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餐,胡漢林召見我。當了辦公室主任後,我經常上他的辦公室匯報工作,一天要見幾次面,一般都是我主動找他,他很少主動找我。想起昨天才跟周怡同床共枕,身上說不定還有她的味道,我就有些緊張。這老頭子有時很慈祥,可發起脾氣來不得了,能把人嚇死。要是讓他知道我跟周怡非法同居,他一定會把我剁成肉醬。
辦公室的門開著,我不敢貿然進去,敲了下門。老胡說進來。我才敢走進去。胡漢林正在看文件,他頭也沒抬,說,你先坐一下。我在沙發上坐下,從口袋裡摸出煙,剛想放進嘴裡,想起胡漢林也抽煙,走過去給了他一根。胡漢林看了我一眼,接過煙,我給他點上火。抽了幾口煙,感覺自在了一些。煙真是個好東西,難怪老姚說,手上沒有煙,就辦不了事。
胡漢林批完了文件,拎著茶壺走了過來。他說,喝茶。我趕緊從他手裡接過茶壺,先給他的茶杯加滿,接著給自己倒了一杯。胡漢林在我對面坐下,說,聽周怡說,你教過她?我說,是,教她公文。胡漢林說,你在學院也呆過?我說,是,呆了兩年。胡漢林說,老楊介紹你來東平,我當時還不知道你是周怡的老師,這丫頭也沒提起過,後來她老在家裡提起你,你對她不錯啊。我說,說來慚愧,我這個老師不太稱職,有些誤人子弟,所以才厚著臉要楊院長幫我找條出路。
我以為胡漢林會接著講我跟周怡的事,對這件事我是很希望他講,又怕他講。我跟周怡儘管已經上了床,但我還不知道這丫頭心裡到底怎麼個想法。現在的女人,跟你上了床並不表示要跟你結婚。很多人是把愛情和婚姻當成兩件事來辦的。在周怡這件事上,我是有些個人打算的。我突然覺得找她做老婆也不錯。她不算漂亮,可也不難看。脾氣不算好,但對我算是不錯了。關鍵是要在海關發展,她幫得了忙。打從第一天見到她起,我就想跟她做愛,不過一直是想想而已,因為沒有機會。一開始她是個學生,我不能跟她發展關係,等到她畢業了,我卻給兩個女人搞得焦頭爛額,見到女人就躲。後來她就從我的生活裡突然消失了,音信渺茫。等到見了面,她成了我的領導,我儘管仍然對她心懷不軌,卻不敢對她輕舉妄動。當了辦公室主任後,我們經常見面,她見到我總是一臉鬼笑,搞得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就在心裡想,一定要找個機會把她制服了,而制服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跟她睡覺。只有在肉體上親密接觸了,她才會從心裡把你當成她的人。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是對的,今天早上起來,周怡臉上的笑容就純淨多了,對我還有些千依百順,她一大早就爬起來,去外面買早餐。她還買了只老龜,放了蟲草,在電子瓦罐裡煲著,叫我下了班回去吃。好像我已經是她老公了。對這種安排我有些不習慣,可我開心極了。
胡漢林把手裡的煙抽完了,從自己的煙盒裡抽了根出來,點著火。他抽的是中華煙,那煙我不太喜歡抽,我習慣抽紅雙喜。這煙比較純,沒那麼熗。當然抽紅雙喜可能有些掉身份。好在單位裡抽這種煙的人不少,大到廳局級,小到一般幹部,不少人喜歡抽。胡漢林說,楊主任今天過來檢查工作,你安排一下,通知各部門一把手九點鐘在會議室集中。胡漢林說完就把香煙和火機收在手裡,站了起來。我說,我馬上去安排會議室。
從胡漢林那裡出來,我有些疑惑。這老頭把我叫上來,顯然不是要我通知開會。要說他是為了周怡吧,他卻欲言又止。我一點也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後來我坐在辦公室裡,一邊打電話通知各位領導,一邊想這件事,差點把頭想破了。
楊福承在八點五十到了東平,先在胡漢林的辦公室裡坐了坐。那時我正在會議室指揮服務員準備茶水。關本部各部門的負責人陸續到了,幾個業務現場的科長正在路上。到了九點,我點了下人數,部門的頭全來了,就差關領導。我給胡漢林打了個內線電話,說人齊了。過了兩分鐘,胡漢林陪著總關的領導進了會議室,除了楊福承,還有人事處處長肖殖、監察室副主任朱鎮,還有一個人讓我大吃一驚,竟然是我師傅周依琳,原來她成了關黨組秘書。周依琳看見我也有些吃驚,她大概也不知道我到了東平。她盯著我看了看,笑了。
幾個領導就座後,胡漢林說開會了,跟著簡單講了一下這個會議的內容。原來楊福承是下來做調研,總署要搞人事制度改革,實行競爭上崗,拿南州海關做試點。對這件事在座的都不太感興趣,甚至有些反感,因為準備搞的是副科級競爭上崗,大家都是正科了,事不關己,想當年,大家可是論資排輩,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現在倒好,兩三年就可以考一個副科了,什麼玩意兒?
楊福承讓大家暢所欲言,一定要說心裡話。大家都不出聲,胡漢林只好點將,先點了人事科科長吳進,因為是人事制度改革,他最有發言權。吳進吭哧了半天,廢話說了一大簍,也沒有講出個子丑寅卯來。楊福承聽得不耐煩,打起了瞌睡,周依琳坐在我旁邊,做記錄,記了幾行字,全是廢話,乾脆不記了,用紙條跟我聊起天來了。我說,這幾年你死到哪兒去了?她說,去英國讀了兩年書,公派的。我說,怪不得你不要我了,原來去找洋鬼子了。周依琳說,正經點。坦白交待,這幾年在哪兒幹壞事?我說,誤人子弟,一下子說不清,你要是願意,今晚開間房,我們做傾心之談。周依琳說,我呸。不再睬我,認真做她的筆記。
吳進講完了,有了短暫的靜場,我估計胡漢林下一個該點我的將了,心想與其讓他點,不如自己開口。我說,我講兩句。先講現行人事制度的弊端,講了四點,再講人事制度改革的發展趨勢,講了五點,還把道聽途說的一些西方的用人機制拿來胡謅了一通。東平的科長大都是半路出家的,要麼是從基層幹上來的,要麼是部隊轉業的,沒幾個科班出身,沒有人能像我這樣有理有據地講個七八點。周依琳後來說,她記得手軟,後來回去認真一看,全他媽的是廢話。不過好在有我那麼幾點,她的調研報告才像個樣子。
會議開到十一點半,沒有討論出什麼結果來。其實楊福承下來也不是要調查出個什麼結果。大家都知道,開會不重要,重要的是開過會。同理,調查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搞過調查。楊福承在機關混了幾十年,對機關那一套再熟悉不過了。
中午在迎賓館吃飯。東平海關沒有小餐廳,在大飯堂吃飯對不起領導,當然所有領導下來後都要求在飯堂吃飯,這叫與民同樂。楊福承當年在學院搞過師生同樂的遊戲,結果就他不吃飯堂,天天跟老太婆在家裡開小灶。楊福承說,就在飯堂吃吧,咱們邊吃邊聊,吃完飯還可以休息一下。胡漢林說,飯堂是定量供應,一人一份,你想吃還沒得吃呢。結果就去了迎賓館。迎賓館是市政府搞的,後來承包給東平的女強人劉雨了,但仍然是政府部門的小飯堂。
我一早就給劉雨打了招呼,叫她留了間大房,沒點菜,但給她講了個原則。楊福承吃東西很精,口味也刁得很。劉雨辦事很細,專門傳真了一份菜單給我。我把一個例湯劃了,換了個雞煲翅,老楊愛吃翅。龍蝦劃了,換了象拔蚌,老楊不吃龍嚇,吃象拔蚌。加了一個貝類,一個花螺。我的原則是少而精。這餐飯老楊吃得很開心,他喝了不少酒。老楊喜歡喝雜酒,幾種酒攙著喝。這樣喝很容易醉,但他醉不了。吳進酒量很淺,一喝酒臉就紅得像猴子的屁眼。他喝了酒廢話更多,老楊不喜歡聽他講廢話,就鼓動大家灌他,才上了三個菜就把他灌趴下了。四個關長裡面,胡漢林和馮子興能喝一點,李一良和陳青洋酒量一般。朱鎮和周依琳酒量也很淺,結果就是我跟胡漢林、馮子興陪老楊喝,喝了兩瓶洋酒,一支白酒,六瓶紅酒,後來還開了一箱啤酒,喝了半箱。李一良、陳青洋、朱鎮和周依琳儘管不能喝,也要敬領導的酒,時不時要陪個一杯半杯的,等不到菜上齊,全下了席。
我陪著三個領導喝著。老楊吃起東西來津津有味,喝起酒來興高采烈。老胡胃口好,酒量也大,多少東西裝進肚裡就像沒事一樣。只有老馮最難受,他能喝酒,但胃不好,平時不敢多喝,吃東西他還很挑嘴,不吃生,不吃海鮮,這餐飯可把他難受死了。劉雨中途進來跟領導打了個照面,分別敬了各位領導。看到幾個領導都趴下了,叫服務員送了幾杯參茶進來。
吃完了飯,快兩點了,東平海關的幾個關長跟老楊一行告辭,要回去上班。胡漢林交待我陪老楊一行在迎賓館休息,休息完了安排一下活動。他沒交待安排什麼活動。搞得我想了半天,我在東平碼頭時,大家說活動就是唱歌和桑拿。我想大白天的唱什麼歌,桑拿還說得過去,可三個男人帶一個女人去桑拿也不是個事呀。直到睡醒了覺,我才想起來,老楊喜歡打高爾夫,在學院的時候,黑子經常請他去打高爾夫。
劉雨給我們安排了房間,老楊是商務套房,我和朱鎮、周依琳是標準房。我陪老楊坐電梯,老楊說,怎麼樣小江?我介紹的沒錯吧?來東平海關是對的。我說,多謝領導關照,我這輩子運氣還算不錯,碰上了幾個好領導。老楊說,你是有才的,如果說我是伯樂的話,也得你是千里馬才行呀。我說,要說本事,還是朱處長厲害,我們一起來的有幾百人吧,就他殺出了重圍。老楊說,這是工作需要,並不表示他比你有本事。這老東西為了安慰我不惜瞎扯蛋,倒也讓我有幾分感動。我說,多謝領導誇獎,以後還得老領導多些關照老部下才行。老楊說,好說好說。說著到了他的房間,我幫他開了門,讓老楊先進去,跟著進去看了眼。服務員一早開了空調,溫度調到25度,感覺不冷不熱。我說,領導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咱們去吸收點新鮮空氣。老楊說,好,小江你也休息一下吧。
