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每一天都是新鮮的。西夏提四包禮去了蔡老先生的藥鋪裡。蔡老先生與蔡老黑長得絕然不同,人精瘦如柴,腦袋卻滾圓,面目紅潤,有兩綹稀胡,西夏的印象裡,老頭的身子和腦袋是嫁接出來的。她說:「你老高壽?」老頭說「不高,才九十三。」西夏嚇了一跳,說:「九十三了?!是誰誰也看不出來嘛!」旁邊坐著一個戴著黑墨鏡子的白胖子說「你不是高老莊的人,村裡人都叫他是鄧小平的同學哩!」老頭就呵呵呵地笑,拿了一包鹹味胡豆讓她吃,西夏不吃,老頭又拿了一包陰乾的無花果讓她吃,西夏還是不吃,老頭說:「我再沒啥招待你了,架子上儘是藥!」西夏在心裡盤算,九十三歲,蔡老黑才有多大呢?他是五十多歲才生的蔡老黑?!才要問起,見藥架旁的牆上掛著一個玻璃小鏡框,裡邊並不是行醫證書,而寫著:「土改之後不談田,反右之後不談言,四清之後不談錢,文革之後不談權,改革之後不談煩。」就不敢多說了。白胖子說:「不能用藥招待人,你也該請人家喝喝酒呣!」老頭說:「我等著你說這句話哩!王海王海,跟領導跑了幾年,學會套你伯了?!」西夏還在疑惑:蔡老先生以前是幹什麼的呢,家庭成分不好?參加過工作?還是當過村裡幹部?一生命運坎坷?聽說要讓她喝酒,忙說:「不,不,我不喝的。」老頭卻說:「不喝白不喝!」拉了西夏往藥鋪後的住屋去,那白胖子也笑瞇瞇地廝跟了。
使西夏大為驚異的是,兩間作廳一間作臥室的地上,足足擺放了百十多個大玻璃泡酒罐,酒裡泡的東西更是見所未見:狗鞭,枸杞,天麻,牛鞭,蟬,人參,烏拉草,鹿茸,雪蓮,虎骨,烏雞,龜甲,冬蟲夏草,青蛇,菜花蛇,七寸蛇,褐蛇,蠍子,黑螞蟻,簸箕蟲,雪雞,驢鞭,胎盤,蠍虎,竟然還有梅花,桃花,菊花,杏花,玫瑰,櫻花,儘是花的骨朵。西夏原本是不喝酒的,但她還是喝了一盅蔡老先生倒給她的梅花酒,頓時清香入口,腦醒目明,連叫了幾個「好好好!」說:「老伯這麼愛喝酒的,怪不得一把般年紀了,身子還這麼硬朗!」老頭說:「年輕時愛喝幾口,現在不行了,可我愛務弄酒。」就把枸杞酒倒出了三盅,又取了兩個酒瓶,分別盛了冬蟲夏草酒,對白胖子說:「你開著車,再想喝也只能喝三盅,拿兩瓶回去,一瓶就帶給陳主席吧。」白胖子立在那裡把三盅酒喝了,說:「知我者蔡伯也!」三人又回坐到前邊藥鋪裡,白胖子把茶杯裡的茶倒了,又重新抓了茶葉泡上,老頭說:「我得送你客了!」白胖子說:「你真不肯去呀!陳主席當縣長的時候在高老莊又是建橋又是修地,是誰的手裡把貧困縣的帽子摘掉了的,是陳縣長!他現在退下來了,是政協的主席了,別人不大理他,老伯也不肯去看病了?」老頭說:「你別激我!我知道他那病,爭論什麼呢,他是為咱縣出了力,把貧困縣帽子摘了,可好聽是好聽了,能富裕到什麼地方呢?聽說別的縣還是貧困縣,每年上邊撥上千萬元的扶貧款,咱縣就眼睜睜地拿不上了!如今的縣長提出要把貧困縣的帽子拿回來,他也是為了咱縣麼,而且他倒比陳主席更沒私心,他是只要縣上實惠,沒考慮他的陞遷,你說我說的對不對?」白胖子說:「蔡伯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老頭說:「我是半路出家的醫生。」白胖子說:「你不去,我就沒法交待啊!」老頭說:「是這樣吧,我給他開個藥方。」