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初冬的第一場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氣中的濕潤,原野變得寒冷而清新。一離開夏季新草場,喧鬧的營地已成往事,每個小組又相隔幾十里,連狗叫聲也聽不見了。冬草茂密的曠野,一片衰黃,荒涼得宛如寸草不生的黃土高原。只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時那樣湛藍,天高雲淡,純淨如湖。草原雕飛得更高,變得比鏡面上的銹斑還要小。它們抓不到已經封洞的旱獺和草原鼠,只好往雲端上飛,以便在更大視野裡去搜尋野兔。而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裡,連狐狸都很難找到它們。老人說,每年冬季,會餓死許多老鷹。
陳陣從團部供銷社買回一捆粗鐵絲。他補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條車筐,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在車筐裡面,貼著筐壁密密地擰編了一層鐵絲格網,還編了一個網蓋。鐵絲很粗,比筷子細不了多少,用老虎鉗得兩隻手使勁,才能夾斷。他估計小狼就是再咬壞一顆狼牙,也不可能咬開這個新囚籠,反正粗鐵絲有的是,可以隨破隨補。
在冬季,大雪將蓋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減少。所以,冬季遊牧就得一個月搬一次家,當牛羊把一片草場吃成了白色,就要遷場,把畜群趕往黃色雪原。而把封藏在舊草場雪底下的剩草,留給會用大馬蹄刨雪的馬群吃。
冬季遊牧每次搬家,距離都不遠,只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範圍便可,一般只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騰,要想在半天之內咬破牢籠,幾乎不可能。陳陣舒了一口氣,他苦思苦想了半個月,總算為小狼在冬季必須頻頻搬家——這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想出了辦法。
遊牧的確能逼出人的智慧。陳陣和楊克也想出了請狼入籠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蓋的車筐扣住小狼,然後把牛車的車轅抬起來,把車尾塞到車筐底部;再把車筐連同小狼斜推上車,把車放平,最後把車筐緊緊拴在車上。這樣就可以讓小狼安全上車,既傷不了人,也傷不了它自己。
搬到新營盤下車時,就按相反的順序做一遍即可。兩人希望能用這種方法堅持到定居,到那時再給小狼建一個堅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勞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後把小母狗和它放在一起養,它們本來就是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一對小夥伴,天長日久肯定能創造感情的結晶——一窩又一窩的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後代呵!
陳陣和楊克經常坐在小狼的旁邊,兩人一邊撫摸著小狼,一邊聊天。這時,小狼就會把它的脖頸,架在他或他的腿上,豎起狼耳,好奇地聽他倆的聲音。聽累了,它就搖著頭,轉著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癢癢。或者仰面朝天,後仰脖子,讓他倆給它抓耳撓腮。兩人憧憬著他們和小狼的未來。
楊克抱著小狼,慢慢給它梳理狼毛,說:如果將來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會逃跑了。狼是最顧家的動物,公狼都是模範大丈夫,只要沒有野狼來招引它,咱們就是不拴鏈子,讓它在草原上玩兒,它自個兒也會回窩的。
陳陣搖頭說:如果那樣,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它留在這兒……我一直夢想著有一條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騎馬跑到西北邊防公路旁邊的高坡上,朝路那邊的深山高聲呼叫:小狼、小狼、開飯嘍!它就會帶著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家族,撒著歡兒朝我跑過來。它們的脖子上都沒有鎖鏈,牙齒鋒利,體魄強健。可它們會跟我在草地上打滾兒,舔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卻不使勁兒真咬我……可是自從小狼沒了鋒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夢想了……
陳陣輕輕地歎氣道:唉,我真是不死心啊。這些日子我又產生了新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成了一個牙科醫生,重新給小狼鑲上了四根鋒利的鋼牙。然後到明年開春,小狼完全長成大狼以後,就悄悄把它帶到邊防公路,把它放到外蒙古的大山裡去。那裡有狼群,沒準它的狼爹白狼王,已經殺出一條血路,開闢了新的根據地。聰明的小狼,一定能找到它的父王的。如果近距離接觸,白狼王也可能從小狼身上,嗅出自己家族的血緣氣味,接納咱們的小狼。沒準小狼有四根鋒利鋼牙的武裝,能在那邊的草原,打遍天下無敵手。說不定過幾年,白狼王會把王位交給咱們的小狼。這條小狼絕對是額侖草原最優秀的狼種,個性倔強又絕頂聰明,本來它就應該是下一代狼王的。如果小狼殺回蒙古本土,那裡地廣人稀,只有200萬人口,是真正崇拜狼圖騰的精神樂土,而且又沒有恨狼滅狼的農耕勢力,那樣遼闊廣袤的大草原,才真是咱們小狼的英雄用武之地……我真是罪過啊,毀了這麼出色的小狼的錦繡前程……
楊克癡癡地望著邊境北方的遠山,目光漸漸黯淡下去。歎了口氣說道:你的前一個夢想,你要是再早十年來草原的話,還真沒準能夠實現。可是後一個夢想,看來是實現不了了。你上哪兒去搬來一套貴重的牙醫設備,連旗裡醫院都沒有。老牧民鑲牙,還得上800里遠的盟醫院呢。你敢抱著一條狼,上盟醫院嗎?你別再幻想下去了,再這麼下去,你就要成為蒙古草原的祥林嫂了。你和她嘮叨的原因都是狼,可你的立場全在狼這邊了……唉,咱倆還是面對現實吧。
回到現實中,陳陣和楊克最牽掛的還是小狼的傷,它的四隻爪掌的傷口已經痊癒,但那顆烏黑的壞牙越發鬆動,牙齦也越來越紅腫。小狼已不敢像從前那樣拚命撕拽食物,有時它貪吃忘了牙疼,猛地撕拽,一下子疼得鬆開食物,張大嘴倒吸涼氣,並不斷**傷牙,直到疼勁兒過去,才敢用另一側的牙慢慢撕咬。
更讓陳陣感到不安的是,小狼咽喉內部的傷口,也一直沒有癒合。他連續在肉食上塗抹雲南白藥,讓小狼吞下。傷口倒是不再流血,但小狼進食時吞嚥依然困難,而且經常咳嗽。陳陣不敢請獸醫,只好借了幾本獸醫書,慢慢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