我不想休息,去敲周依琳的門。周依琳開了門,看見是我,笑了笑,把我讓進去,說,就知道你會來,我困死了,來幹什麼?我說,還能幹什麼?讓我抱抱你。說完做擁抱狀。周依琳說,少來這一套。她退後幾步,作勢要打我。我看她不像說著玩的,知道此一時彼一時也,我們的幸福生活早結束了。現在她不再是專家,成了領導,不會再跟我玩當年的遊戲了。我也不想玩,我只想看看我們的關係到了什麼程度。周依琳說,有什麼事快說,我要睡覺。我說,沒事,看看你,你睡吧,我也回去睡了。
睡醒了覺,我帶領導們去打高爾夫。朱鎮和周依琳沒打過高爾夫,不知道這玩意兒的樂趣,提不起精神。老楊的勁頭卻很足。到了會所,他一張老臉樂得合不攏嘴。我辦手續的時候,他在大廳裡走來走去,像個老頑童。小姐們推著車子過來了,分配給老楊的小姐很漂亮,話也多,像個小鳥一樣嘰嘰呱呱,可把老楊同志樂壞了。老楊開始還跟我們聊幾句,後來乾脆不理我們了,要麼跟小姐說悄悄話,要麼把球一個勁往前打。朱鎮和周依琳不會打球,要小姐現場培訓,一個五桿的洞往往要打十來桿,我只好在後面陪著。老楊把球打進洞裡,往往要等十來分鐘我們才過去。好在有靚女陪著聊天,老楊也不生氣。
我跟朱鎮邊打邊聊。當年我們住在一起,共過患難。這小子當了個芝麻大的官,倒沒像某些人那樣趾高氣揚。我還能從他嘴裡聽到一些真心話。當年周怡去我宿舍,他鼓動我把她圓了房。後來知道我不忍心下手,歎息了好一陣子。這就是說,他把我的幸福很當回事。朱鎮說,你來東平看來是來對了,胡漢林這人還不錯。我說,咱到海關這麼多年,現在才算找到了點感覺,真他媽窩火。朱鎮說,你算是好的啦,多少人到現在還是個普通幹部。我說,海關真他媽不是東西,什麼玩意兒?全他媽的任人唯親。朱鎮說我得了好還賣乖,最不是東西。我說,海關沒幾個是東西的。說完哈哈大笑。朱鎮說,你小子積點口德吧,全體海關人員都給你罵了,別忘了我們旁邊還有個女士。周依琳說,愛罵就罵,關我屁事?於是我們一邊打球一邊罵人,邊罵邊哈哈大笑。搞得老楊不時回頭看我們,不知道我們搞什麼鬼。
朱鎮突然走到我身邊,悄聲說,胡漢林要提了啊,剛搞了民意測驗。我一聽大喜過望,這老東西要是提了副廳,我這輩子就有指望了。他媽的,我突然對陞官發財起了癮了。
打完七個洞,我緊跑了幾步,追上老楊,說,領導,休息一下吧,喝點糖水,降降暑。大家走到小賣部,在門口的沙灘椅上坐下。每人要了一個綠豆沙。趁大家喝著糖水,我走到一邊給周怡打電話。我說,寶貝,幹什麼呢?周怡說,你噁心不噁心哪。我說,不噁心,心裡美著呢。周怡說,閒得慌了?找我消遣呢。我說,誰閒得慌呀?不是想你嗎?周怡說,你少噁心我,沒事我掛了。說完還真掛了。這婆娘,真是可惡得很。
我走回去喝糖水。正喝著,電話響了,是胡漢林打來的。我說,胡關長。胡漢林說,在幹嗎呢?我說,打高爾夫,在仙湖。胡漢林說,差不多了吧,該吃晚飯了。我看了看表,嗨,不知不覺七點多了。沒想到老胡還等著老楊吃晚飯呢。這老東西禮數挺周道的嘛。我說,行,還有兩個洞,打完了我們就過來。老胡把晚餐訂在劉雨的茶莊裡。這老東西跟劉雨不知是什麼關係,把她的茶館當餐廳了。我把老胡等吃晚飯的事跟老楊講了,老楊說,那怎麼好意思,我們動作快一點,小周,小朱,你們別拖後腿啊。
周依琳在機關裡養尊處優慣了,白白胖胖的,今天走了不少路,有些心浮氣喘。我跟在她後面,看她那個嬌柔的樣子,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突然想起有個笑話說,四十歲的女人像乒乓球,男人推來推去。這女人不到四十,已經膀大腰圓,早就是乒乓球了。然後我又突然想起老楊的夫人,七老八十了,應該是高爾夫球了,能打多遠打多遠。老楊這麼愛打高爾夫,莫不是把高爾夫球當成自己的老婆了?想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
到了三松堂已經八點多了。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是,除了胡漢林,東平市委書記周海濤和公安局長馬仁龍也在座。這兩個人我沒打過交道,可是面熟得很。老楊顯然跟他們見過面,看到他們有些驚訝,他說,哎呀,周書記,馬局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老胡說,不用不好意思,酒已經準備好了,你自罰三杯。周書記說,不知者不罪。馬仁龍說,楊關長,周書記知道你來,連推了三個飯局。老楊說,哎呀,這怎麼好,工作為重啊。周書記說,別聽他瞎掰,咱哥倆好幾年沒見了,今天要一醉方休。幾個領導鬧了半天,才把目光轉向我們。我趕緊把朱鎮和周依琳給兩位父母官作了介紹,介紹完了,周書記說,你光介紹別人,你自己呢。我說,慚愧,無名小輩,別髒了領導的耳朵。胡漢林說,這是咱們辦公室江主任,北大的高才生,也算是出身名門哪,說話文縐縐的。周書記說,江主任,我代表東平人民感謝你,你能來東平支持我們的經濟建設,不容易呀。北大我上個月才去過,那是個出人才的地方,我們還想跟你們北大合作搞些項目呢。我說,那敢情好,周書記有這個想法,是東平人民的福呀。
馬局長說,各位領導入席吧?邊吃邊聊。於是大家離開茶座,先後就座。老楊坐了首位,周海濤坐次位,接著是胡漢林、馬仁龍、朱鎮、周依琳,我坐在上菜位。要論級別,馬仁龍才正科,比朱鎮和周依琳低一級,跟我平級,可人家畢竟是一個單位的頭,平時是跟胡漢林打交道的。我旁邊還留了個位子,後來才知道是給劉雨留的,這婆娘生意頭腦很發達,知道怎樣巴結領導。
大家舉起杯,先乾了一杯。接著馬仁龍提起了舊賬,說我們來遲了,要自罰三杯。老楊知道除了我,朱鎮和周依琳不會喝,上午喝的酒還沒蒸發呢,這樣喝法非醉不可,就說,我是領導,責任在我,我先喝三杯。我趕緊站了起來,說,要說責任,責任在我,我安排不周,這三杯酒我來喝。馬仁龍看了我一眼,說,看不出來嘛,咱今天碰上對手了。這樣吧,這三杯酒,我陪你們喝。這傢伙一看就是個酒囊飯袋,他拿起酒杯,在我們的杯沿上碰了碰,一口飲盡。然後他就站那兒,把杯子亮著,等著我們喝。硬逼著朱鎮和周依琳喝了三杯。接下來倒沒怎麼勸酒,老胡、老楊和周海濤偶爾喝一杯,劉雨後來進來了,分別敬了大夥兒一杯,接著為了搞氣氛,鼓動大家拼酒,搞了半天,沒人響應。後來我跟馬仁龍拼上了,開始划拳,我嘴裡喃喃道,哥倆好呀,八匹馬呀。哥倆好呀,七個饅頭呀。
我跟馬仁龍就這麼喝成了鐵哥們兒。喝得七七八八,大家講起了笑話,周海濤不知怎麼把女人跟球比那個笑話扯了出來。他說,二十歲的女人是橄欖球,大夥兒都往懷裡抱;三十歲的女人是籃球,搶到手就趕緊往外丟;四十歲的女人是乒乓球,大家都推來推去。五十歲的女人是足球,大家拚命往外踢;六十歲的女人是高爾夫球,能打多遠打多遠。馬仁龍有些喝高了,說,男人是狗。二十歲的男人是哈巴狗,對女人百依百順;三十歲的男人是看家狗,整天守在家裡;四十歲的男人是流浪狗,天天在外面鬼混;五十歲的男人是瘋狗,逮誰咬誰;六十歲的男人是喪家狗,無家可歸。
大家笑成了一氣,周依琳笑得直噴冰水。她笑了一陣,問馬仁龍,那七十歲的男人呢?馬仁龍說,死狗。周海濤對馬仁龍說,你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自罰三杯。馬仁龍說,好,領導叫我喝,我就喝,不過江老弟,你得贊助我,剛才我贊助你們,現在你贊助我。喝完這三杯,馬仁龍就躺下了,我儘管沒躺下,太陽穴卻跳個不停。
搞到十一點多才散伙。周書記要留老楊在東平住,老楊沒答應。他說老太婆在家裡等著呢。他跟老太婆幾十年,除了出差,還沒有夜不歸宿的事呢。大家都讚他是模範丈夫,要發獎狀。說著笑著,把老楊一夥人送上了車,大家也散了。我叫司機送我回海關宿舍。到了樓下,我叫司機把車開回去。我抬頭看了看周怡的宿舍,這丫頭的房間亮著燈,說明她回來了。我往樓上爬,爬了十幾級,感覺胃裡一股氣直往上湧,我費了老大的勁才把這口氣壓下去。
周怡開了門,看見我滿面紅光,一股酒氣撲鼻而來,把鼻子掩上了。她說,喝了多少呀?你真過分。我說,不多,大概也就一瓶二鍋頭的量。說著走了進去,打了個驚天的酒嗝。周怡一聲大叫,拉著我就往廁所跑。她說,求求你,要吐就吐在馬桶裡。結果我一進去就吐了個稀里嘩啦。地板、牆壁、抽水馬桶,全是我胃裡的東西。周怡說,天啦,天啦。把我丟在廁所裡。一會兒拿了條毛巾,一杯水過來。我擦了把嘴,喝了口水,說,舒服了。周怡說,你是舒服了,我可慘了,要等保姆來打掃,非發臭不可。江攝,你一個大男人,要敢作敢當,呆會兒你把它打掃了。我說,行,我沖涼時一併打掃。周怡驚叫著說,什麼?你要在我這兒沖涼?我說,是呀,我還要在你這兒睡覺呢。周怡說,你沒喝糊塗吧,我一個黃花閨女,你要在我這兒留宿?讓人家知道了,我這張臉往哪兒擱?我說,還是擱在你脖子上。這丫頭就是有些神神道道的,當初跟我睡覺時她就不知道要臉。周怡說,不行不行,你得走,你最多坐一個小時。我把眼瞪成銅鈴,周怡說,行,行,最多兩小時。
我感覺舒服多了,開始清洗廁所。我把門關上,把淋浴水龍頭開到最大,對著牆壁沖了起來,接著沖馬桶,沖地板,然後開始衝自己。冷水突然淋到身上,我打了個冷噤,接著全身開始寒顫起來。我趕緊把熱水開了,後來乾脆把浴室的門關了,在裡面享受蒸氣。周怡看我半天沒出去,把廁所的門推開,探進半個頭來觀察,看見我還有點動靜,又把頭縮了回去。
