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正新屋蓋起之後,屬仙遊川最新穎的建築。一磚到頂的四堵牆,又用白灰搪抹了,一律紅色的機瓦,搭兩岔鎮街上舉目一望,就顯顯眼眼。英英娘做了一套傢俱,搬住了進去,卻常常與小叔子鬧嘴,先是英英小娘在世的時候,田中正不讓她改嫁,好言好語安頓著她的生活,也安頓著她做嫂嫂的身子。她一日三餐,給癱子端吃端喝,癱子淚流滿面地感激她,她也說些萬般體貼的話,眼卻睜得圓圓的,寒氣逼人,像是一雙劍向癱子砍去。可憐這癱子陽壽殆盡,果然也便蹬腿去了。婦人只道自己苦難過去,幸福到來,又落個賢惠好名,沒想事情敗露,惹得滿世界風雨。她便對田中正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出門臉面往哪裡擱去?英英小娘既然死了,你就名名堂堂娶了我。世上『熟親』的事多得很,咱一結婚,眾人的口就全堵了!」
田中正同意這婦人話,就答應蓋了新屋後成親,結果出了告狀一事,新房停止施工,田中正蔫得霜打一般,間或在婦人身上發洩苦悶,婦人也便不敢提說「熟親」一事。沒想否極泰來,田中正官升一級,新屋蓋就,一切該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了,田中正卻絕口提說舊話,似乎從來無甚事一般,日日在鄉政府開會,吃酒,打獵,閒逛,竟十天半月也不回轉。婦人催迫幾次,田中正不是說自己才上任,要先抓出幾件像樣的工作也好給田有善臉上增光,或者就說等亡妻的週年過後,不要再讓人恥笑而壞了一個鄉黨委代理書記的名聲。婦人心下就灰了許多,知道田中正現在大權在握,眼頭高了,已不把她放在心上。這婦人也是厲害角色,面上柔和,心底剛硬,忍不住這口惡氣。每等田中正回來,偏打扮得煥然一新,做出萬般風流神態,直惹得田中正一顆心火燒火燎,待要近來快活,卻掩門閉戶,堅不答應。田中正為此發了幾次火,沒想婦人火氣更大,動不動嚷道:「我老了嘛,你還找我幹啥?兩岔鎮的嫩白菜多得是!可我告訴你,你敢領一個臭小婊子進這個門,我就敢去告你,你強奪公房,霸佔嫂嫂,送財送禮走通田有善……你這書記怕也會當得不自在的!」
一說這話,田中正就軟下來,當場會給嫂嫂跪下,指天詛咒說要娶她,但日期總是一月推遲一月,甚至到後來就長日子不回來了。
轉眼到八月中秋,田中正把蔡大安叫來,說:「前幾日收到縣委田書記便信,說是他給岳父岳母做了兩副棺具,需要二十斤上好生漆塗刷,你明日去北山牛王溝一趟,連夜弄一塑料桶來。回來從商店內部再搞三十斤核桃,十斤香菇,五十斤上等彌猴桃。後天一早送到縣上,你也可以在那裡多呆幾天,看幾場白石寨劇團的秦腔吧。」蔡大安如此辦理,第三天因沒有便車,就假稱自己去走親戚,搭金狗的船去了白石寨。
中秋節夜裡,英英買了好多水果、糕點來到鄉政府,要叔叔一塊回去過節。田中正推托夜裡要開會,打發英英回去了,自個就無聊地呆在房子裡喝酒。田一申知道細底,跑來說:「書記夜裡沒有回去呀?」
田中正說:「沒有。中秋節又不是過大年,看得那麼重要呀?」
田一申說:「不回去也好,那就到我家去吧。」
田中正說:「算了,我也沒這份心思的!」
田一申就說:「田書記,你那心思我知道,那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既然不到我家去,咱到翠翠家去吧?下午翠翠見了我,還問起你今晚回去不回去,說若不回去,就上她家去,怨你好幾天沒到她家去了,她尋思是把你得罪下了。」
田中正說:「這翠翠會說話,我哪裡上她的怪?你來了也好,咱一塊去她那裡喝一場。可我告訴你,酒席上你不許胡說!」
田一申說:「我胡說什麼了,我還不是為著你們好嗎?」說完就笑了笑,直望著田中正擠眼。