當下拿了筆紙寫道:「好肚腸一條,慈悲心一片,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中直一塊,老實一個,平和十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藥用寬心鍋內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於平等盆內研碎,三思為末,做順氣丸,每日進三服,不拘時候用冷靜湯送下,尊者依此服之,無病不恙。」白胖子看了,笑笑的,起身走了。西夏也笑了,越發覺得老頭可敬可愛,說:「咱這縣上事情還這麼複雜呀?」老頭說:「咱不談這些了,你娘身體還好?」西夏說:「就是犯心慌病。」老頭說:「我聽她說了,你給她訂做了一個大金戒指?」西夏說:「娘把這話也給人說……」正不好意思,蔡老黑的娘端了早飯來給老頭吃,也要讓西夏吃一碗,西夏謝了,還張了嘴做證明,說她來時吃了一個煎雞蛋的,老頭就自個兒吃起來。一碗稀粥,他卻放了鹽,放了醋,放了辣子,還倒進去一小盅酒,就那麼攪著吃下去。西夏說這成了什麼味兒呀,蔡老黑的娘說:「沒見過吧,他一輩子都是這個吃法,我也弄不清人家的胃是怎麼長的!」西夏就問:「石頭呢?」老太太說:「還睡哩,讓睡去,飯給他在鍋裡留著。」
西夏就走到臥屋去,果然石頭睡著,涎水從嘴角流下來。她用手帕擦了擦,躡手躡腳出來,說:「石頭全蒙你們照顧,又讓他有吃有喝,又學本事,我和子路真不知怎麼個謝呈二位老人呀!」老太太說:「你蔡伯怕與這孩子前生有約的,這輩子就愛惦石頭!你能來看孩子和我們,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哪個後娘這麼善的!」西夏說:「石頭在家和我呆了幾天,他愛畫畫,我帶了這卷紙,有空也讓他多畫些。」蔡伯說:「你說石頭還畫得好?」西夏說:「畫得好!」蔡伯說:「這孩子是有些怪,畫的儘是些沒見過的事……」門首來了一個病人,嚷道肚子脹。蔡伯就推開飯碗,去號了號脈,拿針在手的虎口、腳尖和背上紮起來,一邊扎一邊問那人的娘頭痛病還犯了沒犯,小兒子是不是還尿床?西夏坐著一時無聊,站起來告辭,蔡伯說:「那你走好。」老太太送她到街上,還說:「你吃啥東西了,生得這麼好看的!」
西夏原本想去雷剛的肉鋪裡看怎樣殺豬,走了一截,街上卻亂哄哄地一片熱鬧,一溜帶串的扛著粗細長短木料的山民往街北一處空場裡去,才突然想起今日是逢集的。這些最早趕集的山民將木料放在了空場的土地上,已經有人丈量尺寸,當場點錢,有人圍過去看熱鬧,但更多的人站在各自家門口嘰嘰咕咕說話。西夏才走到一家小飯店門口,幾個賣了木料的人就在門口喊:「來一瓶酒,一盤臘肉,下五碗麵,辣子要旺些啊!」店主走過來,靠在右門框上,一條腿蹬在左門扇上,說:「不賣飯!」山民一臉的得意,冷不丁就疑惑了,說「店門開著,鍋裡冒著熱氣,怎麼不賣飯?你以為山裡人掏不起錢?!」從懷裡掏了錢,一沓嶄新的票子,刷啦刷啦地抖。店主說:「吃屎的把屬屎的還箍住了?!不賣就是不賣,你有錢到地板廠去買,或者回你們白雲寨去買!」山民愣在那裡,立時脖子發粗,臉也漲紅了,但隨之嚥了唾沫,說:「不賣了好,你少賺我錢了,我也給我省下了,高老莊這麼大的地方,還能把我們餓死了!」嘟嘟訥訥走去。西夏立即明白這些賣木料的是白雲寨的山民,她也不敢多嘴,偏生出許多興趣,往土場子走去。有人就問走過來的一個山民:「那根木頭得了多少錢?」回答說:「五十元。」那人說:「那麼貴的,你們白雲寨人發啦!」回答說:「貴什麼呀,我們那兒就只有個樹多,換幾個錢,哪能比了你們鎮街上人?」旁邊就有人呸地吐了一口。那人說:「你吐誰哩?」吐口水的人轉身進了屋,說:「你眼紅,那你去把你祖墳上的柏樹砍了賣麼!」又砰地把門關了。被吐的人叫道:「我就眼紅哩,吃不了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你呸我你嘴裡是吃了死娃子啦?」正要來一場吵鬧的,誰個在喊:「蔡老黑來了!」蔡老黑披著一件衫子從小巷子走出來,手裡提著酒瓶子,在街面上嘩地摔碎,吼道:「鹿茂!鹿茂!」
