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我一直生活在一個不人道的地方。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大家對我不好,不把我當人待;二是我一直被迫從事我不願意從事的工作。我現在是人民教師,這本來是個很高尚的職業,可我實在沒有資格搞這個行當。我除了學歷高,長得也比較高外,幾乎沒有什麼優點。缺點倒是特別多,譬如表達很差,五音不全,中氣不足,普通話講得不地道等等。聽我講課,不聽還清楚,越聽越糊塗。所以我一上課,同學們就在下面自己安排節目。儘管如此,學校領導仍然特別喜歡安排我上課,一周安排八天。這真是比活受罪還難受。我從不諱言,教師的職業是我自己挑選的,當然是被迫的。我如果不從事教育工作,就得從事另一個慘無人道的行當,這行當叫印刷品監管。說白了就是看小說,專看帶顏色的和反動的。那時校長不叫校長,叫處長。我找處長報到,處長說,來了好來了好。處長帶我去找一個看起來有八十歲的老同志,老同志姓趙,叫老趙。老趙的臉讓我著實嚇了一跳,他的臉上毛孔很發達,毛孔之間還有連線,縱橫交錯,我一看以為看到了我家的紅薯地,想想紅薯地沒這麼小,又把它看成了臉。老趙說,我這個組叫小說組,我們的職責就是審查小說。他指著桌子上小山一樣的書籍說,這些書都是從國外郵寄進來的,大部分都是反動和黃色的,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反動的和黃色的東西堵截在國門之外。
聽著老趙講工作,我的頭就像正在充氣的皮球,不斷往大裡脹。我在高校讀了七年書,說穿了就是看了七年小說,我的畢業論文是明清小說研究,臨畢業時,我一見到小說就患病,要四個同學抬著去校醫院打點滴。老趙還沒講完工作,我就噗的一聲倒在地板上了。立即有人過來扶我,老趙一個勁地說,小江怎麼啦,怎麼啦?有一個清醒的人發話了,他說快送車站衛檢局,那兒有醫生。我在昏迷前聽見一個老太太在歎氣,她歎著氣說,現在的年青人身體素質就是差。
大家把我送到衛檢局,放在病床上,醫生給我掛上點滴。我這病有個特點,就是一掛上點滴就清醒。大家看到我醒了過來,都鬆了口氣。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把該掛的點滴都掛了。大家都有一個共同認識,就是既然紮了一針,不能白扎,總得輸點什麼進去,至少輸點能量。我在學校的時候大家也都是這個認識,每次我一暈倒,同學們就給我掛氨基酸,好歹也要掛足三天。掛氨基酸後來在南州很流行,大家有事沒事都喜歡去醫院掛氨基酸,氣得醫生護士夠嗆,因為工作量增加了,收入並沒有同步增長,但醫院領導很開心,因為既可以創收又不會死人。
我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就是這樣。大家對我印象不好,說我是賈寶玉的老婆,弱不禁風。對此我無話可說,我比較難接受的是單位領導仍讓我看小說,一點也不體諒我一看小說就發昏的實際,硬是不給我換崗。他們說,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不喜歡自己的崗位就發昏,那單位不就亂了套?