兩人從鎮街走過,直到街西頭,推開一間二道簷房子的裝板門,步入後院,翠翠正和爹在院中石凳上坐著,立即站起來讓坐。老漢說:「翠翠說你們要來,我們都等著,看著月亮到屋頂上了,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翠翠說:「爹盡說胡話,人家書記不先回去跟嫂嫂賞月,能一黑就到這裡來嗎?」
田一申就竊笑:「翠翠這嘴真是刀子!但你把書記冤枉了,他今夜就沒回去,專叫了我來陪他到你家吃酒的!有什麼好酒,我今日可要喝醉啊!」
老漢慌作一團,急去內屋打開櫃子取酒,翠翠就陪田中正和田一申坐著吃瓜子兒,故意將瓜子皮兒吐得很遠,落在田中正的身上,目光波曳。田中正也浪了眼,皺著鼻子說道:「翠翠,你頭上擦了什麼油,好香!」
翠翠說:「有什麼香的!我們小家小戶的能有幾個錢講究?前日我在渡口上洗衣服,瞧見書記大嫂子了,恁大年紀倒不顯老,收拾得像個十七十八的!」
田中正一時不知所答,嘿嘿應笑,田一申就說:「翠翠是黃花女子,頭上不擦什麼油也有香氣。說句冒犯書記的話,英英她娘畢竟是半老徐娘了,要打扮也打扮不了幾天了!」
翠翠就說:「一申,這話書記可不愛聽哩!世上的事,黑饃包酸菜,偏就有人愛吃哩!」
田中正被說得有些坐不穩,臉上也有些不好看起來。正無話尋處,翠翠爹一個箕盤裡端了一壺酒,四個盅杯,四碟炒菜,招呼大家用酒。他一一在盅杯裡斟了,端起來說:「田書記,水酒一杯,咱喝起吧!我們這個家裡,翠翠娘死得早,兒子考不上學,回來做不了莊稼又做不了生意,全靠了書記關照,使我們承包了醫療站,勉強有個吃飯的地方……」
田中正將一盅杯倒下肚去,說:「老陸,醫療站承包了情況怎樣?」
老漢說:「基礎差,當然頂不住鎮醫院。我主要是賣藥。」
田中正就說:「有幾個人到鄉上反映,說國家職工到你們那兒買藥,發票一開七八元、上十元,卻買的是罐頭,是酒!老陸,你要策略一些,不該公開的事就得包捏得嚴嚴的,你要給我脖子底下支了磚,我的日子也就難過了!」
老漢一臉羞紅,支吾道:「書記,這事我早不幹了,再要那樣我還能對得起你嗎?翠翠,你也要給書記他們倒酒呀!」
田中正很得意自己不火不溫要挾了老漢一頓;要挾老漢,不如說是煞煞翠翠的驕氣。這風情女子,憑著一副白臉子和兩個大xx子,心性比天高,二十歲上找對象起,一排一連的小伙子從手裡過了,看不中,可憐三十歲了還在娘家呆著。田中正只是有幾次把柄在她手裡握著,說話就浪裡浪氣。田中正是她能控制住的孱頭嗎?翠翠果然是孫猴子,有了竿就順著上,念了緊箍咒便服服帖帖了,她一連六盅酒陪書記喝了,田中正醉眼矇矓,於桌下的黑暗處用腳踩住了她的腳,翠翠反倒淫淫地笑。
田一申看在眼裡,假裝去上廁所,要老漢陪他到街上指點地方。走到街上,夜已深沉,無有一人,就咿咿呀呀唱著,不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跑過來的竟是蔡大安。
田一申說:「你幾時回來的,夜這般深了,去哪家相好家喝酒呀?」
蔡大安說:「我擦黑搭金狗的船回到渡口的,直腳去了書記家,書記過節卻沒在家,英英娘罵罵叨叨說了我一堆不是!趕到鄉政府,又不見書記,他這是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見著嗎?」
田一申說:「他正在翠翠家喝酒哩!」
蔡大安說:「他又是盯上那小狐狸了?!怪不得他家嫂子罵他壞了心,撇下她不理不睬了!」
田一申壓低聲音說:「人家的事你別管得太多,放著嫩草不吃吃老草啊?」
蔡大安就說:「田有善書記惱就惱他這一點哩!我這就喊他去,還有重要事要對他說的!」
田一申便說道:「你要找他你去找吧,我可不幹那傷臉的事!」一路搖搖晃晃倒回家睡覺去了。
這蔡大安進了陸家,田中正還和翠翠坐在那裡,一邊嘻嘻浪笑,一邊捉盅兒吃酒。得知蔡大安從白石寨帶回田有善的指示,便匆匆站起來要回鄉政府去。翠翠父女送到門口,小聲裡只是怨恨蔡大安缺人緣,是個喪門星。
田中正和蔡大安回到鄉政府的房裡,蔡大安細細匯報了見田有善的過程。末了說:「田書記要我給你說兩件事。一件事是,兩岔鎮的工作在縣上是搖了龍尾,要趕快想盡辦法改變這種被動局面,要不他給你說話也不體強了!」
