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包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匹快馬捲著沙塵,順著門前20多米遠的車道急奔。陳陣以為這只是過路人,卻沒想到,兩匹馬跑近蒙古包的時候,突然急拐彎,朝小狼衝去。小狼立即驚起後退,繃直了鐵鏈。
前面那個人,用套馬桿一桿子就套住了小狼的頭,又爆發性地狠命一拽,把小狼拽得飛了起來。這一桿力量之大,下手之狠,看來是想要小狼的命。他們恨不得藉著鐵鏈的拉勁,一下子就把小狼的脖子拽斷。小狼剛剛噗地摔在地上,後面那個人又用套馬桿的套繩,狠狠地抽了小狼一鞭子,把小狼抽得一個溜滾。前面那人勒住馬,倒手換馬棒,準備下馬再擊。
陳陣嚇得大叫了一聲,抄起擀面杖,瘋了似地衝出去。那兩人見到陳陣一付拚命的樣子,迅速騎馬卷沙揚長而去。只聽一人大聲罵道:狼在掏馬駒,他還養狼!我早晚得殺了這條狼!
黃黃和伊勒猛衝過去狂吼,也挨了一套馬桿子。兩匹馬向馬群方向狂奔而去。
陳陣沒有看清那兩人是誰,他估計有一位可能是挨了畢利格老人批評的那個羊倌,另一個是四組的馬倌。這兩人來勢兇猛,打算好了要對小狼下死手,只不過沒能得逞罷了。這下子陳陣可親身領教了蒙古騎兵閃擊戰的威力。
陳陣衝到小狼身邊,小狼夾著尾巴嚇得半死,四條腿已抖得站不穩了。小狼見到陳陣,就像一隻在貓爪下死裡逃生的小雞,撲向老母雞那樣,跌跌撞撞地撲向陳陣。陳陣哆哆嗦嗦地抱起小狼,人與狼馬上就抖到了一起了。
他慌忙去摸小狼的脖子,幸好脖子還沒有斷,但是脖子上的一片毛,被套繩勾掉,下面是一道深深的血印。小狼的心臟怦怦亂跳,陳陣連哄帶撫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小狼和自己的顫抖。他又進包拿出一小條肉乾,安慰小狼。等小狼吃完了肉條,陳陣又抱起小狼,把它臉貼臉地抱在胸前。他摸了摸小狼的胸口,狼心已漸漸恢復平穩。
小狼餘悸未消。它盯著陳陣看,看著看著,突然舔了陳陣的下巴一下。陳陣受寵若驚,他這是第二次得到狼的舔吻,也是第一次得到了狼的感謝。看來狼給救命恩人叼去七隻野兔的故事,不是瞎編的。
但是陳陣的心卻沉得直往下墜,他一直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養狼已得罪了絕大部分牧民,他感到了牧民的疏遠和冷落,連畢利格阿爸來他們包的次數也少多了。他已被牧民看作像包順貴和民工一樣的,破壞草原規矩的外來戶了。狼是草原民族精神上的圖騰,**上半個凶狠的敵人。無論從精神到**,草原牧民都不允許養狼。他養狼,在精神上是褻瀆,在**上是通敵,他確實觸犯了草原天條。
陳陣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保住小狼,還該不該養狼。但是他實在想記錄和探究狼的秘密和價值,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曾對世界和中國歷史產生過巨大影響的狼圖騰,隨著草原遊牧生活的逐漸消亡而消亡;像草原人的**那樣,通過狼化為粉齏,不留痕跡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陳陣不得不固執己見,咬緊狼牙,堅持下去。
他到處去找二郎,可二郎還沒有回家。如果有它看家,除了本組牧民以外,其他組的牧民還不敢輕易上門。二郎會把陌生人的馬追咬得破膽狂奔。
太陽還沒有發出它在這一天的最高溫,草原盆地卻已把所有的熱量,全聚攏到了小狼的狼圈裡。小狼的身體下面雖然減少了烘烤,但它的腦袋和脖子還留在沙盤裡。加上脖子受傷,小狼躺不住了,它站起來在狼圈裡轉磨,轉幾圈又躺到草地上去。
陳陣開始為大家準備晚飯,他摘韭菜,打野鴨蛋,拌餡和面,烙餡餅,一直埋頭干了半小時。當他抬頭再看小狼的時候,他愣住了——小狼居然在沙圈裡撅著屁股和尾巴,拚命刨土掏洞,沙土四濺,像禮花似的從地洞裡噴出地面。陳陣急忙擦了擦手跑出包去,走進狼圈,蹲下身子好奇地觀察起來。
