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龍節度使劉仁恭習知契丹情偽,常選將練兵,乘秋深入,逾摘星嶺擊之,契丹畏之。每霜降,仁恭輒遣人焚塞下野草,契丹馬多饑死。
——司馬光《資治通鑒·唐昭宗聖穆景文孝皇帝下之上》
蒙古習慣法:「其禁草生而創地者,遺火而焚草者,誅其家。」
——(宋)彭大雅《黑韃事略》
包順貴和烏力吉帶領幾個牧場幹部巡視了整個圍場的戰利品以後,走到畢利格老人身旁。包順貴下了馬,興沖沖地對老人說:大勝仗!大勝仗啊!這場勝仗你的功勞最大,立頭功。我要向上級給你請功。說完便伸出雙手要與老人握手。老人攤開滿是狼血的手掌說:埋汰埋汰,還是算了吧。包順貴卻一把握住了老人的手說:沾點狼血,也可以沾點您老的福氣,沾點立大功的光。
老人面色忽轉陰沉,說:甭提功不功了,功越大我的罪孽越大。往後可不能這麼打狼了,再這麼打下去,沒有狼,黃羊黃鼠野兔旱獺都該造反了,草原就完啦,騰格裡就要發怒了,牛羊馬還有我們這些人都要遭報應。老人張開血手,仰望騰格裡,誠惶誠恐。
包順貴尷尬地笑了笑,轉身又對滿頭血跡的二郎大發感慨:這就是那條大野狗吧?個頭真夠嚇人的。我在山坡上就看它能打會掐,真是一員虎將,是它頭一個衝進狼群,咬死了一條頭狼,把狼都嚇得退讓三分。它一共咬死幾條狼?陳陣答道:四條。包順貴連說:好樣的,好樣的!早聽說你們養了一條常咬羊的大野狗,有人向我反映,說你們壞了草原上的規距,讓我斃了這條狗。這回我說了算,你們可以接著養下去,還要餵好養壯。往後它再咬死羊可免死罪。不過,羊皮得交公,羊肉你們得掏錢。陳陣和楊克樂得連連答應。
陳陣說:這次打圍,我們知青一條狼也沒有打著,知青不如狗,真不如這條大野狗。眾人哄笑。連知青們都笑了。
烏力吉笑道:你這話聽著已經不像是漢人的話了。畢利格老人也樂了,說:這孩子對草原的事兒可上心了,往後定是一把好手。烏力吉問:聽說你們倆還掏了一窩狼崽?楊克老老實實回答說:就昨天,一共七隻。沒有畢利格阿爸指點,我們倆哪能掏得著呢。包順貴說:七條狼崽,到秋天可就是一群狼,真不簡單。過幾天就把狼崽皮交給我吧,我出最高價,再多給你們一點子彈。說完又拿起地上的兩個大狼皮筒子說:我看了一圈,就數這兩個皮筒子個大毛好,我也先跟你們訂下了,也出最高價。我有一個老領導,過去打仗常年趴冰臥雪得了寒腿病,一直想做條狼皮筒褲,我得孝敬孝敬他呢。陳陣說:我還得在門前面掛幾天。我得給我們家的大野狗平反呢。包順貴訕笑說:那,過五六天我再來收皮吧。
獵場到處都是鮮紅的血跡和白生生的狼的裸屍,只有狼足還留著一扎長的狼皮。包順貴招呼獵手把狼屍統統集中到一處,並把狼屍以兩橫兩豎井字形的形狀,疊摞起來。不一會兒,三十多條狼屍,堆成了一個近一人高的屍塔。包順貴打開像機對著屍塔,變換角度一連拍了四五張,然後又吩咐所有獵到狼的獵手舉著狼皮筒子,站在狼屍堆的兩側,排成兩隊。三十多人高舉狼皮筒,皮筒狼尾幾乎全都拖地,最前面的一排,是那群傷痕纍纍,狼血斑斑的殺狼狗,蹲坐在地,哈著熱氣。包順貴讓陳陣照相,自己高舉著一條最大最長的狼皮筒子站在隊伍的中間,把狼皮舉得比誰的都高。而畢利格老人卻右臂挽著狼皮,半低著頭,笑容很苦。陳陣連拍了兩張。