我的工作就是看小說。每看完一本,就在一張小卡片上填幾行字,內容有二,一是對書的評價,二是給書定級別,所以我的權力也算不小,國內收件人能不能收到這本書關鍵就看我這支筆怎麼寫。當然不是瞎寫,也得講原則,譬如說九級可以寫成八級、七級,甚至五級,但絕不能寫成二級,也就是說馬可以說成驢,但大象不能說成螞蟻。這也是海關監管的原則,放之四海而皆准。當然這個原則不是我想出來的,我沒那麼大能耐,這是我師傅教我的。師傅比我大幾歲,我進關的時候,她的工齡加關齡已經十年了。她參加工作早,並不意味著她的學歷低,她也是研究生,據說是通過自學考試從專科一直讀上來的,對此我格外欽佩。我後來讀了半年的自學考試,老師見我那麼高的學歷還讀自學考試,覺得奇怪,三天兩頭過來審我,審完了又問我有沒有同學在報社,幫他發篇論文。我實在堅持不下去,就當了逃兵。師傅學的是英語,她後來當了外語組的組長,專門審查英語的黃色和反動書籍。她手下有幾個兵,專門審查其他語的黃色和反動書籍。這樣我和她的距離又拉大了,明眼人都知道,中文小學生都看得懂,英文的小說或專著,別說大學生,研究生也未必能看明白。
我住在火車站後面。大院門口那條街叫馬泰路。我和一個武大的畢業生朱鎮住在一起,住在對面的還有幾個武大的畢業生。晚飯後我們常在馬路上散步,一直走到馬路盡頭。那裡有一條大溝,溝裡種滿了青菜。我第一個月的工資是一百八,今天看來,這錢實在太少了,但當時還不算低。有個以工代干的同事,工作了十幾年,也就拿一百七。她拿著工資表把我和她進行了長時間的對比,心裡十分不平,並因此對我很憤怒,好像我是國家制訂政策的人,利用職權把她口袋裡那份裝進自己口袋裡了。儘管如此,當時的物價已經在不斷地漲,我的工資還不夠買青菜吃,所以我和朱鎮看到滿溝的青菜不免欣喜若狂。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們沒上市場買過青菜,也不知道市場上的青菜已經漲到幾塊錢一斤了。一下班我們就順著馬路走向盡頭,然後跳進溝裡,摘菜。有一件事我們都心知肚明,那就是青菜不會自己整整齊齊地長在溝裡,想到這裡,我們的動作就會慢下來,慢下來並不意味著停止,我們的工資畢竟不夠買青菜吃,而且又沒有人來送我們去派出所,所以這項功課還得繼續做下去。
有一天我們太過放縱雙手,菜摘多了,吃不了,丟了可惜,我就帶回單位給了師傅。師傅說她還沒成家,叫我轉送別的同事。這樣我就養成了給同事送菜的習慣,當然不是每天都送。由於每次送菜時沒有造花名冊登記,難免掛一漏萬,而且送的菜也未必合人家的心意,所以不到一個月我差不多把全科的人都得罪了。得罪最嚴重的是劉老太。劉老太就是說我身體素質差的那個老太婆,她本來已退休了,但強烈要求返聘,單位只好把她返聘回來。她是專職政工員,管全科的吃喝拉撒和思想動態,由於吃喝拉撒基本上都在家裡搞掂了,所以實際上她就管後面那半截。我後來對在印刷品科的工作進行了反省,開始懷疑自己是故意把劉老太給忽略了,這樣說來就顯得我的心胸很狹隘,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誰對我不好我就對誰不好,這不太像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
我在大學裡混進了黨的組織,這使我後來面對黨的優秀兒女時感到很慚愧。劉老太每次開我的思想政治工作會議時對我這種人能夠混進黨的組織感到很憤怒,對此我也毫無辦法。我大學時的政治輔導員是我的老鄉,他每隔幾個星期就要我寫一份思想匯報,然後就把我塞進了黨的隊伍。我後來一直想以一個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譬如說領導上讓我教書,我儘管不願意,還是會按時去上課,學生不聽我講課,自己在下面安排節目,只要不影響他人,我也不會太過為難他,而且我絕對會把課時上滿,連半分鐘的水都不會縮。