小狼在圈中南半部,用力刨洞,半個身子已經扎進洞裡,尾巴亂抖,沙土不斷從小狼的身底下噴射出來。過了一會兒,小狼退出洞,用兩隻前爪摟住沙堆往後扒拉。小狼渾身沾滿了土,它看了陳陣一眼,狼眼裡充滿野性和激情,像是在挖金銀財寶,亢奮中還露出貪婪和焦急。
小狼到底想幹什麼?難道想刨倒木樁,逃到陰涼處?不對,位置不對。小狼並沒有對準木樁刨,而且木樁埋得很深,它得刨多大一個坑?小狼是在狼圈的南
半部,背對木樁,由北朝南,衝著陽光的方向刨。陳陣心中一陣驚喜,他立刻明白了小狼的意圖。
小狼又在洞裡刨鬆了許多沙土,它半張著嘴哈哈哈地忙裡忙外,一會兒鑽進洞刨土,一會兒又往外倒騰土。小狼兩眼放光,賊亮賊亮,根本沒功夫搭理陳陣。陳陣看得終於忍不住,小聲叫它:小狼小狼,慢點刨,小心把爪子刨斷。小狼瞟了陳陣一眼,瞇著眼睛笑了笑,它好像對自己的行為很是得意。
洞裡刨出的沙土有些潮氣,遠比洞外的黃沙涼得多。陳陣抓了一把沙土,握了握,確實又潮又涼。陳陣想,小狼真是太聰明了,它這是在為自己刨一個避光避曬避人避危險的涼洞和防身洞。一點沒錯,小狼準是這樣想的,洞裡有涼氣有黑暗,洞的朝向也對,洞口朝北,洞道朝南,陽光曬不進洞。小狼鑽進去刨土的時候,它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曬不到毒辣的陽光了。
小狼越往裡挖,裡面的光線就越弱。它顯然嘗到了黑暗的快樂,也開始接近它預期的目標。黑暗黑暗,黑暗是狼的至愛,黑暗意味著涼快、安全和幸福。它以後再也不會受那些可惡的大牛大馬大人的威脅和攻擊了。
小狼越挖越瘋狂,它簡直樂得快合不上嘴了。又過了20多分鐘,洞外只剩下一條快樂抖動的毛茸茸的狼尾巴。而小狼的整個身體,全都鑽進了陰涼的土洞裡。
陳陣又一次被小狼非凡的生存能力和智慧所震驚。他想起了「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老鼠會打洞,那小鼠至少見過大鼠和母鼠打洞吧?可這
條小狼,眼睛還沒有睜開就離開了狼媽,它哪裡見過大狼打洞?況且,後來它周圍的狗,也不可能教它打洞,狗是不會打洞的家畜。
那麼,小狼打洞的本領是誰教給它的?而且打洞的方位和朝向也絕對正確,打洞的距離更是恰到好處。如果離木樁的距離太遠,那麼鐵鏈的長度,就會限制狼洞向縱深發展。可是小狼選的洞位,恰恰在木樁和圈邊之間,它竟然打了一個可以帶半截鐵鏈進洞的狼洞,這又是誰教的?這個選址的本領,可能連草原上的大狼都不具備,它自己又是怎樣計算出來的呢?
陳陣驚得心裡發毛。這條才三個多月大的小狼,居然在完全沒有父母言傳身教的情況下,獨自解決了生死攸關的居住問題。這確實要比狗,甚至比人還聰明。狼的先天遺傳竟然強大到這般地步?
陳陣從自己的觀察作出判斷:遺傳只是基礎,而小狼的智商更強大。他這個有知識的大活人,在毒日下轉悠了大半天,就是沒有想到,就地給小狼挖一個遮陽防身洞。一個現代智人,竟眼睜睜傻呼呼地讓一條小狼,給他上了一堂高難度的生存能力課。
陳陣自歎不如,他應該心悅誠服地接受小狼對他的嘲笑。怪不得,小狼在跟他玩耍的時候,他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平等」。此刻,陳陣更覺得小狼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小狼桀驁不馴的眼神裡,總是有一種讓他感到恐懼的意味:你先別得意,等我長大了再說。陳陣越來越吃不準,小狼長大了會怎樣對待他。
但是陳陣心裡還是很高興。他跪在地上看了又看,覺得自己不是在豢養一個小動物,而是在供養一個可敬可佩的小導師。他相信小狼會教給他更多的東西:智慧、勇敢、頑強、忍耐、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永不滿足、永不屈服、並藐視嚴酷惡劣的環境,建立起強大的自我。他暗暗想,華夏民族除了龍圖騰以外,要是還有個狼圖騰就好了。那麼華夏民族還會遭受那麼多次的亡國屈辱嗎?還會發愁中華民族實現民主自由富強的偉大復興嗎?
