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黃鼠狼是裝在一個小鐵絲籠子裡,身子大得像個小貓,毛色發黃,尤其嘴邊的幾根鬍子黃得成了褐色,從鐵絲籠的格子裡伸出來。狗尿苔說:年齡不老倒鬍子這長!用手去拔鬍子,沒拔住,黃鼠狼子的爪子抓得籠子嗤喇喇響。六升的媳婦說:不要傷了鬍子,黃鼠狼子皮能賣的,聽說這鬍子就做毛筆哩。狗尿苔就打開籠子上一個小開口兒,想在黃鼠狼子頭一伸出來就拿手卡住它的脖子,可黃鼠狼子就是不出來。他取了把剪刀去逗,黃鼠狼卻一口噙住了剪刀,它在咬剪刀,咬不下,也不吐,狗尿苔竟然抽不出來。六升的媳婦說:這不行,你不敢再卡它脖子的,卡不住就咬你了。狗尿苔說:黃鼠狼黃鼠狼,長得是老鼠卻像狼一樣恨!一直躺在炕上的六升說:像霸槽麼。狗尿苔說:霸槽可沒惹過你哇!六升說:那倒是。我知道你和霸槽好,這話你別給他說呀。狗尿苔說:我說的。六升說:你這狗尿苔,我只是句玩笑話麼!哎,你知道不知道霸槽現在幹啥哩?狗尿苔說:文化大革命哩。六升說:還文化大革命呀?!我家中堂上的對聯他都燒了……。六升家牆上以前是掛著一副對聯,他大早年過世時,守燈的大給靈堂上寫了十個字:一生勞苦人,滿襟仁義風。當時埋他大時本應把靈堂上的東西都要燒的,可六升的媳婦說這兩句話說得好,要作為家訓就掛在中堂的。六升說:別人收去的東西都拿回了,對聯燒了再沒有了……。說著呼嗤呼嗤喘氣。六升的媳婦說:你不要說話,靜靜躺著。燒了就燒了,當年我不留下還不是燒了,再說,恐怕是你大想要那對聯哩。就拿出一個小布袋來,說把布袋剪出一個小口子,對著布袋打開籠子,讓黃鼠狼子鑽進了布袋就好動手了。六升說:文化大革命就文化大革命麼他燒我家對聯?六升的媳婦說:你別嘴裡胡說!六升說:他霸槽來家裡多凶的,他咋就在古爐村呆不住了!六升的媳婦說:讓你甭說你偏要說,你知道霸槽成啥人呀?下河灣的李雙林小時候多浪蕩的,人見人恨,可後來出去跟上隊伍背槍,誰能料到現在是縣武裝部部長!土改時大櫃也是整天跑得不落屋,斗地主哩,分田地哩,不是當了支書!你能料了霸槽的前程?!狗尿苔說:就是!把布袋張開對著鐵絲籠,黃鼠狼子一鑽進布袋,立即紮緊了口袋,越扎越小,等著黃鼠狼子的頭從剪出的小口子伸出來,就連布袋和黃鼠狼子的脖子一起扼住。但黃鼠狼子拚命掙扎,狗尿苔就扼不住了,用膝蓋壓住,讓六升的媳婦拿了刀在黃鼠狼子的脖子上割,黃鼠狼子一直在動,無法割,就是割開口子,那血就全灑了,接不到碗裡去。狗尿苔終於想出一個主意,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布袋裡的黃鼠狼子連同木板一塊綁住勒緊,黃鼠狼子被固定了,只是頭還在動。狗尿苔又用剪刀逗,黃鼠狼子又咬住了剪刀,脖子拉得老長,六升從炕上下來,拿刀割脖子,血流下來,六升的媳婦接了小半碗。直到一滴血都流不出來了,黃鼠狼還咬著剪刀,但同時很響地放了一個屁。