我在浴室裡蒸了大半個鐘頭,出了幾輪汗水。直到要閉氣了我才走出來。我把周怡的浴巾圍在下身上,慢騰騰走到廳裡。周怡在看電視連續劇,對我愛睬不睬的。我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了,又倒了杯水。拿著杯子走到沙發邊,挨著周怡坐下。這丫頭也不避我,讓我緊挨著她,眼睛卻盯著屏幕,一眨也不眨。她在茶几上放了包葵花子,不時抓一把在手裡,吃著。終於把電視劇看完了,周怡伸了個懶腰,說,睡覺了。然後又說,哎呀,沒洗澡呢。
周怡去沖涼,我趕緊把遙控器拿過來,調到明珠台,看西片。正在放鐵血狂花。這個片子拍得一般,可裡面那個女人很討我喜歡。我看得津津有味,手裡抓了把瓜子,吃得滿嘴流香。周怡把自己打掃乾淨了,走到我背後,在我腦袋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我懶得理她。周怡說,你真不走了?我說,廢話,這麼晚了,讓我去哪兒?周怡說,我管你去哪兒,反正別賴在我家裡。說著在我頭上繼續拍打。我說,有癮哪?周怡說,沒癮,我在爭取一點人權。我說,你講點理吧,我現在出去得叫保安開門,到了那邊,又得叫保安開門,人家會怎麼看我?周怡說,你講點理吧,你一個大男人都要臉,我一個女人家,不怕別人說呀?我說,好姑娘,除非你到處宣傳,誰知道我跟你睡覺了?周怡說,你還想跟我睡覺,沒門兒。她在我頭上敲了一下,轉身走進了睡房,把房門關上了。關門聲嚇了我一跳,我盯著房門看了看,不知道她是不是鎖死了門,心想要是鎖死了,這個晚上不是要度日如年。我又看了會兒電視,覺得電視沒意思得很,遠不如跟周怡做愛來得舒服,後悔沒跟著周怡進房。正懊惱著,聽見後面有了動靜,回頭一看,哈,周怡抱著一床被子走了出來,她這是給我送被子來了。我站了起來,假裝走過去接被子,一把把她抱住了。周怡一聲大叫,說,你要幹什麼?我噓了一聲,連被子帶人一起抱了起來,向睡房走去。周怡在我懷裡拚命掙扎,雙腳亂踢亂蹬。我把周怡放在床上,回身關了房門。周怡從床上跳了起來,向我撲來。嘴裡說,滾出去,我討厭你。
我的酒勁還沒消,感覺慾火焚身,根本管不了她怎麼想,只想佔有她。我把周怡按在床上,脫了她的睡裙,接著脫她的內褲。周怡用手抓著褲頭,不讓我脫。我一用力,把內褲撕爛了。周怡說,法西斯,強盜,土匪。我突然覺得刺激得很,掰開她的雙腿,強行進入。不知是不是我動作太過粗魯,周怡嗷嗷大叫起來,在我身下拚命扭動,可我根本顧不了她,不停地抽動,把吃奶的力氣全用上了。周怡後來閉上了眼睛,躺在下面像個死人。我卻卯足了勁,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我才像卸了氣的皮球,累趴下了。過了十來分鐘,我已經有些昏昏沉沉的,要睡著了。周怡把我推開,從我身下爬了起來,走到沖涼房沖洗。我聽見水流聲嘩嘩地響。然後什麼也聽不見了。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太陽光從窗簾下透了過來。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周怡躺在我身邊,穿的是一件白色睡裙,昨天穿的那件紅色睡裙大概丟在沖涼房的洗衣桶裡了。還有那條花內褲,應該丟在垃圾桶裡。昨天晚上,我本來應該討好她,居然對她用起粗來了,等於是強xx了她。第一次做愛時,她叫得多歡哪,可昨天她連哼都沒哼一下,這就是說她是真的不願意,不高興了。我坐了起來,認真看著周怡的身體。她的睡相還算安詳,看來昨天的事她不怎麼放在心裡。我把蓋在她身上的毛巾被掀開,發現她的迷你睡裙只遮住了肚子,下身幾乎全露出來了,下面穿的是條紅內褲。她的腿還是很漂亮的,膚色也不錯。第一次做愛時,她不讓我看她,還把燈關了,我們黑燈瞎火地幹了一場。我突然很想認真看看她的神秘部位,忍不住把她的內褲褪了到大腿上,那地方全露出來了,白白淨淨的,xx毛很少,我禁不住讚歎道,真漂亮。真的,比她本人要好看多了。周怡的Rx房也不錯,儘管不是很豐滿,卻很漂亮,形狀很好,富有彈性。
我把周怡的內褲穿好,把睡裙往下拉了拉,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後我輕輕下了床,去沖涼房沖洗。等我光著身子回到房間時,周怡已經醒了,她看著我的下身,突然說,你下面很漂亮。我嚇了一跳,忍不住用手把下面遮住。同時對她那句話很疑惑。我可是拿好幾個女人比較過,才得出她下面漂亮的結論的,難道她也有類似的經歷?不可能。一定是我剛才看她時她已經醒了,聽見了我讚她的話。想明白了這一點,我不禁有些臉紅,嘿嘿笑了兩聲。我在床邊坐下,抓起周怡的手,親了一下。我說,對不起,昨天喝多了。周怡說,你不用檢討,我又不會告你強xx。我笑著說,不怕你告,就怕你不高興。周怡說,你高興就行了,女人是什麼呀,不就是給男人睡的嗎?我知道不能跟她較勁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我說,對不起。親了她一下,用親吻堵上她的嘴。周怡把嘴躲開,說,你走吧,該上班了。我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鐘,快八點了。周怡是八點半上班,所以賴在床上不動。我說,我幫你做好早餐再走。周怡說,不用,我回單位吃。我說,那我先走了,你別生氣啊。說完又親了親她的臉。這次她沒有避開,只是說,走吧。
我替她蓋好被子,穿上衣服,出了門。下樓梯的時候我有些懊喪。看這個晚上鬧的,我本來想討好她,趁機向她求婚,為仕途鋪一條康莊大道。結果鬧成這樣了,全是酒精惹的禍?我有點鬧不明白了。我覺得這個女人算是不錯的了,就算沒有胡漢林,我能娶到她也算是我的福氣。可我似乎還不是那麼心滿意足。這是為什麼?難道還是洪玫在那裡作怪?根本不可能。我突然想起,當年我跟石留的時候,也不是因為洪玫。就算沒有洪玫,我也未必會跟石留,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因為我出了問題。我是一個問題的人。可問題出在哪裡?我想不明白,現在想不明白,將來也想不明白。
現在我開始傷害周怡,而且差點毀了自己的一點小前程。
一整天我都有些百無聊賴,什麼事也辦不了。文件看不進去,報紙也不想看,我還忘記了泡茶。我給周怡打了個電話,單位的人說她沒上班。我一聽有些緊張,趕緊給她宿舍打電話。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人接,後來我打她的手機,一開始老是關機,後來終於通了,響了很久,周怡接了,她說,我沒事。就把電話掛了。我知道她是沒事了,她只是心裡有些想不開。
下班前,李達來找我。要請我吃餐便飯,他說順便去家裡看看。我說,咱們兄弟,別客氣了。李達說,實話跟你說吧,是洪玫讓我來請你的,你不去我不好覆命哪。我說,這算什麼?又是賀我?李達說,賀什麼?一家人吃餐飯,你就是見外,你跟洪玫情同兄妹,我可是真把你當成舅舅了,婚禮上的事可不能摻假。我還要推辭,洪玫打來電話了,她說,你來不來?不來咱們就勢同水火。這臭婆娘老用勢同水火來壓我,每次都挺管用。
我從抽屜裡找出車鑰匙。臨下班時,行政科老唐來找我,交給我一把車鑰匙,還有一本行駛證。他說是胡關長交待他送來的,給辦公室配的。我吃了一驚,我知道辦公室一直沒配車,老姚在的時候都沒車開,每次要用車都是臨時安排。現在給辦公室配車實際上就是給我配車。看來胡關長對我真是關照有加。我有些受寵若驚,告誡自己得好好幹,不能辜負領導。在用車問題上我還是會掌握分寸的,領導是好心,我如果不用,會辜負領導的好意,領導會有看法,但我也就一個辦公室主任,有事沒事開著部車四處亂躥,大家會有看法,就算嘴上不說,心裡也會記著。我得低調一些,盡量不要給領導添亂。這會兒,大家都下班了,開部車問題不大。我對李達說,你家也不近,咱們開車去吧?不知道車放哪兒了?李達說,應該在車庫,我去開出來吧。
我在東平碼頭時,有幾個貨主老鼓動我去考車牌,當時想著考了也未必有車開,不太願意去報名。貨主說,會開車還怕沒車開?他那意思太明白了,我知道有很多海關幹部借了貨主的車開,有些還長期佔用。我是一個小頭目,要做表率,平時沒敢向貨主借車,有事就讓他們送我一程。貨主反而覺得這樣麻煩,不如借部車給我用,至少省下了個人力。我一想也覺得在理,再說閒著也是閒著,就當學門技術吧。學車的時候,有幾個貨主分頭來陪我,請師傅吃飯,帶師傅去找小姐,所以師傅教我特別用心,經常給我開小灶。
李達把車開了過來,停在我面前。我上了駕駛座,過過手癮。這是一部白色本田車,有些年頭了,開起來感覺還不錯。開車的時候,我把幾個關領導的車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胡關坐的是一部八缸的豐田越野車,馮關是皇冠30,李關是綠色本田,陳關是藍色雅閣。車牌號順序是1、2、3、4。我突然想起我這部車的車牌號,問李達,李達說,是5號。關裡還有一部奧迪,是接待用車,車牌是6號。進口的小車就這六輛,國產小車還有幾部,調查和稽查部門在用。想想我開的是5號車,心裡就不踏實。好在關長全都配了司機,我是自己開。總算有些差別。
