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小時候就不喜歡當老師。我覺得當老師是件很沒出息的事,因為我的老師都沒什麼出息。在小學有很多老師教過我,但我記住的不多。目前能想起來的也就三四個,其中一個是校長,他因為打過我的耳光我才記住了他。還有一個是武漢知青,這人很能幹,農村的活城市的活都是一把手,字寫得很漂亮,文筆也好,能歌善舞,還能講故事。他還會編竹器,我親眼看他編過一個魚簍,編得又快又好。可惜他出身不好,是黑五類,所以就算他老老實實做人,從不與人民大眾為敵,革命幹部儘管在心裡覺得他表現很好,口頭上還是說他表現很差。別的知青跟他合不來,他總是一個人呆著,那些人則四處騷擾老百姓的雞和狗。老百姓恨他們,但嘴上還得說他們好,尤其是上級領導下來視察的時候。我覺得知青老師是個窩囊廢,他就會死做。上課時我也不尊重他,還把他的鋼筆偷偷藏起來,然後看他四處找。他後來考上了大學,那時他的同伴們早已招工回城了。如果不是恢復高考,他現在可能還在我們村裡教書呢。有個老師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大隊供他讀完了高中。我本來很喜歡他,因為他表揚我作文做得好,可是他有個怪毛病,就是喜歡拿毛巾摳鼻屎,儘管我自己不大講衛生,也覺得這習慣不好。我不好給他指出來,希望他自己改正,可他偏不改,我只好不喜歡他了。
    有個武漢女知青也做過我的老師,她教音樂。我喜歡她倒不是她歌唱得好,而是她長得漂亮。我長那麼大還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人呢,我連她吐痰都百看不厭,覺得美不勝收。一上課我就盯著她的臉蛋看,她拿粉筆丟我我也改不過來。這說明我自小就是一個下流痞,長大了也好不到哪兒去。如今我做了人民教師,這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我有個同事是讀師範的,他畢業的時候托了很多關係,才把自己塞進了海關,他說南州人看不起當老師的。他進了海關還是逃不了做教師的命。我不願做老師倒不是怕人瞧不起,而是我不喜歡這個行當。成年累月拿著同一本書對著不同的人講來講去,有什麼意思?讓你坐在下面你保證也不愛聽。明明知道講了也沒用,可還是得昧著良心講。養成了這個壞習慣,以後做事也難免會昧良心,這可不像我的初衷。
    不想做教師的還不只我一個人,馬羚也不想做。我一週四節課,她也是四節,我們沒事幹就在一起閒聊。馬羚說,反正沒事,不如去做二道販子。我說,要販就販煙,因為煙專賣,這年頭專賣的東西才值錢。馬羚說,不如販石油,石油也是專營的,要做就做大的。你知道世界上最富的是哪個國家?阿聯酋。阿聯酋靠什麼發達的?賣油。我覺得她講得有道理。因為用油的東西越來越多,而抽煙的人越來越少。你看大街都成了生產線,汽車一輛接一輛,還有發電廠,磚廠,陶瓷廠都要用油,而大街上的香煙廣告天天在減少。我對馬羚說,這樣吧,你幾時想販煙了就來找我,我幾時想販油了就來找你。我們拉手為信,然後散了。後來馬羚沒想到要販煙,我也沒想到要販油,就把這事給忘了。
    有一天馬羚來找我。我以為她要找我去販油,心裡開始發愁去找誰弄指標。馬羚說,掙錢不如花錢,你覺得呢?我說,新鮮。我問她到底想幹什麼。她說找個地方瞅瞅。我說,那敢情好,你把我的路費也出了。馬羚說,你一個大男人,整天算計我一個女人家有什麼意思。她這話有所指。我跟她有時去外邊吃飯,我喜歡去大排檔,又便宜又好吃,她嫌不衛生。她喜歡去酒店,那地方又貴又不好吃,但她說乾淨。酒店那是人去的地方嗎?去那兒的人盡吃動物,還喜歡生吃,他們叫吃生。別說我沒錢,有錢我也不做這種傻事。就是在大排檔,我也常感到囊中羞澀,往往走到半路就摸口袋,同時問馬羚帶了多少錢。意思是叫她手下留情,否則不足部分得由她補上。馬羚說,給你個機會,我這幾天不在,你幫我看著咪咪,如果表現好,下次出去我就把你帶上。咪咪是她養的波斯貓。這東西吃得比我還好,整天養尊處優,看得我眼饞。我曾經對馬羚說,你別養貓了,乾脆把我當寵物養,我自己去買貓食,自己沖涼,乾乾淨淨陪你睡覺。馬羚說,做你的白日夢去。