這一點領導上派人考察過,證明我是個誠實的人。我實際上本質並不壞,只是有時難免會放縱一下自己。劉老太一點也不考慮我的這段心路歷程,在她看來,我每項活動都是針對她的。這樣我的處境相對其他人來說就要悲慘得多。譬如說我有個脫痔的怪毛病,三天兩頭,這位痔兄就要探出頭來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每次大解難免會花點時間來敷衍它,蹲廁所的時間就很難確定,有時長,有時短,最長超過三小時,站起來兩眼發黑,一頭栽倒在地。這個悲慘的故事不能老掛在嘴邊逢人就說,不知底細的同事對我老佔著茅坑就有些意見,心地好點的人說我有戀廁癖,心地壞的人說我偷懶。劉老太就不是說不說的問題,她恨不得殺了我。這老太婆泌尿系統有毛病,她那尿不受小腦控制,有時一上午拉不了一泡尿,有時一小時要拉幾泡,我佔著茅坑就等於戕害她的身體,對此我深以為歉,但我也沒有辦法。劉老太是管吃喝拉撒的,她都沒辦法,我連吃喝拉撒都攤不上管,更沒辦法了。我也找領導鬧過,要領導再建一個茅坑。領導說,我們是在人家的地頭上,建不建茅坑由人家說了算。領導說,人家未必願意多建一個茅坑呢。說得也是,我們天天拆人家的郵件,而且還扣你沒商量,害得郵局天天有收件人來找麻煩。如果我是郵局的領導,我就讓海關把屎尿憋回家裡去。可惜我不是郵局的領導,我只是一個新入關的海關幹部,整天給劉老太追得屁滾尿流,連拉屎都給她監視。
上班對我來說真是活受罪。我一見到劉老太就雙腿發軟,我特別怕她拿眼看我,她眼睛又大,眼神又足,兩道眼光就像兩把無影劍。一想到她兩眼在看我,我就背脊發涼,把跟師傅在一起的一點欣喜勁也丟了。師傅年紀是大一點,但有氣質,潔淨、素雅、漂亮、大方,跟她在一起,我才有點精神勁兒。兩人整天面對,又看些五顏六色的東西,難免心猿意馬,我的眼神就老往師傅的敏感部位上走。那些天,一出辦公室,眼圈發黑,四肢酸軟,眼裡就只見女人的Rx房和大腿,有好幾次差點給汽車撞死,幸虧師傅跟在後面,拉我一把,救了我的小命。師傅怕我走火入魔,很是擔心,叫我晚上去找點節目。那時我還不知道晚上找節目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去哪裡找節目。
托劉老太的福,她把我的病治好了。我整天背脊發涼,心火就上不來,走在馬路上,也不會把汽車當女人。在辦公室,眼神還免不了往師傅身上走,但次數沒那麼多。師傅還能忍受。
我在拆印刷品的時候,一不小心拆了一封信,拆開了才發現是美國領事館的。在海關,這就叫出了事,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外交信函是免驗的。我一個堂堂的研究生,犯這種低級的錯誤,自然是不可原諒的。領導批評我,叫我停下手裡的活,讓師傅帶著去一趟公安局,讓公安同志把這封信復原。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我還沒幹過,而且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公安局,因此覺得撕一封領事館的信,挨一回批還是蠻值得的。再說可以跟師傅單獨外出,又避開了劉老太,真可謂一石數鳥。所以我後來一看到領事館的信,不管是美國的,英國的,還是阿聯酋的,都忍不住產生撕信的衝動,之所以沒撕,一是不能老出事,二是怕見公安局的阿雙。阿雙是打字員,兼傳達,譬如我們的信要送到技術部門去修復,就得通過她的玉手轉過去。這樣她也算是小有職權,如今有點職權的人都會用權,連小孩子都會,所以師傅就得對她低眉淺笑,我也陪著笑。師傅樂意做的事我都樂意做,何況是笑。師傅對阿雙說,以後就由小江跟你打交道,小江是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呢。這話讓我很慚愧,高才生犯低級錯誤,這是其一,其二是師傅認為我還會繼續犯錯誤,所以要經常跟阿雙打交道。阿雙說好啊好啊,多交個朋友。