包順貴向前邁了六七步,轉過身來對獵手們說:我代表旗盟革委會、軍分區領導,謝謝大家了!你們都是打狼英雄,過幾天照片就會登在報紙上。我要讓大家看看額侖草原的狼災有多厲害,一次打圍就打死這麼多的狼,這些狼大多是從外蒙古跑過來的,軍馬群的損失主要就是這群狼干的。我也要告訴人家,額侖草原的幹部和牧民還有知青沒有向狼災低頭,而是以堅定的決心和精心的組織,給狼群以狠狠地回擊。這場滅狼運動才剛剛開始,我們完全有信心把額侖草原的狼乾淨、全部、徹底地消滅光。
最後,包順貴還揮臂高呼: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除道爾基一家和幾個知青以外,應者寥寥。包順貴下令隊伍解散,就地休息,等待巴圖。
包順貴盤腿坐在地上對烏力吉說:現在邊防這麼吃緊,上面一直催我抓緊時間組織民兵軍事訓練。沒想到這次打圍,歪打正著,倒來了個刺刀見紅的大實戰。烏力吉說:草原蒙古人天生就是戰士,真打起仗來,一發下槍,個個都能上陣。今天你真是一舉兩得,又打了狼,又練了兵。那你就寫兩份總結報告報上去吧,上面一定會滿意的。
知青們都聚到陳陣楊克這裡看狼皮筒子,大家撫摸著皮筒好生羨慕。王軍立說:要不是你們包的這條野狗,咱們知青的臉就丟大了,簡直當了蒙古騎兵的僕從軍了。陳陣說:自古以來,咱們漢人的武功和勇氣就是不如遊牧民族,不如人家就應該向人家學習,能當上僕從軍跟牧民實地學習打獵打仗,這種機會上哪找去啊。王軍立不屑地說:遊牧民族雖然經常入主中原,還兩次統治全中國,但是最後還不是被中華先進文化所征服了嗎?草原民族雖然是一代天驕,但終究只識彎弓射大雕,徒有武功而已。
陳陣反駁說:那不一定,你別輕武重文,歷朝歷代,沒有武功,哪來的文治?沒有武功,再燦爛的文化也會成為一堆瓦礫。漢唐的文治是建立在武功的基礎上的。世界歷史上許多文明古國大國,不是被武功強大的落後民族徹底消滅了嗎?連文字語言種族都滅亡消失了。你說漢族文化征服了落後的草原民族,那也不全對,蒙古民族就長期保留著自己的語言文字、圖騰信仰、民族習俗,至今堅守著草原。要是蒙古民族接受了漢族農耕文化,把蒙古大草原開墾成大農田,那中原的華夏文明可能早就被黃沙吞沒了。赫魯曉夫就是想用大俄羅斯的農
業文明和工業文明,來征服哈薩克斯坦的遊牧文明,結果怎麼樣?竟然把世界少有的一大片優質草原,征服成了沙漠……
女知青孫文娟一看幾位好戰的男生又要爆發舌戰,連忙打斷:好了好了,平時放牧各組遠隔幾十里上百里,好不容易才聚到一塊,可一見面又要開仗。你們男生一到草原都快變成狼了,一見面就掐,你們有完沒完啊!