    馬羚帶我去買貓食,買了一大塑料袋,讓我拎著。她自己又去買紙內褲,讓我站在門口等。後來她帶我去她宿舍。剛上二樓,她就開始嗲聲嗲氣地叫,咪咪,咪咪,媽咪回來了。開了門,那東西拚命往她腿上爬。她說,咪咪,想媽咪了吧,媽咪可想你呢。我儘管久經考驗,仍然肉麻得不行,趕緊跑進廁所拉尿。馬羚還在外面說,爹地來看你了,你去看看爹地在廁所幹什麼。我居然成了那小東西的爹地。
    我拉完尿出來,馬羚已經開了一個魚罐頭,那小東西正坐在惟一的沙發上抱住一塊罐頭肉啃。馬羚自己坐了把小板凳,津津有味地看著小雜種吃。我說,我坐哪兒?馬羚說,讓爹地站著。小東西大概嬌寵慣了,吃了睡睡了吃,沒什麼胃口,吃了半塊罐頭不吃了。馬羚說,累了吧,累了呆會兒再吃。說著親了小東西一口,吩咐我把剩食放進冰箱裡。她說要保證食品新鮮,不新鮮咪咪不愛吃。末了給我看注意事項,密密麻麻寫了一大篇。諸如,罐頭從冰箱裡拿出要先在微波爐裡轉一轉,咪咪不能吃涼的,否則會拉肚子;隔天沖一次澡,沖完涼要用風筒吹乾,否則會感冒;睡前講兩則童話,同時輕撫背部,否則咪咪會做噩夢。最後對我的交待是要有愛心,小咪咪欺生,但很重感情,只要我真心待她,她比小乖乖還乖呢。這都是什麼世界了?人不當人待,貓不當貓養。問題是我居然還能聽她嘮叨下去,而且還準備接受這個差使。
    我去圖書室借書,辦手續的那個女同志每次都對我橫眉豎目,開始我以為她長相兇惡,沒當回事,後來才發現她笑起來也很慈善,只是對我才一臉凶相。這種情況很讓我困惑,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幾時無意中得罪了她。我不想跟她在這件事上費神,但這仍然是一件麻煩事,我每次去圖書室就得看她一張苦臉,這還不是最困難的,因為比她一張苦臉還長得難看的人也有,我也不怕看,我是替她擔心,我老跑圖書室,她老對我做苦臉,長此以往,難保她那一張苦臉不會定型。萬一真有這一天我又沒法給她糾正臉型,那豈不是害了她。為此我盡量減少去圖書室的次數,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圖書室,但她並不因為我去得少了就對我友善一些,反而開始刁難我,我借書的時候她要麼說沒有,要麼說找不到,我自己找吧,她又說我把書架搞亂了,把我往外推。別看她身個小小的,一雙手也不大,可力道還真不小,像是會家子。偌大一個圖書室,人人都像進自由市場,就我像進中南海,戰戰兢兢,汗不敢出。人家伸手就從架上取書,我還得填紙條。這種明顯的歧視兼敵視讓我火冒萬丈,可我還真拿她沒辦法,打吧,我還怕她有內功,再說男同志打女同志,說出去終歸不好聽。找領導吧,我還真不知道找誰,圖書室就數她最大,為這點小事找院長太不值得。
    後來我終於打聽到教務處長兼管圖書室,這老頭一張臉長得像窩頭,身材修長,幾可與我相抗衡。我對他說,就沖校園裡就我們倆長得這般人高馬大,你得幫我解決這問題。老東西聽我講了經過,把眉頭皺得高高的,不僅不幫我反而批評我,說我連這麼點人際關係都處理不了,將來如何面對複雜的社會關係。這一點我還真沒想到,老窩頭講的這個關係也不是沒道理,這就像掃一室與掃天下。只是我還沒有面對複雜的社會關係,我只是面對一個不可理喻的女人。為達到與這個女人修好的目的,我又去借書,我盡量不看她那一張苦臉,心裡想著古人的那句名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次她又說沒有。可我要借的是一本閒書,這本書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吏自費出的,誰也不愛看,而且我看到它就在架上。我說,你別騙我,我看到了,就在架上,左數第三本。女人說,是這本嗎?她從架上取下書,順手夾進一條花布頭繩,說,我正看著呢。這招還真大出我意外,我心火直往頭上躥,可我還是心平氣和地問她,大姐,我是不是得罪你了?大姐說,哎呀,千萬別這麼講,我福分小,可消受不了你的得罪。
