套繩,像是踩到漏電的電線一樣,嚇得嗖地縮進洞裡,再也不露頭了。陳陣急忙探頭望洞裡看,洞道向下35度左右,顯得十分陡峭,洞深兩米處,地道就拐了彎,不知裡面還有多深。楊克氣得對洞大吼了三聲,深深的黑洞立即把他的聲音一口吞沒。陳陣猛地坐到了洞口平台上,懊喪之極:我真夠笨的,要是早想起套馬桿,這條狼也早就沒命了。跟狼斗反應真得快,不能出一點錯。
楊克比陳陣還懊喪,他把帶尖的鐵棒戳進地裡,忿忿地說:媽的,這條狼就欺負咱們沒槍,我要有槍,非掀了它的天靈蓋不可。
陳陣說:場部有令,現在一級戰備,誰都不能開槍,你就是有槍也不能打。
楊克說:這樣耗下去,哪是個頭?我看咱們還是拿「二踢腳」炸吧!
那還不是跟開槍一樣,陳陣忽然冷靜下來說:要是咱們把北邊的狼嚇跑了,打圍的計劃就完了,全場的人還不把咱倆罵死。再說「二踢腳」也炸不死狼。
楊克不甘心地說:炸不死狼,但是可以嚇狼,把它嚇個半死,熏個半死。這兒離邊防公路六七十里,狼群哪能聽見。你要是不放心,我把皮袍脫了,把二踢腳一扔進洞,我就用皮袍把洞摀住,外面絕對聽不見。
要是狼不出來,怎麼辦?陳陣問。
楊克一邊解腰帶,一邊說:肯定出來。我聽馬倌說,狼特怕槍聲和火藥味,只要扔進去三個二踢腳,那就得炸六響,洞裡攏音,聲音準比外面響幾倍,絕對把狼炸懵。狼洞裡空間窄,那火藥味準保特濃、特嗆。我敢打賭,三炮下去,狼準保被炸出來,嗆出來。你等著拽套吧。我看大狼後面還會跟出來一群小狼崽,那咱倆就賺了。
陳陣說:那好吧,就這麼幹。這次咱倆可得準備好了。我得先看看這個狼洞附近還有沒有別的出口。狡兔還三窟呢,狡狼肯定不止這一個洞。狼太賊了,人的心眼再多都不夠用。
陳陣騎上馬帶上兩條狗以狼洞為中心,一圈一圈地仔細找,白雪黑洞,應該好找。但是,在直徑百米方圓以內,陳陣和狗沒有發現一個洞口。陳陣下了馬把兩匹馬牽到遠處,繫上馬絆。又走到狼洞口,擺放好套繩,放好鐵鍬,鐵棒。陳陣看見二郎在費勁地低頭舔自己的傷口,它的前胸又被狼咬掉一塊二指寬的皮肉,傷口處的皮毛在抽動,看來二郎疼得夠嗆,但它仍然一聲不吭。兩人身上什麼藥和紗布也沒有,只能眼看著它用狗的傳統療傷方法,用自己的舌頭和唾液來消毒、止血、止疼。只好等回去以後再給它上藥包紮了。看來它身上的傷大多是狼給它的,所以它一見狼就分外眼紅。陳陣覺得自己也許誤解了它,二郎仍然是條狗,一條比狼還兇猛的蒙古狗。
楊克一切準備就緒,他披著皮袍,抓著三管像爆破筒一樣粗的大號二踢腳,嘴裡叼著一根點著了的海河牌香煙。陳陣笑著說:你哪像個獵人,活像「地道戰」裡面的日本鬼子。楊克嘿嘿笑著說:我這是入鄉隨俗,胡服騎射。我看狼的地道肯定沒有防瓦斯彈的設備。陳陣說:好吧,扔你的瓦斯彈吧!看看管不管用。
楊克用香煙點著一筒二踢腳,嗤嗤地冒著煙,朝洞裡狠勁摔進去,緊接著又點著兩筒,扔了進去,三個「爆破筒」順著陡道滾進洞的深處,然後立即將皮袍覆蓋在洞口上。不一會兒,洞裡發出悶悶的爆炸聲,一共六響,炸得腳下山體微微震動,洞裡一定炸聲如雷,氣浪滾滾,硝煙瀰漫,蒙古草原狼洞肯定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猛烈的轟炸。可惜他倆聽不到狼洞深處的鬼哭狼嚎。兩人都覺得深深出了一可惡氣。
楊克凍得雙手交叉抱著肩問:哎,什麼時候打開?