二郎看到那麼多人來摸它的獵物,很不舒服,它慢慢走近他們。孫文娟以為知青包的狗從不咬知青,便從懷裡掏出兩塊奶豆腐來犒賞它,她說:二郎二郎,好樣的……
二郎一聲不吭,也不搖尾巴,瞪著惡眼,朝眾人走去。孫文娟有些害怕,連退幾步。陳陣大喝:回來!但為時已晚,只見二郎大吼一聲,向知青們猛撲一步,嚇得孫文娟坐倒在地。楊克氣得大罵:混蛋!抄起馬棒就要下手,可是二郎挺著脖子,一副寧可挨打也不逃跑的架勢。這可是一條一氣兒殺死四條狼的野狗,楊克怕打出它的狼性來,不敢輕易下手,只得放下了馬棒。
王軍立氣呼呼地說:往後誰還敢上你們包?要不是看在它殺狼的份上,我非得剝它的皮,吃它的肉不可。陳陣連忙道歉說:這是條怪狗,狼性大,不通人性。你們得常來,混熟了,它就認你們了。
大多數知青都散了。陳陣拍了拍二郎的腦袋,對它說:你看,我的同學都快讓你得罪光了。楊克壓低了聲音說:養了條惡狗就把人嚇成這樣,要是……要是小狼崽長大了,誰還敢到咱們包來?陳陣說:不來拉到,動物比某些人有意思,咱們就跟狗和狼做伴兒。
張繼原走到二郎身旁摸摸它的頭說:我倒是越來越欣賞二郎了,人是得有點狼性才成。我沒套住那條狼,不是技術問題,是我膽氣不夠,手軟了。
二郎向屍塔走了幾步,望著白生生的狼屍發愣。幾十條大狗都站得遠遠的,又敬又畏,沖它搖尾巴,只有巴勒昂首闊步走到它跟前,二郎不卑不亢地和它碰了碰鼻子。二郎在得到牧場領導和牧民的首肯之後,又終於被二隊的大狗們接納了。但陳陣發現二郎眼中卻流露出失落,陳陣摟著它的脖子,不知該如何安慰它。
畢利格老人被包順貴請到獵手最多的圈子裡去。在圈子中央,老人用草地上撿來的羊糞粒和馬糞蛋擺沙盤,講解這次打圍的戰術。大夥兒都聽得很仔細。包順貴一邊聽一邊問,不時叫好。他說:這一仗真是可以上軍事教科書了,比狼群圍殲馬群那一仗還要精彩,您老真是個軍事家了。這場戰鬥就是派一個團長來指揮,也不定打得贏。陳陣插話道:要是在成吉思汗時代,畢利格阿爸準能成為大將軍,能跟木華黎、哲別和速不台那幾位大將不相上下。
老人慌忙擺手說:可不能這麼比,這麼比我,要惹騰格裡生氣的。那幾位都是蒙古的聖人,一打起來,就能打下七八個國家幾十個城幾十萬軍隊,沒有他們,蒙古大草原早就讓別人開了荒了,我一個老奴隸,哪能跟他們比啊。
天近中午,巴圖還沒有回來,大隊人馬準備回營。這時,一匹快馬從西北方向十萬火急地奔來。馬到近處,馬倌布赫氣喘吁吁地對烏力吉和包順貴說:巴圖讓你們快過去,你們早上才圈了一半的狼,還有一半在天亮以前都溜出包圍圈,鑽到西北山下的葦地裡去了。畢利格瞪了一眼說:沒那麼多吧?布赫說:我跟巴圖鑽進葦地轉了半天,雪上儘是狼爪印,全是新鮮的,巴圖說起碼有20多條狼,那條老白狼好像也在裡面,就是殺馬群的那條頭狼,巴圖說非得抓住它不可。
烏力吉對包順貴說:人馬都餓了一夜半天了,狗也傷了不少。那片葦地我知道,太大了,有幾千畝,咱們這點人哪能圈得過來,我看就算了吧。
包順貴滿眼狐疑地盯著畢利格說:外來戶和一些知青都向我反映,說你盡替狼說話,你這回不會是故意放狼一碼吧?以你帶的人和狗,應該是能把那20多條狼圈進圍場來的,要是圈進來咱也能敲掉它們!
烏力吉忙說:你這麼說就不大得勁了。今兒早上圈進來的狼不多也不少,正好包了一個大餡餃子,狼再多,包圍戰沒準就成了擊潰戰,餃子皮就該撐破了。
包順貴對畢利格說:我想你一準是故意給我放了這些狼。
畢利格老人也瞪眼道:圍狼不像你們撈麵條!天那老黑,人馬中間的空檔那麼大,能不漏掉一些狼嗎?要是讓你帶隊圈狼,八成連一條也圈不進來。
包順貴臉色青綠白紅,最後憋成了紫色。他用馬鞭拍擊著自己的手掌吼道:人馬狗雖然不夠,可咱們的槍還沒使上勁呢。不管怎樣,這回發現了葦地裡的狼,我就不會放過,敵情就是軍情,這一仗由我親自指揮!
包順貴騎馬走到高處,對全隊的人說:同志們,西北葦地又發現了一群狼。咱們不是還有不少人沒得著狼皮嗎?尤其是知青,你們不是埋怨領導沒讓你們上第一線嗎?這次我讓你們全上第一線。同志們,我們要發揚不怕疲勞,連續作戰的戰鬥精神,堅決消滅這群狼!