    我把這件事拿來講給幾個教師聽,他們都感到不可思議,大家一致認為我是得罪了她,有個教師還尖刻地問我是不是曾對她性騷擾,要不人家也不會這麼過分。我說,這婆娘除了Rx房大,還真沒地方讓我感興趣。大家於是起哄說,看看,還真起了色心。有一天早晨,我在陽台晨練,馬羚跑步路過,對我說,老江,我找到謎底了,謎底是鳩佔雀巢。我聽得一頭霧水,等馬羚回來我把她攔住,要她講個明白。她說,你真笨,你來學院是頂誰來著?我頂的是劉松濤。馬羚說,知道劉松濤的妹是誰嗎?我說,還真不知道,總不成是國務委員吧。馬羚說,活該你吃人家的苦臉。我一下跳了起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又不是我把他劉松濤擠走了,是他自己先跑進化療中心,楊院長才三顧茅廬請我來救命,關我屁事?要是誰都這麼不講理,那活人還不給死人憋死。馬羚說,你跟我急什麼?你去跟人家劉松玲急呀。
    我不能跟劉松玲急,她兄妹情深,悲痛欲絕而移恨於我,我應該體諒她。因此我決定不再去圖書室,免得她睹我思兄。當然馬羚的謎底未必就是真謎底,但我寧願信其真。只是學院的人際關係這麼複雜很讓我困惑。我不知道花工、大廚、二廚以及總機後面是什麼背景,但我從今以後絕不得罪他們。得罪苦臉只是沒書看,得罪大廚二廚難保他們不在我碗裡下毒,得罪總機她會偷聽我的電話,然後四處散佈流言。
    我在教研室踱步,覺得生活很沒意思。除了上面說的那些原因,我還覺得學院很不講道理。譬如說黑子請我自費出國旅遊,學院就是不批,不批也就算了,還說我的關係不在學院,叫我去找政治部,這不是把我往陷阱裡推嗎?我一個窮教書的,哪兒有錢自費出國旅遊?當然去新馬泰也就幾千塊錢,我省吃簡用一年也能存下來,問題是大家都有一個看法,誰也不會把一年的積蓄全拿去國外看風景。如果追究起來,我這錢來路不正,到時就不是出不出國的問題了,一不小心還把人家黑子給拖下水。黑子在鄉下地方幹了幾十年革命工作,眼看就要功成身退,他好心請我去國外看看,我不能把他給害了。學院知道我的錢來路不正,旁敲側擊就想詐出出資人,他們不能容忍我們在私底下做交易,就算贊助也得通過學院,不能壞了規矩。這真應了那句俗語,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什麼東西?說穿了就是不讓我出國,我出去既不是考察,又不是講學,更不是上學,只是散散心罷了。這點願望都不讓我達成,也太不人道了。人家願意出錢那是哥倆交情好,我又沒拿考試壓他,我早就說了,試題先發下來,大家做,做熟了再考。這可不像有的老師,臨考前嚇唬學生,讓大家進貢。比較起來我真是一個好老師了。這麼好的老師也不給點特殊政策,難怪學院沒前途。
    我整天想著出國的事,把馬羚給忘了,同時也忘了她的貓。等我想起來已經是幾天以後了。我趕緊在抽屜裡找鑰匙,竟然找不到,後來我把宿舍翻了個底朝天,又把教研室翻了個底朝天,除了我那串,居然沒見鑰匙的影。我左思右想,只能推定馬羚左交待右交待就是忘了把鑰匙交待給我,所以說責任還是在她那兒。當然如果說有責任的話。當務之急是把她那扇門弄開,看那東西死硬了沒有。本來我對撬門有一套,同事把鑰匙鎖在房間裡都喜歡找我,但那是防賊的門,遇上馬羚這種防前夫的門,我就毫無辦法。我用自己的鑰匙在門洞裡左捅右捅,把鑰匙弄變型了也不見動靜。這時我才知道她這門不光防前夫,也防情夫。末了我只好把電工找來,叫他把門弄開,電工知道這是馬羚的房間,遲遲不肯下手。我嚇他說,馬羚在裡面好幾天了,我懷疑她死硬了,你再不弄開,全部責任由你負。電工仍是將信將疑。我說,老弟,這幾天你可見到過馬老師?電工搖頭。我說,那還不快動手?