田中正說:「他說得容易,現在怎麼抓工作呀?兩岔鎮又不是縣城關鄉有副業可幹,又不是南北二山有木材、山果、草藥、桐油。你去抓生產嗎,地都分了,咱指導人家怎樣種地?現在能抓的就是計劃生育,上月一次拉了四拖拉機大肚子女人到縣醫院做了手術,工作還可以嘛!」
蔡大安說:「書記也說到這些不利因素,可他說,州河裡那麼多船,據有關部門查詢,都是兩岔鎮的,怎麼就不以鄉政府名義把它組織起來呢?現在國家搞改革,中央一再強調抓農村商品經濟,可要不失時機幹一下,既有效地發展了地方經濟,作為一個領導也有一份政績呀!」
田中正默了一會兒,手拍著膝蓋,喜形於色起來,說道:「書記這一點,真把我點醒了!還指示什麼了?」
蔡大安卻嚅嚅支吾,田中正再問,方說:「書記說,上次那場告狀,事情雖然了結啦,可影響也夠大的,往後凡事多謹慎。與英英她娘的事,會傷風敗俗,辱沒田家門庭的,也最容易讓別人做了口實。但事情既然那樣了,就『熟親』了最好,堵了眾人嘴,也不影響往後的前途。」
田中正臉上變了顏色,立即又笑起來,說:「前途?書記是這樣說的嗎?他也是想像得太過分了……這事我會處理的!書記談的組織船隊的事,很重要,我要親自組建一個河運隊來!具體的事嘛,你就來負責吧,明日去不靜崗找著金狗,這小子我觀察了,是個刺兒頭,得把他獵住,事情就好辦多啦!」
第二天,蔡大安起得很早,就去了不靜崗。金狗他們撐船發財的事,他耳聞目睹,很是饞眼的,只是恨自己無船又無下苦的力氣,田中正現在讓他負責組織船隊,心裡禁不住地喜歡。趕到金狗家,金狗正吃罷飯要撐船到白石寨去,他強留住談了鄉政府的決策,金狗聽罷就叫道:「嚇,田中正書記也注意起撐船的事了?!」
蔡大安說:「他是書記呀,他什麼不放在心上呢?!他說,群眾中有了搞商品經濟的苗頭,做領導的就要站在群眾前面啊!所以就準備組織一個河運隊,讓我找你來了!」
金狗說:「要組織就組織,他書記一聲令下,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嗎?我是什麼人物,卻來找我?」
蔡大安說:「金狗,你這話說得好,我就喜歡你這種口氣的人!也正是為這,書記才讓我找你的!你是復退軍人,覺悟自然比旁人高,鄉政府的決策你也該是理解的。你們有船的人家都富裕了,可不靜崗、仙遊川以及兩岔鎮大多數人家還是貧困啊,咱們不能只顧自己,畢竟是社會主義國家嘛!」
金狗倒哈哈笑起來,直笑得蔡大安也莫名其妙了,突然他戛然止笑,說:「書記能想到這一步真不該是個代理書記了!河運隊怎麼個組織法?」
蔡大安說:「只要你金狗帶頭,這船隊就好組織!具體辦法,咱一塊到鄉政府和書記研究去。」
當下就拉了金狗要到鎮上去,金狗卻推辭了,他說他得和眾船戶談談這事,就脫身去找七老漢他們一夥人。
七老漢眾船戶倒好生疑惑,不知田中正又耍的什麼圈套。金狗分析了形勢,說,田中正雖然拿了實權,或許上次告狀一事對他有刺激,真心想辦一點好事。就是他的目的不在於為兩岔鄉人民著想,可無論如何,他利用這些船戶,咱們也可利用他,畢竟不是什麼壞事。再說,組織了船隊,統一採購貨源,統一尋找銷貨出路,對船戶也是有益。眾人聽了,言之有理,便推金狗出面與田中正具體商談組織船隊事宜。
金狗便在鄉政府呆了一天,商談的結果是船權還屬於個人,無船而想參加船隊的人家就投資入股,所得盈利,按股提成。這船隊對外名稱就是「兩岔鎮鄉河運隊」,直接屬鄉黨委領導。
但是,在決定河運隊具體負責人選時,先是蔡大安當著金狗的面對田中正說:「金狗是州河上的一條水龍,就讓金狗當隊長,我兼給咱跑貨源採購吧!」田中正當場應允。船隊很快就張羅起來,蔡大安也確實賣力,幾天內聯繫到一大批桐子運輸任務。運桐子的這天,田中正一定要一起行動,頭尾相接,一字兒擺個長龍陣,領頭的船由金狗撐,船頭上還打出一面「兩岔鎮鄉河運隊」的旗牌。河運隊開拔之後,田中正就立即給白石鎮縣委田有善掛了電話,報告了組織河運隊的經過。田有善當時正召開常委會,便領著常委們去寨城南門外的渡口上觀下來的河運隊陣式,縣委常委們要到河邊看船隊,消息傳開,寨城許多人都趕到渡口去,黑壓壓站得寨城南門外沒了插腳之地。