陳陣說:再悶一會兒。先開一個小口子,等看到有煙冒出來,再把洞口全打開。
陳陣掀開皮袍的一小角,沒見到多少煙,又把它蓋上。他看楊克凍得有些發抖,就想解腰帶,跟他合披一件皮袍。楊克連忙擺手說:留神,狼就快出來了!你解了袍子腰帶,動作就不利索了。沒事,我能扛住。
兩人正說著,忽然,黃黃和二郎一下子站了起來,都伸長脖子往西北方向看,嘴裡發出嗚嗚呼呼的聲音,顯得很著急。兩人急忙側頭望去,西北方向約20多米遠的地方,從地下冒出一縷淡藍色的煙。陳陣呼地站起來,大喊:不好,那邊還有一個洞口,你守著這兒,我先過去看著……陳陣一邊說一邊拿著鐵掀向冒煙處跑去,兩條狗衝了過去。這時,只見從冒煙的地下,忽地躥出一條大狼,就像隱蔽的地下發射場發出的一枚地對地導彈,嗖地射出,以拚命的跳躍速度朝西邊山下葦地奔去,眨眼間,就衝進葦地,消失在密密的枯葦叢林裡。二郎緊追不捨,也衝進葦地,葦梢一溜晃動,向北一直延伸。陳陣害怕有詐,急得大喊回來回來!二郎肯定聽到喊聲,但它仍是窮追不捨。黃黃衝到葦地旁邊,沒敢進去,象徵性地叫了幾聲就往回走。
楊克一邊穿著皮袍,一邊向剛才冒煙的地方走去,陳陣也走了過去。到了那個洞口,兩人又吃一驚:雪下的這個洞是個新洞,碎石碎土都是新鮮的。顯然是狼剛剛刨開的一個虛掩的臨時緊急出口。這裡,平時像一塊平地,戰時就成了逃命的通道。
楊克氣得脖子上青筋暴跳,大叫:這條該死的狼,把咱倆給耍了!
陳陣長歎一聲說:狡兔三窟雖然隱蔽,總還在明處。可狡猾的狼,就不知道它有多少窟了。這個洞的位置大有講究,你看,洞外就是一個陡坡,陡坡下面又是葦地。只要狼一出洞,三步兩步就躥到安全的地方了。這個洞智商極高,比狡兔的十窟八窟還管用。上次包順貴說狼會打近戰、夜戰、奔襲戰、游擊戰、運動戰,一大堆的戰。下次我見到他還得跟他說說,狼還會打地道戰和青紗帳戰,還能把地道和青紗帳連在一起用。「兵者,詭道也。」狼真是天下第一兵家。
楊克仍是氣呼呼的:電影裡把華北的地道戰,青紗帳吹得天花亂墜,好像是天下第一大發明似的,實際上狼在幾萬年前就發明出來了。
認輸了?陳陣問。他有點怕這個老搭檔退場,打狼可不是一個人能玩得轉的事情。
哪能呢。草原上放羊太寂寞,跟狼鬥智鬥勇,又長見識又刺激,挺好玩的。我是羊倌,
護羊打狼,也是我的本職。
兩人走到大洞口旁邊,洞裡還在往外冒煙,煙霧已弱,但火藥味仍然嗆鼻。
楊克探頭張望:小狼崽應該爬出來了啊,這麼大的爆炸聲,這麼嗆的火藥味,它們能呆得住嗎?是不是都熏死在裡面了?
