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高原的夏夜,轉眼間就冷得像到了深秋。草原上可怕的蚊群,很快就將形成攻勢了,這是最後幾個寧靜之夜。剛剛剪光羊毛的羊群,緊緊地靠臥在一起,悠悠反芻,發出一片咯吱咯吱磨牙碾草的聲音。二郎和黃黃不時抬頭仰鼻,警惕地嗅著空氣,並帶領著伊勒和三條小狗,在羊群的西北邊慢慢溜躂巡邏。
陳陣握著手電筒,拖了一塊單人褥子大小的氈子,走到羊群西北面,找了一塊平地,鋪好氈子,披上破舊的薄毛皮袍,盤腿而坐,不敢躺下。進入新草場之後,放羊、下夜、剪羊毛、伺候小狼、讀書做筆記,天長夜短,睡眠嚴重不足。只要他一躺下馬上就會睡死過去,無論大狗們怎樣狂叫,再也叫不醒他。本來他應該趁著蚊群爆起之前的平安夜,抓緊機會多睡覺,可是他仍然絲毫不敢懈怠,草原狼是擅長捕捉「僥倖」的大師。
前幾天,一小群狼成功偷襲了工地的病牛之後,他們三個人都繃緊了神經。狼群吃掉病牛,是給牧人的一個信號,報告狼群進攻的目標,已經從黃羊旱獺黃鼠轉到畜群身上來了。小黃羊早已奔躍如飛,旱獺也更加機警,飢餓的狼群已不滿足靠抓草原鼠充飢,轉而向畜群展開攻擊戰。這新草場,人畜立足未穩,畢利格老人召集了幾次生產會議,再三提醒各組牧民和知青不得大意,要像狼那樣,睡覺的時候就是閉上眼睛,也得把兩隻耳朵豎起來。額侖草原又要進入新一輪人狼大戰了。
陳陣每天都要把小狼的地盤徹底打掃乾淨,清除狼糞狼騷味,還要蓋上一層薄薄的沙土。這不僅是為了狼窩的衛生,保證小狼身體健康不得病,更重要的是怕小狼的氣味會暴露目標。
陳陣最近常常琢磨,當時從狼窩帶回小狼崽之後的各個細節,想得腦袋發疼。他覺得其實任何環節都可能出問題,都會被母狼發現。比如在舊營盤,母狼就可以嗅出小狼的尿味。那時他夜夜都擔心狼群發動突然襲擊,血洗羊群,搶走小狼。他惟一慶幸的是,這次開進新草場,長途跋涉的路途中,一直把小狼關在牛糞木箱裡,沒有讓小狼下過車,因此在路上就沒有留下小狼的氣味蹤跡。即使母狼嗅出舊營盤上小狼留下的氣味,它也不可能知道小狼被轉移到哪裡去了。
空氣中似乎沒有狼的氣味,三條小胖狗跑到陳陣身邊,他挨個撫摸它們。黃黃和伊勒也跑到陳陣身邊,享受主人的愛撫。只有二郎忠於職守,依然在羊群西北邊的不遠處巡視。它比普通狗更知曉狼的本事,任何時候它都像狼一樣警覺。
夜風越來越冷,羊擠得更緊,羊群的面積又縮小了四分之一。三隻小狗都鑽進了陳陣的破皮袍裡面。剛過午夜,天黑得陳陣看不見身旁的白羊群。後半夜風停了,但寒氣更重,陳陣把狗們趕到它們應該去的崗位,自己也站起來裹緊皮袍,打著手電,圍著羊群轉了兩圈。
陳陣剛剛坐回氈子上,從不遠的山坡上,傳來了淒涼悠長的狼嗥聲,「嗚歐……歐……歐……」尾音拖得很長很長,還帶有顫音和間隙很短的頓音。狼嗥聲音質純淨,底氣充足,具有圓潤銳利的滲透力和穿透力。顫慄的尾音尚未終止,東南北三面大山,就開始發出低低的回聲,在山谷,盆地,草灘和湖面慢慢地波動徘徊,又揉入了微風吹動葦梢的沙沙聲,變幻組合出一波又一波,悠緩蒼涼的狼聲葦聲風聲的和弦曲。曲調越來越冷,把陳陣的思緒帶到了蠻荒的西伯利亞。
陳陣好久沒有在極為冷靜清醒的深夜,細細傾聽草原狼的夜半歌聲。他不由打了一個寒噤,裹緊了皮袍,但是仍感到那種似乎從冰縫裡滲出的寒冷聲音,穿透皮袍,穿透肌膚,從頭頂穿過脊背,一直灌到尾骨。陳陣伸出手把黃黃摟進皮袍,這才算有了點熱氣。