  黃鼠狼子的屁很臭,和血腥味攪在一起,熏得狗尿苔頭都暈了,他把繩子解開,從口袋裡掏出黃鼠狼子,說:你還叫南山人捉這東西,去年八成家的三隻雞就被黃鼠狼子叼了,你給我個雞,我給你捉!六升說:你能逮住?你是想自己吃雞了吧!六升的媳婦端了血要六升喝,六升端著碗,卻喝不下去。六升的媳婦說:趁熱要喝。六升喝了一口,從嘴裡取下幾根黃鼠狼的毛,噁心得要吐。六升的媳婦忙拿過碗撿血裡落下的毛,說:不敢吐,忍住。這當兒,有了鑼鼓聲。狗尿苔立即耳朵乍起來,說:咦,做啥哩?!六升的媳婦把碗又端給六升,六升說:你們都出去,沒人了我喝。六升的媳婦和狗尿苔就到門口,六升的媳婦說:是不是給滿盆請了響器?狗尿苔知道過紅白喜事有請響器的來吹吹打打,下河灣就有個響器班,傢伙好,人也吹打彈唱得好,但請響器都是女婿掏錢雇的,滿盆就杏開一個,杏開還沒出嫁呀。六升的媳婦說:聽說杏開定了親,沒過門的人家就來雇響器了?狗尿苔說:那門親沒成。六升的媳婦說:沒成?那和霸槽還黏糊著?六升,喝了沒?六升在屋裡說:喝了。兩人回到屋裡,六升果然把血喝了,嘴上一圈紅,卻說:我就想不通,杏開是看上霸槽的啥了麼,是不是睡過覺就離不開啦?!狗尿苔說:把你嘴擦擦!鑼鼓聲越來越大。
  來的並不是響器班,這是一支由五個卡車組成的車隊,在公路上的小木屋門口停了,車上的人像餃子一樣往下跳。最先跳下來的是霸槽,胳膊下夾著一大捆白紙,跑前跑後張羅著來人集合,而集合在最前邊的都拿著大鼓小鼓,鑼兒鐃兒就一起敲響。古爐村似乎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樹有些搖,房也晃了一下,蓮菜池裡的水原本平平整整像塊玻璃,玻璃在這一刻碎開了,一群青蛙跳到蓮葉上大呼小叫。支書的老婆剛剛給支書打了幾顆荷包蛋,把蛋皮扔到院前樹下,一群雞正鹐著,忽地全飛上牆頭。支書的老婆就看見了公路上黑哇哇聚了一堆人,打頭的是霸槽,忙進院給支書講了。支書在椅子上坐了吃荷包蛋,吃噎住了,看著老婆沒吭聲,老婆說:霸槽回來了!支書指著心口,老婆過來捶後背,又說:霸槽咋又回來了?蛋黃下了食道,心口不堵了,支書說:他是古爐村的不回古爐村能回哪兒去?說畢,擰過頭來,說:你看清是他?老婆說:咋不是他?!你聽鑼鼓響成啥了!支書說:是給滿盆雇的響器?你把水皮給我叫來。老婆出了院子,但支書站起來了又坐到椅子上,把荷包蛋碗裡的開水喝完。
  很快,水皮就來了。
  支書說:霸槽回來幹啥了?
  水皮說:這我不知道。
  支書說:你不是跟著他嗎?
  水皮說:……我跟支書!
  支書說:這可是你說的呀!霸槽回來了就回來了,你給磨子說,如果回來是雇了響器的,什麼話都不要說,讓給滿盆靈堂前吹吹打打去,如果回來不是雇響器的,一個人回來,還是百二八十的人回來,也什麼話都不要說,咱只好好地給滿盆辦喪事,辦大,辦美!