人群中有幾個知青和幾位獵手躍躍欲試。
包順貴大聲說:現在宣佈我的計劃,這個計劃是費不了大夥兒多少勁的。全隊包圍葦地,然後用火攻,把狼從葦地裡燒出來,再用槍打,別怕浪費子彈。
牧民獵手一聽用火攻,都嚇了一跳。在草原,燒荒是民族的大忌,獵手打獵除了小範圍點火燻煙外,從不敢大面積燒荒,眾人頓時議論紛紛。
畢利格老人說:燒草原,犯天條,燻黑了騰格裡的臉,騰格裡還會給人好臉色看嗎?染黑了河裡的水,水神來年還會給人畜水喝嗎?薩滿和喇嘛都不准在草原放火。從前誰要燒了草原,蒙古大汗就會殺了他全家。這會兒國家政策也不准燒荒。
嘎斯邁氣得漲紅了臉:火,火,草原的大禍。平時管小孩玩火都要打腫孩子的屁股,這倒好,大人要放這麼大的火來了。要是往後有小孩玩火燒了草原,說是跟包代表學的,你負不負責?
蘭木扎布憋漲了短粗的牛脖子吼道:古時候漢人大兵才燒蒙古草原,這是漢人最毒的一招。如今漢人都不敢,怎麼蒙古人倒帶頭燒蒙古草原了?包代表,你還是蒙古人嗎?
桑傑說:現在地上有雪,還不到防火季節。可是燒草原開了頭,以後防火就難嘍。再說,大火一起,燎著了狼毛,那狼皮也不值錢了。
沙茨楞說:用火燒狼,這招是夠損的。要把狼全燒死了,遇上大災年,遍地的死牲口誰來處理?草原臭氣熏天,非鬧瘟病不成,人也活不成了。把狼打光了,黃鼠野兔還不把草底下的沙漠高比(戈壁)掏上來?
張繼原說:我們三個馬倌都出來打狼,馬群扔在山上一天一夜了,再不回去狼群就要抄我們的後路了,我得馬上趕回馬群,出了事我可負不了責。
包順貴大叫:安靜!安靜!誰也不准回去!咱們打狼是為民除害,是為了保護國家財產。進攻是最好的防禦,只有把狼消滅光,狼群才抄不著我們的後路。打狼不光是為了得狼皮,燒光毛的死狼也是戰果。我要再堆一大堆狼屍,再拍幾張照片,讓首長們看看我們的巨大戰果……誰不服從命令,我就辦誰的學習班!全體出發!
蘭木扎布瞪圓狼眼,喊聲如嗥:你愛辦不辦!我就是不去!我得趕回馬群去了!幾個馬倌都紛紛撥轉馬頭高喊:回去!回去!包順貴向空中猛揮一鞭,大吼道:誰敢臨陣脫逃,我就撤了他馬倌的職!還要撤掉你們後台的職!
畢利格老人望了望烏力吉,然後無奈地擺了擺手說:誰也別瞎吵吵了,我是這次打圍的頭,這事我說了算,一個馬群趕緊回去一個馬倌,剩下的人全都跟包代表走。就這樣定了!
蘭木扎布對張繼原說:那我回馬群,你完事了就回家歇兩天吧。說完便帶著本隊和外隊的八九個馬倌狂奔而去。
馬隊狗群跟著包順貴翻過三道山梁,山下是一大片白金般的茫茫旱葦。葦地四周是潔白的殘雪。王軍立等五六個知青簇擁著包順貴,都說這是個極理想的火獵場。王軍立詩性大發,朗聲吟道:欲破狼公,須用火攻,萬事俱備,不欠西風。
巴圖騎馬從葦地中跑到包順貴和烏力吉面前說:我沒有驚動狼,好大一群,就在裡面。包順貴用馬鞭指向葦地說:各組組長聽好了,一組在東,二組在西,三組在北,三面圍住葦地。四組再繞到南面去,在東南先點火,先燒斷狼的後路,點完就撤到上風頭遠處去。一、二、三組的人一看到南面冒煙,就三面點火。全隊的人馬狗都在火邊等著,狼一跑出來,就放狗追,用槍打。執行吧!