小狼撅著尾巴幹得異常衝動。越往深裡挖,它似乎越感到涼快和愜意,好像嗅到了它出生時的黑暗環境和泥土氣息。
陳陣感到小狼不僅是想挖出個涼洞和防身洞,好像還想挖掘出它幼年的美好記憶,挖掘出它的親媽媽和它同胞兄弟姐妹。他想像著小狼挖洞時的表情,也許極為複雜,混合著亢奮、期盼、僥倖和悲傷……
陳陣的眼眶有些濕潤,心中湧出一陣劇烈的內疚。他越來越寵愛小狼,可他卻是毀了這窩自由快樂的狼家庭的兇手。如果不是他的緣故,那窩狼崽早已跟著它們的狼爸狼媽,東征西戰了。陳陣猜想,這條優秀的小狼,也許就是額侖草原那頭白狼王的兒子。如果在久經沙場的狼群的訓導下,在未來它甚至可能成長為新一代的狼王。可惜它們的錦繡前程,完全被一個千里之外的漢人給改變了。
小狼已經挖到了極限,鐵鏈的固定長度,已不允許它再往深裡挖。陳陣也不打算再加長鐵鏈。此地沙土鬆脆,狼洞頂只是一層盤結草根的草皮層,再往裡挖,萬一哪匹馬,哪頭牛踩塌了洞頂,就可能把小狼活埋。
小狼挖洞的極度興奮被突然中斷,氣得發出咆哮,它退出洞,拚命衝撞鐵鏈。項圈勒到了它脖子上的傷口,疼得它張嘴倒吸涼氣。它不肯罷休,直到它累得撞不動為止。小狼趴在新土堆上大口喘氣,休息了一會兒,它探頭朝洞裡張望,陳陣不知道它還能琢磨出什麼新點子來。
小狼喘氣剛剛平穩,又一頭扎進洞。不一會兒,洞裡又開始噴出沙土。陳陣傻了眼,他急忙俯下身,湊到洞口往裡看。只見小狼在往洞的兩邊挖,它竟然知道放棄深度,橫向擴大廣度。小狼挖掘不出它的媽媽和兄弟姐妹,它只好為自己挖一個寬大的臥鋪,一個能將自己的整個身體,囫圇個兒放在裡面的安樂窩。
陳陣愣愣地坐下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小狼從開始選址、挖洞、一直到量體裁洞的整個過程,從設計到完工都是一次成功,工程沒有反覆,沒有浪費。陳陣真是無法理解狼的這種才華,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可能正是這種人類太多的「無法理解」,從古到今,草原民族才會把狼放到「圖騰」的位置上去。
小狼的涼洞和防身洞終於挖成了。小狼舒舒服服地橫臥在洞裡,陳陣怎麼叫也叫不出它來。他朝洞裡望進去,小狼圓圓的眼睛綠幽幽的,陰森可怕,完全像一條野狼。小狼此時顯然正在專心享受它所喜歡的陰暗潮濕和土腥氣味。它如同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故洞,回到了媽媽的懷抱,回到了同胞兄弟姐妹的身旁。
此刻的小狼心平氣和,它終於逃離了在人畜包圍中,惶惶不可終日的地面,躲進了狼的掩蔽所,回到狼的世界裡去了。小狼也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做個狼的美夢了。陳陣把狼洞前的土堆剷平,把沙土攤撒到狼圈裡。小狼總算有了安全的新家,這一意外的壯舉,使得陳陣也重新對小狼的生存恢復了信心。
傍晚,高建中和楊克回到家裡,兩人見到家門前不遠的狼洞,也都大吃一驚。楊克說:在山上放了一天羊,人都快曬乾了,渴死了,我真怕小狼活不過這個夏天。沒想到,小狼還有這麼大的本事,真是一條小神狼。
高建中說:往後還真得留點神,得防著它,每天都要檢查鐵鏈,木樁,脖套。說不定在什麼節骨眼上,小狼給咱們捅個大漏子,牧民和同學們都等著看笑話呢。
三個人都省下自己份內的半張油汪汪的韭菜鴨蛋餡餅,要拿去餵小狼。楊克剛一叫開飯嘍,小狼就竄出洞,將餡餅嗖地叼進洞裡。它已經認定那是自己的領地,從此誰也別想冒犯它了。