  水皮說:我知道啦。
  水皮一走,支書就把院門關了。水皮卻沒有把支書的話轉達給磨子,他在村口塄畔上看見公路上的人開始往古爐村的土路上來,勢派很大,他也朝土路上走去。迷糊也是看見了這支隊伍,也朝土路上跑,跳過一個土坎兒,褲襠掙破了,也不嫌丑,跑過了水皮前面。水皮說:撲著死呀?!土路上有個過水渠,原先繃著石板,可以過架子車,澆地的時候,水渠堵了,是馬勺和狗尿苔揭了石板挖下邊的淤泥,石板再沒繃上,而只是搭了幾根柳樹棍,柳樹棍沒有用繩扎,走上去容易滑腳。迷糊看著那隊人快到水渠了,就疾速地往前跑,還從路上撿了兩塊石頭提著。跑到了水渠邊,突然那隊人中衝出兩個人來,才彎腰去支柳樹棍的迷糊就被壓住,一人扼住了迷糊的頭,一人摟迷糊的屁股,迷糊的襠破了,手指頭竟然摳住了迷糊的肛門,迷糊一下子被掀翻了,扔進了路下的水田里,罵道:幹啥?想幹啥?!嚇得水皮立住腳不動了。
  霸槽就跑過來,說:咋啦,咋啦?那兩個人說:他要搶走資源!迷糊從水田里爬起來,一身泥水,他不知道什麼是走資派,他說:霸槽,霸槽,我是來支渠上的柳樹棍的,他們打我?!霸槽說:誰讓你支柳樹棍啦?迷糊說:我怕你們滑跤麼。霸槽就對那兩個人說:誤會啦,他是要給咱們支渠上的柳樹棍的。那兩個人說:哦,模樣這凶的,還以為他要搶人打架呀。迷糊說:長得凶人就凶呀?那兩人給迷糊笑,迷糊也就笑了。霸槽招呼著水皮,介紹說:這是縣無產階級造反派聯合總部的同志!水皮嘴裡哦哦著,卻看著迷糊,說:騷情麼,咋不騷情?!那兩個人說:你不知道聯總?水皮說:知道,知道,是霸槽回來了,古爐村就文化大革命了。那兩個人說:你屁都不知道!霸槽就說:我說古爐村是死水一潭,你們還不信的,現在看到了吧。他叫水皮,還是古爐村的文化人哩。水皮說:不行不行。霸槽說:這會咋謙虛了?拉到一邊,又說:外邊的文化大革命鬧得可厲害啦,如火如「茶」的。水皮說:應該念如火如荼吧。霸槽說:你個(骨泉)人,只會摳個字眼!現在不僅是學生造反啦,是革命群眾造反啦,縣上已經有了兩大群眾組織,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指揮部,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總部。水皮說:都是無產階級造反派?霸槽說:聯指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聯總是保皇派。水皮說:咋不一樣?霸槽說:一時給你說不清。今日聯指來游鬥張德章就是發動咱古爐村群眾造反的。水皮說:游鬥張德章,就是公社書記?游鬥張書記呀?!霸槽說:他是咱們公社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水皮這才往那隊人中瞅,張德章是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一個木牌子,上邊寫著他的名字,名字上又被紅筆打了個×。水皮就對那兩個人說:啊歡迎,啊歡迎,熱烈歡迎!
  這個中午,太陽還是油盆一樣焦,卻有著風,風吹在人身上有火,霸槽領著外來的人進了古爐村,沿途發散著傳單。古爐村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多的紙張,所有的人凡是見了傳單,就拾起來,他們絕大多數不認字,看了又看,上面的字像一片螞蟻,就掖在懷裡或折疊了壓在鞋殼裡。牛鈴從杏開家跑出來已經撿了厚厚一沓,仍見了人就索要他們撿到的傳單,大人們不願意給,說要拿回去能包鹽,包辣子面,又哄騙那些孩子,將自己的傳單疊成紙包在地上拍,等孩子們把傳單給他了,又眼看著一個個紙包疊成,在地上拍了一會,就拿著所有的紙包跑走了。那些人最後集合在了山門前土場上,白紙寫成的橫幅立即貼在山門上,鑼鼓更是震天動地,遮蓋了杏開的哭聲,也遮蓋了所有的狗咬。