第四組的知青一馬當先,衝了過去,四組的牧民跟在後面。其他各組也向指定地點包抄。
陳陣跟著畢利格老人走進葦地,仔細看了看。這是片多年未被野火燒過的大葦地,兩人多高的旱葦下面是厚厚一層陳年舊葦,足足有半米深。無論是新葦還是舊葦都幹得沒有一絲水分,飽含油性。
老人說:這會兒,葦地裡的狼準是聽著外面人和狗的動靜了,可狼不怕。葦子這麼密,狗跑不快,人也使不開套馬桿,裡面又黑又暗,馬踩葦子啪啪響,人到哪兒狼都知道。葦地裡有好多狼的小道,人馬狗一進去狼就順著小道跑到你後面去了。冬天春天的葦地,是狼的天下,進葦地抓狼難啊。額侖草原的狼都讓野火燒過,可是狼哪會想到人會放火燒葦地,草原上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事。還是外來戶主意多,主意狠。這群狼算是完啦。
突然,有人大叫:點火!點火!陳陣急忙拽著老人的馬籠頭跑出了葦地。東南方向已冒起滾滾黑煙,剎那間,東西北幾十個火點同時燒起。包順貴還叫人用葦子紮成葦圈,點著火以後,順大風拋進葦地深處。密密匝匝的油皮枯葦,一遇到明火大風,頓時像油庫爆炸一樣燃燒起來,幾丈高的火焰噴出幾十丈的濃煙,在空中洶湧翻滾。幾千畝葦地立即變成了火海,火海上空飛舞著被熱風捲起的黑葉黑管,像遮天蔽日的黑蝙蝠群向東南方向急飛。包順貴在高坡上大聲叫好,儼然一位指揮火燒連營七百里的東吳大將。
在葦地西邊迴旋瀰漫的煙塵中,畢利格老人突然面朝東方的天空跪下了,老淚縱橫,長跪不起,口中唸唸有詞。陳陣聽不清楚,但他能知道老人在說什麼。
風向忽然回轉,狂風裹著嗆煙黑火朝老人捲來。陳陣和楊克慌忙架扶起老人衝出濃煙,跑到雪坡上。老人滿臉黑塵,滿眼黑淚。陳陣望著老人,心裡似乎跟老人產生了無語的心靈共振,眼前也彷彿升起一個可怕又可敬的狼圖騰,它在烈火濃煙中升空,隨著濃煙飛上高高
的騰格裡,並帶走蒙古人頑強執著的靈魂。而它們僥倖活下來的兄弟姐妹子孫後代,將繼續在蒙古大草原上造禍造福,給草原民族以驕傲和光榮。
大風猛推火浪,把陳葦舊根吹開燒盡,再將厚厚的灰燼刮向天空,撒向東南方向殘雪覆蓋的草場。大火燒了大半個下午,風火過處寸葦不留。火星終於熄滅,幾千畝金葦變成了一片焦土,又繁生出下風處的萬畝黑雪地。但是,東南西北都沒有傳來狗叫和槍聲。
大風刮淨殘煙,火場漸漸變冷。包順貴下令全隊人馬狗一字排開,像篦子一樣地打掃戰場,尋找狼屍統計戰果。有人估計起碼燒死20多條狼,有人估計要超過上午的戰績。包順貴說:不管多少,燒煳燒焦的,都得給我找出來,一五一十給我碼好,我要拍照,不能謊報軍情。我要讓全旗全盟的人知道,這才叫真正的滅狼除害,而不是為了打獵得狼皮。
在馬隊的最邊緣,陳陣緊跟著畢利格老人,悄悄問:阿爸,您估摸會燒死多少條狼?老人說:燒荒是你們漢人的本事,蒙古人最怕火,哪能知道用這種打法能打死多少狼?我怕包順貴燒完葦子又想開荒了……
兩人依著馬隊的速度不快不慢地梳尋焦土殘灰,一遇到厚一些的灰堆,兩人都會緊張地用套馬桿的根部去捅,還要扒拉幾下。每次扒平一個灰堆,沒發現什麼東西,老人都會長舒一口氣。
風勢已弱,但馬蹄趟起的焦灰還是迷得人馬狗流出了眼淚,馬隊裡不時傳出人馬的咳嗽聲,不一會兒狗也咳了起來。有的狗踩到未滅的火星上,燙得嗚嗷亂叫。馬隊梳過半片焦地,人們仍一無所獲,包順貴有些沉不住氣,不斷大叫:慢點!慢點!不要放過一個灰堆。
畢利格老人的愁容稍稍舒展。陳陣忍不住問:狼是不是早就逃掉了?要不,怎麼也能找到一兩條啊。老人眼中滿是期望地說道:興許騰格裡又幫狼了。突然,遠處有人大喊:這兒有一條死狼!老人臉一沉,兩人急忙夾馬往喊聲方向奔去。全隊人馬也都跑了起來。包順貴已在圈內,他興沖沖地請畢利格進圈來辨認。