李達跟周怡住一棟樓,不是一個門洞。李達住三樓,周怡住五樓。我上次來周怡的宿舍,周怡還把李達的房子指給我看過。房子外面有個十幾方的平台,用鐵絲網圍著。裡面擺了些盆景。我當時覺得很不錯。心想洪玫真會過日子,她怎麼就能下定決心找李達這老頭子呢?當年她下定決心跟我分手,跟人家跑了,如今她下定決心跟李達,過安定的日子。這些事總是讓我想不明白。
洪玫在廚房裡炒菜。聽見我們進來了,就拿著鍋鏟走到廚房門口,對著我笑,她說,先坐一下,還有兩個菜。這臭娘們穿了件花睡衣,下面的睡褲短得剛遮住大腿。睡衣的質料有點像絲綢,看上去質感很好。看著她這種家庭主婦的打扮,我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本來她是應該這樣打扮來侍候我的,現在卻在侍候一個糟老頭子。我後來就在心裡想,這女人說跟誰就跟誰,也夠水性楊花的,咱以後就不想她了。讓她給李達戴綠帽子吧。這樣一想,我心裡就平和了很多。
李達給我煙,我接過來,點著火,說,環境不錯嘛。李達說,還行,你也在這裡拿一套吧?你要是申請,老胡肯定會批。李達倒是提醒了我,我得趕緊申請住房,這件事還得找周怡商量一下,這丫頭鬼點子多。
洪玫炒了七個菜,有五個菜是家鄉做法。味道真是好。這臭娘們兒儘管騷勁大一點,卻是一個好的家庭主婦。吃家鄉菜就是開胃,我一連吃了五碗飯。那碗儘管不大,五碗大概也有七八兩了,還吃了不少菜,喝了兩碗湯。李達開了啤酒,我跟他喝了兩杯,跟洪玫喝了兩杯。洪玫跟我碰了杯,說,真替你高興。我說,高興什麼,還是讓我替你高興吧。然後我就不喝酒了,我說,菜好吃,我多吃菜。李達對洪玫的家鄉菜不太感興趣,覺得油多,煎炒多,熱氣,也不好吃。看著我跟洪玫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三幾下把一碗菜瓜分完了,他心裡大概不太好受。好在他不知道我跟洪玫有一腿,要是知道了,一定氣炸肺。
吃完了飯,洪玫讓李達收拾碗筷,她說,你收進去,我等會兒來洗。李達進了廚房,洪玫突然眼淚汪汪地望著我,把我嚇了一跳。我說,怎麼啦?李達欺負你?洪玫說,不是他欺負,是你欺負。我說,可別瞎說,咱們過去的事可不能讓李達知道。洪玫說,看著你狼吞虎嚥的樣子,我是又高興又傷感,剛才有一會兒,我真想跟李達分手,過去侍候你,我真可以什麼名分也不要,只要你讓我留在你身邊就行。我打了個禁聲的手勢,低聲說,你沒發燒吧?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我可告訴你,你這種女人我不敢要。我吃得多,不是因為好吃,是因為中午沒吃飯。
李達出來了,給我沖功夫茶。洪玫看了我一眼,進了廚房。喝了幾輪茶,聽見外面響起了停車的聲音,接著是周怡的嗓門。我說,是周怡,我正想找她呢。李達說,那你趕緊去吧,回頭再來喝杯茶。洪玫聽見我要走,從廚房跑了出來。我說,我走了,找周怡有點事。洪玫聽了變了臉色,笑容全沒了。她對周怡沒什麼好感,兩人見了面不打招呼。洪玫說,煮了點家鄉米酒,你等會兒過來喝?我說,你想撐死我呀,留著下一回吧。
我走到門口的平台上,周怡正好上來,她看到我從李達家裡出來,故意不理我,竟直往門洞裡鑽。我在後面跟著,趁著樓道裡黑咕隆冬的,一把抓住她的小辮子。這丫頭喜歡扎辮子,就算是披散著頭髮,也要在耳朵邊上扎兩支小辮子。我說,揪住了你的小辮子,看你還理不理人?周怡說,你真沒出息,都給人家飛了兩次了,你還死乞白賴的。看著人家老夫少妻,過著幸福生活,你心裡舒坦呀?我說,說夠了沒有?說夠了就把你的小辮子拔來當鞭子,打腫你的小屁股。周怡說,討厭哪,放下我的辮子。我把她的辮子放下,周怡把頭髮順了順,拿出鑰匙開了門。
等她開了燈,我才發現她臉色有些蠟黃,我說,怎麼啦?喝酒了?周怡沒理我,走進睡房,出來時關服已經脫了,換了件白色睡裙。周怡走進廚房,拿了兩杯水出來,一杯給我,另一杯一口喝了。然後她在沙發上坐下,低垂著眼簾,用眼角的餘光看著我。我笑了笑,說,你這裡夠舒服的,咱也弄一套這麼大的房子住一住吧?周怡說,你真是有心沒肝,人家胡關長都要走了。我吃了一驚,說,胡關長要走?去哪兒?周怡說,南昌海關,當副關長,可他不願意去。
這下完了,咱好容易才巴結上一個說話管用的領導,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走了。咱的運氣還真是差那麼一丁點兒呢。我說,好呀,官升一級。周怡說,那是明升暗降呀,人家心裡正不痛快呢,你還想著要房子。我說,咱也就是想過得好一點嘛,你犯不著上綱上線,就當我沒說。周怡說,行了,誰叫我是你的關門弟子呢,咱就死乞白賴一回,讓胡關長再為咱們百姓幹一件好事吧。我說,說著玩的,你別當真,胡關長不是跟北京很熟嗎?幹嗎不活動活動?周怡說,活動了,上面說,要麼服從組織安排,要麼就地免職,你知道胡關長的脾氣,他是寧願免職,也不願意受氣。今天我跟李關、陳關勸了他半個晚上,最後總算沒白費力。我說,交流時間不長吧,也就三兩年,好快過的。周怡說,我也是這樣勸他的,這老頭子就是嚥不下這口氣。
周怡打了個很誇張的呵欠,這丫頭真的累了。我說,你休息吧,我回宿舍了。周怡說,好吧,明天一起吃晚飯,好不好?我說,行,到時再聯繫吧。走到門口,周怡突然拉住了我,我感覺她把身體緊緊地靠在我身上。她的體溫明顯高過我。周怡說,我們結婚吧?我一聽有些呆住了。認真看了她一眼,發現她不像說著玩的。第一次跟她發生關係後,我覺得不能辜負她,叫她嫁給我。沒想到她說,什麼?這麼輕易就嫁給你?沒門兒。我想如今的女人真是不得了,她跟我睡覺,卻不願意嫁給我。真不知道她想幹什麼。或許她嫌自己還小,還想過幾年快樂日子吧。我就當那句話沒說,只跟她睡覺,不提結婚。反正結不結婚胡漢林都會關照我。沒想到胡漢林要走了,周怡小丫頭卻突然想嫁給我了。我把手放在周怡的額頭上,感覺她的額頭熱乎乎的。我說,你不是燒糊塗了吧?周怡說,你才燒糊塗呢。把我的手推開,匡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回到宿舍,我給周怡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平安到家了。周怡說討厭,把電話掛了。我笑了笑,開始沖涼,接著看了會電視,看到一點多才睡。早上醒來已經七點了,我打掃了個人衛生,就開著車回了單位。我起了個大早,主要是不想讓人看見我開車上班。聽說東平海關特別複雜,心裡不平衡的人特別多,閒得慌的人也特別多,大家有事沒事就愛算計人,經常有人莫名其妙地讓人擺上了台。我把車停在車庫裡,看見偌大的院子裡就我一部車。
我邊走邊掏鑰匙,走到辦公室門口,看見門開著,不禁嚇了一跳。正疑惑,一個女人走到了門口,用南州話對我說,江主任早。我說,你是誰?怎麼在我辦公室裡?女人說,我來給你打掃衛生,對不起啊,不知道你這麼早回來。
原來是掃地的阿姨。我說,啊啊,沒關係,你掃你的。我在位子上坐下,舒了口氣,看看鐘,才七點四十,於是抓起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阿姨先把開水打了,接著洗茶杯,洗完擦乾淨,放進碗櫃裡消毒,接著開始抹桌子,拖地,最後對我說,江主任,我走了。我說慢走,慢走。阿姨走後,我鎖上門,去飯堂吃早餐。我剛打好早點,班車到了,一大幫人擠進來,在窗口排隊,排了四個方陣。我心想好在來早了一點,不然的話就要排長蛇陣,看他們多慘。我在學院的時候,常常要排隊。楊院長提倡與民同樂,讓學生跟老師一個食堂吃飯。好在學生的職位都很高,大部分是科級,有些還是處級,跟他們排隊也不算丟身份。馬羚不願意排隊,經常拉著我去餐館吃,興致好時就去校外,跑遠一點,興致不好時就在院內。學院內有一家西餐廳,一個茶館,還有幾個大排檔。我們吃了東家吃西家,把口味吃刁了。還一邊吃一邊嘲笑楊院長,他要我們師生同樂,自己卻與老婆同樂。馬羚說他真是個狡猾的老狐狸。
小趙和小林打了早點,在我旁邊坐下,邊吃邊聊週日看的非常男女節目,不時大笑一陣。這個節目我沒看過,但聽人說過,裡面的男人女人真是非常得很,全都傻得出奇。聽小林和小趙講,我也忍俊不禁。小林說,對了,江主任也是非常男人啊。小趙說,是啊,江主任啥時候去找一個非常女人?這兩個女人厲害得很,仗著青春貌美,到處煽風點火。上次聚餐,老錢在大講,她們在小講。老錢還有講累的時候,她們就不知道啥叫累,四片小嘴唇,要麼就拚命吃東西,要麼就拚命講話。小林說,聽說咱們江主任的非常女人就在咱們關呢。小趙說,是不是姓周?小林說,誰知道呢?反正不會姓趙。小趙說,也不會姓林吧?我把最後一口饅頭吞下了肚,擦了擦嘴,說,兩位這麼厲害,到哪裡去找婆家?小林說,找什麼婆家?做單身貴族。現在的女人真是不得了,她們不僅敢說,還敢做。我說,姑奶奶,怕了你們,先走一步。小林說,著什麼急?聊兩句嘛。
路過老張的辦公室,看見門開著,我走了進去。老張說,哎呀,江主任,吃過早餐了?我說,吃過了,沒見你吃早餐啊。老張給我遞了根煙,說,在家裡吃的,沒辦法,小孩要吃,非做不可。我把煙點著,說,小孩多大了?老張說,十三了,上初中。我說,好呀,這麼大了,輕鬆了。老張說,啥時候能輕鬆呀?聊了會兒家常,老張說,待會兒給你匯報一下工作吧?我不想讓老張安排我的工作,就說,不忙,我先熟悉一下情況,回頭你帶我去各部門走走,認認路。老張說,也好。
抽完煙,回到辦公室。小林把當天的報紙送了過來,把一個文件夾放在我檯面。她對我笑了笑,說,領導批閱了,我再過來拿。這丫頭真是個人精。她說話的水平很高,提示得一點痕跡不露。她要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拿這些文件幹什麼。小林走後,我打開文件夾看了一下,除了幾份新文件,面上還夾著兩份老姚批過的文件。她這是給我做版哪。