陳陣說:我也這麼想。咱們再等等看,再等半個小時,要是還不出來,那就難辦了。這麼深的洞怎麼挖?我看比打一口深井的工程量還要大。就咱倆,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到頭。狼的爪子也太厲害了,在這麼硬的沙石山地居然能挖出這麼龐大的地下工事。再說,要是狼崽全死了,挖出來有什麼用?
楊克歎道:要是巴雅來了就好了,他準能鑽進去。
陳陣也歎了一口氣說:可我真不敢讓巴雅來,你敢保證裡面肯定沒有別的大狼?蒙古人真夠難的,嘎斯邁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她竟然捨得讓巴雅抓狼尾、鑽狼洞。現在看來,「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這句流傳全中國的老話,八成是從蒙古草原傳過來的。蒙古人畢竟統治中國近一個世紀。我過去還真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捨不得孩子打不了狼,難道是用孩子做誘餌,來換一條狼嗎?這樣做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後來我才明白,這句話說的是讓孩子冒險鑽狼洞掏狼崽。這又深又窄的狼洞,只有孩子的小身子才能鑽得進去。蒙古女人要像漢族女人那樣溺愛孩子,他們民族可能早就滅亡了,所以蒙古孩子長大以後個個都勇猛強悍。
楊克恨恨地說:草原狼真他媽厲害,繁殖能力比漢人還強,而且連下崽都要修築這麼深、這麼堅固複雜的產房工事,害咱白忙乎半天……咱們還是先吃點東西吧,我真餓了。
陳陣走到馬旁,從鞍子上解下帆布書包,又走回洞口。黃黃一見這個滿是油跡的土黃色書包,立刻搖著尾巴,咧著嘴巴,哈哈、哈哈地跑過來。這個書包是陳陣給狗們出獵時準備的食物袋。他打開包,拿出一小半手把肉遞給黃黃,剩下的給二郎留著,它還沒回來,陳陣有些擔心。冬春的葦地是狼的地盤,如果二郎被那條狼誘入狼群,肯定凶多吉少。二郎是守圈護羊的主力,這次出師不利,假如又折一員大將,那就虧透了。
黃黃一邊吃肉一邊頻頻搖尾。黃黃是個機靈鬼,它遇到兔子、狐狸、黃羊,勇猛無比。遇到狼,它會審時度勢,如果狗眾狼寡,它會兇猛地去打頭陣;如果沒有強大的支援,它絕不逞能,不單獨與大狼搏鬥。它剛才臨陣脫逃,不去幫二郎追狼,是它怕葦地裡藏著狼群。黃黃很善於保存自己,這也是它的生存本領。陳陣寵愛通人性的黃黃,不怪它不仗義,但開春以來,他越來越喜歡二郎了。它的獸性似乎更強,似乎更不通人性。在殘酷競爭的世界,一個民族,首先需要的是猛獸般的勇氣和性格,無此前提,智慧和文化則無以附麗。民族性格一旦衰弱,就只能靠和親、築長城、投降稱臣當順民和超過鼠兔的繁殖力,才能讓自己苟活下來。他站起來,用望遠鏡向西北邊的葦地望去,希望看到二郎的去向。
但二郎完全不見了蹤影。陳陣從懷裡掏出一個生羊皮口袋,這是嘎斯邁送給他的食物袋,防潮隔油,揣在懷裡既保溫又不髒衣服。他掏出烙餅,手把肉和幾塊奶豆腐,和楊克分食。兩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一邊吃一邊苦想。
楊克把烙餅撕下一大塊塞進嘴裡,說:這狼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狼崽的洞總是在人最想不到的隱蔽地兒,這回咱倆好容易找準一個,可不能放過它們。熏不死,咱就用水灌洞,拉上十輛八輛木桶水車輪番往裡灌,準能把小狼崽淹死!