陰沉悠長的序曲剛剛退去,幾條大狼的雄性合唱又高聲嗥起。這次狼嗥立即引來全大隊各個營盤,一片洶湧的狗叫聲。陳陣周圍的大狗小狗,也都衝向西北方向,站在羊群的外圍線,急促猛吼。二郎先是狂吼著向狼嗥的地方衝去,不一會兒,又怕狼抄後路,就又退到羊群迎著狼嗥方向不遠的地方停下,繼續吼叫。沿盆地的山坡排成長蛇陣的大隊營盤,都亮起了手電光,全大隊一百多條狗足足吼了半個小時,才漸漸停下來。
夜更黑,寒氣更重。狗叫聲一停,草原又靜得能聽到葦葉的沙沙聲。不一會兒,那條領唱的狼,又開始第二遍嚎歌。緊接著北、西、南三面大山傳來更多更密的狼嗥聲,像三面聲音巨牆向營盤圍過來,大有壓倒狗群叫聲的氣勢。全隊的狗叫得更加氣急敗壞、澎湃洶湧。各家各包下夜的女人全都打著手電,向狼的方向亂掃,並拚命高叫,「啊荷……烏荷……依荷……」尖利的聲音一波接一波,匯成更有氣勢的聲浪,向狼群壓去。
草原上人人是歌手,他們的嗓子,也許都是下夜驅狼練出來的。
狗仗人勢,各家好戰的大狗惡狗,叫得更加囂張。狗的吠聲、吼聲、咆哮聲、挑釁聲、威脅聲、起哄聲,錯雜交匯成一片分不請鼓點的戰鼓聲。轟轟烈烈,驚
天動地,猶如又一次決戰在即,大狗獵狗惡狗,隨時就要衝出陣大殺一場。
陳陣也扯著脖子亂喊亂叫,但與草原女人和草原狗的高頻尖銳之聲相比,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牛犢,微弱的喊聲很快被夜空吞沒了。
草原許久沒有發生這樣大規模的聲光電的保衛戰了。新草場如此集中紮營,使牧人的聲光反擊戰,比在舊營盤更集中更猛烈。也給寧靜的草原,單調的下夜,帶來緊張熱鬧的戰鬥氣氛。
群狼的嗥聲,很快被壓制下去。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集中紮營的部署,顯示出巨大的實效。營盤牢不可破,狼群難以下手。
陳陣忽然聽見鐵鏈的嘩嘩聲響,他急忙跑到小狼身旁。只見白天在狼洞裡養足精神的小狼,此刻正張牙舞爪地上躥下跳,對這場人狼狗,聲光電大戰異常衝動亢奮。它蹦來跳去,掙得鐵鏈響個不停,不斷地向它的假想敵衝撲撕咬,恨不得衝斷鏈子,立即投入戰鬥。小狼急得呼呼哈哈地喘氣,生怕撈不到參戰的機會,簡直比搶不到肉還要難受。
酷愛黑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的生命活力必然迸發;
酷愛戰鬥的狼,到了黑夜,全身嗜殺的衝動必須發洩。
黑夜是草原狼打家劫舍,大塊吃肉,大口喝血,大把分獵物的大好時光。可是一條鐵鏈,將小狼鎖在了如此狹小的牢地裡,使它好戰、更好夜戰的天性狼性,憋得更加濃烈,就像一個被堵住出氣孔的高溫鍋爐,隨時都可能爆炸。
小狼沖不斷鐵鏈,開始發狂發怒。求戰不得的狂暴,將它壓縮成一個毛球,然後突然炸出,衝入狼圈的跑道,以衝鋒陷陣的速度轉圈瘋跑。邊跑邊撲邊空咬,有時會突然一個急停,跟上就是一個猛撲,再來一個就地前滾翻,然後合嘴、咬牙、甩頭,好像真的撲住了一個巨大獵物,正咬住要害部位,致獵物於死命。
過了一會兒,它又眼巴巴地站在狼圈北端,緊張地豎耳靜聽,一有動靜,它馬上又會狂熱地廝殺一通。小狼的戰鬥本能,已被緊張恐怖的戰爭氣氛。刺激得蓬蓬勃勃,它似乎根本分不清敵我,只要能讓它參戰就行,至於加入哪條戰線則無所謂,不管是殺一條小狗或是殺一條小狼它都高興。
小狼一見到陳陣便激動地撲了上來,卻夠不著他,就故意退後幾步,讓陳陣走進狼圈。陳陣有些害怕,他向前走了一步,剛蹲下身,小狼一個餓虎撲食,抱住他的膝頭,張口就咬。幸虧陳陣早有防備,急忙拿手電筒擋住小狼的鼻子,強光刺得小狼張開了嘴。他心裡有些難受,看來小狼被憋抑得太苦了。