圈中黑灰中蜷臥著一具焦屍,全身呈炭化狀,冒著刺鼻的油煙味和腐肉的焦味。眾人議論紛紛,王軍立興奮地說:火戰成功了!找到一條就肯定能找到一大批。沙茨楞說:這不像是狼,狼沒這麼小。包順貴說:狼一燒身子准抽抽,自然就小了。王軍立點頭說:沒準是一條小狼呢。
畢利格下了馬,用馬棒給焦屍翻了個兒,但焦屍的反面也燒得一根毛不剩。顯然,這具屍體是在厚厚的陳葦堆上被架起來燒的,燒得透焦。老人說:這哪是狼,也不是小狼,是條老狗。包順貴又狐疑地盯著老人問:你咋看的?老人說:沒錯,瞧瞧這副牙口,狼牙要比狗牙長,也比狗牙尖。你不信就把它照下來往上去報功吧,小心上面懂行的人說你是謊報戰功,用死狗來冒充狼。包順貴焦急地說:做一個記號插在這兒,要是再找到幾條,就能知道是狼是狗了。
老人望著老狗的焦屍神情黯然,說道:老狗知道自個兒不行了,就走到這兒來給自個兒出葬了。這兒背風、狼多。可憐啊,狼咋就沒找見它?
包順貴大喊大叫:拉開隊接著找。馬隊又拉成一條線,繼續搜尋。人們扒平了一堆又一堆灰,仍然一無所獲。幾個知青開始覺得不對頭,那些身經百戰但從未參加過火戰的獵手們也覺得奇怪,難道巴圖謊報軍情?
巴圖被周圍的人問急了,就連聲說:向毛主席保證,向騰格裡發誓。我和布赫都親眼看見的,你們不是也看見狼群的新爪印了嗎。包順貴說:那就怪了,難道狼插上翅膀飛走了?畢利格老人微笑道:知道狼會飛了吧。狼可是個精怪,沒有翅膀也會飛。包順貴惱怒地問:那上午咱們怎麼就打了那麼多的狼呢?老人說:打死那些狼,剛好給馬群報了仇。再打多了騰格裡就不讓了,騰格裡最公平。包順貴打斷他說:什麼騰格裡不騰格裡的,這是四舊!一邊又喊:剩下最後一塊地了,都給我仔細搜。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兩個馬倌大叫起來:不好啦!兩頭牛燒死啦!
全隊人馬都朝那兩個馬倌奔去,牧民獵手個個神色緊張。
牛是蒙古大草原上,最自由最快樂最受人們尊敬的公牛,是草原上最有經驗的老牛倌從牛群的牛犢中精選出來的種牛。牛長大以後,除了在夏天的交配季節,它們跑到各家牛群裡盡情交歡外,其餘的時間就離開牛群,自由自在地像野牛一樣在草原上到處閒逛,無須人看管和喂飲。牛體壯皮厚,脖子短粗,力大凶悍,滿臉長著田螺大小的一簇簇漂亮的鬈毛,還長著一對又粗又尖又直的短角,是極具殺傷力的近戰武器,比古羅馬軍團士兵使用的短劍還要厲害。稱霸草原的大狼們從不敢打牛的主意,即便是一群餓狼,也咬不透氓牛厚重的鎧甲,鬥不過牛的蠻勁。
因此,牛是草原上沒有天敵的大牲畜。牛一般都是兩頭一組地行動,白天挑最好的草場吃草,晚上哥倆頭對尾地並排睡覺。牛是神聖的牛,是草原上強壯、雄性、繁殖、勇敢、自由和幸福的象徵。蒙古的摔跤手就叫布赫,與牛同名。蒙古男人極羨慕牛,因為牛是草原上妻妾成群,又不負家庭責任的甩手掌櫃和快樂的單身漢。在交配季節之後,它們的妻妾兒女都交給了草原人來照料。所以,許多蒙古男人都喜歡起名叫布赫。牛一直被草原牧民奉為神物,牛健壯就預示牛羊興旺,牛病瘦就意味災禍臨頭。牛數量極少,平均幾群牛才能攤上一
頭。眾牧民一聽到大火燒死了牛,都驚慌起來,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噩耗,人們以奔喪的速度奔過去。
牧民們都下了馬,默默地站在兩個龐然大物的周圍。牛已死,岔著四腿橫躺在焦土上,厚密的牛毛已燒成一大片黑色焦泡,近一指厚的牛皮被燒得龜裂,裂縫裡露出白黃色的牛油,牛眼瞪得像兩盞黑燈泡,牛舌吐出半尺長,口鼻裡的黑水還在流淌。牛倌和女人從牛角的形狀認出了這兩頭牛,人群頓時憤怒了。
嘎斯邁說:作孽啊,這可是咱們隊最好的兩頭牛,我們組有一半的牛都是這兩頭牛的兒孫啊。草原能用火燒的嗎!草原早晚得毀在你的手裡!