在杏開家辦理喪事的人陸陸續續也出來,看見了霸槽已經不是只戴個軍帽的霸槽,而是一身黃軍裝,甚至腳上也是一雙黃軍鞋,一會站在藥樹下和一高一低兩個人說什麼,手不停地做動作,時不時還仰面朝天的笑,一會兒就過來招呼起圍觀的村裡人。村裡人看著霸槽在招呼他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嗤啦笑笑,說:回來啦?霸槽說:我又不是在外工作的幹部,不存在回來不回來。往前站呀,都往前站呀!有人就挪了步往前去,不知道要幹什麼,也不再詢問。那個黃生生,他們並不去理他,或者是更不好意思再理人家,黃生生好像也不怨恨他們,他始終在張德章旁邊,張德章企圖用手去抱住胸前的大木牌子,使掛繩不至於在脖子上勒得太重,他就拿腳踢一下張德章的腿,張德章的手就垂下了。他們開始慼慼啾啾說話,納悶著張德章犯了什麼罪,往常老虎豹子一樣的人竟然一下子這麼老實。
  狗尿苔是從六升家出來就往杏開家去的,他要看看到底是誰雇了響器,但在山門前發現他的猜測全都錯了,而是霸槽領了那麼多人回到了古爐村,第一個念頭就是霸槽回來報仇呀!他想去杏開家告知磨子,讓磨子不要出來,卻見明堂從泉裡擔了一擔水,他便讓明堂去給磨子傳話,自己卻替明堂擔了水搖搖晃晃過來。他估摸那些來人肯定都口渴,而他擔了水去霸槽必然就注意了他,也不至於他要主動去見他霸槽的。
  霸槽指揮著開石去拿凳子,又指揮著迷糊把一個大喇叭往樹身上綁,迷糊說不用綁在樹上,他能扛,而且他比樹活泛,扛上喇叭能走動。他就抱著大喇叭,大喇叭有線繩子連著一個機器,他走動的時候幾次被線繩子絆倒。狗尿苔擔著水從旁邊過,立即就有人跑過來要喝水,先是腦袋趴在桶沿上,可桶沿上趴不下幾個腦袋,便有人用手在桶裡掬。狗尿苔說:莫急莫急!從樹上摘葉子,摘一個葉子疊成個小勺兒給一個人,再摘一個葉子疊成小勺兒給另一個人。他說:甜吧?古爐村的泉水又涼又甜的!霸槽果然就和那個低個子人過來,霸槽還拍了狗尿苔的頭,說:狗尿苔是造反派!狗尿苔說:我沒炒飯給他們吃,我給擔水。霸槽哈哈笑起來,說:是造反,不是炒飯,狗尿苔!狗尿苔還是聽不懂,說:這次回來不走吧?霸槽說:這次沒人敢趕了。狗尿苔害怕霸槽說出上次是他通報要趕他的消息,而讓村裡人知道了,忙岔話:你喝水!霸槽說:這怕啥呀,讓支書磨子他們來趕麼,怕他們如今沒這個膽兒了!朱大櫃呢,朱大櫃沒來?狗尿苔看看人群,說:沒見支書人。霸槽說:你去把他叫來,就說張德章游鬥到古爐村了,他能不見見老上級?!狗尿苔不想去,霸槽把頭上的軍帽摘下來,扣在了狗尿苔頭上。狗尿苔說:給我啦?霸槽說:帽子去就代表我去了!狗尿苔又說:給我啦?霸槽說:給你戴一晌午!
  能戴一晌午也行,狗尿苔就去叫支書。他在半路上重新把軍帽戴好,軍帽是太大了,他跑著跑著帽簷就轉到了腦後,但他非常非常地興奮,路上沒有鏡子,連一潭水也沒有,無法看見自己戴了軍帽的樣子。他家的燕子去蓮萊池那兒吃小蟲子,吃飽了回來在土根家院牆頭上歇息,他看見了說:看我是誰?看我是誰?燕子猛地沒認出他,歪了頭在肚子上擦嘴。他說:戴了軍帽你就認不得啦?!燕子立即歡叫著在他頭上飛,他就和燕子一個在空中一個在地上往支書家去。
  在支書家,支書在水盆裡擰著毛巾擦身子,問狗尿苔抬長案桌時沒在路上碰吧,擺靈堂的桌子還不夠?狗尿苔說長案桌子沒有碰,擺靈堂的桌子可能是夠了,他來是霸槽讓來的,來傳個話。支書說:你又黏上霸槽了?狗尿苔說:不是我黏上他,是他要黏我。支書說:哦,是不是?狗尿苔說:是呀是呀。支書說:是你個頭!狗尿苔不吭聲了。支書把毛巾扔到了櫃蓋上,說:傳啥話?他有啥話讓你傳?狗尿苔就把霸槽的話說了一遍。狗尿苔說話的時候,他並沒看支書的臉,因為他一低頭,盆子的水裡有了他戴著軍帽的影兒。從來不戴帽子的光頭,戴了帽子,而且戴的是軍帽,狗尿苔就睜大了眼睛,或者故意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或者噘嘴皺著鼻子,他覺得水中的他並不那麼難看呀!