二郎在外面浪蕩了一天,也回到家。它的肚皮脹鼓鼓的,嘴巴上油漬旺旺,不知道它又在山裡獵著了什麼野物。黃黃,伊勒和三條小狗一湧而上,搶舔二郎嘴巴上的油水。多日不見油腥,狗們饞肉都饞瘋了。
小狼聽見二郎的聲音,嗖地竄出洞。二郎走進狼圈,小狼又繼續去舔二郎的嘴巴。二郎發現小狼的洞,它好奇地圍著洞轉了幾圈,然後笑呵呵地蹲在洞口,還把長鼻子伸進洞聞了又聞。小狼立即爬到二郎乾爸的背上,上躥下跳,打滾翻跟頭。它開心得忘掉了脖子上的傷痛,精神勃勃地燃燒著自己野性的生命力。
草原上太陽一落,暑氣盡消,涼風嗖嗖。楊克立即套上一件厚上衣,走向羊群,陳陣也去幫他攔羊。吃飽的羊群,忌諱快趕,兩人像散步一樣,將羊群緩緩地圈到無遮無攔無圈欄的營盤。
夏季的原始遊牧,到了晚上,近兩千隻羊的大羊群,就臥在蒙古包外側後面的空地上過夜。夏季下夜是件最苦最擔風險的工作,他們兩人都不敢大意。
狼的一天是從夜晚開始的。小狼拖著鐵鏈快樂地跑步,並時不時地去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陳陣和楊克坐在狼圈旁邊,靜靜地欣賞黑暗中的小狼,和它的綠寶石一樣的圓眼睛。兩人都不知道狼群是否已經嗅到了小狼的氣味,失去狼崽的母狼們,是否就潛伏在不遠的山溝裡。
陳陣給楊克講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又說:得想辦法弄點肉食了,要不然,小狼長不壯,二郎也不安心看家,那就太危險了。楊克說:今天我在山上吃到了烤獺子肉,是道爾基套的。要是他套得多,咱們就跟他要一隻,拿回來餵狗喂狼,可就是羊倌羊群干擾太多,獺子嚇得不上套。
陳陣憂心忡忡地說:我現在樣樣都擔心,最擔心的是狼群夜裡偷襲羊群。母狼是天下母性最強的猛獸,失掉孩子以後的報復心也最強最瘋狂。萬一要是母狼們帶著大狼群,半夜裡打咱們一次閃電戰,咬死小半群羊,那咱們就慘了。
楊克歎了口氣說:牧民都說母狼肯定會找上們來的。額侖草原今年至少被人掏了20多窩狼崽,幾十條母狼都在尋機報仇呢。牧民一個勁地想殺這條小狼,其他組的同學也都反對養狼,咱們現在真是四面楚歌呵。我看咱們是不是悄悄地把小狼放掉算了,就說小狼掙斷鏈子逃跑了,那就沒事了。楊克抱起小狼,摸摸它的頭說:不過,我也真捨不得小狼,我對我的小弟弟也沒這麼親。
陳陣狠了狠心說:中國人幹什麼事,都是前怕狼後怕虎的。咱們既然入了狼窩,得了狼子,就不能半途而廢,既然養了就得養到底。
楊克忙說:我不是害怕擔責任,我是看小狼整天拴著鐵鏈,像個小囚徒,太可憐了。狼是最愛自由的動物,卻無時不在枷鎖中,你能忍心嗎?我可是已經在心裡真正拜過狼圖騰了,我能理解為什麼阿爸反對你養狼。這真是褻瀆神靈啊。
陳陣的心裡十分矛盾,嘴上卻依然強硬,猛地上來一股執拗勁兒,衝著楊克發狠說:我何嘗不想放狼歸山啊,但現在不能放,我還有好多問題沒弄清楚呢。小狼的自由是一條狼的自由,可要是將來草原上連一條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狼的自由可言?到時候,你也會後悔的。
楊克想了想,終於還是妥協了。他猶豫著說:那……咱們就接著養。我想法子再多弄點「二踢腳」來。狼跟草原騎兵一樣,最怕火藥炸,火炮轟。只要咱們聽到二郎跟狼群一掐起來,我就先點一捆「炸彈」,你再一個一個地往狼群裡扔,準保能把狼群炸懵。
陳陣笑起來:這麼說,你的狼性和冒險勁,其實比我還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