我把文件認真看了一遍,按照老姚的格式批閱了。批得好不好我不知道,可那手字真是沒得說,跟老姚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老姚做了多年的辦公室,那手字沒有啥長進,我可是練過幾噸紙的魏碑。後來還練過張旭的草書,當然寫得沒有張旭狂,但也夠神憎鬼厭的。
我叫小林把文件拿走,給關長送過去。然後泡了壺茶,開始看報紙。看了新聞和娛樂版,電話響了。我拎起話筒,輕聲說,喂。電話裡傳來一個很溫柔的聲音,你好,祝賀你。我一屁股從椅子上彈起來,站直了。他媽的,石留的電話。這臭婆娘,她居然給我來電話了。我說,石留?是你嗎?真是太好了,沒想到還能聽見你的聲音。石留說,巴不得我死了吧?我說,天地良心,我多想你活得好,我希望全世界沒有比你活得好的人。石留說,行了,不跟你聊了,我看到了你的任命,給你打個電話。我說,先別掛,你還好吧?咱們能不能見一面?我這兩年可是一直在掛著你。石留說,還怕見不著呀,低頭不見抬頭見,有的是機會。我說,那不同呀,咱們還是約個時間見個面吧?石留說,還是順其自然吧,我有點事,回頭再聯繫。她把電話掛了。我拿著話筒,怔怔地站著,後來我發現拿電話的手竟有些顫抖。接下來我坐在大班椅上,傻乎乎地看著牆壁發呆。小趙進來請示問題,我說,找張主任吧。小趙說,張主任讓我來找你。我說,還是找張主任吧。小趙滿腹狐疑地走了,邊走邊回頭看我。
我發了一上午的呆,直到過了午飯時間,我才清醒過來,看看掛鐘,已經一點了。飯堂早沒飯了,我覺得肚子有些餓,到門口的大排檔吃了碗麵條。午睡也沒睡好,迷迷糊糊的,好像做了個夢,醒了什麼也不記得。下午上班後也沒什麼事,我感覺自己又開始迷糊起來,就泡了壺濃茶,接著看上午沒看完的報紙。後來胡漢林給我電話,他說,你在幹什麼?我說,正在看文件。說著趕緊把文件拿在手裡,好像他就在我面前一樣。胡漢林說,你來一下我辦公室。我去廁所裡洗了把臉,正了正衣服,才往樓上走。
胡漢林的辦公室在二樓,靠東邊,三面透光。他的辦公室在最邊上,多了個走廊,比別的關長辦公室大,比我的辦公室至少大一半。靠門口擺了兩排皮沙發,兩張茶几,往裡是大班台、大班椅,靠牆是一排書櫃。胡漢林坐在大班台前,正在看文件。看到我他就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說,來了,坐吧。我坐下後,胡漢林說,我剛看了你批的文件,你這手字寫得不錯呀,啥時候給我寫幾個字?我說,胡關長您別寒傖我,我那是鬼畫符,上不了檯面。胡漢林說,你是嫌我水平低吧?我對書法沒研究,不過喜歡附庸風雅,東平搞畫展,我愛去看看,看不出名堂,就湊個熱鬧。我說,胡關長您要是喜歡書法,我找人幫您寫,就別難為我了。胡漢林說,我就要你的字,你不是不給我面子吧?我說,哪裡話,我是怕降低了領導的品位呀。胡漢林說,這樣吧,晚上在三松堂吃飯,就在那兒潑墨揮毫。我還要推托,胡漢林擺了擺手,說,下了班一起走,你給周怡一個電話,把她也叫上。
回到辦公室我沒幹別的事,找了幾本古書,琢磨著到時候寫些什麼。臨下班才湊齊了十幾首詩詞。六點過十分,胡漢林的司機來叫我,我趕緊把印章印泥裝進包裡,上了車。胡漢林已經等在大門口了,我趁司機還沒動,趕緊下車替胡漢林開了車門,還用手護著門框,免得碰頭。等領導坐好後,我替他拉上安全帶,關上車門,自己才上車。動作雖然慢了一點,我感覺胡漢林還是比較滿意的。坐好後,他稍稍扭過頭,對我和顏悅色地說,實際上就是吃餐飯,交流下感情,寫字不過是搞搞氣氛,你不用太認真。我說,知道了,多謝領導關照。
三松堂是東平的女強人劉雨開的,我後來跟她成了朋友。那實際上是一個茶莊,裡面掛滿了名家字畫,經常有些還健在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在裡面搞畫展,或者潑墨揮毫,是東平上流社會附庸風雅的一個絕好場所。這地方我來過幾次,對掛在裡面的字畫,不太敢研究。對於字畫,尤其是還健在的那些人的作品,我有個毛病,見不得別人比我好,也見不得別人比我差,所以看了別人的字畫,無論好壞我都難受。為了讓自己舒服點,我只好不看。
周怡已經到了,站在門口等著。我幫胡漢林開了車門,照顧他下車。周怡笑瞇瞇地走下台階,叫了聲胡關長。胡漢林說,動作夠快的。周怡說,那當然,咱們講的就是效率嘛。她對我笑了笑,趁胡漢林不注意,拿肘彎頂了我一下。
周怡在前面帶路,進了間大房。裡面擺了張工作台,有近三米長,一米多寬,上面鋪著白色的桌布。再往裡是餐桌,擺了十來張椅子。周怡說,領導請坐,我已經叫了一壺靚茶。胡漢林在主位坐下,說,小周,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個致命的錯誤?周怡說,我犯了錯誤?領導可別嚇唬我,查出了大案了?胡漢林說,也算是個大案吧,知情不服,算不算不大案?周怡說,誰知情不報了?我可沒對領導隱瞞什麼。胡漢林說,咱們海關真是臥虎藏龍,小江的文筆是關裡出了名了,沒想到他還是個書法家。周怡說,啊,你說他呀,他的本事多呢。我怕她口無遮攔,就輕輕踢了她一腳,說,在領導面前別亂說話。周怡說,他不讓我說,怕我揭了他的老底。
正說著,湧進來七八個人,嘰嘰呱呱地向胡漢林打招呼。我看了一眼,大部分是東平書畫界的名流,有個別面孔生疏一點,三松堂的老闆劉雨走在最後面。大家跟胡漢林握手,圍桌而坐。劉雨沒有就坐,她走過來跟周怡握手。兩人低聲講了幾句話。胡漢林說,介紹我兩位同事,這位是小周,今天她做東請大家。大家說多謝多謝。胡漢林接著說,這位是小江,也是個寫字的,在坐的都是名家,待會兒考察考察他,看我這個伯樂是不是發現了千里馬。劉雨突然說,不用考察了,江先生絕對是個高手,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還能左右開弓。此言一出,不僅周怡,連我也吃了一驚。知道我左手會寫字的沒幾個人,連周怡都不知道。我平時多是用右手寫字,打球吃飯全用右手。有個老先生說,劉老闆跟江先生很熟呀?怎麼不早點介紹給大家認識?劉雨說,我跟江先生也不熟,大概也就見過兩三次面吧,我不過比大家觀察得仔細一些而已。她對我說,江先生,你可不可以把雙手伸出來?我只好把雙手伸出來,擱在桌面上。大家盯著我的手看了半天,看不出什麼特別,跟別人的手差不多,頂多手指長一點罷了。還是周怡聰明,她說,哇,雙手都磨出老繭了。大家這才啊了一聲。然後藉機贊劉雨眼明心細。
服務員已經把茶沖好了,先給胡漢林倒。她用一隻竹夾子把聞香杯夾起來,湊到胡漢林鼻子下面。胡漢林禮貌地說了聲不錯。大家喝了一輪茶,劉雨的手下已經備好了筆墨紙張。我說,獻醜了,不到之處請各位行家指正。
要說正兒八經地表演寫字,這還是第一次。以前也在外面寫過字,那都是一些朋友。我卯足勁,一口氣寫了六幅。然後把筆擱在墨盆上,抱拳向眾人說,抱歉,沒氣了。我寫字的時候,除了胡漢林和一個老先生坐在位子上看,其他人全圍在我身邊看。大家鼓了會兒掌,全附和著說好。那個老先生後來走了過來,把六幅字認真看了一遍。然後搖頭擺尾地說,好,有點張旭狂草的味道,筆力莊重、凝練、蒼辣、抑揚頓挫,有節奏感。看這幅字,有如神來之筆,筆勢飛動連綿直下,兔起鶻落,奔放不羈,如驚電激雷,倏忽萬里。這一幅,如綢帶揮舞,翻飛旋轉,令人目不暇接。最難得的是這一幅,十三行字一揮而就,氣勢磅礡,滿紙煙雲,惟見神采,不見字形。放眼全篇,筆法嚴謹,雖疾速而不狂怪,雖左馳右騖而不離法度,雖變幻神奇而出規入矩。好比長川飛瀑,有起有落,有動有靜,有急有緩,盡得自然之美。難得,難得。他走回座位,對我抱拳說,難得江主任這麼年輕,卻有如此造詣,真是後生可畏呀。我說,哪裡哪裡,老先生謬讚。
我知道這老東西在趁機賣弄自己,我那點東西根本不值得上綱上線。不過我也喜歡聽好話,明知道誇大其詞,也開心得合不攏嘴,何況旁邊還坐著領導。老先生讚我自然也是贊領導,領導旗下有人,也是領導的光彩嘛。劉雨說,江主任,你知不知道剛才讚你的是何方神聖哪?我說,晚輩孤陋寡聞,還沒向老先生請教。劉雨說,不怪你,你是化外高手,楚老先生是中國書畫研究院的名譽院長,剛從香港講學回來,硬給我拉來東平的。我哪裡知道什麼楚老先生,卻裝腔作勢地說,原來是楚老,久仰久仰。楚老說,浪得虛名,浪得虛名。劉雨說,寫字的人,楚老沒幾個看得上眼的,我還沒見他這麼評價一個晚輩呢。江主任,既然楚老這麼看得起你,我不客氣了,這幾幅字,我沒收了。大家說,不行,不行,哪有這種道理?劉雨說,客隨主便嘛,你們有意見也沒用,你們要是喜歡,叫咱們江主任再寫。江主任,我替你做主了,見者有份,你就多辛苦了。我說,劉老闆,你就饒了我吧,別讓我出乖露醜了。在座的全是行家裡手,字字千斤,好不容易給咱們撞上了,你總不能讓我們空手而歸吧?周怡說,對,對,咱江老師的字再好也賣不出價,還是讓楚老給咱們開開眼界吧。楚老剛要推辭,胡漢林說,我講兩句,在座的除了我跟小周,全是行家,劉雨儘管不寫字,卻是字畫鑒賞家和收藏家,小江的字是寫得不錯,但要社會認同還得有一個過程,也要各位名家提攜,我有個建議,在座的各位高手,現場獻藝,每人提供三幅作品,就在三松堂搞一個字畫展,我就毛遂自薦,當個總策劃,小周做我的助手,劉雨呢,當贊助商,這個意見如何?