陳陣譏諷道:草原山地是沙石地,哪怕你能搬來水庫,水也一會兒就滲沒了。
楊克想了想,忽然說:對了,反正洞裡沒有大狼了,咱們是不是讓黃黃鑽進洞,把小狼崽一個一個地叼出來?
陳陣忍不住笑起來:狗早就通了人性,背叛了狼性。它的鼻子那麼尖,一聞就聞著狼味兒了,狗要是能鑽進狼洞叼狼崽,那就趁母狼不在洞的時候敞開叼好了,那草原上的狼,早就讓人和狗消滅光了。你當牧民都是傻蛋?
楊克不服氣地說:咱們可以試試看嘛,這也費不了多大勁。說完,他就把黃黃叫到洞邊,洞裡的火藥味已散去大半。楊克用手指了指洞裡面,然後喊了一聲「啾」。黃黃馬上明白楊克的意圖,立刻嚇得往後退。楊克用兩腿夾住黃黃的身子,雙手握住它的兩條前腿,使勁把黃黃往洞裡塞,黃黃嚇得夾緊尾巴嗚嗷直叫,拚命掙扎,斜著眼可憐巴巴地望著陳陣,希望能免了它這個差事。陳陣說:看見了吧,別試了。進化難,退化更難。狗是退化不成狼了。狗只能退變成弱狗,懶狗,笨狗。人也一樣。楊克放開了黃黃,說:可惜二郎不在,它的狼性特強,沒準它敢進洞。
陳陣說:它要是敢進洞,準把小狼崽一個個全咬死。可我想要活的。
楊克點頭:那倒是。這傢伙一見到狼就往死裡掐。
黃黃吃完了手把肉,獨自到不遠處遛達去了,它東聞聞,西嗅嗅,並時時抬後腿,對著地上的突出物撒幾滴尿做記號。它越走越遠,二郎還沒回來,陳陣和楊克坐在狼洞旁傻等傻看,一籌莫展。狼洞裡一點動靜也沒有。一窩狼崽七八隻,十幾隻,即使被炸被熏,也不可能全死掉,總該有一兩隻狼崽逃出來吧?就是憑本能它們也應該往洞外逃的。又過了半小時,仍然不見狼崽出來,兩人嘀咕著猜測:要不狼崽已經全都熏死在洞裡;要不,這狼洞裡根本就沒有狼崽。
正當兩人收拾東西準備回撤的時候,突然隱隱聽見黃黃在北面山包後面不停地叫,像是發現了什麼獵物。陳陣和楊克立即上馬向黃黃那邊奔去。登上山包頂,只聽到黃黃叫,仍不見黃黃的身影。兩人循聲策馬跑去,但沒跑多遠馬蹄就絆上了雪下的亂石,兩人只好勒住馬。前面是一大片溝壑條條、雜草叢叢的破碎山地,雪面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圖案各異的獸爪印,可知有兔子、狐狸、沙狐、雪鼠、還有狼,曾從此地走過。雪下全是石塊石片,石縫裡長的大多是半人多高的茅草、荊棘和地滾草,乾焦枯黃,一派荒涼,像關內荒山裡的一片亂墳崗。兩人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馬嚼子,馬蹄仍不時磕絆和打滑。這是一片沒有牧草、牛羊馬都不會來的地方,陳陣和楊克也從未來過此地。
黃黃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但兩人還是看不見它。陳陣說:這兒野物的腳印多,沒準黃黃抓著了一條狐狸。咱們快走。楊克說:那咱們就算沒白來一趟。兩人總算繞過荊棘叢,下到溝底,拐了個小彎,終於看到了黃黃。這次陳陣和楊克更是嚇了一大跳:黃黃居然翹著尾巴,衝著一個更大更黑的狼洞狂叫。溝裡陰森恐怖,狼氣十足,冷風吹來,陳陣的頭皮一陣陣發麻。他感到像是誤入了狼群的埋伏圈,數不清的狼眼從看不見的地方向你瞪過來,嚇得他身上的汗毛又像豪豬毛一樣地豎了起來。
兩人下了馬,上了馬絆,拿著傢伙,急忙走到洞前。這個狼洞,坐北朝南,洞口高約一米,寬有60厘米。陳陣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狼洞,比他在中學時去河北平山勞動學農,見到的抗日戰爭時期的地道口還要大。它隱蔽地藏在大山溝的小溝褶裡,溝上針草叢生,溝下尖石突兀,不到近處,難以發現。黃黃見到兩個主人頓時興奮,圍著陳陣跳來蹦去,一副邀功請賞的樣子。陳陣對楊克說:這個洞肯定有戲,沒準黃黃剛才看見狼崽了,你瞧它直跟我表功吶。楊克說:我看也像,這兒才像真正的狼巢,陰森可怕。陳陣說:狼臊味真夠沖的,肯定有狼!