西夏在土場上瞅了半會兒,才發現鹿茂耳朵上夾著一枝鉛筆,在那裡幫著量過一根木頭了,就用筆在木頭上作記錄,聽見蔡老黑在吼叫,低了頭就往近旁的一個公共廁所裡鑽,但蔡老黑罵得他走不進廁所去。西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是多結實的鹿茂,竟一下子變得彎腰駝背,頭髮乾枯,兩腮無肉,如是一攤藥渣。不禁作想:蘇紅真的是吸盡了他的精氣神嗎?蔡老黑還在罵著:「鹿茂,你怕什麼,你耗子見了貓了?你往哪裡鑽,那是女廁所,廁所裡有婆娘們蹲著,你要鑽到屄裡邊去嗎?」鹿茂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廁所門口看見了女廁所的牌子,站住了,轉過頭來,臉上笑嘻嘻地,說:「黑哥呀,叫我哩嗎?」蔡老黑說:「你過來!」鹿茂走過來,還在笑著,笑得很難看。蔡老黑說:「鹿茂,你心瞎了我眼也瞎了,你做啥哩?」鹿茂說:「沒做啥,幫著量量尺寸。」蔡老黑說:「蘇紅給你奶吃了,還是屄讓你肏了,你給她量尺寸?」鹿茂不笑了,說:「你喝多了,黑哥!」蔡老黑說:「我喝多了我睡著都比你靈醒!我蔡老黑現在背時了,你不跟我就不跟我,你卻從背後肏我尻子哩,你這個漢奸,叛徒,吃軟飯的貨!」鹿茂臉上紅一片白一片不是顏色,眼瞧著已經生氣了,可拿眼瞪了瞪蔡老黑,一轉身卻走了。蔡老黑竟撲過去,罵:「你是漢子你說麼,你走啥哩,你還瞪我,你再瞪我一眼!」拾起一塊石頭就扔過去,鹿茂頭一歪,石頭落在一隻狗的身上,狗嗷嗷地叫著跑開。旁邊人就抱住了蔡老黑,一齊說:「老黑,老黑,都是好朋友,你這是咋啦?」蔡老黑說:「是好朋友我才嚥不下這口氣哩,這幾年你鹿茂掙了錢,你憑誰掙了錢?酒廠一倒,我葡萄園一廢,你三天沒黑就給蘇紅溜屁眼了?你不如一個狗麼,狗還不嫌主人貧哩!」眾人一邊把蔡老黑壓坐在台階上,去誰家舀了一碗漿水讓喝,一邊有人就去對鹿茂說:「你不要回嘴,他喝多了,你還不快走!」鹿茂說:「你讓他來打麼,我不是他娃,也不是他的長工!」說著也再不去丈量木頭,從一個巷子進去不見了。蔡老黑還在那裡叫罵,誰也按不住,掙脫了眾人,卻發現已沒了鹿茂,就一時孤獨,嘿嘿嘿地笑。西夏身邊一人說:「醉啦醉啦,要倒呀要倒呀!」蔡老黑果然笑著笑著就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動了。
西夏再沒回到蔡老先生那兒去,街上都是看吵架熱鬧的人,蔡老先生一定也知道了這事,再去必定是尷尬人說尷尬事了,不如在鎮街尋些碑刻去看,就當下問一家鐵匠鋪裡人,哪兒見到有舊碑子?鐵匠鋪拉風箱的是個老頭,說:「哪兒有?高老莊碑子多啦,蠍子夾北村有塊《戰功碑》,《瘞祭碑》,蠍子夾南村有塊《土地祠創建靈亭碑》,《息訟端杜爭竟告示碑》,蠍子尾澇池那兒原有魁星樓,關帝廟的,那碑子就多了。」西夏說:「蠍子尾澇池那兒什麼也沒有麼!」老頭嗯嗯了半天,說:「噢噢,那是修了十八畝地的過水涵洞了!」老頭似乎覺得白說了一回,也不肯再說了,從後院提了一籠煤塊進來的小鐵匠卻說:「背街高世希家的拴驢樁不就是個碑子嗎?」西夏忙問:「高世希家怎個走?」小鐵匠說:「從前邊那個巷子往北,再往東,見棵白皮鬆了,往南一拐,頭一家就是。」