    防前夫的門一打開,有一股臭味撲鼻而來。電工嚇得臉都黑了,丟下工具就往樓下跑,邊跑邊喊,死人了死人了。我一邊想,完了,咪咪不光死硬了,還爛了,一邊開裡面的木門。這道門也不好開,花了我半天的時間,我努力想不弄壞門鎖,但最後還是把門鎖弄壞了。前面已經說過,馬羚的房間不大,就一房一廳一廁所,可我把房間找遍了,只聞貓味,不見貓影。死魚爛貓的味道最難聞,可我還得嗅著它的臭味找它。這可真是奇了,難道那麼大隻貓幾天時間就全變成味兒了。就算肉爛了,毛總會剩一根半根吧。我坐在咪咪坐過的沙發上歎著氣,拿它的時裝擦臉上的汗。這時一陣風吹來,刺鼻的惡臭讓我欲嘔。我猛然醒過味來,幾步躥到窗口。咪咪果然掛在樹丫上,頸上繫著一條花布帶。
    我把咪咪從樹上放下來,埋在它葬身的樹下。我本來還想拿馬羚的相機給它拍幾張遺像,這也叫保存證據,可我又怕馬羚看了難過,只好作罷。回到馬羚的房間,我把窗戶全打開,讓清新的空氣吹走惡臭。我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根煙慢慢抽著,心裡在盤算著如何向馬羚交差。這隻貓死得也太離奇了點,我幾天沒管它,就算它想不開,也不至於跑到樹上去吊死呀。按理它死也應該死在家裡,而且應該是餓死。還有那條花布帶,我老覺得似曾相識,可又不像是咪咪的遺物,那麼它是誰的呢?誰對它恨之入骨,非要把它吊死,而且要在它餓得心慌慌眼花花的時候。這也太不人道了。我一連抽了半包煙,抽得嘴唇起了泡,也沒想清個中曲折。
    那天晚上我在校園裡散步,心情沉重。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馬羚回來我沒法交差,她那麼信任我,托我幫她看貓,還教育我要有愛心,還許諾帶我出去玩,我卻把它看死了;二是貓的死讓我想到了許多東西。這小東西前幾天還小鳥依人的,愛煞了馬羚,現在卻成了餓死鬼。這段情節千萬不要跟馬羚講,否則她非柔腸寸斷不可。還有我的前任劉松濤先生正在醫院裡化療,實際上就是等死,老芋頭心力衰竭,一不小心就會死,還有我的學生給同學「撲」了一下頭,成了植物人,跟死人差不了多少。那天我跟師傅做完愛,站在窗前看著滿天的星光,突然就想起我的學生還躺在醫院裡人事不知,於是悲從心中來。我不能因為他的災難就不跟師傅做愛,可我做完了愛想起他的悲慘也覺得悲慘。在災難面前無動於衷不是我的本性,我希望大家都好好活著,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
    那天散步我還碰上了劉松玲。她仍然對我很兇惡。我看到她突然想起咪咪頸上的花布條,原來她就是兇手。可惜花布條已經埋在地下,我可不想再去刨咪咪的墳,再說刨出來又怎麼樣,還能跟苦臉對質不成?她死不承認我又怎麼辦?就算是她把貓弄死了,我也不想跟她計較,我始終覺得人還是比貓重要,就算那是只關係到馬羚後半世的貓。
    有個偉人講了句名言,以農村包圍城市。我有個體會,以農村包圍學院。學院周圍全是農村,不是村莊就是農田。學院門口那條路跟我家門口那條路沒什麼兩樣。惟一的區別是有些菜農走鬼在路邊擺攤,把那條路搞得更像一條爛泥崗。這地方別說院長還沒給我房子,就算給我還要考慮要不要呢。
    洪玫給我電話,說找不到學院。我開始還不信,因為她當時就說找不到我宿舍,後來又說去過宿舍但我不在。我當然不在,那地方在南州房價最低,位置最差,環境最壞,我也不想留戀。儘管如此我上次回去居然發現有個兄弟在裡面睡覺,這傢伙還把我的門鎖撬壞了。我在他腦門拍了幾下,把他拍醒,他迷迷糊糊的,問我在哪兒上班,怎麼老不見我。問完又倒頭睡了。我說,睡吧,只是你不該撬我的門。他一激靈坐了起來,說,老友,真對不起,關產科沒鑰匙,找你又找不著。我是新來的,不懂規矩,請多包涵。嗨,這年頭了,還這麼客氣,見外了。我又在他腦門上拍了拍,說,睡吧,別帶女人進來。