全隊的狗又狂吼起來。家中的幾條狗,圍著羊群又跑又叫,有時還跑到小狼旁邊,但很快又衝到羊群北邊,根本忘記了小狼的存在。三條小狗儼然以正式參戰的身份,叫得奶聲奶氣,吼得煞有其事,使得近在咫尺的小狼氣得渾身發抖。它的本性、自尊心、求戰心受到了莫大的輕視和傷害,那種痛苦只有陳陣能夠理解,他料想它無論如何也不會甘於充當這場夜戰的局外者的。
小狼歪著頭,羨慕地聽著大狗具有雄性戰鬥性的吼聲,然後低頭沉思片刻。它似乎發現了自己不會像狗們那樣狂叫,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但小狼立即決定要改變目前的窘況,它張了張嘴,顯然是想要向狗學狗叫了。
陳陣深感意外,他好奇地蹲下來仔細觀察。小狼不斷地憋氣張嘴,十分費力地吐出呼呼哈哈的怪聲,就是發不出「汪汪」或「喔喔」的狗叫聲。小狼十分惱火,它不甘心,又吸氣憋氣,收腹放腹,極力模仿狗吼叫的動作,但是發出的仍然是狗不狗、狼不狼的憋啞聲,急得小狼原地直打轉。
陳陣看著小狼的怪樣直想樂。小狼還小,它連狼嗥還不會,要發出狗叫聲太難為它了。雖然狗與狼有著共同的祖先,可是二者進化得越來越遠。大多數狗都會模仿狼嗥,可狼卻從來不學狗叫,可能大狼們根本不屑發出狗的聲音。然而此時小狼卻極想學狗叫,可憐的小狼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小狼在焦慮煎急之中,學習模仿的勁頭仍是絲毫不減。陳陣彎腰湊到它耳旁,大聲學了一聲狗叫。小狼似乎明白「主人」想教它,眼裡露出笨學生的難為情,轉而又射出凶學生惱羞成怒的目光。二郎跑過來,站在小狼的身旁,慢慢地一聲接一聲高叫,像一個耐心的老師。
突然,陳陣聽到小狼發出了「慌……慌……」的聲音,節奏已像狗叫,但就是發不出「汪」音,小狼興奮得原地蹦高,去舔二郎的大嘴巴。以後小狼每隔六七分鐘,就能發出「慌慌」的聲音,讓陳陣笑得肚子疼。
這種不狼不狗的怪聲,惹得小狗們都跑來看熱鬧,並引起大狗小狗一片哼哼嘰嘰的嘲笑聲。陳陣笑得前仰後合,每當小狼發出「慌慌」的聲音,他就故意接著喊「張張」,營盤戰場出現了「慌慌、張張」極不和諧的怪聲。小狼可能意識到人和狗都在嘲笑它,於是它叫得越發慌慌張張了。小狗們樂得圍著小狼直打滾,過了幾分鐘,全隊的狗叫聲都停了,小狼沒有狗們領唱,它又發不出聲來了。
狗叫聲剛停,三面大山又傳來狼群的嗥聲。這場聲戰精神戰,來回斗了四五個回合,人和狗終於都喊累了。狼群擅長悄聲突襲,此夜如此大張旗鼓,顯然是在虛張聲勢,並沒有強攻的意圖。
當三面大山再次傳來狼嗥聲,人的聲音已經停止,手電也已熄滅,連狗的叫聲也敷衍起來,而狼群的嗥聲卻更加張狂。陳陣感到其中一定隱藏著更大的陰謀,可能狼群發現人狗的防線太集中太嚴密,所以採取了大規模的疲勞消耗戰術,等到把人狗的精神體力耗盡了,才採取偷襲或突襲戰。可能這場聲音麻痺戰,將會持續幾夜。陳陣想起八路軍游擊隊「敵駐我擾」的戰術,還有,把點燃的鞭炮放在洋油桶裡,用來模仿機關鎗,嚇唬敵人的戰法。但是,這類「聲音疲勞擾敵戰」,草原狼卻在幾萬年前就已經掌握了。
陳陣躺在氈子上,讓黃黃趴下當他的枕頭。沒有人喊狗叫,他可以細細地傾聽狼嗥的音素音調,反覆琢磨狼的語言。
來到草原以後,陳陣一直對狼嗥十分著迷。狼嗥在華夏名聲極大,一直是中原居民聞之喪膽的聲音。以至中國人總是把「鬼哭」與「狼嗥」相提並論。到草原以後,陳陣對狼嗥已習以為常,但是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嗚歐嗚歐……的狼嗥聲,總是那麼淒惶蒼涼、如泣如訴、悠長哀傷呢?確實像是在「哭」。