西夏趕忙謝了,循路而去,果然那家門前立塊碑子,寬二尺,高則四尺,是塊宗碑,但碑中鑿了一洞。西夏想,這洞便是拴驢綴繩用的吧,就讀那碑文,碑文裡竟有四處錯別字:蓋聞「欲知前世音(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音(因),今生作者是。」果報之靈,豈虛語哉。語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為惡小而為之。」信有然也。茲者斯境有口口口口口口僻壤,實乃通道,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因屬險峻,日久口口口口口民至此而步止,騷人至此而興磋。我等目擊傷心,因功(工)成(程)浩大,獨力難成,是以募化眾善,解囊捐資,共相(襄)厥成。今已告竣,勒石刊名,永垂不朽矣。
抄錄完畢,回到蠍子尾村,子路和牛坤在一棵柿樹上尋著蛋柿摘,柿樹高大,該粗的樹幹非常粗,該細的枝梗非常細,拳大的柿子還都是青的,但偶爾卻有了紅艷艷的蛋柿,子路猴一樣地趴在樹上,蛋柿摘不著,就使勁搖樹,牛坤在下邊接不著,過來的迷胡叔卻仰面大張了口,一顆蛋柿不偏不倚掉在嘴裡,也髒了半個臉。牛坤氣得直罵瘋子,故意撲過去要打,迷胡叔緊跑慢跑,跑出三丈遠,放慢步子,手背在身後一閃一躍地唱著走了。西夏把子路從樹上叫下來,敘說著鎮街上發生的事,牛坤說:「鹿茂和老黑是籠子不離籠攀兒的人,說走就走了?蘇紅也夠有辦法,把鹿茂一挖走,等於把老黑的筋抽了!」西夏說:「老鼠想吃貓食哩。」牛坤說:「嗯?」西夏卻不再往下說,她看見了牛坤用手擦衫子上的一片蛋柿汁,擦不淨,脫了衫子抓一把乾土蹭,牛坤的前胸和後背都長著一道毛。只有高大強壯的男人才長胸毛的,羅圈腿的矮子牛坤卻長這麼凶的毛,而且後背上也是!子路說「西夏,你瞧瞧,我和牛坤一比,我是舞台上的小生呢。」牛坤說:「我這叫青龍,若遇見白虎,我是能壓住的!」西夏說「什麼是白虎?」牛坤笑了笑說:「這讓子路給你說!」子路說:「女人不長毛,就是白虎。」西夏猛地想起了蘇紅,卻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轉身走了。
吃中午飯的時候,子路照例端了海碗去扁枝柏下去吃,那兒集中了許多人,子路可以收集到許多方言土語。西夏一直沒去過,她不習慣端海碗,又不習慣蹴在樹根上或土地上吃,而且那兒不遠處就有個尿窖子廁所,她嫌不乾淨。子路吃完一碗回來,西夏問今日村人都說了些什麼,子路說:「還不是說蔡老黑罵鹿茂!」西夏也就端了一碗出去。大家見西夏來了,都敲了碗沿說:「吃我家飯不?」西夏也敲了碗沿,說:「不啦,我娘做的是攪團,誰要吃到我家去盛!」有人就說:「城裡人也吃攪團?那是你娘哄你的,哄上坡就沒了!」西夏說:「什麼是哄上坡?」回答說:「攪團太軟,不頂饑,吃得再飽,若上山挑糞,沒走到坡頂,一泡尿就尿完了!你娘捨不得給你吃好的!」西夏說:「攪團軟?我在街上聽蔡老黑罵鹿茂是吃軟飯,原來吃的是攪團!」大家哄地笑了,說:「鹿茂才不吃攪團,他吃蘇紅的飯!」西夏知道又弄錯了,卻也高興又逗起大家說蔡老黑和鹿茂的話頭,於是就聽到了有人說鹿茂的紙箱廠很快就要附屬地板廠了,地板廠生意那麼好,鹿茂真的要大發了,有人卻說鹿茂可憐了,在藥店裡買了那麼多的春藥,人現在像鬼一樣,眼圈發黑,走路打趔趄,一定是腳手心發熱,感覺骨頭裡都是空的。栓子的媳婦懷裡抱著孩子,孩子要在碗裡用筷子戳,那媳婦卻歪了身子,只顧自己喝,碗裡是苞谷糝兒麵條,麵條早撈吃了,剩下清湯寡水,媳婦喝完了,滿嘴滿牙的苞谷糝兒,說:「骨頭裡都是空的?