陳陣急忙低頭查看洞外平台上的痕跡,狼洞外的平台是狼用掏洞掏出的土石堆出的,洞越大,平台就越大。這個平台有兩張課桌大小。平台上沒有雪,有許多爪印,還有一些碎骨。陳陣的心怦怦直跳,這正是他想看到的東西。他把黃黃請出平台,讓它站在一旁替他們放哨,然後和楊克跪在平台旁邊,俯下身細細辨認。黃黃已經把平台原先的痕跡踩亂了,但是兩人還是找到不少確鑿的證據——兩三個大狼的腳印和五六個小狼崽的爪印。狼崽的爪印,呈梅花狀,兩分鎳幣大小,小巧玲瓏,非常可愛。小爪印非常清晰,好像這窩小狼崽剛才還在平台上玩耍過,聽見了陌生的狗叫才嚇回洞裡去,而這個平展無雪的平台,好像是母狼專為小狼崽清掃出來的戶外遊戲場。平台上還有一些羊羔的碎骨渣和卷毛羔皮,羊羔嫩骨上面有小狼崽的添痕和細細的牙痕。在平台旁邊還發現幾根小狼崽的新鮮糞便,筷子般粗細,約兩厘米長短,烏黑油亮,像用中藥蜜丸搓成的小藥條。
陳陣用巴掌猛一拍自己的膝蓋說:我要找的小狼崽就在這個洞裡。咱們兩個大活人讓那條母狼給涮了。
楊克也突然猛醒,他用力拍了一下平台說:沒錯,那條母狼原本就是往這個洞的方向跑的,它在山包上看見了人影,突然臨時改變路線,把咱倆騙到那個空洞去了。它還裝得跟真的似的,跟狗死掐,真好像在玩命護犢子。狼他媽的狼,我算是服了你了!陳陣回憶說:它改變路線的時候,我也有點懷疑,但是它後來實在裝得太像了,我就沒有懷疑下去。它可真能隨機應變。要不是你炸了它三炮,它絕對可以跟咱倆周旋到天黑,那就把咱們坑慘了。
楊克說:咱們也虧得有這兩條好狗,沒它們,咱倆早就讓狼鬥得灰溜溜地敗下陣來了。
陳陣發愁地說:現在更難辦了,這條母狼又給咱倆出了難題,它讓咱倆浪費了大半天時間,還浪費了三個「瓦斯彈」。這個洞在山的肚子裡,比剛才那個洞還深,還複雜。
楊克低頭朝洞裡看了半天,說:時間不多了,「瓦斯彈」也沒了,好像真是沒什麼招了。我看還是先找找這個洞有沒有別的出口,然後咱們再把所有的洞口出口全部堵死,明天咱們再多找些牧民一塊來想辦法,你也可以問問阿爸,他的主意最多最管用。
陳陣有點不甘心,心一橫,說:我有一招,可以試試。你看這個狼洞大,跟平山地道差不多,平山的地道咱們能鑽進去,這個狼洞怎麼就不能鑽進去呢?反正二郎正跟那條母狼死掐呢,這洞裡多半沒有大狼。你用腰帶拴住我的腳,慢慢把我順下去。沒準能夠著小狼崽呢。就算夠不著,我也得親眼看一看狼洞的內部構造。
楊克聽了連連搖頭說:你不要命啦,萬一裡面還有大狼呢。我已經讓狼給涮怕了,你敢說這個洞就是那條母狼的洞?如果是別的狼洞呢?