    大街上人來車往,太陽光很刺眼,我的心情開始變得惡劣起來。我犯不著跟一個新來的人鬧彆扭,可我跟政治部過不去。說好給我分房,不分也就算了,如今半捺房子還要再給折半捺,也太不人道了。我拿出磁卡給政治部打電話,決心痛罵一頓,洩洩心頭之火。偌大一個政治部居然沒人聽電話,像全死絕了。我知道丫挺的肯定都去下面打秋風了。回到學院,我去找楊院長匯報,我知道他現在對我的好感也不多了,但我畢竟是他要來的,他和政治部主任一起跟我講條件,至少也算個證人吧。楊院長聽了我的匯報,也說太過分了。可他又說,反正你也很少回去,那地方空著也是空著。這是什麼話?大家都這樣想,我那地方遲早給人佔了,我遲早連立錐之地也沒了。南州空著的房子多了,也沒看給勞苦大眾住。請神容易送神難啦。楊院長的意思就是要我把關係轉過來,那時他管我才叫管全了。我偏不答應他。
    我在電話裡對洪玫說,你打個的過來,我就不信的士司機也找不著路。洪玫說,你還別說,我還真試過,那司機就愣找不著學院。他後來說,得了,你從哪兒來我把你送哪兒去,免費。我說,得了,大不了我打的去接你。洪玫說,行,等下次我來了興致吧。這丫頭,給她根竹竿她還爬上去了。我之所以對洪玫又磁實起來,是因為馬羚眼看就要回來了,這母夜叉也不是省油的燈,萬一我奈她不何,還得去洪玫那兒避難。
    那幾天我老是心神不定,在飯堂吃飯,感覺腦後一陣風起,我以為是馬羚拿著大棒在「撲」我,回頭一看什麼也沒有,可身上出身冷汗。這樣一驚一乍的,遲早要得病。我特別希望馬羚坐的飛機出事,或者坐出租時出車禍,當然最好不要給撞死,撞到失去記憶就行。這樣想了幾天,我把自己折磨得渾身沒勁,感到活著很沒意思。既然連活著都覺得沒意思,我還怕馬羚嗎?所以馬羚回來時我一點也不慌忙。她問我拿鑰匙,我給了她兩條新配的。她說錯了,不是我那串。我說,錯不錯都拿著吧,進得了門就行。馬羚一張臉立刻白了,她問,出了什麼事?我還沒回答,她已經風一樣消失了。
    我走進馬羚的房間時,她正六神無主地四處亂躥,一頭秀髮弄得慘不忍睹。見到我她就問,你把咪咪怎麼了,吃了?賣了?餓死了?我說,馬羚,你先平靜一下,你要明白,咪咪只是一隻貓。這就等於說貓死了,馬羚聽到這裡,哇的一聲大叫起來,開始呼天搶地地哭。咪咪呀,咪咪,媽咪害了你呀。我知道勸她也沒用,點了根煙坐在小板凳上抽。她把自己哭累了,問我貓是怎麼死的。我說得了腦膜炎,急性的,救也救不活。我當然不能說給人吊死的,那還不鬧翻天。她自然不信,不信我也不告訴她真相。我死活咬定是得腦膜炎死的。她軟硬兼施也套不出我的話,只好放棄了。然後她對我大喊一聲,站起來!儘管我早有準備,還是給嚇了一跳,我條件反射地站起身。她說,你不配坐我的凳子。不配坐就不坐吧,我站著。她說,走前我都對你交待了些什麼?我說,記著呢,問題是咪咪要得病,我也沒辦法。我覺著這病歷史悠久,說不定你走前已經患上了。
    馬羚最看不得我的無動於衷。其實我的悲痛早已過去了,問題是她不知道。咪咪已經死了那麼多天,我不可能像剛得到噩耗時那麼震驚,那麼悲痛。馬羚不體諒這一點,我又不想裝樣子蒙她,她愈加悲痛,並且憤怒。她慢慢起身進了睡房,一會兒手裡抓了把剪刀向我衝過來,嘴裡還啊啊直叫。這回我著實嚇著了,我倒不是怕她刺著我,我是怕她一時想不開刺著自己。我拚命從她手裡奪過剪刀,她空著手仍然對我手舞足蹈,像得了癔症。這種情況下我再呆下去她可能真的要發病,我逃命似的退出她的房間,對她說,馬羚你靜一靜,我先走了,如果你睡一覺還想追殺我我絕對不逃走,保證讓你戳幾個窟窿。下了樓我還不放心,我怕她有個三長兩短的,於是跑到對面樓上觀察她,發現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像沒事人一樣。