大家起哄說好呀好呀,就劉雨在那裡低眉淺笑。我笑著說,生意送上門,也有人不願意做呀。劉雨說,咱們胡關長開口了,我有什麼話好說呢,那就免為其難吧,只是要在小店裡辦展覽,委屈了各位呀。胡漢林說,多謝各位給我老胡這個薄面,咱們先歡迎楚老獻藝,楚老哇,你這三幅字我是要收藏的喲。楚老站了起來,說,那我先獻醜了,請各位包涵。
楚老讓服務員拿來一杯涼開水,他含了一口水在嘴裡,擺了個姿式,突然向紙的中間噴去。噴完了說,這是一口氣。楚老把筆在水裡浸了浸,拿起來一揮而就,寫了個木字。大家正在猜接下來他要寫什麼字,只見楚老飽蘸濃墨,順著木字向上倒書。原來他寫的是個茶字,草頭和八字墨濃,木字墨淡,淡墨遇水形成很多氣泡,倒也有些味道。楚老接著在左邊倒書了行小字,色醉小人酒醉仙茶醉君子也。大家熱烈鼓掌。
楚老接著寫了兩幅字,也是倒書。大家一片讚歎聲。這老東西倒也有些功力,但我對他拿寫字當雜耍是有些看法的,心裡已經對他大打折扣。
劉雨讓服務員上了些茶點,大家邊吃邊看,倒也不覺得餓。三松堂的茶點是出了名的,吃了上癮,到九點鐘正式開飯,大家已經沒有胃口了,就喝了些酒。十點鐘散伙,幾個老傢伙已經有些累了。劉雨安排司機先送楚老回賓館,又找了部麵包車送市內的幾個人回家,我跟胡漢林、周怡最後走。劉雨送我們出門,她說,等把字畫裱好後再安排展出,到時再通知各位領導。
我和周怡上了胡漢林的車。我住得近,先送我回家。胡漢林開車,大家都沒出聲。周怡頭靠在椅背上,好像有些累。我精神算是不錯的,有些興奮。今天這個場合對於我來說是平生第一次,大家都把我當個人物了,沒想到這點旁門左道的技巧還能長長自己的身價,真是有些出我意料之外。惟一的遺憾是胡漢林馬上要走了,要是還留在東平,或者提到南州海關當副關長那該有多好呀,好不容易有這麼大一個靠山,誰知道又靠不上了。周怡大概也是在擔心這個問題,我看她今天表現不太好,沒怎麼出聲,要是平時,別人哪有機會說話。
車到了樓下,我跟胡漢林和周怡道了再見,下了車。胡漢林突然把車窗搖下,對我說,小江,交待你一件事。我說,胡關長有什麼吩咐?胡漢林說,你和小周都是外來的,今後要互相關心。我一聽有些呆了,站在原地沒有動,想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過了老半天,我才說,我會的,請胡關長放心。胡漢林把車窗搖上。我看著小車飛快地跑出了小巷。
回到宿舍,我沖了個涼,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除了興奮過了頭,我想主要是胡漢林那句話讓我睡不著。他一個正處級幹部,語重心長地叫我跟小周互相關心,就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我跟他沒有交情也沒有別的關係,所以說,他關心的是周怡。他放心不下的也是周怡。我已經對周怡夠關心的了,他自然知道,那麼他說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什麼呢?要我跟周怡結婚嗎?還是只叫我們擰成一股繩?我後來就給周怡打電話,我說,胡漢林是什麼意思?周怡顯然已經睡著了,她的聲音有些黏糊糊的感覺,她說,你說什麼呀?我說,胡漢林叫我們互相關心,我們關心得還不夠嗎?喂,他是不是叫我娶你?周怡說,不知道,我要睡了。說完把電話掛了。我靜靜地躺著,過了很久才睡著。
第二天回到單位,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在食堂吃飯,大家三五成堆,竊竊私語。我打了早餐走過去,他們就不出聲了,或者說些別的。我懶得理他們,悶頭吃完了早餐。單位裡經常有些不尋常的事,你要是每天都去計較,就會把自己累個半死。回到辦公室,看到大家似乎都有些興奮,後來看見馮子興,一臉抑制不住的笑容。胡漢林要升了,他會跟著扶正,自然得意忘形了。我跟他打了個招呼,進了辦公室。先開了電腦,接著泡茶。我捧著茶杯,坐在電腦前看文件。辦公室的工作每天都一樣,上傳下達,處理文件,開會,下去調研,應酬。其中處理文件是一件重頭戲。秘書每天把文件通過電子郵件發過來,等主任批了再發下去。這個工作很沒意思,我就讓張克光同志做了,除非他休息,我是不會處理文件的。但每天的文件我也會看一下,主要是瞭解一下時代精神。目的是讓自己與時俱進。
打開收件箱,一個文件的主題把我嚇了一跳,什麼?關於馮子興同志任職的決定。這就是說馮子興扶正了,可是咱胡漢林的任命不是還沒下來嗎?哪有前任還沒走,後任就坐上寶座的道理。我趕緊打開,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我的天啊,馮子興扶正了,胡漢林卻免了職。這是咋回事?不是說胡漢林提副廳嗎?傳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據說在南州還公示了呢。
我給周怡打了個電話,問她怎麼回事。周怡說,電話裡不方便說,晚上回家再說吧。這就是說她也知道了,或者她一早就知道,只是沒告訴我,或者以為我也知道了,不用告訴我。單位裡經常有這種事,傳得沸沸揚揚的,我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等有人問起我來,我還蒙在鼓裡,人家就說,你還不知道?有沒有搞錯?好像我什麼事都該知道似的,我憑什麼就該知道?我不就是一個辦公室主任嗎?可是馮子興已經不怎麼把我當辦公室主任了,證據是他有事不通知我,通知老張。
我正想著老張的時候,老張進來了,他說,江主任,八點四十有個會議,在第三會議室。我說,知道什麼內容嗎?老張說,沒通知。第三會議室比較大,可以坐三十幾個人,一般是開部門領導人會議用。這就是說,有些大事要通知。我看時間差不多了,拿了個筆記本,帶上辦公室的門。走到電梯口,發現擠滿了人,下面的人果然都上來了。大家打著招呼,先後進了會議室。
桌子上擺著水果和礦泉水,看來有什麼大人物到了,老張沒對我說過買水果的事,那麼採辦水果一定是人事科干的,這樣看來,是人事變動方面的事了。一定跟馮子興任職有關。今天是馮子興扶正的第一天,有人高興有人憂愁。我呢,是愁腸百結,不知道胡漢林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會面臨哪一種際遇。胡漢林既然被免了職,大概不會來參加會議了。那麼就只能看著馮子興唱大戲了。憑良心說,馮子興也夠不走運的,在關校裡被程應瑜壓了那麼多年,好容易熬出頭了,也就是個主持全面工作,等到關校解散也沒扶正。到了東平海關吧,算是搞業務了,卻給胡漢林壓得喘不過氣來,坐了三年冷板凳。要是胡漢林不升,他大概會一輩子坐下去。
關領導進來了,簇擁著一個人,是人事處老葉。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人物呢,又是水果,又是飲料,還把東平海關的頭面人物全叫了上來,至於嗎?不過今年對馮子興是個重要日子,不把同志們都叫上來,他表演給誰看呢。
副關長李一良主持會議。他把麥克風挪到自己面前,清了清嗓子,說,同志們,開會了,今天這個會很重要,請同志們把手機關了,或者調到震動位置。下面請人事處葉處長講話。說完把麥克風移到老葉面前。老葉把皮包拿到桌子上,從包裡拿出一張紙,然後用手把麥頭正了正,說,同志們,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主要是一件事,本來今天楊福承楊主任要親自來的,他要接待總署來的領導,讓我代表他來參加這個會議。下面我讀兩份文件,南州海關文件,南關〔XX〕X號,關於馮子興同志任職的決定,經關黨組研究,並報總署黨組同意,任命馮子興同志為東平海關關長(正處級)。第二份,南州海關文件,南關〔XX〕X號,關於胡漢林同志免職的決定,經關黨組研究,並報總署黨組同意,免去胡漢林同志東平海關關長職務。老葉宣讀完了,簡單講了幾句,要大家支持馮子興同志,共同搞好東平海關的工作。老葉講完了,馮子興開始講話,他說,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搞形式,咱們邊吃邊聊,說完帶頭拿了個桔子,剝開後遞給老葉,自己也剝了一個吃。大家就邊吃水果邊聊天。有幾個馬屁精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開始拍馮子興的馬屁。說馮子興德才兼備,早就該提了。這幾年東平海關一團死氣,也該改變一下了,咱馮關長既懂業務,又會協調,一定會把東平海關的各項工作包括福利待遇都搞上去。
聽著這些肉麻兼噁心的話,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燥出一身臭汗。只好不停地吃水果,把面前的水果吃了個精光,水也喝得一滴不剩。等到散會了,我才發覺自己犯了個大錯,我怎麼就不能像別的人一樣,違心地恭維老馮幾句呢,他假假的也做了我兩任領導呀,咱拍他幾下馬屁,又不會掉肉,我咋就做不到呢。馬羚叫我好好幹,混出個人樣子,我還真沒聽進去。
回到辦公室,我才想起周怡沒來參加會議,她是三科的副科長,按理應該來參加才對,因為副主任科員以上的幹部基本上都來了。我拿起電話,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周怡接了,我說,你怎麼沒來開會?周怡說,領導安排我值班。我說,下了班一起吃飯吧?周怡說,胡漢林病了,我要去看他。我說,胡關長病了?那我陪你一塊去吧?周怡說,你去幹什麼?還是避避嫌吧。我說,咱避不避嫌都這樣了,一起去吧,下了班我來接你,你在家裡等著。
六點鐘左右,我估計周怡回到家了,就開車去接她,然後一起去市場買水果。小丫頭臉色有些陰沉,看到我愛理不睬的,好像是我把胡漢林搞病了。我把車停在市場門口,拉著周怡的手往裡面走。那是東平最大的水果市場,時興水果應有盡有。周怡挑了幾種,也不跟人家講價,我要講價她還老大不高興。把水果籃裝滿了,她讓我拎著,她來給錢。她願意盡這份孝心我只好成全了。
胡漢林住在人民醫院,住的是高幹房。那是一棟獨立的樓房區,有一道院牆與普通病房隔開,車不能開進去。我把車停好,拎著水果籃跟在周怡後面。
見到胡漢林,我嚇了一跳,我的天,他可真是老了不少,頭髮全白了,臉色蠟黃。我跟他也就幾天沒見,怎麼成這樣了?周怡也嚇了一跳,她看見胡漢林就哭了,沒像平時一樣叫關長,叫姑父。胡漢林說,哭什麼呀?傻丫頭。我看著胡漢林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想起把水果籃放下。胡漢林說,小江來了?你買什麼水果嗎?我說,是周怡買的。胡漢林說,傻孩子,吃不了浪費。這個鋼鐵漢子突然變得柔弱起來了,他平時可是聲如洪鐘,氣喘如牛的呀。人的地位就真的對人的行為這麼重要嗎?