支書的老婆進來端水盆,聽了狗尿苔的話,看見支書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臉像土布袋摔過一樣顏色灰暗,她就急了,把狗尿苔從水盆前拉過來,問霸槽為啥就回來了,回來帶了多少人,回來要於啥,那張書記是如何被戴著紙糊的帽子和掛著牌子,現在山門前要開著什麼會?問的是那樣仔細,簡直有些噦嗦,而且問過了一遍還要問一遍。狗尿苔說:你給我尋個針。支書的老婆說:要針幹啥?狗尿苔說:這帽子太大,我折一下用針別住。狗尿苔希望支書和支書的老婆能注意到他的軍帽,但他們沒有說帽子,一句說帽子的話都沒有。
  支書老婆進了臥屋尋針,狗尿苔跟進去,她到處卻尋不到針,翻了翻針線笸籃,卻說:你讓我尋啥呀?狗尿苔說:尋一個針。她說:噢,噢,那針呢,針呢?狗尿苔看見了就在牆上的那個年畫上別著一個針,他取了把帽簷打個折別上了。出了臥屋門,支書競立在中堂的毛主席像前喃喃地說:毛主席,毛主席,我給你當了十幾年的支書了,我現在咋不知道咋當呀,怎麼張書記都游鬥了?這是咋回事呀毛主席,毛主席……。狗尿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支書的老婆也從臥屋出來,說:他大,你不要去,張書記都被批鬥呢,你還敢去?狗尿苔你去給人家回個話,就說你爺不在家。支書說:我去,是啥場合我得去看看。支書老婆說:那把你也批鬥上了咋辦呀?支書說:要批鬥我也得看看批鬥我啥麼?支書的老婆就嗚嗚哭,罵起了霸槽:霸槽霸槽,你是啥貨呀,古爐村咋出了個你這個貨麼?!支書有些上火,說:不要罵,也不要哭!不管我咋了,你不要去會場,也不要在人面前抹眼水子!他和狗尿苔出來,順手把院門上了鎖,還是披著褂子,步子走得狗尿苔攆不上。
  一到山門前,支書就在漫坡道上站住了,他看見張德章就立在凳子上,好像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人幾乎成了馬蝦,兩條腿在抖,汗水滾豆子一樣從臉上流下來,掉在地上。黃生生在大聲說:張德章交待得老實不老實?那些外來的人喊:不老實!在山門柱子根坐著的那個高個,太陽曬得頭上流油,他脫了鞋搓指頭縫,可能那是腳氣犯了,越搓越癢,一直是低著頭,別人都喊過了不老實,他才也喊了一句:不老實!站在外邊一圈的是古爐村人,就笑了。黃生生沒有笑,他又大聲問道:老實不老實?眼睛盯住了古爐村人,古爐村人還是沒有喊。霸槽就站在前邊,舉著手說:大家都要表態!張德章交待的老實不老實?外來的人喊:不老實!接著,迷糊喊了一下:不老實!水皮喊了一下:不老實!這時候,所有的古爐村人才喊了:不老實!一旦喊了不老實,卻就又止不住了,連續地喊:不老實!不老實!狗尿苔在大家喊著不老實時,他並沒有喊,扭著頭看老誠的嘴,老誠的嘴裡掉了兩顆門牙,一說話就漏氣,把不老實喊成了撲老鼠。狗尿苔又看得稱,得稱腰病,身子伸不直,喊叫時唾沫星子就濺在了開合他叔的光頭上,開合他叔回過脖子說:給我擦!開合他叔嘴唇子短,一說氣話整個牙床就露了出來。得稱給開合他叔擦後腦勺,卻給狗尿苔說:看啥哩!你咋不喊?狗尿苔也順口喊了一句:不老實!黃生生的手往下按了按,大家不喊了,黃生生說:不老實怎麼辦?這下狗尿苔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古爐村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啞了口,眼睛骨碌碌瞪起來。而外來的人卻齊聲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狗尿苔還糊塗著啥是無產階級專政,人群中出來了兩個人,都是五大三粗,褲帶上繫著一串麻繩,麻繩唰地甩開來,說:把水桶提來,把水桶提來!狗尿苔以為要喝水,就去提放在藥樹下的水桶,水皮卻已經把水桶提了去。那兩個人把麻繩在水桶裡蘸了,又是一甩,空中濺了一道白亮亮的水花子,就把張德章從凳子上揪下來,按倒在地上捆。