河運隊的船隻被白石寨的人觀看歡呼,船工們也覺得臉面光彩。這批桐子運輸,盈了一筆錢,金狗卻並沒有分給大家,以此又營造了兩隻船,且組織了一些無船而入股的人編了十幾個木排,由他親自領著往復州河。這支河運隊有船有排,各家各戶再不為貨源四處奔波,且行駛水面上,互相照應,互相提攜,傷亡事故也隨之大減,村人倒對田中正改變了幾分看法。
事過半月,田中正卻到渡口找去了金狗和蔡大安,聽取了二人匯報,說了許多鼓勵話,又傳達了縣委對這個河運隊的讚揚。末了卻說:「河運隊辦起來了,我們只能辦好,不能辦壞,要麼就對不住縣委的關懷了!為了擴大河運隊的生意,我想咱蠻可以在白石寨成立一個貨棧,這樣既可以有固定銷售點,又可以周轉貨物,咱們爭取年內使河運隊成員個個成為萬元戶,為全縣樹立一個典型!貨棧負責人我們黨委研究決定了,讓田一申去,他在這方面也是有經驗的,為了便於工作,他就也當個河運隊隊長吧。」
蔡大安一聽則急了:「一個船隊怎麼有三個隊長?金狗,你說呢?」
金狗說:「我無所謂。」
田中正就說:「金狗這話很對,你在河上熟悉,木排組任務又重,你就以後主要管理木排組。田一申是生產幹事,現在鄉上又沒別的事,讓他在船隊多負起責任。就這樣先干吧,過上一月兩月,咱還可以再調整嘛!」
蔡大安在田中正面前再不能說什麼,下來就在金狗面前大罵田一申是狗頭,為人狡奸,心底歹毒,偏偏田中正寵他。金狗只是發笑,覺得這麼個小小船隊的隊長也爭來奪去,實在有些無聊,卻興趣田中正為什麼這麼信任田一申?蔡大安也是心中窩火,說了田中正原準備與其嫂「熟親」,可田一申卻拉線為田中正勾搭上了陸翠翠,有心要娶。
蔡大安說:「你瞧瞧,田一申充了什麼角色?我去過書記家,英英她娘哭哭啼啼給我訴苦,人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怎麼能需要了摟在懷裡,玩夠了就掀到崖裡?那婦人也不是個軟面兒,事逼急了也會做出神鬼都怕的事情!田一申卻引著陸翠翠勾書記的魂,弄了就弄了吧,卻還要娶了陸翠翠,這不是要讓書記犯錯誤嗎?」
金狗在心裡一陣好罵,氣都出得不均勻了,正好牆根下臥著一頭母豬曬太陽,他照著豬肚子踢了一腳,看著母豬嗷嗷地逃走了,說:「書記是兩岔鄉一鄉之主,他願意弄誰就弄誰,他有這個權嘛!」
蔡大安說:「背地裡咱也放了膽兒說,田一申是把心瞎了,咱書記也是把眼瞎了!」
金狗說:「那都是你們的事,你們去處理吧。現在是田一申當了隊長,就讓他當去,咱各自把咱的工作搞好,明日鎮上逢集,你收購四千斤龍鬚草,聽說荊紫關那兒草價比這兒高一角二分,後天我們木排組就運下去。」
兩人說罷,也便分了手。自此金狗倒後悔當初不該讓田中正插手河運之事,事到今日也無可奈何,只是暗中留心各宗生意,以防田一申和蔡大安從中得了經濟上的黑利。
半年光景,白石寨有了一個大大的貨棧,船隊已形成二十五隻梭子船組和一個三十六人的木排組,聲勢浩大,財源茂盛。白石寨到荊紫關的水路險,除富有經驗的十隻船下行外,其餘船隻來往兩岔鎮到白石寨。而木排是隨編隨撐,撐到目的地拆掉,便州河裡無處不到,金狗領著這伙亡命徒,木排曾撞翻過十次八次,次次倒沒有傷人。一月一次,河運隊清賬盤點,金狗每次都要在場,一宗一宗親自過目,不能有半點差錯。再加上蔡大安處處留神田一申在貨棧的活動,田一申又暗中監視蔡大安的採購,各人雖有一些賬目出入不符的,但三查兩查也都怯了手腳。金狗也心中暗喜,故意不撮合兩人團結,使河運隊盈利之錢除按規定為他二人付了報酬後全都分給入股人家。不靜崗、仙遊川以及兩岔鎮上的一些人家日漸富裕,人人都念叨這個河運隊的好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