德勝,你咋知道這些?你是不是給我嫂子交了公糧還在外賣餘糧的?」德勝說:「賣給你呀!」栓子的媳婦說:「你還能捨得賣給我?蘭蘭,給娘再盛一碗去!」蘭蘭是她的大女兒,偏不願意去,她就拿了空碗在舔。懷裡的孩子也要舔,舔不著,哇哇地哭。德勝說:「我還能吃上你的飯?瞧你婆娘,和娃娃爭著舔哩!」栓子的媳婦說:「這碎仔胡搗呢,我吃了才能給他有奶吃。」旁邊人說:「你坐在這裡一連吃了三碗了,你還叫女兒去盛,你肚子裡吃進個牛怕也不夠哩!」栓子的媳婦說:「飯還沒佔住你那嘴!吃得多是飯裡沒油水麼,我家怎能像你家的茶飯好,你掌櫃的在廠裡幹事,能掙錢呀!」德勝就對那人說:「哎呀,鹿茂吃軟飯,你可得盯好你男人,別也吃了蘇紅的軟飯!」大家就又哄哄笑,那人說:「家裡豬都餓得哼哼哩,他還有糶的糠?!」當下幾個人就把飯笑噴了。一人高聲說:「小心下巴!」眾人看時,巷道口站著順善。順善站在那裡笑著招呼,卻不過來,西夏端了碗就走近去。
西夏是聽娘說過的,順善和蔡老黑一塊陪了南驢伯去的縣醫院,蔡老黑在醫院尋熟人安頓好了住院就回來了,而順善是留著的,怎麼就也回來了?西夏走近去問順善吃過飯沒有,順善說吃過了,才在南驢伯家吃的。西夏說:「不是說住上醫院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是沒甚大事?」順善說:「是癌症。」西夏差點把碗掉在地上,說:「癌症?不會搞錯吧?」順善說:「這錯不了。南驢伯一聽說是癌,說啥也不住院了,得了這病國家主席都沒治的,他白花那錢幹啥?就回來了。」順善的話使大家都沒了心思再吃飯,說:「真的就得了這病了,才死了兒子又要死老子,這老天咋就不睜睜眼?」德勝說:「這都是讓那菜花氣的來,人是著不得一口氣的!」栓子媳婦說:「這幾年挨家挨戶地得癌症哩,今春到現在沒人生病,我心裡還嘀咕,今年這指標得空下了,沒想輪到了南驢伯!唉,你們還嫌我吃得多哩,誰知道吃了今兒還有沒有明日?絨絨,後晌你去雷剛那兒買肉時給我也捎五斤,你掌櫃的在廠裡掙那麼多錢,要錢幹啥呀!」她的話絨絨沒有接,所有的人都沒有接,那女人落個沒趣,把懷裡的孩子擰了一把,孩子又哇哇哇哭起來。眾人說:「你能不能把娃哄住?煩不煩!」各自端了碗要散去。順善卻說:「我還要給大家通知個事哩!誰要願意,明日一早帶上架子車或籠擔,到街東頭的磚瓦窯上去!」有人問:「在那兒幹啥,是鎮上讓修路還是修梯田呀?」順善說:「蔡老黑剛才聽說我回來了,對我說,咱們這兒近幾年癌多,一溜帶串地死人哩,全都是白塔倒了,先前咱高老莊集資要修的,但沒修成,這回他來出錢買磚請人修塔呀,願意去的,明日從窯上把磚往牛川溝送!」西夏說:「早晨他喝醉了呀!」順善說:「聽說他是喝醉了,在街上罵鹿茂,你在場嗎?」西夏說:「在。」順善說:「剛才我瞧他還醉醉的,可他對我說這話是拍了腔子的,他一定要讓我通知村裡人哩!」栓子的媳婦說:「他出錢?他葡萄園不行了,信用社逼著他還貸款哩,他還肯掏錢修塔呀?」順善說:「你以為蔡老黑和你一樣嗎?人家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能說他掏錢,雞不尿尿自有出尿的地方!」西夏不明白蔡老黑怎麼突然提出要修白塔,是真的看到南驢伯得了病,就要為當地群眾辦一件好事嗎,卻又生出許多懷疑,但她沒有說出口,就聽得眾人說:「蔡老黑行,他還記著給大家辦事哩,明日當然去麼。咱怕死哩,出不了錢還能捨不得出力嗎?」