畢利格老人說:這兩頭牛是蒙古牛的最好品種——草原紅牛。這兩頭牛配出來的母牛出奶最多,配出來的犍牛出肉最多,肉質也最好。這事我非得上報旗領導不可!要是調查組來了,我也非得領他們來這兒調查。人造成的損失比狼造成的損失還要大!
烏力吉說:前幾年盟畜牧局就想要走這兩頭牛,大伙都沒捨得給,後來只給了兩頭它們配出來的小公牛。這個損失不小啊。
沙茨楞說:葦地裡沒風,牛在葦地裡躺得好好的,非得去燒一把火。牛跑得慢,哪能跑過火呢。那麼大的油煙,一嗆就把牛給嗆死了。草原上還從來沒有人把牛燒死的事呢。不信騰格裡,就要遭報應。
焦黑的牛皮還在開裂,龐大的牛身上炸出恐怖的天書鬼符咒語般的裂紋。女人們嚇得用羔皮馬蹄袖捂著臉逃到圈外,人們像躲避瘟神一樣地躲開了包順貴。包順貴孤寡地站在牛屍旁,全身煙灰,臉色發黑。他忽然咬牙吼道:燒死了牛,這筆賬得記在狼身上!不管你們說啥,我不把額侖草原的狼群滅了,決不罷休!
晚霞已暗,早春草原的寒氣如網一般罩下來。又饑又乏又冷的人馬狗,垂頭喪氣往營盤撤,像一支灰頭土臉的敗將殘兵。誰也不知道,白狼王帶領的狼群,究竟是怎樣從獵圈和火海中逃脫的。眾人議論紛紛,戰戰兢兢,都說是飛走的。烏力吉說:這次打圍只有一個漏洞,就是打圍前人和狗的動靜太大了,老白狼準是在點火以前就帶著狼群溜走了。
馬倌們急急奔向自己的馬群。陳陣和楊克都惦記家裡的小狼崽,他倆招呼了張繼原和梁建中,四個人脫離了大隊,抄近道加鞭急行,直奔自家的營盤。
楊克一邊跑一邊嘀咕說:半夜臨走前,只給小狼崽兩塊煮爛的羊肉,不知道它會不會吃肉,道爾基說狼崽還得一個多月才能斷奶呢。陳陣說:那倒沒事,昨天小狼的肚皮吃得都快爆了,它就是不會吃熟肉,也餓不死。我最擔心的是,咱們一整天不在家,後方空虛,要是母狼抄了咱們的老窩,那就糟了。
除了張繼原的馬,其他人的馬已跑不出速度,直到午夜前四人才回到家。二郎和黃黃已站在空空的狗食盆前等飯吃。陳陣滾鞍下馬,先給了兩條大狗幾大塊肉骨頭。張繼原和梁建中進包洗臉熱茶,準備吃完茶和肉就睡覺。陳陣和楊克急忙跑到狼洞前。兩人搬開大案板,手電光下,小狼崽縮在洞角的羊皮上,睡得正香。小母狗卻餓得哼哼地叫,拚命想攀洞壁爬出來吃奶,伊勒也焦急地圍著洞直轉悠。陳陣急忙把小母狗抓出來遞給伊勒,伊勒便把狗崽叼回了狗窩。
陳陣和楊克仔細看看洞底,兩塊熟羊肉不見了,小狼崽的肚皮卻向兩邊鼓起,嘴邊鼻頭油光光。它閉著眼睛,嘴角微翹,樂瞇瞇像是做著美夢的樣子。楊克樂了:這小兔崽子把肉給獨吞了。陳陣長長鬆了口氣說:看來母狼目前是自顧不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