辦完事已經十二點,阿雙說,吃飯時間到了,一起吃飯吧。師傅的臉色有點勉強,她嘴角動了動,還沒說出話,我就說,好哇,我請你和師傅吃飯。我這叫拖時間,寧願花錢也不想太早回去面對劉老太。
阿雙帶我們去一家小酒店。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所謂請人吃飯,就是請吃大排檔,我還沒在酒店吃過飯呢,就是吃大排檔,也是師傅帶出來的。我以前就吃點麵館餃子館之類的,師傅見我整天面黃肌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就帶我去大排檔,叫我多吃點肉,還叫我有空多煲點湯喝。我看吃大排檔比餃子館貴不了多少,吃得又舒服,就吃開了大排檔,有時是自己吃,有時是跟朋友一起吃,更多的時候是涎著臉要師傅請吃。吃酒店我還沒有那個經濟實力,所以一進酒店我就雙腿發虛,坐下後就全身出汗。我粗粗看了一下菜牌,一個青菜二十幾,一個煲仔三十幾,點三菜一湯我就要出洋相。我口袋裡還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塊錢呢,除了發工資那天。
這是有生以來吃得最沒滋沒味的一餐飯,魚呀肉呀塞進嘴裡就像嚼木材。師傅說,看你一臉難受的樣子,是不是沒錢買單?阿雙說,不是吧?第一次請我吃飯就想逃數。我說哪裡哪裡,這點錢還出得起。心裡卻在為這齣戲如何收場發愁。我很後悔沒有及時辦一張牡丹卡。朱鎮上個月辦了張牡丹卡,他勸我也辦一張,說是萬一沒錢了還可以向銀行透支。我說這玩意兒太麻煩,要去銀行存錢,還要交管理費,不辦。我正一籌莫展,左肩給人重重拍了一掌,我一頭火起,就想找人晦氣,扭頭一看,拍我的是位阿Sir,看起來還很面善。這人在哪裡見過,就是想不起來。阿雙開始罵他了,阿雙說,死大偉,手腳這麼重,你想把他的肩膀卸下來呀。說著就摸我的胳膊,問疼不疼。我的胳膊本來很疼,這時就不覺得疼了。她一摸一問,我臉上的顏色就掛不住,紅了。師傅看到這裡,抿著嘴偷笑。
大偉就是那個片警,我當盲流的時候,他介紹我去一家酒店打工,儘管酒店老闆噁心我,我還是很感謝他,只是我一不小心把他的呼機號碼丟了,在他的眼皮底下失了蹤。我說偉哥,好久沒見,怪掛念你的。大偉找了把椅子坐下來,他陰陽怪氣地說,掛念我,也掛念雙兒。雙兒立即叫了起來,她說,死大偉,一雙臭嘴沒遮沒攔,我跟小江可是才認識。大偉嘖嘖連聲,他嘖完了說,誰不知道誰呀!雙兒又要跟他急。他說,別鬧,別鬧,叫酒,我要跟我兄弟喝酒。說著招手叫部長。大偉叫了支XO,又加了幾個菜,末了吩咐部長,把數入到玫瑰房。
我倒滿酒,連敬大偉三杯,我是真心感謝他,他總是在我困難的時候救我於水火,儘管這次不是救命,是救面子。在我看來,面子還大過命呢。大偉和師傅也很熟,他說,琳姐,又出事了?這次是得罪了哪國領事館?師傅抿著嘴笑,眼神卻往我身上開小差。大偉從玫瑰房出來時已經有七八成醉,連飲幾杯,已經醉到九成了,但人還清醒。他說,知道了,找機會跟雙兒見面,拿領事館出氣,小兄弟你可真有出息。
如果請人吃飯就要惹火燒身,那麼絕對不會有人請吃了。問題是有人撈到盒滿缽滿,不請人吃幾頓他心裡不舒服。我是屬於沒掙到錢又要擺譜的那種人,師傅說我惹一身騷是活該。她是拿我和阿雙的事開心呢。自從那次飯後,阿雙隔三差五就給我掛電話,她說,你出來吧,最多我請你吃飯。這樣她一打電話我就得請她吃飯,害得我下個月的工資這個月就花光了,我只好在約會完了再深夜加班加點爬格子,然後求我的同學給我留點版面好登垃圾。我的同學都怕接我的電話,他們相互聯繫時有一句口頭禪,喂!垃圾大王有沒有給你打電話?