周怡說,姑媽呢?胡漢林說,出去買紙巾了,醫院裡的紙巾不好用,太硬。周怡說,等我來了再去買嘛,著什麼急?胡漢林說,她在這裡也悶,出去走走也好。兩人開始東拉西扯,我坐在一邊沒敢出聲,就揀了幾個水果洗了。周怡挑了一隻山竹,剝開皮,給胡漢林吃。胡漢林吃著,叫我和周怡也吃。這種水果我還是第一次吃,覺得味道特別好,吃完了一個,不好意思再吃。胡漢林顯然很喜歡吃山竹,吃了一個又一個,看得我直流口水。那時就希望周怡快點走,我好眼不見心靜。可是周怡偏跟他拉個沒完。拉的儘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倒是希望他們聊一些單位的事,好讓我明白這個世界怎麼突然就變了,咱胡關長不是提副廳了嗎?怎麼突然就被免職了呢?他又沒犯啥錯誤。可這一老一少盡講廢話。
一會兒周阿姨回來了,拎了一包紙巾。我趕緊幫她接過來。周阿姨說,嗨,人真是說老就老了,走幾步路就心虛。周怡趕緊給老太婆倒了杯水,扶著她坐下。周阿姨對我笑笑,說,難得你來看老胡。我說,要不是周怡提起,我還不知道胡關病了,胡關一向身體不錯啊。周阿姨歎了口氣,說,他哪,那是硬撐的。他這輩子,就害在他的硬脾氣上。周怡說,姑媽,你煩不煩呢。胡漢林說,是夠煩的,你們都回家吧,我要休息了。
先送周阿姨回家,胡漢林免了職,車沒了,司機也不侍候他了,他算是寸步難行。周阿姨以前也是車進車出鞍前馬後的有人侍候著,如今算是體會到了人情的冷暖。一路上她不停地歎氣,埋怨老頭子倔,強脾氣,活受罪。奇怪的是周怡聽任她不停地埋怨,也不說她了。
到了關長樓,周怡送她姑媽上去,過了半個小時才下來。坐到車上,周怡歎了口氣,說,今天可把胡漢林給氣昏了。我說,怎麼啦?周怡說,不是給免了職嗎?免了職他倒沒當回事,就是馮子興做得太絕,把他的車收了,他也不說收車,就把司機叫了回去。我說,這叫虎落平陽被犬欺。胡漢林就這樣給氣進了醫院?周怡說,可不是?他算是上了馮子興的大當。我說,說了半天,胡漢林是怎麼給免職的呀?周怡說,調他去南昌海關當副關長,他死活不去。組織上還能容他這樣,一紙調令把他免了。他是不見棺材不流淚,見了棺材沒淚流。活該。我歎了口氣,說,人家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輪到咱們,怎麼就成了半年河東半年河西了?周怡說,關你屁事?你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周怡叫我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她以為我可以置身事外,真是天真哪。我能置身事外嗎?這叫樹欲靜而風不止呀。咱老胡住院的日子,我可沒少受氣呀。我這個辦公室主任給人架空了。我說的話沒人聽了,上面的精神也到不了我這裡。辦公室的日常工作全是張克光同志在做,這本來是我給他定的崗位。我平時就管些大事,譬如開中心組會議,接待上級領導,與地方政府溝通。可現在領導上不讓我做大事了。當然也沒叫老張做,叫吳進做了。咱馮子興同志不用辦公室了,把辦公室冷藏起來了。就因為我是辦公室主任。我整天無所事事,除了看書,就煲電話粥,有時給周怡打電話,她也是沒精打采的,因為她也給人晾起來了。
有一天,我閒得無聊,就拿了包煙,去找李一良。胡漢林時代,我經常去他辦公室,兩人泡一壺茶,抽著煙,天南海北地侃。李關長是北京人,在廣東生活了幾十年,還是一口京腔,一句廣東話也不會講。跟他講話你很難掌握要領,他要麼東拉西扯,要麼就儘是車轱轆話。但他那裡有好茶好煙,所以關裡的科級幹部愛往他辦公室裡跑。我因為最閒,所以也跑得最多。我走到李一良門口,看見門開著,就走了進去。李一良正在看電腦,抬頭看見是我,啊了一聲,居然沒有站起來。要是以前,他早笑呵呵地離開座位,老遠丟一根煙給我了。我沒太在意他的舉動,在沙發上坐下,給他扔了根煙。他沒接,香煙掉在桌上,往他面前滾去,他伸手攔了一下。香煙在桌上搖了搖,停住了。我有些沒趣,仍然坐著,點著火,重重地噴了口煙出來。李一良說,不忙啊?他這是沒話找話說。顯然還不太好意思把我晾在一邊。我說,一般般吧。幾口把煙抽掉了一多半。李一良終於站了起來,他剛想往這邊挪步,電話響了。他接了電話,啊啊幾聲。然後對我說,我去一下馮關那兒。我在李一良的辦公室裡,抽完了最後一口煙。然後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罵了一聲他媽的。
這下好了,我閒著了。他媽的,閒著就閒著,咱不幹活還有錢收,何樂而不為呢。這樣好的工作到哪兒去找呀?周怡那丫頭說得對,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我這就叫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別看這丫頭年齡比我小,可比我深刻得多。想起周怡,我就有些激動。咱教一場書,得了這麼個學生也算是老天有眼哪。我撥通周怡的電話,對她說,姐們兒,咱晚上聚一聚?周怡說,行啦,你來接我。
下班後我開車去接周怡,她穿了件露背的花裙子,拎一隻乳白色的手袋。至少年輕了兩歲半。看到我她就說,奇怪,馮子興怎麼沒把你的車收掉?我想想也覺得奇怪,是啊,要論老馮的個性,他不是做不出呀。胡漢林的幾個親信,都在大會上表態支持他,就我沒吭聲。他居然沒拿我開刀,倒是讓我吃了一驚。我說,不是不治,是沒到時候。周怡就在那裡竊笑。我說,對了,我發現你好幾天沒笑,今天笑了,有啥樂事?周怡說,咱高興馮子興還沒治你。說完她上了車,繫上安全帶。我說,至於嗎?周怡說,這年頭誰也信不過,只能信自己。聽了這話我有些不高興,就算不相信我的為人,也該相信我的車技吧。
周怡問我去哪裡吃飯。我知道她想吃東北菜,偏說去吃川菜。這丫頭吃不了川菜,吃了臉上長疙瘩。周怡的強勁上來了,說,討厭啦你,東北菜。我說川菜。周怡說東北菜,我說川菜。兩人相持不下,周怡說拋硬幣,她要字,我要花,結果她輸了。周怡撒賴,說一次不算,要三次,第二次我又贏了。她沒想到運氣這麼差,氣得一路上不說話了。
讓她生氣可不是我的初衷,為了討好她,我說,吃完飯去看看胡漢林吧?周怡說,不勞你費心,他出院了。我一聽吃了一驚。這麼快出院了,也算是一大怪事。我知道胡漢林得的是心病,這心病得心藥醫。可他這心藥沒那麼好找。所以說他應該住一些日子才對。這麼快出院一定是有些新的動態。我說,出院了也可以去家裡看看他嘛。畢竟同事一場。周怡說,他閒得住嗎?早去北京活動了。我說,啊,明白了。我就說咱胡關長沒有那麼容易趴下嘛。周怡說,你說過嗎?我說,沒說過嗎?