陳陣從第一次聽到狼的哭腔就覺得奇怪,這麼兇猛不可一世的草原狼,它的內心為什麼卻有那麼多的痛苦憂傷?難道在草原生存太艱難,狼被餓死凍死打死得太多太多,狼是在為自己淒慘的命運悲嚎麼?陳陣一度覺得,貌似凶狠頑強的狼,它的內心其實柔軟而脆弱。
但是在跟狼打了兩年多的交道,尤其是這大半年,陳陣漸漸否定了這種看法。他感到骨硬心硬命更硬的草原狼,個個都是硬婆鐵漢,它們總是血戰到底,死不低頭。狼的字典中根本沒有軟弱這個字眼,即便是母狼喪子,公狼受傷,斷腿斷爪,那暫時的痛苦只會使狼伺機尋機報復,變得愈加瘋狂。
陳陣養了幾個月的小狼,從未發現小狼有軟弱萎靡的時候,除了正常的睏倦以外,小狼始終雙目炯炯,精神抖擻,活潑好動。
陳陣又聽了一會兒狼嗥,分明聽出了一些狂妄威嚇的意思。可為什麼威嚇人畜也要用這種哭腔呢?最近一段時間,狼群沒有遭到天災**的打擊,好像沒有痛苦哀傷的理由。難道像有些牧民說的那樣,狼的哭腔,是專為把人畜哭毛哭慌,攪得人毛骨悚然,讓人不戰自敗?草原狼莫非還懂得哀兵必勝、或是精神恐嚇的戰略思想?這種說法雖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為什麼狼群互相呼喚、尋偶尋友、組織戰役、向遠方親友通報獵情、招呼家族打圍或分享獵物的時候,也使用這種哭腔呢?這顯然與心理戰無關。
那麼草原狼發出哭腔到底出於何種原因?陳陣的思考如同錐子一般往疑問的深處扎去。他想,剛毅強悍的狼,雖然也有哀傷的時候,但它們決不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喜怒哀樂的情緒下,都在那裡「哭」。「哭」決不會成為狼性格的基調。
聽了大半夜的狼嗥狗叫,陳陣的頭腦越來越清醒。在科學研究方面,比較和對比,往往是解開秘密的鑰匙。他突然意識到在狼嗥與狗叫的差異中,可能隱藏著答案。陳陣又反覆比較著狼嗥和狗叫的區別,他發現狗叫短促,而狼嗥悠長。這兩種叫聲的效果極為不同:狼的悠長嗥聲,要比狗的短促叫聲傳得更遠更廣。大隊最北端蒙古包傳來的狗叫聲,就明顯不如在那兒附近的狼嗥聲聽得真切。而且,陳陣隱隱還能聽到東邊大山深處的狼嗥聲,但狗叫聲決不能傳得那麼遠。
陳陣漸漸開竅。也許狼之所以採用淒涼哭腔,作為狼語言的主調,是因為在千萬年的自然演化中,它們漸漸發現了哭腔的悠長拖音,是能夠在草原上,傳得最遠最廣最清晰的聲音。就像「近聽笛子遠聽簫」一樣,短促響亮的笛聲,確實不如嗚咽悠長的簫聲傳得遠。古代草原騎兵使用拖音低沉的牛角號傳令,寺廟的鐘聲,也以悠長送遠而聞名天下。
草原狼擅於長途奔襲、分散偵查、集中襲擊。狼又是典型的集群作戰的猛獸,它們戰鬥捕獵的活動範圍遼闊廣大。為了便於長距離通訊聯絡,團隊作戰,狼群便選擇了這種草原上最先進的聯絡訊號聲。
殘酷的戰爭最看重實效,至於是哭還是笑,好聽不好聽,那不是狼所需要考慮的。強大的軍隊需要先進的通訊工具,先進的通訊手段又會增強軍隊的強大。古代狼群可能就是採用了這種草原上最先進的通訊嗥音,才大大地提高了狼群的戰鬥力,甚至將虎豹熊等體型更大的猛獸逐出草原。
陳陣又想:狗之所以被人馴服成家畜的重要原因之一,可能就是遠古狗群的通訊落後,因而被狼群打敗,最後只好投靠在人的門下,仰人鼻息。草原狼的自由獨立,勇猛頑強的性格,是有其超強本領作為基礎的。人也是這樣,一個民族自己的本事不高,性格不強,再想獨立自由也只能是空想。
陳陣不禁在心裡長歎:藝高狼膽大,膽大藝愈高。草原狼對人的啟示真是無窮無盡。看來,曾經橫掃世界的草原騎兵,在通訊手段上也受到了狼的啟示。古戰場上悠長的牛角號,曾調集了多少草原騎兵,號令了多少場戰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