古爐村也是經常開批鬥會的,也是有過被批鬥的人不老實交待,可從來沒有被麻繩捆過,而張德章當眾被捆起來,古爐村人著實嚇了一跳,人群發出哦的一聲,往後退了一步。那兩個人看了人群一眼,似乎要給示範,先是把麻繩搭在了張德章的脖子上,然後一人抓住張德章一條胳膊就纏,纏好了雙手在後捆在一起,繩頭子又從後脖子上的繩圈裡一掏,猛地一拉,張德章哎喲一下,頭揚起來,人就成了一疙瘩,又提著放在了凳子上。黃生生就揮胳膊喊口號,他的口號一個接一個,旁邊敲鑼打鼓的人就一起敲打,而外來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喊著口號經過張德章面前,停下來,唾上一口。狗尿苔覺得喊口號很新鮮,也想喊,但黃生生的口音重,分不清他到底喊了些什麼,就問水皮:他喊的啥?水皮沒理他,自個喊:打倒走資派張德章!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狗尿苔說:呃,喊的是這。外來的人都列隊轉了一圈了,黃生生說:跟上,跟上!古爐村人就跟上了,他們雖然聽到了水皮的口號聲,但那些詞很生疏,不順口,嘴裡就胡亂吱哇了算是喊了,也朝張德章唾一口便走了過去。輪到水皮了,水皮唾了一口,輪到迷糊了,迷糊大聲咳著,咳出一口痰來,唾在了張德章的下巴上。張德章閉著眼睛,滿臉唾沫,迷糊的那口痰就在下巴上吊著。站在狗尿苔後邊的是行運,行運說:到你了。狗尿苔站在張德章面前,唾了一口,只有幾個星子濺在木牌子上。行運說:跳起來,跳起來唾!狗尿苔跳起來時張德章的眼睛睜開了,他嚇得沒唾出來。
  支書一直在那裡站著,不知什麼時候,他沒有再披褂子,褂子就掉在了地上,他不敢到人群裡去,他又不敢走開,直到多半的人都在張德章面前喊了口號,唾了唾沫,他輕輕叫著霸槽。霸槽完全可以看見他,也完全可以聽到他叫,但霸槽就是沒回頭看他。一群雞,有公雞也有母雞,也站在支書旁邊的道沿上,這一個說:這就是張德章呀?!另一個說:瞧嘴多大,他吃了咱好多雞哩!這一個說:人不胖麼。另一個說:先前可胖啦,現在瘦了。這一個說:咱去不去鹐他一口去?另一個說:我不去。這一個說:怕啥,他還能再吃咱呀?!雞嘰嘰咕咕說話,支書呼不懂,他蹴下來,汗水把眼睛都迷住了,他又叫了一聲:霸槽,霸槽。雞群騷動起來,似乎要從道沿上跳下來,支書一揮手,把雞趕散了,嘎嘎嘎地叫,他再叫了句霸槽。霸槽終於回過頭了,先是把雞轟遠了,才說:噢,你也來了!支書說:我早來了。霸槽說:是嗎,早來了?你沒和張德章打個招呼?支書說:這,這,都是熟人,我就不去了吧。霸槽,我要問你個話呢,張書記是犯了啥罪了?霸槽說:他是走資派!支書說:什麼是走資派?霸槽說:文化大革命在深入進行,凡是當權的都是走資派!支書說:噢,噢,都是走資派。那……。霸槽卻走開了,他去跟一個低個子的人說了些什麼,就在水桶裡舀水喝,那低個人便走過來,說:你是古爐村的支書?支書說:我是。那人說:還在當?支書說:當著的。那人說:文化大革命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捂著古爐村的蓋子,要把古爐村變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支書又是一層汗,說:這,我沒,同志。那人說:沒?聽說你們就轟趕過造反派?支書說:沒呀,古爐村沒有造反派呀。那人說:趕沒趕過黃生生和霸槽?!支書說:這我不知道呀,同志,霸槽是造反派?那人說:你以為呀?!我告訴你,我們聯指革命群眾這次游鬥張德章是第一次,以後還要來,還要游鬥更多的走資派。走資派如果還要走,張德章就是下場!支書說:是的,是的。那人說:張德章是你們這些村支書的頭兒,你不去看看他?支書說:我去,要去的。他走了兩步,卻腿一軟,撲沓下去,人虛脫了。

《古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