第二天裡,西夏並沒有去街東磚瓦窯上看熱鬧,因為南驢伯從醫院回來,知道了自己害的是癌,就怎麼也不說話了,三嬸雙眼哭得爛桃一樣,不知道怎麼辦,跑來找子路娘,娘又把驥林娘叫來,要去給南驢伯說寬心的話。害癌的人都是這樣,先是心裡已明白自己得了癌,卻死不承認,無論如何也不願說破,別人哄他,他也哄自己,希望有個奇跡發生,僥倖是診斷錯了或者會不治而愈,待到自己覺得沒指望了,心一鬆勁,什麼話也不願說了。驥林娘說,南驢伯到這一步,也是沒多少日子了,一是盡量買些好吃好喝的讓他吃喝,能吃喝多少吃喝多少,二是快通知所有的親戚朋友來看看他,人在病中看得最重的是親情,而不通知親戚朋友及時來,萬一人倒了頭,受不起的就是親戚朋友的埋怨。三嬸一聽就又哭了,鼻涕眼淚全下來。娘說:「這個時候,你要挺住哩!」三嬸說:「再苦再累我是沒啥的,可得了病後,他脾氣說多壞有多壞,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呀,現在他讓你做啥,你不敢慢一點,慢一點他就罵,像罵孫子一樣!」娘說:「這是在斷情哩,子路他爹到最後也是這樣。他這麼一罵,讓你恨了他,他真要走了心裡就不那麼太難過了。」三個老婆子往南驢伯家去,著晨堂去通知親戚,子路就往雷剛那兒去買豬肉。
中午,南驢伯家的人很多,幾門親戚都來看過了,提著雞蛋,拿著饃饃。三嬸在每一個親戚到來後就燒開水打荷包蛋下掛面讓客人吃,可親戚們都是忙人,吃過一碗兩碗了,坐在南驢伯的炕頭上說些安慰話,就告辭了。子路買了一吊肉,一副腸子從鎮街回來,悄悄對西夏說:「你知道蔡老黑為啥要出資修白塔?」西夏說:「他說是為了高老莊的風水。」子路說:「恐怕也有風水的原因,但蔡老黑更有大的企圖哩。我剛才在鎮街上,鎮政府已經貼了佈告,限十天內投票選舉鎮上出席縣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哩。候選人是二十個人,名單簡歷妙寫了都在那裡貼著,裡邊有王文龍,蘇紅,雷剛,順善,也有蔡老黑……」西夏說:「蔡老黑是要拉選票呀?!」子路說:「你看蔡老黑有心計不?他知道鎮政府是要保王文龍和蘇紅,前一陣也明白地板廠不會出資修路,偏唆唆村人寫反映信,地板廠不修路正中他下懷,他就來要修塔呀!你甭小看這些農民,卻有政治頭腦哩,咱們現在的縣長,地區的專員,還有省上夏侯副省長,出身都是農民,一步步把事情幹大了的。」西夏說:「我讀過一篇文章,上邊說戰爭時代一個士兵由班長、排長、連長、團長一直最後成為將軍,這人肯定是打出來的,而和平年代從事仕途,科長、處長、局長、省長,一路上來,那就肯定是陰謀家!」子路說:「這話你可別亂說,農村是是非窩,隔牆有耳哩!」拿眼看了廚房窗外,驥林娘和得得的舅家媳婦立在雞圈旁嘰嘰咕咕說什麼,子路就輕聲又叮嚀一句:「你這幾天少說話呀!」自個兒拿了腸子和捅條到院子裡去翻洗腸子。西夏也跑出來幫忙,待腸子翻過來倒了糞便,就拿鹼水搓一遍,又搓一遍。雷剛的媳婦和三嬸算是拐把子親戚,也提了饃籠來探望病人,靠在堂屋門扇上說:「嫁了當官的做娘子。嫁了殺豬的翻腸子。我只說我是翻腸子的,西夏你也翻腸子?」西夏說:「你怕要當娘子了!」雷剛媳婦說:「我當娘子?」西夏說:「雷剛要選上人大代表了,說不定明年後年他就有個官當哩!」雷剛媳婦說:「頭大額顱寬,長大做了官,雷剛頭拳頭大一點,額有二指寬,他當他的豬倌去!」得得的舅家媳婦就說:「你要這麼說,我就不給雷剛投一票了!」雷剛媳婦說:「只要你吃齋,再不去買肉,你投他那一票幹啥呀?」得得的舅家媳婦笑起來:「你告訴雷剛,我投他一票,我還可以給他拉五票,我再去買肉,他得給我便宜些!」雷剛媳婦說:「這沒問題!