陳陣心中憋了兩年多的願望突然膨脹起來,壓倒了心虛和膽怯。他咬牙說道:連蒙古小孩都敢鑽狼洞,咱們不敢鑽,這不是太丟人了嗎?我非下去不可。你幫我一把,我拿著手電和鐵釬子,要是真有大狼也能抵擋一陣子。
楊克說:你要真想下,那就讓我先下,你比我瘦,我比你有勁兒!。
陳陣說:這恰好是我的優勢,狼洞裡面窄,到時候准把你卡住。現在,別爭了,誰胖誰留在洞外。
陳陣脫掉皮袍,楊克勉強地把手電、鐵釬和書包遞給他,並用陳陣那條近兩丈長的蒙袍腰帶拴住了他的雙腳,又把自己的長腰帶解下來連接在陳陣的腰帶上。陳陣在入洞前說:不入狼穴,焉得狼崽!楊克一再叮囑:如果真遇上狼,就大聲喊、用力勾腿拽腰帶發信號。陳陣打開電筒,匍匐在地,順著向下近40度的斜洞往下爬滑,洞裡有一股濃烈的狼臊味,嗆得他不敢大口呼吸。他一點一點地往下爬,洞壁還比較光滑,有些土石上剮住幾縷灰黃色的狼毛。在洞道的地面上佈滿了小狼崽的腳爪印。陳陣很興奮,心想也可能再爬幾米就能摸到小狼崽了。他的身體已經完全進洞,楊克一點一點放腰帶,並不住地大聲問要不要出來,陳陣大聲喊放帶放帶,然後用兩肘代手前後挪動,幾寸幾寸地往下蹭。
大約離洞口兩米多,狼洞開始緩緩拐彎,再往裡爬了一會兒,洞外的光線已經照不到洞裡了。陳陣把手電開關推到頭,洞裡的能見度全靠電筒光來維持。拐過彎去,洞的坡度突然開始平緩,但是洞道也忽然變矮變窄,必須低頭縮肩才能勉強往裡挪。陳陣一邊爬一邊觀察洞道洞壁,這兒的洞壁比洞口處的洞壁更光滑,更堅固,不像是狼爪掏出來的,倒像是用鋼釬鑿了出來的一樣。肩膀蹭壁也很少蹭下土石碎渣,用鐵釬捅了捅洞頂,也沒有多少土渣落下,這使他消除了對洞內塌方的擔憂。他簡直難以相信狼用它們的爪子在這麼堅硬的山地裡,能掏出如此深的洞來。洞側壁上的石頭片已被磨掉稜角,光滑如卵石。根據這種磨損程度,這個狼洞肯定是個百年老洞,不知有多少大狼小狼,公狼母狼,曾在這個洞裡進進出出。陳陣感到自己已完全進入狼的世界,狼氣逼人。
陳陣爬著爬著,越來越感到恐懼。他鼻子下面就有幾個被狼崽爪印踩過的大狼爪印,萬一這洞裡有大狼,靠這根鐵釬能打得過嗎?洞窄,狼牙可能不容易夠得著人,但是狼的兩條長長的前腿和前爪,卻可以在這個窄洞裡游刃有餘,那他還不被狼撕爛?怎麼就沒想到狼爪呢,他全身的汗毛又豎了起來。陳陣停了下來,猶豫著,只要用腳勾一勾腰帶,楊克可以迅速地把他拽出去。但他想到可能近在咫尺的八九隻、十幾隻小狼崽,實在捨不得退出去,便下意識地咬緊了牙,沒動腰帶,硬著頭皮繼續往裡蹭挪。洞壁已幾乎把他的身體包裹起來,他覺得自己不像個獵人,倒很像個掘墓大盜。空氣越來越稀薄,狼臊味越來越濃重,他真怕自己憋死在洞裡,考古發掘經常發現盜墓者就是死在這樣的窄洞裡的。