如果不請阿雙吃飯,我就會面臨很多困難。首先阿雙會不斷給我打電話,我每接一個阿雙的電話,就發現師傅的嘴角變得更像蒙娜麗莎;其次我去公安局辦事就沒那麼方便,有些事是很難保證的,譬如說難保哪一天又會一不小心拆開領事館的郵包,就算我不拆,我的同事難保哪天會心血來潮,拆一個郵包讓我跑跑公安局。萬一阿雙心情不好,不給我傳達,問題就會顯得很嚴重。大家都知道,領事館的東西是拖不得的。我每跑一回公安局,師傅的臉色就會陰晴不定,難免對我耍點小脾氣。我儘管是學文學的,也看了不少才子佳人的小說,可對生活中的女人還是摸不準,你很難猜到她們什麼時候要發脾氣。我寧願得罪師傅也不能得罪阿雙。得罪師傅她頂多就不睬我,或者做臉色給我看。不睬我就不睬我吧,我也不睬她,她做臉色給我看我可以不看。但阿雙不睬我我就辦不了事,她給我臉色看我就得看。
我一收到家書就特別難受。我老爸特別愛給我寫家書,一個月要寫兩封。儘管說的也就是家長裡短,可我看了就心煩。我爸是個老實人,他的最大特點是一無所嗜,他的另一個特點是沒用。說他沒用也就是說我沒用,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我本來就應該在家裡跟著他耙地,我這身骨架子就是生來耙地的,他偏要讓我去讀書,而且苦拔苦掙供我讀完研究生,讓我到城裡來當幹部,害得我空有一身骨架子,沒一點力,還給人罵成林黛玉。我老爸有個觀念,他認為把兒子供了出來就得顧家,要先把家裡拾掇好,遲一點再談婚論嫁,所以對我工作大半年沒怎麼往家裡寄錢很有看法。這種觀念在我鄉下很行得通,家鄉的父母官說,供一個大學生就是脫貧一個家庭。對此我也有同感,問題是我在大學裡欠了不少錢,畢業後就拚命還錢,後來還遇上個雙兒,害得我連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飽,只好把家裡先擱一邊了。再說我始終覺得家裡有吃有穿,什麼都有,就缺個錢。沒錢也能活下去,有錢當然會活得好一點。老爸可不理這一套,他說我再不寄錢回去,他就要過來看看。他以為我在城裡三妻四妾呢。
老爸覺得結婚是件簡單的事,城裡的姑娘花心,又看不起鄉下人,不如在鄉里找一個。他說石留就是一個好姑娘,找她就行。他把石留當成了未過門的兒媳婦,在街上碰到了就要拉到家裡去吃飯。石留沒有像別人家的未來兒媳婦那樣,不時到未來婆婆家拾掇拾掇,他倍覺傷感。他對洪玫不僅沒有好印象,而且沒有好臉色。洪玫是石留的同學,也是我的同學。大家都覺得石留比洪玫漂亮,清純,可愛,可我就是喜歡洪玫,因為她艷。直到今天我對嬌艷的女人總是怦然心動,這是我的致命弱點。譬如說雙兒,儘管我很煩她,可我還是給她迷住了。她還破壞了我和師傅的美好關係。我剛對師傅有點精神勁兒,就給她攪得一塌糊塗。
我高中時的班主任老師說我不理智,常把心思用歪。他指的是我上課看小說,高考前談戀愛,而且戀愛又不戀石留,去戀洪玫。簡直不可理喻。就該當頭棒喝。他現在給我寫信還是這樣批評我,還叫我吸取教訓。班主任老師對我用心良苦,他比我老爸還關心我,而且他年紀又老了,剛評了個特級教師就要病退,所以我不會和他較真。但如果說以前那叫犯錯誤,我就準備再犯錯誤。我是指處理師傅和雙兒的關係。師傅是個可愛的女人,如果她願意嫁給我,我立馬就跟她去辦手續,儘管她比我大幾歲,這可能會貽人口實。問題是師傅一直對我露出蒙娜麗莎的微笑,此前她的笑也不明朗,害得我惶惑、疲累,老做噩夢,夢裡給汽車撞死。因為我老把汽車當做師傅來擁抱。我想就算假以時日,我也未必有機會親到她的香腮。大概師傅這個年紀的女人都是這副德性,我真是又怕又愛。雙兒就不同,她笑起來格格連聲,你要親她的香腮,她還會湊上雪白的脖頸。只要不把她的肚子弄大,你讓她幹什麼都行。我畢竟處在提倡市場經濟的時代,急功近利是人的缺點,也是人的特點。何況我還是個鄉下佬,鄉下佬就愛貪個小便宜。