你要再買肉,直接來尋我,咱管不了別人,還管不了雷剛?」挽袖子走下台階幫西夏搓腸子。西夏說:「這一次選舉,你估摸誰能選上?」雷剛媳婦說:「聽雷剛說,提候選人的時候,蘇紅就放了話:「誰將來要投她的票了,一張票一碗羊肉泡……」西夏笑說:「那你也宣佈麼,一張票一副豬腸子!」雷剛媳婦說:「選人是選德性哩,你就是擺上金山銀海,不投還是不投!」西夏說:「那誰的……」子路說:「西夏西夏,你去換一盆淨水來呣!」西夏給子路做個鬼臉,起身去廚房的水甕裡舀水了。
剛剛舀了水出來,鄰居的一個婆娘走到堂屋窗前給三嬸招手,三嬸出來,那婆娘說菜花的娘家嫂子提了饃籠子來了,三嬸說:「她來幹啥,還嫌人沒死嗎?來看笑話嗎?」驥林娘忙過來說:「鬼,可別這麼說話,有理不打上門客,菜花是菜花的事,與人家娘家人有什麼?況且先是咱的娃不在了,菜花要考慮她的出路,她眼窩淺些,也是能想得來的事。」三嬸說:「他伯的病起根發苗還不是菜花氣的?!」驥林娘說:「甭說這話了!人家來了要喜喜歡歡地待承哩。把眼角屎擦了!」三嬸撩起衣襟擦了擦眼,問:「還有沒?」菜花的娘家嫂子領著三個娃娃就到了院子,驥林娘高聲叫道:「哎喲,她嫂子來了!淑芬,剛才你嬸還給我說讓人給你們捎個話兒去,你怎麼也就知道了?」淑芬說:「我去街上投票哩,聽人說的……」雷剛的媳婦說:「已經開始投票啦?你肯定投的是蘇紅的票!」淑芬看了看雷剛的媳婦,說:「我也給雷剛投來……聽人說我伯病了……我爹和娘今日趕茶坊鎮的集了,菜花她哥又在家害感冒,渾身關節疼哩,我就來了,看看我伯啊!」三嬸過去接了饃籠,說:「淑芬,你看我咋弄了這事嘛!」淑芬說:「人頭不是鐵箍的,誰不害病?」驥林娘說:「得病有什麼丟人的,這些年咱這兒誰家沒撂倒過一兩個,都不害病,這人又怎麼才叫死呀,黃泉路上誰不走?河況他伯說不定能抗過去的!」淑芬說:「這些年害癌的就是多,先前就沒聽說過有什麼癌麼。」子路說:「先前是不知道叫癌,其實也就是癌,我伯這病就是以往說的噎食病。」淑芬說:「子路,你是文化人,是不是咱這兒白塔一倒,白雲湫的邪氣衝過來了?」子路說:「我覺得是咱這兒水土有問題。」娘唬道:「你別胡說,人一輩一輩在這裡住著,怎麼這幾年就倒頭得這麼快?」子路不再言語,退過來和西夏收拾洗好的腸子。西夏說:「我也琢磨,或許是水土有問題,或許人在發生了什麼變化。我看過一個資料,說癌是人體細胞的一種變異,我就想了,歷史上說人是猴子變的,從猴子怎麼變成了人,這其中肯定有個漫長的過程,而這漫長過程裡又肯定有什麼突然的裂變,現在人類也太老了,要發生裂變,當然先是細胞變,那麼患癌的人就是最早變異的人,進化的人。」子路說:「你比我說得更玄乎,你去給她們說說,說南驢伯的病不該悲哀,而要向進化人祝賀哩!」西夏一揚手,把腸子上的一疙瘩油抹在子路的臉上。子路忙低頭端了盆子進了廚房。
肉切了塊放在鍋裡,怎麼也尋不著花椒生薑一類的調料,西夏去堂屋問三嬸,卻見淑芬領著三個娃娃立在南驢伯炕前,南驢伯見是淑芬,鼻子哼了一聲,頭卻轉向了炕裡。淑芬說:「伯,伯!」南驢伯只是不吭聲。三嬸說:「他爹,淑芬他爹和娘不在家,淑芬替他爹娘來看你了。」南驢伯突然轉過來一口唾沫吐在三嬸臉上,罵道:「你羞先人哩!你嫌我還沒死嗎,你拿一包老鼠藥來毒死我算了!」罵得三嬸、淑芬的臉上紅一塊紫一塊。三嬸就把淑芬拉出臥房,說:「你甭上怪,他罵我哩。」淑芬說:「我上什麼怪,老的也該罵小的,罵著也不疼麼。」卻要告辭走。驥林娘趕緊拉住,說:「這怎麼能走,來了就得吃飯呀,今日你是不能走的!」