    睡了一覺我就把昨天的事忘了。早上起床,我刷完牙,洗了把臉,到門口的草坪上踢腿。正踢著,猛然覺得脖子一涼,一雙手已經掐在我的後頸上。好在我反應快,一矮身避開了。跟著聽到彭的一聲,有人摔在地上。是馬羚。我把她扶起來,她癱在我手臂上,齜牙咧嘴。她抱怨我不講信用,說好讓她戳幾個窟窿,現在只是抓了下我的後領,我就趁機摔她。然後又要我賠她咪咪。
    從這天起,馬羚養成了偷襲我的習慣。她每天晨運完了,就躲在我宿舍的某個位置,趁我不注意時向我發動突然襲擊。她有時徒手,有時拿傢伙,至於拿不拿傢伙,以及拿什麼傢伙要看她的心情。我已經給木棍、磚頭、樹枝、字典、外套、胸罩、皮鞋、皮尺、褲腰帶等物襲擊過,有一天還給她拿馬桶當頭罩下來,差點罩個正著。幸虧我身手敏捷,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但這樣也夠我受的,她有備而來,我總是措手不及,長此以往,我還能不吃虧?但我又不能奮起反擊,她是個女同志,而且剛受過刺激。好在她只在早練後發會兒癲,其他時候表現還算差強人意。早點我們常在一起吃,她看起來很正常,一兜滾粥一般都是吃進了肚裡而不是潑在我臉上。上午下午我們碰著了她都是笑迷迷的,吃了晚飯我們還能在一起散步,她有時還挽著我的手。這時我就勸她,叫她把早上那個習慣改一改。她說,不改,我就這麼一點樂趣,你不能剝奪。我說,你老是這樣,我遲早會給你弄死,我死了,就沒人跟你玩了。她說,我才不管呢,除非你賠我咪咪。她還老忘不了呢。
    有一天院長找我談工作,談完了他問我有什麼困難。我就要他給我提供人身保護。我說長此以往,馬羚一定把我弄成精神病。院長說,你們別鬧了,年青人要注意影響。他還以為我們鬧著玩呢。但院長的話提醒了我,我覺得馬羚狡猾狡猾的,她每天鬧那麼一下,其他時候正常,別人就以為我們鬧著玩。如果她見到我就追殺,別人就會認為她有病。想明白了這一點,我還是拿她沒辦法。她要襲擊我,我只能躲閃。用行政手段解決不了的問題,用法律手段也很難解決。我總不能拿這點小事去法院告她吧。何況大家都認為她在跟我鬧著玩,我如果去告她,大家都要把我當小人。這女人真夠毒的。
    我怕了馬羚,決定避她一避,我想她幾天沒得玩了,說不定就把這習慣給改了。要去避難就得找洪玫,她那兒有得吃有得住,晚上還可以摟著她睡。這才叫日子嘛。
    學院門口有個水果攤,那老頭專賣紅富士,我每次從門口走過,他都要叫我嘗嘗。那麼好的水果我不好意思不嘗,可嘗了我也不買。那老頭也不生氣,下次見了我還是叫我嘗嘗,這樣嘗下去我估計吃了十多斤,一斤也沒買過。那天又嘗了一個後,我終於不好意思,買了八斤。我交了錢,把水果接過來,就看見洪玫站在大門口,正對著我笑。她說,很會照顧自己嘛。我說,這年頭還指望誰照顧呢,你怎麼能找到這地方?她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嘛。
    我帶洪玫在學院後花園的陽光餐廳吃晚飯,正吃著,發現馬羚坐在角落裡,正對著我做鬼臉。她的誇張表情引起了洪玫的注意。洪玫問我她是誰。我說,別理她,一個神經病。洪玫說,是嗎?不像呀,是女朋友吧?我說,你以為我是誰?見一個愛一個?洪玫說,是不是你心知肚明。