在川菜館,我點了一大堆菜,全是辣得流油的,結果我吃得鼻涕橫流,用了好幾包紙巾。周怡說,你真噁心。她要了兩碗醪糟湯丸,細咽慢吞。我突然想拿周怡開開心。我說,咱們馮關長也夠厲害的,才半個月功夫,咱胡關長的幾個心腹愛將全異幟了,不如我明天也向他繳械投降?周怡只顧吃湯丸,哼都沒哼一聲。我說,咱今後也得跟你拉開距離,別讓你耽誤了我的大好前程。周怡說,哼,還不知誰耽誤誰呢?我說,咱胡漢林就算是東山再起,也是起到別的地方,你的一條小命還是捏在馮子興手裡,你等著過好日子吧。周怡說,你等著看笑話吧。說完就不再睬我。我本來只想跟她鬧著玩玩,沒想到鬧到她心裡去了。後來我想盡辦法逗她,她就是不睬我。
我送她回家,想跟她上樓,她也不讓我上。第二天上班,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她一聽到是我的聲音,就把電話掛了。搞得我一整天心神不寧。
我坐在辦公室裡,突然有些憂心忡忡,咱一個農民的兒子,三十出頭弄了個科長做做,也算不容易,咱老爹老娘知道這事算是高興壞了。當然這一切全是托周怡那丫頭的福,也就是托了胡漢林的福。咱不能就這麼止步不前呀?昨天跟周怡開玩笑,可我幹嗎不拿別的東西開玩笑呢?這就是說我內心深處可能還真有些下作的想法。周怡對我這種男人的齷齪心理說不定心知肚明,所以才會生氣。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跟馮子興本來就沒有什麼利害衝突,向他屈膝一回又有什麼所謂呢?我突然覺得渾身燥熱起來,有了一股迫切要表白的慾望。我點了根煙,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好幾次我走上了二樓,走上了三樓,可就是沒有勇氣去敲馮子興的門。他要是跟李一良一副面孔,我還不是自取其辱?胡漢林時代,李一良還跟我稱兄道弟呢。
後來我抽了兩包煙,把嘴唇抽出了無數個血泡,滿嘴臭氣。我心裡說,好了,這個樣子就不用上去表白了。下了班,我還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後來我看見桌子上的車鑰匙,突然覺得希望之門還開著一條縫。馮子興把胡漢林的幾個愛將的車都收了,就是沒收我的車,這是什麼道理?說明他還是對我網開一面啊。其實咱們爭來爭去,無論是做科長還是做關長,不就是為了一部車嗎?胡漢林為了一部車還住進了醫院呢。想到這一點,我覺得還是應該去拜拜馮子興,我跟他共事也有些年頭了,聽說他喜歡人拜,我還沒拜過他呢。不就拜拜他嗎?又傷不了我半根毫毛。
那天晚上,我開車去了香格里拉酒吧,灌了自己十罐啤酒。慶祝自己戰勝了自己。我把最後一罐啤酒灌進肚子的時候,想起了周怡和胡漢林,突然就淚流滿面。
我挑了個週末,想去拜馮子興。他住在南州,那棟樓是南州海關也是南州最好的樓盤之一,三面臨江。我一直不知道老馮的房號,這次為了去拜他,頗費了一番周折,問了好幾個人,後來還是從關校一個同事嘴裡套出來的。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這麼些年,老馮不關照我是我罪有應得。給他送什麼東西又讓我為難了半天,咱跟老馮同志沒怎麼打交道,不知道他的嗜好。直接送錢吧,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我送不起。送點水果、補品之類的,人家瞧不上眼。現在跟石留剛到南州時的環境不同了,那時給老程校長送點龍眼已經不錯了,咱老程同志還回了我份厚禮呢。那時逢年過節,朱鎮同志給他的領導送禮,也就是拎幾包水果點心。開年派利是,單位的阿姨在紅包裡放二塊錢,現在至少得放二十。也就幾年功夫,翻了十番呢。
我正在商場裡亂逛的時候,劉雨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幹什麼。我說逛商店,劉雨說,想不想去打場球?今天太陽不大,正適合打高爾夫。我現在居然也能偶爾打打高爾夫了,這可是幾年前想也不敢想的。還是馬羚那婆娘說得好哇,人挪活,樹挪死。我到東平算是挪對了。我說,不行哪,待會兒要去拜馮子興,正頭痛送什麼呢?劉雨說,拜馮子興,早講呀,我知道他喜歡啥,這樣吧,你陪我打完九個洞,我陪你去拜馮子興,禮物我替你準備,保證他滿意。我說,你別拿我開心啊,我可是下了天大的決心。後來我想,這種事怎麼就告訴給劉雨了呢?我跟她不是很鐵呀。不過這姐們兒很夠朋友,把我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很當回事,我打高爾夫還是她手把手教的呢。
劉雨說,咱們也別兜圈了,分頭出發,在會所門口見。
打完球已經一點多了,沖完涼,再去她的茶莊吃點東西,差不多三點了。劉雨叫我不要開車,坐她的車去兜兜風。我還以為她帶我去買禮物,沒想到車出了城,上了環城高速。我說,還真去兜風呀?劉雨說,帶你去個地方,讓你開開眼界。我心想都什麼時候了,還開眼界,不是說打完九個洞就去拜老馮嗎?這都是幹啥呢。還不能跟她急,她開車,我坐車,急也沒用。小車後來停在西南鎮的一個山腳下。我下了車,發現面前是一個青磚圍成的大院子,院裡建了一棟小樓,樓高三層,估計建築面積有六百多方。院裡種了些奇花異草,四處放的都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劉雨把車鎖了,站在我身邊,說,開了眼界吧?我說,這是什麼怪人的莊園吧?不過這些石頭真不賴。我看了劉雨一眼,說,你帶我來這裡就是為了看這些?劉雨說,是呀,知道是誰的嗎?我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些不是咱貧下中農該想的問題。劉雨說,說出來你別嚇著了,是馮子興的。
我還真嚇了一跳,我的天,這塊地加上裡面那座樓,少說也要百幾十萬吧,他哪來那麼多錢?劉雨說,你個二百五,值錢的不是這塊地和那棟樓,是裡面的石頭。我說,石頭?就那些石頭?還值錢呢,你別逗了。劉雨說,看見小徑旁邊那塊石頭了嗎?是不是跟紅樓夢裡那個石頭有些相似?知道它值多少錢嗎?我說,那塊破石頭能值多少錢?大概也就幾百塊吧。劉雨說,難怪你一直發達不了,幾百塊,告訴你吧,有個日本商人出價十八萬,老馮還不賣呢。我說,十八萬,也太誇張了吧?就這塊爛石頭?劉雨說,幾百塊錢的東西老馮會放在這個園子裡當寶一樣藏著嗎?要按照劉雨的意思,咱們老馮的身價早過千萬了。這還了得,他哪來這麼多錢?他在東平海關也就幾年功夫,而且還是個副手。以前他一直搞行政,也沒人尿他。
我說,絕了,咱老馮同志愛石頭,大家就投其所好,這石頭吧,你說他是個嗎東西,就算秋後算賬,也說不清個價錢,大家朋友一場,接受人家一塊石頭,你能判他罪嗎?劉雨說,你倒不傻,俗話說,玉有價,石無價,一百也是它,一萬也是它。我說,把石頭堆在這兒也不是個事,總歸要變成錢才是條路。劉雨說,你怎麼知道老馮沒把它變成錢?告訴你吧,我每次來擺在這裡的石頭都不同。我歎了口氣,說,看來我跟老馮尿不到一塊了,咱是想巴結他也沒有那個財力,除非我自己上山下海找。劉雨說,那還得看你運氣好不好。
我們圍著院牆走了一圈,走到門口時,有幾隻狼狗狂吠起來,嚇了我一跳。我笑著說,保安措施很足的嘛。劉雨說,那當然,價值連城呢,真正的好東西放在屋子裡,有機會你過來參觀一下,保證讓你歎為觀止。我發現門口的幾個字寫得不錯,字體很熟悉,走近一看,哇,是賈平凹的手跡。劉雨說,裡面還有老賈作的序呢。我說,是嗎?那真要去參觀一下才行,喂,老馮他這麼張揚,就不怕人知道?劉雨說,怕什麼?又不是打的他的名頭,是他兒子在弄,他兒子做貿易,也包括倒賣石頭。要不,我也不會帶你來參觀,更不會叫你給他送石頭。我說,原來你帶我來是不安好心,我可沒錢給他買石頭,就算我有錢,也不知道去哪兒買。劉雨說,不用你操心,我都替你準備好了。我說,不是吧?你對我這麼好,有什麼企圖?劉雨說,沒有企圖,先讓你欠一份人情。
劉雨讓我上車,開著車東拐西拐,到了一個集市上。她把車停在一家店面門口。帶著我往裡走,剛走幾步,就聽見裡面叮叮咚咚的敲擊聲。進去一看,哇,滿大街的石頭。不過那些石頭不是什麼奇石,很普通。劉雨說,這就是南州著名的玉石街。我明白了,我有個校友就是做玉石生意的,他每個月要去雲南三四次,挑石頭,然後到南州找玉器廠加工。我說,我有個哥們兒在做這一行,聽說發了。劉雨說,有人發了,也有人傾家蕩產,做這一行也是賭博,全看運氣。一路走過,果然有些人在看貨。我說,劉雨,你不是來給老馮買玉石的吧?劉雨說,不是,半年前,我陪一個朋友來看玉石,剛好看到有人把一塊石頭切開了,買家一看裡面沒有玉,扭頭就走了。我蹲下一看,你知道看到了什麼?兩株梅花,兩隻畫眉,就在切面上。也不知是怎麼生成的?真是絕了,我就把它買下來了,店主不識貨,只要了五百塊錢。我當時買的時候本來是想著送給老馮的,可又覺著這人不太地道,我不想無緣無故地送給他,就一直放這兒了。喏,就前面那家店,沒想到如今派上用場了。
劉雨叫店主把石頭拿出來,打開包裝讓我看,還真有些藝術性,就像畫上去的一樣。後來我就抱著那塊石頭上了車,別說,還真他媽的沉。
上了車,劉雨就開始打電話,約老馮出來吃飯,老馮一口答應了。劉雨說還有我,這老東西就在那兒支支吾吾的。劉雨趕緊說,小江弄了塊石頭,想請你鑒賞一下。馮老頭這才說,好好,一起吃餐飯吧。
就在南州酒家吃,離老馮住的地方近。我們剛停好車,老馮和他兒子也到了。馮公子我是久聞大名,但還是第一次見面。他是靠外貿發的家,後來越做越大,如今外貿在他的生意中占的份額據說很小。老馮跟劉雨握了手,接著跟我握。馮公子只是象徵性地向我搖了搖手。劉雨說,江主任,還是辛苦你把石頭抱出來,請馮關長在房間裡鑒賞。結果我像一個傻瓜一樣在眾目睽睽下抱著一塊石頭進了酒店。馮公子一路跟小姐打情罵俏,劉雨陪著老馮說話。
進了房間,一個部長才幫我把石頭接了下去,放在茶几上。我說謝謝,心裡卻想著你怎麼不早點過來?
馮子興拿出一個放大鏡,在石頭上照來照去。他觀察了半天才把放大鏡收起來,說不錯。大家喝茶的時候,老馮才正眼看我,問我幾時對石頭有興趣的。我說興趣就說不上,不過有幾個玩石頭的朋友,受了點感染而已。馮子興對我的回答根本就不感興趣,他嗯了兩聲,開始跟劉雨探討股市。馮公子呢,打進房起就在跟什麼人煲電話粥,不時誇張至極地笑幾聲。他正眼也沒瞅過那塊石頭,所以我覺得他倒賣石頭大概是徒有虛名。真正對石頭感興趣的是馮子興,當然他在意的是石頭所體現的商業價值。喝開茶後,老馮就沒再看那塊石頭,好像根本不當回事一樣,但我覺得他是對那塊石頭是很滿意的。
吃到九點多,大家才散了。劉雨叫服務員幫忙把石頭搬下去,放到馮公子的車上。老馮說,喂,君子不奪人所好。走過去攔著。劉雨說,馮關,你就別客氣了,這叫名石投名主。石頭在小江那兒是糟蹋了,在你這兒才叫物盡其用。馮子興聽了,就不再攔著。走過來跟我拉了下手,到底沒講一個謝字。
從此我對馮子興再沒有一點好感,可我還得在他面前裝孫子。