淑芬拗不過,在堂屋又都沒甚話要說,坐了一會兒,說:「我不走啦,在這兒我給咱們做頓飯呀,是子路和他媳婦在廚房吧,怎麼能讓他們忙活?」眾人都去了廚房,淘米,洗蘿蔔,泡粉條。一忙起廚房事,淑芬似乎活泛了些,就說:「嬸,我伯這病或許就會沒事的,蔡老黑在領著修白塔哩。」驥林娘說:「這誰說的?」淑芬說:「你還不知道呀?今早磚瓦窯上人多得很,開始往牛川溝運磚哩,這塔一修,白雲湫的邪氣就沖不著咱這兒了。」驥林娘說:「那年白塔一倒,我就夢著起了一場龍捲風,吹得天搖地動的,人都懸在半空,牛也懸在半空,碾盤碌碡都在半空……」淑芬說:「你老還真做了這夢?」三嬸說:「她一年四季愛做夢,做了噩夢就往寺裡去燒香哩。」驥林娘說:「也怪,常常是做了夢不久就靈驗了。前年春上,我夢見從公路上開來一輛車停在蠍子尾村口,下來了一群娃娃,都是頭上紮了個蒜苗小辮兒,穿著紅兜兜。我還說,這麼多娃,都是誰家的女孩子。到跟前一看,腿縫裡都有個小牛牛。哎,那一年,咱村裡生娃娃,都是男孩!」聽驥林娘說夢,西夏也就驀地想起了昨夜她做的夢,已經是幾次了,夢境裡曲折綺麗,醒來卻忘了,現在想到了那夢裡的一幕,臉上泛了紅暈,不覺輕輕地笑起來。子路戳了她一下說:「發什麼呆的?火溜出來啦!」西夏忙把柴火往灶口裡塞了塞。三嬸還在說:「淑芬,這塔真的修呀,不知幾時能修好?蔡老黑能出錢,那我怎麼也得去背背磚呀!」娘說:「你應該去背背磚!」西夏說:「你能背動幾塊磚?與其去背三塊四塊磚,不如去給蔡老黑投一票哩!」三嬸說:「這我要給蔡老黑投的!」扭過頭卻給娘說:「蔡老黑惡是惡,心腸倒還好,他四娘,你當初也……」話未說完,娘瞪了一眼,三嬸立即不言語了,娘說:「子路,你和西夏給咱到門外喊娃娃去,不要他們跑遠,吃飯時到處尋不著。」兩人出來,西夏說:「三嬸一句話沒說完,你知道她要說啥呀?」子路說:「我怎麼知道?」西夏說:「你心裡明得像鏡一樣!蔡老黑當時來找菊娃,咱娘還不願意?」子路說:「不知道。」西夏吃喝著已經在籬笆前你一拳我一腳打鬧開了的兩個孩子。
飯熟了,是六菜一湯,菜有紅蘿蔔粉條炒肉片,紅燒條子肉,酸菜煎豆腐,炒土豆絲,白菜燴腸子,燒粉腸,湯是黃花木耳湯。飯菜端上桌,把南驢伯從炕上攙扶下來,先給他盛了一疙瘩米飯,又夾了兩片肉,大家就都坐下來吃。原本買了肉要招待一些貼近的老親戚的,但老親戚們送了禮都沒吃飯就走了,好吃好喝偏讓淑芬他們享用了。三個孩子像狼一樣,見肉上來就都去搶,又相互叫鬧誰的多了誰的少了,碗裡肉少的就把碗磕在桌上,飯菜灑了一灘。三嬸忙幫著把碗收拾好讓孩子端了,自己低了頭用嘴去吸桌上的菜水湯,淑芬也便銳聲訓斥,讓孩子們端了飯碗都到院子裡去。南驢伯還是不看淑芬的臉,也不搭言,將肉片塞進口裡,西夏看見他把肉放在嘴裡嚼了又嚼,後來就叫三嬸扶他到院裡去,好大一會兒,南驢伯被攙回來,坐在那裡再沒端碗,只看著門外院子裡三個孩子在那裡狼吞虎嚥,而面前的雞一直在觀察著動靜,不時伸脖子去碗裡啄那麼一嘴。三嬸就噙著眼淚走出堂屋,攆開了圍著孩子們的雞,西夏跟出來,三嬸說:「你伯一輩子愛吃肉呀,肉總沒吃夠過,可現在把肉在嘴裡嚼了半天,就是嚥不下,到院裡又吐了。」西夏聽了,眼淚不覺也流下來。重新回到堂屋,那些孩子又進去嚷著要夾肉,西夏給他們夾了,就說:「伯,你不吃了,我攙你到炕上去。」南驢伯沒說話,用手從盤子裡捏了一塊肉,扶著椅子往起站,西夏就把他扶到臥房去,他把肉在鼻子前聞了聞,又放在嘴裡,說:「讓我慢慢嚼,慢慢嚼。」西夏出來悄聲說:「以後吃飯都不要到伯面前去,他見別人吃得那麼香,心裡就更難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