    洪玫的住宿問題很讓我頭痛,如果馬羚沒發神經,我還可以安排去她那兒住。現在可不敢了,我怕她半夜發了病,用一條花布帶把洪玫勒死,然後吊在她樓下的大樹上。洪玫不是貓,第二天一大早就會給人發現,然後通知我去收屍。那時馬羚就躲在窗後偷偷觀察我,發現我很激動,很悲痛,於是推斷我跟洪玫關係非同一般。於是覺得我們扯平了,她托我看貓,我把貓給看死了,我托她照顧洪玫,她把洪玫弄死了。
    我帶洪玫去住旅館。她不幹,她說我不讓她留宿,她就回去。這丫頭,她以為我是誰呢,就算在海關學校,我也不敢帶女人留宿,何況在學院。她又不是從天下掉進我房間的,是從大門口走進來的。這不是讓我犯錯誤嗎?可黑燈瞎火的讓她一個人回去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只好讓她住我宿舍,我在教研室貓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怕馬羚又來偷襲我,給洪玫看見,就用毛巾被包住頭,只露出兩隻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溜回了宿舍。讓我吃驚的是洪玫已經走了,她在我床上留了張紙條,就三個字,我走了。我知道她大老遠的跑來絕不是為了睡我那張又髒又亂的空床,可我又能怎麼樣,這是過渡時期,我不能瞎來。
    九點鐘的時候,馬羚來看我。她穿了件淡黃色的連衣裙,一頭黑髮梳得順溜溜的,輕輕抹了點口紅,還塗了眼影,睫毛也翹得高高的。我看著她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口。她說,看什麼看,沒見過嗎?她在我床上坐下,把我的枕頭抱在膝蓋上。我突然想起那個傳統的節目,奇怪她今天幹嗎不襲擊我。馬羚說,那女人怪漂亮的,是誰呀?我說,我妹。馬羚說,是嗎?乾妹還是濕妹?我說,你那麼關心她,是不是想關心我?你可別想著嫁我呀,我這輩子不結婚。馬羚說,臭美吧,你。
    馬羚停止了對我的襲擊,卻開始關心我。她說要把我當咪咪養。這真是比襲擊我還讓我心驚。我開始還以為她鬧著玩玩,後來才知道她是來真的。有一天她問我褲頭有多大,我順口說三十八,第二天她就給我買了條長褲,還買了件外套。我粗粗看了下,做工和布料都是上乘的,估計是名牌。我受寵若驚,更驚的是怕她愛上了我,非我不嫁。這可不是去洪玫那兒避兩天就能避過的。我知道這事都是我自己惹上的,怪不得她,但跟她結婚可不是我的初衷。
    那天我在校園裡散步,看見劉松玲推著劉松濤走了過來,我遠遠地看著,一動也不動,直到他們走到我跟前。劉松濤看著我說,是江老師吧?辛苦您了。說著伸出手來,我趕緊握住。他的手瘦骨嶙峋,是真正的皮包骨。頭髮都掉光了,臉色慘白。我握著他的手,感覺好像握著空氣。那一瞬我的感觸很多,覺得生命輕過鴻毛,一陣風就吹走了。我違心地說,劉老師,你的氣色還不錯呀。劉松濤說,說起來還得感謝共產黨,如果不是公費醫療,我這口氣早斷了。我站在那兒跟劉松濤聊了半天,他還算我半個校友呢,看他有點氣喘,我才趕緊跟他握手告別。臨別他還說要來聽我的課,我說,我那課是瞎掰,你可別浪費精力。
    看著輪椅漸漸遠去,我的眼睛慢慢濕了。那一瞬間我突然決定,要離開學院。我突然覺得不能這麼混日子了。看看我周圍吧,跟我一起來的有人已經做到副處長了,過幾年就可能做關長。我有個學生,據說也提了副科長。我在海關學校,還掛了個副主任的銜,也算個副科級,到了學院,沒有行政職務,就剩下職稱。這職稱在學院裡還像回事,一到了外面,狗屁也不是。也就是說,我算是又白幹了兩年了。

《面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