一個更小的窄洞卡終於擋在面前。這個卡口僅能通過一條匍匐行進的母狼,而恰恰能擋住一個成年人,顯然這是狼專門為它在草原上唯一的天敵設置的。陳陣想狼也一定是在這個卡口做好了堆土堵煙堵水的防備。這個卡口實際上是一個防禦工事,陳陣確實是被防住了,他仍不甘心,就用鐵釬鑿壁,企圖打通這個關口。但是狼選擇此地做關卡絕對有它的道理。陳陣鑿了幾下就停了手,這個卡口的上下左右全是大石塊,大裂縫,看上去既堅固又懸乎。陳陣呼吸困難,再無力氣撬挖,即使有力氣也不敢撬,如果鑿塌了方,那他反倒成了狼的陷
阱獵物了。
陳陣大口吸著狼臊氣,畢竟那裡面還有幾絲殘碎的氧分子。他洩了氣,他知道已不可能抓到小狼崽了。但他還不能馬上撤離,還想看看卡口那邊的構造,萬一能看上一眼小狼崽呢。陳陣把最後的一點力氣全用到最後的一個願望上,他把頭和右手伸進卡口,然後伸長了胳膊,照著手電。眼前的情景使他徹底洩氣:在卡口那邊竟是一個緩緩向上的洞道,再往上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上面一定更乾燥舒適、更適於母狼育崽,還可以預防老天或天敵往洞裡灌水。儘管他對狼洞的複雜結構早有思想準備,眼前這一道有效實用的防禦設施,仍使他驚歎不已。
陳陣側頭細聽,洞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可能小狼崽全睡著了,也可能它們天生就有隱蔽自己的本能,聽見陌生聲音進洞,便一聲不吭。要不是他已喘不過氣來,陳陣真想在離洞前,給它們唱一首兒歌:「小狼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可惜漢人的「人外公」,還是抱不走蒙古「狼外婆」的小狼崽。陳陣終於憋得頭暈眼花,他用了最後一點力氣向上勾了勾後腿,楊克又著急又興奮因而特別用力,竟然像拔河一樣,把他快速地拔出了洞口。陳陣灰頭土臉,癱坐在洞外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跟楊克說:沒戲了,像是個魔鬼洞,怎麼也到不了頭。楊克失望地把皮袍披在陳陣的身上。
歇過氣,兩人又在方圓一兩百多米的範圍內找了半個小時,只發現了大狼洞的另外一個出口,便就地撬出了幾塊估計狼弄不動的大石頭,堵住附洞和主洞口,還用土把縫隙拍得嚴嚴實實。臨走前,陳陣還不解氣,示威一般將鐵鍬插在大狼主洞的洞口,明確地告訴母狼:明天他們還要帶更多的人和更厲害的法子來的。
天近黃昏,二郎還沒有回來,那條母狼陰險狡猾,光靠二郎的驍勇兇猛可能還對付不了,兩人都為二郎捏一把汗。陳陣和楊克只好帶著黃黃回家。快到營盤,天已漆黑,陳陣讓楊克帶上工具和黃黃先回家,給梁建中報個平安,急忙撥轉馬頭朝畢利格老人的大蒙古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