我心情好的時候就請雙兒吃飯,心情不好時就不請。如果她還來聒噪我,我就在電話裡說,你得了吧。這樣雙兒就會在那頭哭鼻子,還會說,你沒良心。女人說男人沒良心實際上就是說男人不道德。說這種話時男女關係至少發展到了床上。對此我也不想諱言。我就被她勾搭上了床。問題是雙兒不是處女我還是處男,對此我不太在乎,雙兒倒很來勁。她認為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不能佔了便宜就賣乖,跟她玩沙揚娜拉。而且是不是處男又沒法證實。對此侮辱我實在難以忍受。我們鄉下人最老實,說話當真。但我也犯不著為這事較真,如今滿世界找不到處女了,我還去求證處男,豈不貽笑天下。
我有時會請師傅吃飯。師傅心情好的時候就會答應我。我們在大排檔吃。吃飯時師傅老愛問我跟雙兒在一起幹什麼。這時我就覺得師傅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像其他女人一樣,有點蠢。有些話不問比問了好,聽了只會更難受。可女人偏要問,聽過了心裡不舒服,就跟你使性子,讓你也跟著難受。我對師傅說,不幹什麼,就數馬路。師傅說是嗎,然後一個勁喝水。那幾天師傅心情不好,她的第一個徒弟給海關清理了門戶。就算不出這事,我也不會跟她講跟雙兒的事。那不是什麼光彩的經歷。
師傅的首徒收了兩千塊錢,放了個郵包。收件人出了郵局就去政治部告狀。這位同志七十年代就犯過類似的錯誤,收了人家兩百塊錢,結果給勞教三年。當年安排勞教人員的政策是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所以他又回到了海關。有人犯了錯誤,對單位來說就叫出事。如果這事具有轟動效應或者曝了光,就叫出了大事。領導是個文化人,也是個老實人,在他打理的這塊旱地上也會出點帶「水」的事讓他臉上無光,儘管黨組還算給面子,大會小會上都避免提及,領導的心情還是欠佳。還有一件煩人事,郵局落井下石,把飯堂給撤了,害得同志們沒地方吃飯。為解決吃飯問題,領導帶我去找郵局談判,領導說全單位就我書讀得多,還有同學在律師界,該派上用場。我對郵局領導說,你們有義務有責任給海關安排工作、生活和辦公的場所,這是《海關法》明文規定的。郵局領導說,是嗎?知道了。就不再睬我們,只顧著自己喝茶。他喝了兩壺茶,才對我們說,不好意思,局黨組要開會,以後再談吧。
吃飯問題終於沒有解決,我後來對談判也失去了信心,領導再找我,我就去跟劉老太爭茅坑。領導後來終於也放棄了,他說,沒飯吃還是件小事,與郵局的關係搞不好才是大事。後來郵局搞了個特快專遞,故名思義,特快專遞就在於快,而快不快關鍵在海關,所以郵局主動起了個新飯堂,建了幾個茅坑。當然這時我和領導早已不在郵局了,不提也罷。
沒飯堂的日子裡,我和師傅就去吃大排檔。吃完了大排檔,我們就逛馬路。有一天,我和師傅在逛馬路,有個叫賈四等的人擋住了我的去路。這人穿了雙破拖鞋,滿頭亂髮。他是我大學同班同學,本來應該在海南省委宣傳部當部長秘書的。我和師傅在大排檔請他吃飯,他說海口那鄉下地方真寒傖,白天停水,晚上停電,最難受的是沒肉吃。他說,肉可是我的命哪。師傅說,那你就多吃點肉。說著拿了雙公筷往他碗裡夾菜。吃完飯,賈四等說一分錢路費也沒有,要贊助。我口袋空空,他就把師傅身上的七百塊錢搜走了。他走時說,你女朋友不錯,氣質好,就是看起來顯老。然後他就在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後來有個詞語叫殺熟,意思就是拿熟人開刀。我在南州的頭幾年,經常給人當「熟」殺,始作俑者就是賈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