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十天裡再沒到師傅家來。他睡在自家的土炕上,百無聊賴,唱堡子裡流傳了幾代的一首情歌:
庭當門上一樹椒噸,
繁得股股兒彎了腰,
我去摘花椒。
長棍短棍打不到吔,
脫了草鞋上樹搖,
刺把腳紮了。
叫聲姐兒來把刺挑吔,
狠心的拿來錐子刨,
實實痛死了。
這歌子不能說是給師娘唱的,但也不能說不是給師娘唱的,反正天狗下了決心,要正經地干樣營生。他去拜木匠為師,木匠拒絕了;去拜泥瓦匠,泥瓦匠也不收他。匠人們有自己的兒子和女婿。
在現今的農村,他們要保護和鞏固他們自家長久得以富裕的手藝。
於是天狗索性帶了全部積存上省城去了。
在堡子天狗是能人,能說能道能玩;到城星,天狗則不行。
街道寬寬的,天狗卻貼牆根走,街上誰也不認識他,他也眼睛羞羞的小敢看別人。師娘老說他是白臉子,在這裡,天狗的臉就算不得白了。在城裡人的眼光裡,天狗是個十足的「稼娃」。
當然,這一切襲來的驚恐和羞恥,主要來自他天狗自身。他也意識到了自己來到這個地方,首要的是自己得戰勝自己。天狗可不是一名哲人,這種思考卻大有哲學意味。
「城裡的女人都是仙人。」天狗夜裡睡在旅館,腦子裡充滿了白天的見聞「師娘才是一個女人。」這鬼念頭一佔據頭腦,天狗就有天狗的邏輯。「仙人是在天上的,供人敬的拜的,女人才是地上的,是水,是空氣,是五穀糧食。」天狗需要的是師娘這樣的女人。
那一張菩薩臉是他心上的月亮,他走到哪裡,月亮就一直照著他。第三天裡,他看見許多人都在一家商店搶購一種襯衣,襯衣極其便宜,他便想到若買一批回去,一件加二元錢,堡子裡的人也會一搶而空。天狗憑著山裡人的力氣,擠到了櫃檯前,但掏錢的時候,才發現錢被人偷去了。
天狗癡了,坐在車站獨自流淚。無錢做營生,無錢買返回的車票,而且肚子饑得前腔貼了後腔。飢不擇食,天狗淪落到去附近的食堂吃人剩飯。食堂服務員惡語相趕,他道了原委,一個女服務員才同情了他。
「那你怎麼回去呀?」
「我不知道。」
「你願意在這裡幫忙刷碗嗎?一天付你二元錢。」
天狗的命好,又遇到了菩薩女人,他於是作了臨時工。
天狗幹活是不偷懶的。但刷洗用的是抹布,連個刷子也沒有。
問起女服務員,回答說,城裡什麼都有,就是缺這玩意兒。天狗就笑笑,認為城裡還是有不如山裡的地方——那堡子後邊的山上,滿是黃麥菅草,將草根紮成一束,他們世世代代就用它刷洗鍋碗。但天狗沒說出口,怕人家笑話。夜晚,食堂關門,別人下班,天狗就睡在車站候車室椅子上。
這天食堂關門之前,天狗以掙得的錢買了酒喝,喝醉了,趴在桌上成了爛泥。店裡的人都怨怪這山裡人。那女服務員則一一勸說,末了一個人守著店門等他醒來,因為讓一個臨時幫小工的夜宿店裡,店規是不允許的。
天狗醒來,已是半夜,他已躺在了三個長凳拼成的床上,床邊坐著一個嬌小的女人。
「師娘!」天狗叫。
「還沒醒嗎,又說醉話!」
天狗立即就全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悔恨交加,不敢看女服務員。
「這下醒了嗎?」
「真對不住你……」
「醒了就好,你到候車室去吧,我也該回去了。」
女服務員鎖了門。對於她的溫柔、寬容、同情,天狗非常感激,同時也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男子漢的無能、齷齪、羞恥。
「我明日該回去了。」天狗說。
「車錢夠了嗎?」
「夠了。」。、
「回去也好,你往後尋個事幹吧,喝什麼酒呢,你走吧。」
天狗卻並沒有走,木木訥訥地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天狗突然拙口了。女服務員已經走遠,他才發急地叫了一聲:「我還想來的!」女服務員回頭說:「還來?」他說:「你不是說城裡缺鍋刷嗎?我們那兒滿山都是黃麥菅,甩根做刷子好使著哩,我回去做一擔來賣,行嗎?」女服務員眼裡放光了:「這倒是門路,光城裡飯店就需要得多了,天狗尋著錢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